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屈原作品中的爱国意象
——以《离骚》《九章》《天问》为中心

2020-02-22 15:19阳丛点
岳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离骚楚辞屈原

阳丛点

(1.湖南理工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6;2.湖南省屈原文化研究基地,湖南 岳阳 414006)

1 屈原作品中意象的研究现状

1.1 研究《楚辞》与《诗经》中意象的继承与发展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其比兴手法对后世影响很大,而《楚辞》中“香草美人”的手法便是对比兴手法的继承与发展。因此,《楚辞》中的一些意象正是对《诗经》意象的继承,如花草、飞鸟等。李香麟在“《诗经》意象在《楚辞》中的衍变”一文中探讨了《诗经》意象在《楚辞》中的继承与衍变。他指出《诗经》和《楚辞》中的意象的衍变过程为由疏离到融合、由隐到显、由朴素到绚丽,并且《楚辞》中的意象不是简单地继承《诗经》,“《诗经》的意象属于原始意象,其更多着眼于外部形态,反映事物的外部联系,比与被比的事物、兴与被兴的事物之间的关系是相对疏离的。而《楚辞》的意象,无论是香草、善鸟,还是恶草、恶禽,都已披上人格化的色彩,属于审美意象”[1]。耿英杰以《离骚》和《九歌》为例,探讨了《楚辞》对《诗经》花草意象的继承与发展。他从“以花草喻人”的手法、花草的“烘托作用”和寄情于花草3 个方面分析了《楚辞》对《诗经》花草意象的继承,并总结了《楚辞》对花草意象的发展,“在《楚辞》中,花草意象得到了系统的整理和运用,形成了一套复杂严密的象征比喻系统,对《楚辞》的叙事和抒情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2]。

1.2 研究屈原作品中意象的象征意义和原型探析

梁文勤在“香花芳草的深层世界——《离骚》芳草意象群的多重喻指”一文中指出,《离骚》中的香花芳草意象喻指诗人峻洁的人格和美德、寄予期望却变质的人才以及贤臣和君王,进而从辞格层面分析了香花芳草多重喻指的关联和实现机制,最后从语义层面分析芳草不仅喻指美德,“还包含了诗人对时光匆匆的感伤”[3]。王建在“香草美人意象浅析”文中分别分析了香草意象和美人意象产生的原因。他认为香草意象产生的原因有三点:与楚国佩戴佩饰的传统密不可分;香花芳草具有药用价值,“满足了人们对于生活以及渴望”;楚国神巫文化的盛行。美人意象发生的原因首先是楚文化保留了部分母系氏族公社的文明。从文字学角度来看“美人”的文化原型“是主持和掌握原始巫术仪式和巫术活动的‘祭司或者酋长’”[4],因此更深层次的原因与祭祀活动紧密相连。

1.3 研究屈原作品中意象对后世产生的影响

李俊在“远祖楚骚——试论谢朓创作对楚辞的继承与发展”文中梳理了南朝诗人谢眺作品中“香草美人”的意象。谢眺不仅沿用这些意象,还发展了新的含义。

如“《拜中军记室辞随王笺》‘揽涕告辞,悲来横集’化用了‘思美人’句。萧子显《齐书》记载:谢朓为随王子隆府文学,世祖敕朓还都,谢朓作笺辞子隆。使谢朓‘揽涕’的‘美人’是随王萧子隆《鼓吹曲·送远曲》‘南浦送佳人’,指佳美之士。谢朓的美人,或谓王,或谓知音。”[5]

马芳在“鲁迅诗歌中的楚辞意象”一文中将鲁迅诗歌中的楚辞意象分为“直接使用”和“化用和引申”两类。直接使用的楚辞意象如“望帝终教芳草变,迷阳聊饰大田荒”(《秋夜有感》)中的“望帝”就是继承了《离骚》中“鹈鴂”,喻指“国民党的文化专制统治”[6]。化用的楚辞意象有《无题》中“洞庭木落楚天高,眉黛猩红涴战袍”中的“洞庭木落”,出自《湘夫人》中“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2 屈原爱国精神的内涵

屈原是爱国诗人,他的作品经代代相传,流传至今,其人格精神由一代代的仁人志士传承下来,可谓“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九章·涉江》)。季羡林先生曾说过,中国知识分子所传承的文化中,其精髓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爱国主义,一是讲骨气、讲气节[7]。这两个特点都集中体现在屈原身上。屈原爱国精神的内涵十分丰富,前人对屈原爱国精神的内涵阐述得比较完备,可以概括为以下两点。

2.1 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

屈原的忧国源于他对楚国的热爱和眷恋。春秋战国时期,人才流动频繁,士人朝秦暮楚、楚才晋用现象十分常见。各国有志之士周游列国,四处游说,选择能够赏识他们的君主投靠。魏国的范雎遭人陷害,死里逃生,离开魏国投奔了秦国。他担任秦相,为秦昭王出谋划策,把曾经陷害自己的大夫须贾和公子魏齐杀害,逼迫魏国一步步走向灭亡。商鞅本是卫国公族,在魏相公叔座门下任中庶子,欲在魏国施展抱负,但其并不受魏惠王的信任,后离开魏国投奔了秦国。屈原自称为“帝高阳之苗裔”(《离骚》),他十分珍重自己楚人的血脉,在面对楚王昏聩、遭人妒忌诽谤的处境下,他的内心也十分矛盾,“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离骚》),最终他选择坚守在楚国。当屈原被放流时,他仍心系楚国,《哀郢》中“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鼂吾以行”“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屈原将自己的身心、血脉紧紧扎根于楚国,正因为这般热爱和眷恋,才会对楚国的前途命运感到担忧,自始至终怀抱着振兴楚国的理想。

屈原的忧国具体体现在其“美政”理想之中。他首先提出对君王的要求,认为君王要对自己严格要求,保持自身高洁,才能知道如何去选拔人才,吸引贤人。“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离骚》)。除了选贤举能之外,屈原还主张要修明法度,“他把吸收历史经验与教训和时代要求结合起来,倡导法治和德政,反对楚之腐败和秦之酷烈,力求以‘美政’使祖国富强,进而统一四分五裂的中国。这样,屈原的爱国主义,就并非是对故国的眷恋,也不仅仅是出自对父母之邦的乡土之情,更重要的是对国家的发展和政治理想的用心和全力以赴。”[8]

聂石樵认为,屈原美政理想的核心是民本主义思想[9]。屈原将这种以民为本的思想融入其作品之中,《离骚》中“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抽思》中“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哀郢》中“皇天之不纯兮,何百姓之震愆”。屈原了解百姓的苦难,时常记挂着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其变法中奖励耕战、反壅蔽等措施均为了减少人民重负,解决民生疾苦。“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屈原的爱国精神的核心就是爱人民。

2.2 独醒的人格精神

屈原的爱国主义不仅包含了其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还与他独醒、批判的人格精神息息相关。张道葵认为,历史人物的爱国主义与他个人的思想品格、理想信念、个性特征是紧密相连的,从而具有鲜明的个性特色[10]。

屈原的独醒源自于他对真和善的追求。屈原在《离骚》开篇介绍自己的身世,他于寅年寅月寅日出生,父亲给他相应的美名,取名为正则,取字为灵均。“正则”“灵均”是来自上天的旨意,是前辈的希冀,亦是屈原一生恪守的原则。人如其名,屈原志洁行廉,他在作品中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对美好的事物和品格的追求,如《怀沙》中“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内厚质正兮,大人所盛”,《涉江》中“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惜诵》中屈原欣赏鲧的“婞直”,《离骚》中他赞赏先贤们的光明正直、尊贤爱才的品质。屈原不仅追求内美,更加重视后天的自我修养。“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余独好修以为常”(《离骚》),屈原一生以严格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正是这样的追求使其坚持修炼自己,保持独醒。

屈原的独醒表现为在时代中坚守自我,不同流合污。屈原主张变法以振兴楚国,但其变法触及到楚国腐朽的封建贵族们的利益,招致不少人的仇恨。这些人在楚王耳旁说尽诽谤之言,使得楚王逐渐疏离屈原,并将其流放。但是屈原并未随波逐流,他对奸佞党人嗤之以鼻,“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离骚》),他坚持自己的情志美好、精纯如一,不迎合世俗之人,“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离骚》),“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九章·涉江》)。屈原无法完成自己的兴国之梦,且看见楚国因党人们日益衰败,心中不免悲痛万分。自古以来,太多能人志士因怀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思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以死为证,屈原也不例外,“伏清白以死直兮”“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最终怀石而沉。在这个“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的时代,屈原只能以死明志,体现了他坚强的意志、“独立不迁”的人格精神。

3 屈原爱国精神的主要表达意象

早在屈原所处的战国时代,出现了论“象”的书——《周易》。《周易》中的“象”指卦象,象征自然界中的具体物象。《易传》提出“立象以尽意”的命题,就是“借助或通过卦象,可以充分地表达圣人的意念和思想”[11],“‘立象’是‘尽意’的手段,而‘尽意’是‘立象’的目的”[11],虽然这一命题并非直接就文学创作而言,但其对后世“意象”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到了齐梁时期,刘勰第一次把“意象”作为一个审美范畴提出来,他“第一次把‘意象’合成为一个稳定的审美范畴,而且指出意向的创造乃是‘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即文学创作的关键”[12],并指出“神用象通,情变所孕”。诗人在与万物接触中引发无限想象,创造出意象,这些意象渗透着诗人的情感体悟。袁行霈先生对意象的解释为:“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13]屈原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的意象来表达自己情感:

3.1 美人

《楚辞》中的“美人”出现的次数不多,但其意涵一直存在争议。王逸的《楚辞章句》曰:“美人,谓怀王也。”洪兴祖在《楚辞补注》中将屈原作品中的美人意象的内涵概括为三类:“屈原有以美人喻君者,‘恐美人之迟暮’是也;有喻善人者,‘满堂兮美人’是也;有自喻者,‘送美人兮南浦’是也。”[14]游国恩先生认为“楚辞中的‘美人’二字凡四见,一是离骚的‘恐美人之迟暮’,一是思美人的‘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其余两处便是《抽思》的‘矫以遗夫美人’,及‘与美人抽思兮’。这四个‘美人’,后面三个都是指楚王,大概指楚怀王。而第一个却是指他自己。”[15]姜亮夫先生在《楚辞通故》中谈到“美人”时说:按“美人”一词屈赋凡九见,有以为美好之妇人,大凡男悦女之辞,有指为女巫女神者,有喻为善人者,有借喻为楚怀王者,有屈子自谓者,义各有当[16]。《屈子章句》:“美人,即下之寓言无实苟芳者。”[17]《离骚补注》:“美人,谓众贤同志者。”[18]《屈赋微》:“美人,泛言贤士。”《离骚辩》:“旧注释美人极俚鄙。盖句法从《国风》‘西方美人’来,则谓之称君也可。若与后文嫉余之蛾眉对看,即谓大夫自况也亦可。正以两耀见文情之妙,何必坐实。”[19]《楚辞选注》:“美人,泛指有德才和有作为的人。”[20]

综上发现,“美人”意象的内涵可归为:1)指君王;2)指屈原自己;3)指贤臣;4)泛指一切贤人。本文中笔者采纳的是第四种观点,“美人”泛指一切贤人,包括明君、贤臣、有才能的人。此处选择“三后”和“伍子胥”加以阐释。

3.1.1 三后

关于《离骚》中“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的“三后”有五种说法:一说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二说指少昊、颛顼、高辛;三说指楚之先君;四说指伯夷、禹、稷;五说指黄帝、颛顼、帝喾[21]。通常以“楚之先君”说为是。无论哪种说法都能看出“三后”代表了屈原心中的先贤们。其后又写道诸如“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离骚》)的尧帝舜帝、“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离骚》)的汤和禹、“稷维元子,帝何竺之”(《天问》)的后稷等。屈原欣赏尧帝舜帝的光明正大,遵循正道;赞扬汤、禹尊贤爱才的品质;称赞楚国前三位贤王德行纯正无私。“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屈原缅怀先贤,最直接的原因是劝诫楚怀王,希望怀王能“及前王之踵武”,及时迷途知返,使国家重返正途。战国时期,七雄并峙,屈原建议怀王联齐抗秦,但令尹子兰、上官大夫等人受了秦国使者张仪的贿赂,不但阻止怀王接受屈原的意见,而且使怀王疏远了屈原,致使屈原先后被流放至汉北、江南一带。身处异地,路途遥远,难以掌握君王和国家的情况,加之内心的担忧,屈原心中更加忧愁烦乱,“悲夷犹而冀进兮”(《抽思》),但他还是盼望着能向君王进言。范仲淹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早在范仲淹几百年前的屈原已向世人昭示了其忧君忧国的忧患意识。屈原对君王的担忧源自其忠君,“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离骚》),他对天发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君。《九章·惜诵》中“专惟君而无他”“壹心而不豫”“事君而不贰”,屈原屡屡表明自己的忠心。换言之,屈原的忧君忠君是其爱国精神的内在体现。

“三后”承载了屈原的政治抱负和美好的政治愿望。屈原追寻先贤脚步,“以为类兮”。屈原出生于战国末期,各国社会发展极不平衡,战争纷乱,在奴隶主贵族残余势力的统治下,楚国政治极端黑暗腐朽,国力日益衰弱,他一心想要改变这种状况。同时,“屈原正是在吴起、商鞅等实行变法的流风遗韵中长大的”[22],他力图通过变法来振兴楚国。屈原的变法中无不体现其“美政”理想,作品中则渗透着其“美政”理想的内涵。《离骚》曰“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正是选贤举能、修明法度之意,“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抽思》)则体现其以民为本的思想。对“三后”、尧、舜、禹、商汤、后稷、文王等先贤的高度赞扬表现出贤君的重要性,对伊尹、傅说、吕望、周公、宁戚、箕子的颂扬则表现出贤臣的重要性。自古以来,爱国志士并非空有一腔爱国热血,其爱国之情均渗透于理想抱负之中,屈原的“美政”理想便是其爱国精神的核心。

3.1.2 伍子胥

屈原的作品中热烈颂扬古代贤臣,“初汤臣挚,后兹承辅”(《天问》)中的伊尹、“师望在肆,昌何识”中的周太公、“梅伯受醢,箕子详狂”中的梅伯和箕子、“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九章·涉江》)中的伍子胥和比干。其中,屈原尤为推崇伍子胥。伍子胥的父亲伍奢因受费无忌谗害,和伍子胥的哥哥伍尚一同被楚平王杀害,伍子胥随后逃离楚国,一路艰辛,盘缠用尽,正好到了吴国,便通过公子光的关系见到吴王。而后公子光暗杀了吴王僚,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伍子胥被任为“行人”,与谋国政。伍子胥有勇有谋,根据吴国与周边各国的强弱形势及利害关系,与孙武等制定先西破强楚,以解除对吴国之最大威胁,继南服越国以除心腹之患的争霸方略。同时,他又辅佐吴王阖闾修缮法度、任人唯贤,修筑水利。后来夫差继位,其为伯嚭所谗,赐死伍子胥。屈原与伍子胥处于不同时代,遭遇却相似,结局亦相同,屈原在《悲回风》中表明自己将追随伍子胥以求安心。屈原与伍子胥均于五月五日投江,不同的是屈原自投汨罗江,伍子胥是自尽后被投于钱塘江。

屈原也曾经历过内心的挣扎,“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现实的困境不断打击着心中的理想,他需要寻找一条出路。屈原借写伍子胥等贤臣的遭遇暗示自己的相似境遇,并从前人的经历中深发出“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的感慨。他不但没有因为“作忠以造怨”这一世俗公认的“潜规则”消沉堕落,反而使其内心的理想之火更加旺盛,“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屈原选择坚守自我,在黑暗的世道中,屈原犹如光明星一般永不熄灭。

3.2 香草

屈原钟情花草,《楚辞》中出现了很多香花草木。曹大中在“花草树木与屈赋的文学魅力”一文中统计,“涉及到天宫地府,路上水中的花草树木共有二百五十三次左右”,而且其中“大多数是专有名词,如兰蕙等。有的是普通名词,如众芳、百草等。专有名词用兰的次数最多,共三十次。”他认为,“这些花草树木,有的固然是对其本身而作的描述,然而大多数都具有某些特殊意义”[23]。

因为屈原重视“蕴德修身”,追求高洁正直的品质,故寄情香草。“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屈原认为先天的道德品行很重要,但后天的自我修养是个人提升道德品质的重要一环。“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佩戴秋兰、身着荷叶,饮用木兰的露滴、食用花瓣,彰显了自己耿介的品格。屈原曾向君王进谏被拒的原因是因其佩戴蕙草、采白芷,女嬃也责问他“薋菉葹以盈室”,为何偏偏不将其佩戴在身上。服饰的不同象征着人格品质的良莠,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同时,屈原的“修能”正是在与世俗的斗争中进行的。“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兰草和白芷被同化失去了原有的芳香,荃、蕙变成与茅草一样的平庸,这暗示君王、臣子甚至百姓均已不分黑白,以恶为善,究其根本是因为他们不爱好修洁。“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忠贞的屈原遭受诽谤被贬斥,满口谗言的小人在世道中风生水起。但是屈原并未随波逐流,他喜欢效仿前人的装束,“掔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香草制成的衣物颜色鲜艳、自带馨香,如此美好的装扮没有迎合世俗之人的审美,故而选择严于律己,不断进行自我修养,保持自身的高尚和纯洁。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独醒正是屈原爱国精神的重要内涵。

3.3 禽鸟

屈原作品中的意象有山川、花草、日月,当然也少不了禽鸟。张燕在前人统计的基础上,对《楚辞》中出现的鸟类进行了新的统计,共计43 种[24]。关于“禽鸟”意象的内涵,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静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讬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后人基本认同善鸟喻贤人,恶鸟喻小人这一观点。

屈原作品中通常同时出现两种属性不同的鸟类,“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涉江》)、“凤凰在笯兮,鸡鹜翔飞”(《怀沙》),象征贤德之士的鸾鸟凤凰不是被迫远走高飞就是被关在笼里,喻指小人之辈的燕雀、鸡鹜各个得道升天,这种鲜明的对比正是对屈原所在时代的真实写照,诗人心中的无奈和愤懑一览无余。屈原对奸佞小人十分憎恶,“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此类满嘴谗言却得宠的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轻佻的样子不堪入目。世道溷浊,小人当道,屈原发出“鸷鸟之不群兮,自前而固然”的感慨。笔者认为“鸷鸟”是屈原作品中属性较特别的一种鸟意象,亦是最能体现屈原爱国精神的一种鸟意象。鸷鸟不如“凤凰”“黃鹄”等意象的属性那么明确,初读时使人产生“究竟是善鸟还是恶禽”的疑惑。《说文》:“鸷,击杀鸟也。”鸷鸟是一种凶猛、勇毅的鸟,正如屈原,一方面,卓尔不群,“不能变心以从俗”的志向坚定;另一方面,是他在求索之路上的坚毅刚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一生都在为理想、真理奋斗和抗争,当理想彻底被现实击垮时,屈原选择与理想同生死。

自然界中本来没有善鸟恶禽的区分,屈原将鸟作为情感表达的出口,以鸟比人。《抽思》中屈原以一只由南飞来作客异乡的鸟自比,写出自己被流放他乡的境遇。《九章·抽思》中屈原以鸟自比,由南飞往北,茕茕孑立,梦中魂飞郢都,以此表明自己对郢都的怀念。《九章·哀郢》中“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鸟虽远飞终将返回故乡,狐狸死时,头必朝向其所生的山丘,屈原想到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故国,悲痛万分。“‘国’在屈原心中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贵族的封地,而是代指社稷民生,是德之聚,是精神与物质上的归依”[25]。屈原对故土的思念和牵挂,源自于他是楚国之后辈,更源自他对国家、君王、人民的牵挂。“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屈原无论身处何地,均心系楚国,关注国家安危。

4 屈原作品中爱国意象的影响

屈原一生坎坷,官场失意,惨遭诽谤,心中有无尽的苦痛和哀怨,作为一位爱国志士,“其志洁,其行廉”,他的理想抱负和忠心与现实矛盾冲突,使其仅能在文章中抒情。他的作品中出现了许多抒发其爱国之情的意象,如先君贤臣、香草鸟兽等。随着屈原的爱国精神代代相传,经久不息,屈原作品中的爱国意象亦为后人有所继承。

4.1 对美人意象的继承

屈原作品中的“美人”意象不仅寄托了屈原对完美人格的追求,还包含了他的理想信仰。《离骚》中屈原写了自己三次“求女”不得的片段,第一次不成功是因为宓妃骄傲自大只知寻欢作乐;第二次失败是因为说媒的鸠诡诈轻佻不可信,自己心中亦犹豫不决;第三次是因为媒人不巧,机会渺茫,遂自己放弃。由此可见,屈原通过写追求美人之路的坎坷来暗示自己仕途之路的艰辛,一番忠诚却不被君王赏识,并遭到小人的谗言。

屈原的这种写法得到了后世很多官场失意的文人的模仿,最突出的是南宋诗人辛弃疾。例如《摸鱼儿》,作者借以一名女子的身份来暗示自己年华已逝、官场失意,抒发内心苦闷的心情。词的上阙写晚春时节女子伤春、惜春、怨春,这与《离骚》中“恐美人之迟暮”的表达效果相似。女子伤春,多是因为春天代表美丽年华,春天的逝去不禁让人感叹自己芳华已逝。这首词作于淳熙己亥即1179 年,辛弃疾已四十岁,自他渡淮水投奔南宋已有十七年之久,在此期间,他多次上书朝廷,力图抗击金军,恢复中原,却始终未被朝廷采纳。他辗转于江西、湖北、湖南等地,做一些远离战事的闲职。作者借女子伤春,一是感叹自己快过壮年却仍不受重用的苦闷,二是表达对时局的忧虑,对国家败落的叹息。词的下阕借写被冷落的陈皇后由于遭人嫉妒失去与汉武帝重聚的机会来暗示自己的遭遇,“娥眉曾有人妒”让人想到《离骚》中“众女嫉余之蛾眉兮”,当时的辛弃疾不仅不受朝廷重用,还遭小人暗算,他鄙夷那些诬陷他却得宠的人,写道“君莫舞”,告诫那些小人不要嚣张。

英雄心中的无限愁绪仅能借“美人”来抒发,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中通过“美人”的形象寄托自己官场失意后不愿同流合污的的情感。诗的上阙写元宵节的盛况,好似在讽刺朝廷中歌舞升平以粉饰太平的现状,下阕出现了一群衣着光鲜、仪态娇美的女子,可是“我”并不关心她们,“我”在人群中找寻“我”的意中人,千百回,猛然在灯火零落的地方发现了她。节日的盛景、美丽的女子们仿佛揭示了当时朝廷中贪图享乐、饮酒作乐的境况,诗人发现这一切均索然无味,灯火阑珊处的那个孤独女子才是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当时的南宋金兵入侵,国事衰弱,辛弃疾不断上书、献计献策却屡屡碰壁,怀才不遇的他依旧坚守心中尚存的理想,不愿随波逐流。

4.2 对香草意象的继承

除了禽鸟意象,后世诗人亦继承了屈原的各种香草意象。《离骚》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惜诵》中“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作者服食香菊、种植菊花,以表自己对高尚品格的追求。东晋诗人陶渊明热爱菊花,在其诗中多次用菊花意象,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等。和“餐菊”“滋菊”有异曲同工之处的是《离骚》中“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屈原用荷叶做上衣,荷花做下裳,以表明自己对良好修养的重视。“莲,花之君子者也”,后人对莲花亦喜爱有加。周敦颐在《爱莲说》中描写莲花高洁的形象,赞扬了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品质。

唐朝张九龄《感遇·江南有丹橘》、柳宗元《柳州城西北隅种甘树》等诗中亦继承了屈原的“橘”之意象。张九龄在诗中开篇赞扬橘树能够经受严寒的考验,生命力顽强,以此表明自己坚强不屈的精神;后文写橘原可以被呈送给远方的客人,可惜受到重重阻碍,以此暗示自己被贬,无法施展抱负的遭遇,抒发内心的愤懑。柳宗元诗中“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楚客”即指屈原,屈原欣赏橘树“精色内白,类可任兮”、赞扬橘树“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的品质,柳宗元借此讽刺李衡种植柑橘以谋求利益的行为,表示自己和屈原一样对橘树情有独钟。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柳宗元是一个不求名利、心境淡然的人,“其怜橘、诵橘之意,与屈原千古相连,深发骚学之意,不仅是诗作的继承发展,更是对屈原高尚人格的继承发扬”[26]。

4.3 对禽鸟意象的继承

东汉祢衡《鹦鹉赋》中,借写鹦鹉来暗示自己的遭遇,赵壹在《穷鸟赋》中,把自己比作一只穷途末路的鸟来表达心中的愤懑。“藉禽鸟以明志是骚体诗人常用的书写技巧之一,后世骚体作家不但形式用‘兮’字,题材内容亦屡屡借用禽鸟以喻志”[27]。此外,宋代辛弃疾在其《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中,首尾均写道鹈鴂鸣叫,声音哀切,暗含了作者沉重、悲痛的心情。

可以发现,禽鸟意象已成为后世诗人失意时情感宣泄的载体。中唐诗人刘禹锡亦不例外,他的作品中有很多《楚辞》的影子,李亮将刘禹锡的诗歌创作对楚辞的继承分为三个方面:1)对屈原精神的继承;2)对《楚辞》题材和体裁的继承;3)对《楚辞》“抵讽禽语,寄情草树”的艺术特点的继承[28]。刘禹锡的《鶗鴂吟》是其“抵讽禽语”的代表作。

朝阳有鸣凤,不闻千万祀。鶗鴂催众芳,晨间先入耳。秋风白露晞,从是尔啼时。如何上春日,唧唧满庭飞。

鸣凤朝阳出自《诗经·大雅·卷阿》:“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喻指贤臣遇上明君。“鶗鴂”,鸣时百花皆谢。屈原《离骚》中“恐鶗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作者担心杜鹃鸟叫得太早,使百草华英未散发芬芳即凋落,以此喻小人谗言充盈在君王耳边,屈原未能施展抱负即被拒之千里。刘诗中的“鶗鴂”化用了《楚辞》中的含义,揭露了当时朝廷中权贵为维护自身利益不顾国家安危驱赶贤臣的事实,表达了作者心中的无奈与愤怒。中唐时期,经过安史之乱,唐朝的安定与繁荣已不再,藩镇割据、宦官专权,面对内忧外患的局面,不少能人志士满怀抱负想要重振唐朝。刘禹锡参加推动永贞革新,改革触及了藩镇、宦官和大官僚们的利益导致失败,改革失败后,刘禹锡先被贬为连州刺史,两个月后又被贬为朗州司马。被贬朗州期间,刘禹锡作诗《学阮公体三首》,其二中“朔风悲老骥,秋霜动鸷禽”,这里的“鸷禽”出自《离骚》“鸷鸟之不群兮”。冰冷的秋霜使鸷禽激动,不惧天空层阴想要翱翔。这里借用“鸷禽”的形象表达了诗人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抒发诗人心中壮志难酬的苦闷。

5 结束语

屈原一生坎坷,一开始还能在君王身边建言献策,后来遭到奸佞臣子的排挤、君王的疏远,被多次流放。在这种困境中,诗人需要宣泄心中的情感、找寻寄托,在屈原作品中能看到诗人写

了很多具体的人或物,这些事物已构成屈原的意象符号系统,因此可以探索诗人的情感世界。屈原作品中的爱国意象内涵丰富,承载着诗人的“美政”理想,寄托了诗人对高尚人格的追求;揭穿了朝廷中昏君佞臣的事实,暗含了诗人对国家的眷恋与忠心,表明了屈原在黑暗现实中的选择与坚持。这些都是屈原爱国精神的表现。后世诗人对屈原作品中爱国意象的继承,不仅传承了“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更重要的是继承和发扬了屈原“独立不迁”的人格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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