曲劲竹
陈献章与陶渊明五言古诗比较研究
曲劲竹
(延边大学 朝汉文学院,吉林 延吉 133002)
陈献章与陶渊明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均在田园中度过,因此五言古体诗的主题材与陶诗相呼应。他的诗歌以陶渊明为典,运用陶诗的典型意象,艺术特色与陶诗同中见异。陈献章曾刻意学习陶渊明平淡自然的诗风,但并非因袭模仿,其人格、哲学思想与创作观念使诗歌带有更多的个人特征。
陈献章;陶渊明;诗歌;比较
陈献章,字公甫,广东新会人,明代理学家、诗人,长期隐居小庐山白沙村,故世称白沙先生。其诗在明代诗歌史上享有较高的地位,众体兼备且各具特色,诗风不囿于台阁,题材与思想内容丰富多样,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明清诗家认识到了陈献章与陶渊明诗歌的密切联系,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评论“白沙之诗,五言冲淡,有陶靖节遗意”,朱彝尊亦有白沙诗“源出柴桑”之语,本文即尝试讨论陈献章与陶渊明五言古体诗之间的异同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
陈献章的人生经历与陶渊明有很多相似之处,因此其五言古诗的主题亦与之相呼应。
陶渊明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田园中度过,做官时间不到十年。陈献章为官的时间不到一年,他二十岁开始参加科举,两次落榜后前往江西,师从当时的理学大家吴与弼。吴与弼居住在乡村,不仅亲自从事农耕活动,还以同样的标准要求弟子,这对他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陈献章回到白沙村后“坐小庐山十余年”,修静坐之法,有所成就后设帐讲学。成化二年(1466)冬,他复游太学,名声大振,随后由国子监拔送吏部担任一个小官吏,即文选清吏司历事,次年春天辞官南归。成化四年(1468),陈白沙复入京师参加会试,却因试卷被投入水中而落第。成化十八年(1482),经由广东左布政使彭韶推荐,应召赴京为官,次年抵达,但因为身染重病而迟迟不能参加考核,恰逢家乡传来母亲身体抱恙的消息,于是向明宪宗呈上《乞终养疏》。宪宗皇帝许其归乡,并授予他翰林院检讨的官职,待母亲痊愈后回京任职,但他此去后再未进京。
因此,陈献章创作了大量描写乡村生活,抒发归隐之乐的诗歌。成化十七年(1481),李士达、刘希孟奉江西按察使陈炜等人之命前往白沙住所,邀请其到白鹿洞书院担任山长一职。陈献章拒绝了邀请,但留二人在家中居住了一个月之久。临别之际,陈白沙借陶渊明《饮酒·其五》与《饮酒·其七》之韵,创作了《送李刘二生还江右用陶韵两首》,书写了自己置身于山水田园中的生命体验,并表达了对二人的赞赏与不舍:
夜闻桂树芳,晨起山鸟喧。客从远方来,历我阶西偏。手持诸侯书,征会在匡山。我愿结其人,遂往不复还。滞形宇宙内,俯仰独何言。
中年见二子,楚楚西江英。问讯徐苏里,千年有馀情。开樽对冥月,高歌亦心倾。胡为别我去,感此秋蛩鸣。赠处各有言,慨然尽平生。
又如《漫题二首·其二》:
仕者必期通,隐者必期高。麋鹿或可群,肉食安可饕。圣人履中正,白首济川舠。悠悠荷篑者,果识圣心劳。浮云驰白日,黍稷生蓬蒿。饭蔬食饮水,曲肱谢游遨。汶上去不顾,陋巷贫绝交。徒闻武城宰,割鸡以牛刀。
作者开篇即以麋鹿自比,表明自己隐者的身份,与朝中的“肉食者”划清界限。接着描写了“浮云驰白日,黍稷生蓬蒿”的乡村生活,将其与孔子“饭蔬食饮水”和颜回“在陋巷”的生活相提并论。这是他生活的真实写照,充分表现出了他对山水田园的热爱之情。
陈献章与陶渊明五言古体诗主题之间的呼应在《和陶十二首》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袁行霈先生在《论和陶诗及其文化意蕴》一文中指出,和陶诗早已成为一种文化现象,许多没有田园生活经历的诗人也会大量创作和陶诗。这样的和陶活动实际上是一种脱离现实的因袭模拟。陈献章的和陶诗虽然也有模仿的痕迹,但绝非为了唱和而唱和,为了模仿而模仿,而是更多来源于现实生活,带有较强的个人色彩。如《移居二首·其一》中的“长揖都会里,来趋白沙役”,其中的“移居”确有其事。“同襟问为谁,定山携一琴”,《和郭主簿寄庄定山》虽是和陶渊明的《和郭主簿》,但实际上也是写给好友庄昶(世称定山先生)的作品。《和刘柴桑寄袁道见怀一峰之意》《赠羊长史寄辽东贺黄门钦》等作品也是交游诗,以和陶诗的形式创作是因为其中诗意的相似,故与之进行跨越时空的唱和,也有借陶渊明让诗境更加悠远丰富的意味。
总之,陈献章的五言古体诗在主题上与陶诗形成了较强的呼应,一些诗歌则以相似的情景,与陶渊明进行跨越千年的唱和。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陶诗的广泛传播以及其在诗歌史上崇高的地位,后世文人形成了模拟、唱和的创作传统,另一方面则是两人相似的生活经历和人生境界。但两者终究有所不同,陶诗更多的是对自然和田园生活的热爱,朴实浑厚,陈献章的诗歌则带有更多的理学情趣。
陈献章与陶渊明五言古体诗在诗歌艺术上的密切联系,首先体现在意象的运用上。一是以陶为典,如“从来少人知,谁是陶潜者”(《寒菊》)、“思我陶长官,庐山一杯酒”(《题民泽九日诗后》)、“不见柴桑人,丐食能欢娱”(《得何时矩书》)等。这表现出了陈献章对陶渊明的崇敬以及对其诗歌艺术的赞赏。二是菊花意象的运用,陈献章写菊花的诗歌不少于不五十首,如“采菊复采菊,严霜下庭木”(《赠世卿六首·其一》)、“菊花正开时,严霜满中野”(《寒菊》)等。虽然菊花是陶诗的典型意象,但其内涵与形象在后世的作品中不断嬗变,而陈献章诗歌中的菊花则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其在陶诗中的特征。三是陶诗中鸟、酒、南山、东篱、樊笼等其他典型意象的运用。如“是名鸟抢榆,非曰龙潜渊。东篱采霜菊,南渚收菰田”(《和陶一十二首·归园田三首·其一》)、“南山转苍翠,可望亦可亲”(《拉马玄真看山》)、“碧玉岁将穷,端居酒堪把。南山对面时,不取亦不舍”(《寒菊》)、“民泽长者言,藩篱自兹厚”(《题民泽九日诗后》)。在这些诗歌中,陈献章用陶诗中的典型意象,营造出了与陶诗相似的意境。
陈献章五言古体诗呈现出与陶诗同中见异的艺术风貌。陶渊明的诗歌平淡自然,语言不事雕琢,诗意往往浑然一体,醇厚隽永,于质朴中营造出高逸的意境,陈献章的五言古体诗亦有此特征,如《九日诸友会饮白沙得雁字》:
黄菊有佳晨,良朋乐呼唤。争持渊明杯,来接子桑饭。落叶迎马鞭,斜晖转沙岸。雨声静秋竹,池影入江雁。酒酣独高歌,呼儿续我断。诸君极留恋,十觞亦不算。虽无孟嘉量,且免落帽乱。百年能几何,去者已强半。来会安可期,细把茱萸看。
这首诗歌以赏菊为主题,描绘了真挚的友谊、饮酒的欢乐场景、和谐的自然景色。诗歌语言平淡,没有过多的新奇与华丽,却在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相处之中营造出了一个和谐、喜悦而又高逸的氛围,有很强的陶诗特征。但炼字手法的运用却让诗歌表现出“奇”与“妙”的审美取向。如“落叶迎马鞭,斜晖转沙岸。雨声静秋竹,池影入江雁”四句,“迎”“转”“静”“入”的动作让平淡与新奇成为诗境的一体两面,在新奇中追求平淡,最终又让平淡归于新奇。陈献章能通过炼字营造洞达高妙的意境,而这种炼字手法的运用以及它所带来的艺术效果似乎是陶渊明诗歌所不具备的。
如果说陶渊明诗歌更多的是追求一种平淡与和谐,那么陈献章五言古体诗则能将洞妙超逸与质朴有机的融合为一体。《九日诸友会饮白沙得雁字》这类诗歌的质朴与平淡更明显,洞妙超逸的色彩隐而不发,但依然有迹可循。而《卧游罗浮其一·登飞云》这类诗歌洞妙超逸的特征则更加明显:“马上问罗浮,罗浮本无路。虚空一拍手,身在飞云处。白日何冥冥,乾坤一风雨。蓑笠将安之,徘徊四山暮。”这首诗歌语言同样自然质朴而不事雕琢,但其营造的氛围却带有很强的奇幻缥缈的色彩,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陈献章诗歌的主要特征。
陈献章非常赞赏,也曾刻意学习陶渊明平淡自然的诗风,他在《示李孔修近诗》中写道“或疑子美圣,未若陶潜淡”,但观其诗歌,并未达到“源出柴桑”的程度,陈献章的人格、哲学与创作观念使其带有更多的个人特征。
陈白沙高扬人的主体精神,具有“学宗自然”与“学贵自得”的特点。他在给其弟子的书信中写道“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陈白沙对理学思想少有详细系统的理论讲解,而是直接从静坐入手,进而达到“自得”的境界,其人格中有一种洞悉万物规律、悠游自在的精神与洞达洒脱的智慧。
这种洒脱导致了他反对修饰与安排,重视性情书写,主张在自然平易中见妙处的诗歌创作思想与审美取向。所以他在《认真子诗集序》中说“诗之工,诗之衰也”,在《批答张廷实诗笺》中强调“大抵诗贵平易,洞达自然,含蓄不露,不以用意装饰”在《与张廷实主事》中以古文比诗歌,说“古文字好者,都不见安排之迹,一似信口说出,自然妙也。其间体制非一,然本于自然安排者便觉好”。或者说在陈献章看来,“不见安排之迹”与“自然”上才是真正的工整。
值得一提的是,陈献章所提倡的性情与自然是审美性的,而非创作性的。也就是说,诗歌要给读者一种自然清新而又洞达的审美体验,让其感受到作者率真与超逸的性情,但这种审美体验的产生是需要作者去着意安排、推敲的。所以陈献章在《批答张廷实诗笺》中也指出诗歌应“如世间一种商度隐语,使人不可摸索为工”,“不见安排之迹”也并不是完全不安排。
总之,陈献章与陶渊明有相似之处,但自身因素决定了他不是一味的模拟与抄袭,而是在生活中书写自身的生活经验,抒发率真的性情。进而形成他独有的诗歌特色。
[1]杨慎.升庵诗话笺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019—05—11
曲劲竹(1993—),男,延边大学朝汉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东方文学。
I207.2
A
1673-4564(2020)03-004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