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生、异相与异象:“天命”神话建构王权叙事的路径

2020-02-14 08:56
关键词:正史天命帝王

王 倩

一、理论背景

“天命神话”指中国正史中以宣扬“天命”思想为主的政治神话,主要包括感生神话、异相神话与异象神话。本论文探讨对象出自中国正史,尤其是二十四史。之所以选择正史,乃是因为它是历代官方编撰的历史,能够代表中国历史书写的正统性。笔者探讨的“天命”神话主要是正史中的历代帝王诞生神话,之所以如此,主要乃是基于这样一种考虑:在中国历代史书描述中,帝王诞生神话是正史中反复出现的神话叙事主题,也是“天命神话”的主要叙事主体,更是史书强调的重点内容。更为重要的是,帝王诞生神话的数量极其惊人,已经到了让人不得不关注的地步。据笔者统计,在中国正史中,与帝王诞生相关的感生、异相与异象神话多达212则,涉及传说时期帝王22位,历史时期帝王85位,其中包括颛顼、尧、舜、禹、殷契、商汤、刘邦、孙权、刘备、李世民、赵匡胤、朱元璋、清顺治帝福临,等等。对中国历史而言,数量如此庞大的神话被堂而皇之地写进中国正史,这绝非偶然,其背后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原因。这就引出了一个我们不得不思考的问题:作为虚构性叙事的神话是如何进入历史的?围绕该问题展开的一系列话题有:感生、异相与异象神话这三类“天命”神话分别有哪些叙事范式?为何皇族历史的书写者要借助这三类神话建构其历史叙事?生成这种历史叙事范式的思维基础是什么?本文以整体性视角看待这三类“天命”神话,将其置于具体的生成情境中加以探讨,并概括其在历史时期对王权意识形态建构具有的塑造性作用。

本论文为跨学科阐释,所依据的理论主要有两种:一是西方史学的“神话历史”(mythistory)理论;二是中国早期的关联宇宙论。这两种理论之间互不关联,但二者都与本论文的内容密切相关,下面简单加以阐释。

“神话历史”理论是西方新史学近期倡导的理论,其发展演进的历史并不算长久,但给学术界带来的影响却是广泛而持久的(1)关于神话历史的相关概念,以及其衍变与影响,参见王倩《论文明起源研究的神话历史模式》,《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1期。。从学术渊源上看,“神话历史”一词最初是用来探讨历史性质的概念性术语,与历史观念的改变密切相关。1985年,在美国历史协会举行的第100届年会上,美国学者威廉·H·麦克尼尔(William H.McNeill)发表题为《神话历史:真理、神话,历史和历史学家》演讲辞(2)William H.McNeill, Mythistory, or Truth, Myth, History and Historians, The America Historical Review,1986,Vol.91, pp.1-10 .,并首次提出“神话历史”一词的概念。麦克尼尔指出,神话历史本质上是一种虚构与真实并存的历史,它用来表述人类历史的属性。在麦克尼尔眼中,史学并非是一门科学,相反,它是一种以主观阐释和叙述为主的哲学或诗学,并且历史也不是真实的,它是真实与虚构的混合体。在使用神话历史这一概念时,麦克尼尔强调:历史叙述只不过是历史事件的阐释,历史的根本属性是神话性——虚构,作为科学的历史并不存在,只有作为阐释学或诗学的历史。在麦克尼尔的神话历史范畴内,神话并非是历史的代名词,而是虚构的同义词,它与真实相去甚远。

继麦克尼尔之后,美国新史学的另一名代表唐纳德·R·凯利(Donald R.Kelley)对神话历史做了更为全面的阐释。早在1990年,唐纳德·R·凯利在其论文《兰克时代的神话历史》中就已将神话历史作为现代史学界的一种修正主义运动而提出来(3)Donald R. Kelley, Mythistory in the Ages of Ranke, in Leopold von Ranke and the Shape of the Historical Discipline, G.G.Iggers and J. M. Powell, eds., New York: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3-20.。凯利的神话历史观包含了这样一种认知:“历史起源于神话并且逐渐摆脱了这种神话特性,直到马基雅维利和奎恰尔迪尼时代,它获得彻底觉悟为止——或者可能是伏尔泰和吉本时代,或者可能是蒙森和兰克时代,或者可能是这个世纪‘新’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史等等。”(4)唐纳德·R·凯利:《多面的历史:从希罗多德到赫尔德的历史探询》,陈恒、宋立宏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1页。凯利的神话历史概念更多地倾向于承认历史具有的神话性,即叙述上的诗性,以及神话所包含的真实性——表述历史的最初面目。在承认历史的阐释属性的前提下,凯利从叙述层面理解神话与历史之间的共性,强调神话作为历史的元叙述这样一种事实;麦克尼尔则在凸显历史的虚构性与真实性共生这样一种事实基础上,强调西方历史叙述如同神话一样具有虚假性。根本上说,凯利的神话历史观比麦克尼尔的神话历史观更具阐释空间,它为约瑟夫·马里(Joseph Mali)的神话历史概念提供了理论框架。

马里的神话历史概念建立在现代历史编撰学的基础之上,即以历史书写为前提(5)Joseph Mali, Mythistory: The Making of a Modern Historiograph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3, p. xii.。就阐释范畴而言,马里的神话历史在内涵上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作为历史的神话与作为神话的历史。所谓作为历史的神话,这并不意味着神话就是历史,而是指向这样一种事实,即神话作为独立于历史而存在的一种范畴,或者说,神话因叙述了人类历史的起源和超然存在的历史事件,从而为人类共同体提供了一种具有历史意义的情感象征模式或原型。作为神话的历史指的是历史编撰的诗学性质。马里的神话历史概念以承认神话作为历史性叙述为前提,探寻神话如何进入历史。当论及神话与历史之间的关系时,马里坚持认为,神话被证明是根本的起源性叙述,因此,神话是第一位的,历史是第二位的。总体而言,神话历史在凸显历史作为诗学这一学科属性时,承认神话对于历史的创造性价值。

神话历史是新史学反思历史的概念性工具,其基本意图在于通过神话探寻历史的原初面貌,继而重构历史及史学观念。神话历史这一概念的主要价值在于,它破除了将历史视为科学的假象,消解了长久以来就存在的神话与历史之间的对立。但西方史学关于神话历史的探讨存在的主要问题在于,它以欧洲历史为问题探讨的核心,并未涉及中国神话与历史,更没有探讨神话是如何进入历史的。本论文要解决的问题是,在神话历史的理论背景下,在帝制时代的中国,神话是如何进入历史书写的?该问题的探讨还需要考虑中国神话与历史的特殊性,尤其是中国古代的宇宙论,因此,本论文的理论背景还要涉及另外一种理论,那就是中国古代关联宇宙论。

关联宇宙论是20世纪早期西方汉学家用来描述中国人思维特质的概念性术语,或称关联思维(correlative thinking),由此引起西方汉学界广泛的探讨。不少汉学家曾经将关联宇宙论视为定义“中国性”的主要标志,也是塑造中华民族身份认同的主要思想依据。根据学者斯坦利·坦比亚(Stanley Tambiah)的观点,宇宙论是一个“概念和关系的体系,它视万物或宇宙为一个有序的系统,根据空间、时间、物质,以及运动,来对其加以描绘,并且包括了神、人、动物、精灵、妖魔等一切存在物”(6)Tambiah Stanley J., The Buddhist Conception of Universal King and Its Manifestation in South and Southeast Asia, Kuala Lumpur: University of Malaya,1987, p.3.。作为宇宙论的一种特殊形式,中国的关联宇宙论是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关系共同体,是由阴阳、四方、五行、谶纬、八卦等概念有机构成的一个体系。“这样一种关联宇宙观是一个有序的系统,在宇宙不同现实领域之间建立对应关系,将人类世界的各种范畴,比如人的身体、行为、道德、社会政治秩序和历史变化。与宇宙的各类范畴,包括时间、空间、天体、季节转换,以及自然现象关联起来。”(7)Aihe Wang, Cosmology and Political Culture in Early Chin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p.2从这个意义上讲,关联宇宙论是中国文化的早期主要表现形式,后来一直延续到中国的政治文化中,与权力、意识形态、帝国的建构直接关联起来。早在中国王权的建构进程中,关联宇宙论借助于谶纬、五行等理念,通过建构王权神话而进入中国王权叙事,持续影响了两千多年的中国帝制文化与历史。

需要加以说明的是,本论文虽然依据西方史学的神话历史理论,以及中国古代的关联宇宙论进行讨论,但并不拘泥于二者所探讨的内容与理论疆界,而是灵活运用二者的理论范畴,整合史学、神话学、中国哲学与政治学这些学科的跨学科视野,进行立体的跨学科的阐释,相关内容的探讨亦并不限于传统的单一学科的视角。在充分考虑情境性原则的基础之上,论文会重点从神话学与新史学的角度阐释相关问题,对相关问题的表述与分析,也会从新术语范畴与理论限度出发,因此,相关传统学术术语的运用,比如谶纬、五德始终理论、天人合一,等等,笔者会酌情使用。跨学科视野探讨问题,很多内容的阐释并不一定遵从单一学科视角看待问题的范畴,因此,本论文在阐释过程中对感生、异象、异相以及相关问题的分析,并不一定与单一学科视角出发完全一致,特此加以说明。

二、感生神话叙事范式及其思维机制

感生指无性而生,感生神话指通过无性接触而生殖的神话。据笔者统计,中国正史中的帝王感生神话有80则,其中传说时期帝王感生神话25则,历史时期帝王感生神话55则。不少学者将帝王诞生神话称为“政治神话”,认为这类神话是“阶级社会中怀着特定的政治倾向性的人们(即便是个别也采取匿名的方式),为了某些政治目的(如要使汉帝禅让天下于贤人,或王莽代汉等),借助文化传统中的宗教思想和神话传说资料而造作的虚构性诸神故事”(16)冷德熙:《超越神话:纬书政治神话研究》,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40页。。因此,此种视角下感生神话研究的关注点为神话在天人关系建构层面具有的功能。比如,冷德熙先生关于汉代纬书中感生神话的研究,就仅仅关注神话与汉代天人关系建构之间的关联问题(17)冷德熙:《超越神话:纬书政治神话研究》,第97~102页。。本质上说,中国正史中的帝王感生神话是晚起的政治神话,即统治者授命史官创造的神话。袁珂先生指出:“统治阶级不但借感生神话宣扬天命思想,并且自己也创造感生神话。”(18)袁珂:《中国神话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94页。从研究趋势来看,当下的多数探讨往往忽视了感生神话在建构王权意识形态与历史书写层面的意义。对于中国正史而言,感生神话在王权意识形态表述层面具有的塑造性作用,要远远大于其在天人关系建构方面的作用,下文做详细阐释。

若深入分析便会发现,在中国正史中,尽管自汉代到清代的帝王诞生神话多达80则,但其叙事模式却呈现明显的程式化风格。也就是说,中国正史中的帝王诞生神话已形成固定的叙事序列,具体如下:

1.一位女性因接触神秘之物而受孕。神秘物通常是龙、太阳、鸟卵、日光、紫气,或神秘的植物果实,比如朱果之类。

2.女性诞下婴儿。婴儿出生时,通常伴有异象,比如红光满室,香气弥漫不散, 紫气或祥云围绕,等等。

3.婴儿日后成为身份尊贵的帝王。诞生男婴通常为皇族始祖,并且通常体有异貌, 比如,龙颜、体有黑子、方颡广额,等等。

在上述叙事序列中,感生之物有太阳、日光、龙、鸟卵、月亮、紫气,等等。表面上看,这些符号之间看上去并不存在内在关联。但在神话世界,这些感生之物实际上都是上天的象征符号(19)参见Nanno Marinatos, Minoan Kingship and the Solar Goddess: A Near Eastern Koine,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10, pp. 82-102.。在中国神话中,龙象征天子或天,这是一种大众熟知的神话常识。太阳因其在天空运行,又是万物光明之源,因而成为上天的象征符号。至于紫气与祥云这类符号,因其漂浮于天空,亦是天之象征物。鸟则因为飞翔于天空之中而成为天之象征物。上述神话感生之物的象征意义并非仅限于中国,而是普遍存在于世界各个民族与文化的神话中,尤其是地中海世界。这就意味着,神话世界中的感生之物是上天的象征物。不言而喻,因母亲感天受孕而生的婴儿的血统源自神明,其身份比常人神圣而高贵。从这个角度而言,以往的研究者将帝王感生神话视为政治神话是不难理解的。毕竟此类神话的主旨非常明确,就是要宣扬帝王权力与地位的神圣性:其血统源自神明,其权力与统治是不容置疑的,此为政治神话被创造的初衷。

应收账款证券化则是企业将应收账款汇集后出售给SPV,将其注入资产池中,通过一定的结构性重组,SPV以该资产池所产生的现金流作为支撑,通过向投资者发行资产担保证券来购买转让的应收账款,从而达到发起人募集资金、投资人取得回报的目的的融资过程。

在中国正史表述的帝王感生神话中,因母亲感天而生的帝王,其王权均非从前代王权帝国和平继承而来,相反,他们通过暴力获取王位。比如,推翻前秦统治的刘邦,反抗蒙元统治而开创明帝国的朱元璋,以及夺取明代统治权的努尔哈赤,等等。孙广德先生指出,自汉代至清代,中国正史中开国之君的感生神话涉及二十三位帝王,除了刘邦、朱元璋,这些统一帝国的开国之君,还包括曹丕、王莽、刘备、孙权等王权分割时期的开国之君(20)孙广德:《我国正史中的政治神话》,杜维运、王寿南、王德毅、李云汉编:《中国史学论文选集》第6辑,台北: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86年,第65~66页。。这些开国之君的王权均为从前王朝夺取而得,其感生神话自然也是宣扬君权神授。

在上述帝王感生叙事模式中,真实性叙事因素与虚构性叙事因素的相互结合,创造出中国帝制时期帝王诞生的历史叙事。在该叙事结构中,真实性的因素有帝王、帝王母亲以及帝王的诞生事件。虚构性要素有皇帝母亲与神相遇,皇帝的神奇诞生,与感生的相关神话形象,如日、红光、龙,等等。借助帝王母亲的神秘受孕,作为历史事实的帝王诞生事件被表述为纯粹的皇族祖先诞生神话。用神话历史的理念来看(21)参见王倩《论文明起源研究的神话历史模式》,《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1期。,这个过程中可以称为神话历史的过程,其中既有历史的神话化,也有神话的历史化。换言之,在帝王感生叙事中,虚构性叙事与真实性叙事相互交织,共同建构了王权意识形态。笔者以汉高祖刘邦的感生神话为例,具体加以阐释。

汉高祖刘邦的诞生神话主要载于《史记》《汉书》《宋史》这三部史书。载于上述三种史书中的刘邦诞生神话细节虽各有不同,但叙事结构基本相同,即其母感蛟龙而生刘邦。较之于《史记》与《汉书》,《宋书》添加了刘邦母亲食赤珠而后又与蛟龙相遇而受孕生下刘邦的情节。我们先看看《宋书》的表述:“汉高帝父曰刘执嘉。执嘉之母,梦赤鸟若龙戏己,而生执嘉,是为太上皇帝。母名含始,是为昭灵后。昭灵后游于洛池,有玉鸡衔赤珠,刻曰玉英,吞此者王。昭灵后取而吞之;又寝于大泽,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上皇视之,见蛟龙在其上,遂有身而生季,是为高帝。”(22)沈约:《宋书》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66~767页。

可以看出,这则神话明显为刘邦建国后被创造的,因为刘邦的父亲在叙事中被称为“太上皇”,母亲则被称为“昭灵后”。我们同样可以断言,这是一则双重感生神话,即刘邦母亲先是吞赤珠而后感蛟龙而生刘邦,并且刘邦母亲昭灵(刘媪)王后吞食赤珠的情节明显为后期添加而成。刘邦出自布衣之家,其血统并不高贵。可以肯定,当他诞生时,当时的皇族家谱中并无其诞生叙事,因为当时的王权掌握在嬴姓王族手中,刘邦本族原来的族谱叙事中同样没有刘邦诞生的表述。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刘邦的诞生是事实,其母亲怀孕亦为事实,只不过遇蛟龙,吞食赤珠是神话叙事。汉高祖刘邦的诞生,因为其母食赤珠、遇蛟龙的神话情节,而成为叙述刘邦家族神圣血统来源的历史叙事。反过来,刘邦诞生的历史事实,也因为其中包含其母食赤珠、遇蛟龙这两个叙事情节,而成为典型的诞生神话叙事情节。在这里,刘邦诞生神话因为刘邦作为汉帝国始祖的特殊身份而成为历史事件;同样,刘邦诞生的历史事实也因其虚构性叙事而成为诞生神话。我们由此可以断言,刘邦诞生的历史叙事就是神话历史。在这里,历史事实被神话化了,同样,刘邦诞生的神话亦被历史化了。神话与历史,在汉帝国开国之君刘邦的诞生上,相互建构,并最终成为政治意识形态叙事的塑造性因素。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汉帝国开国之君的神话历史,也是刘姓王室宗族的神话历史,它同时强调刘邦及其后裔的统治为天命,是不可违背的上天意志。

从时间上来看,感生神话始于汉代而终于清代,五胡十六国时期感生神话最多,宋代之后,感生神话极少,只有一则(23)这则感生神话表述的是清人祖先布库里雍顺的母亲佛库伦吞食朱果而感孕的故事。具体见于赵尔巽等《清史稿》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一卷,本纪一·太祖本纪),第1页。。其间有两个时期值得注意:一是汉代;二是五胡十六国时期。这两个时期内,感生神话极为丰富,五胡十六国时期的感生神话最多,其数量超过汉代的感生神话数量。这种现象背后有着极为复杂的原因,我们简单加以阐释。汉代感生神话较多的原因比较好理解,因为汉代盛行关联宇宙论,尤其是万物感生、阴阳感易、五行宇宙论,以及谶纬思想(24)参见贾晋华《感物溯源:中国古代关联思维的形成和衍化》,胡晓明主编:《后五四时代中国思想学术之路》,第161~168页。。在关联宇宙论思想下,汉代感生神话也就出现了,它利用万物互相感生的宇宙论,将上天表述为一位干涉人间政治与权力建构的有人格的至高神,同时将感生的帝王描述为天子,其本意非常明显,无须再解释。五胡十六国时期的感生神话比汉代丰富,除了关联宇宙论盛行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原因之一乃是,五胡十六国时期的政权不是汉人建立的,为取得汉人与正统的认可,统治者就仿照汉代以来的感生神话模式,撰写一系列的感生神话。原因之二,此五胡十六国国君的权力有的是暴力夺取,有的是非长子继位,不符合正统王权交接的标准,为了证明其权力来源的合法性,统治者就命名历史书写者创造了感生神话;原因之三,五胡十六国时期的统治者信仰天命,多数底层民众也有天命信仰(25)钱国盈:《十六国时期五胡君主的感生、异貌神話》,《嘉南学报》2012年第38期。,此时利用关联宇宙论来制造君王感生神话,就容易被接受并发挥作用。

至此,我们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神话为何会选择感生叙事这种方式进入历史?也就是说,中国正史的书写者为何将帝王诞生神话写进了皇族历史中?大致说来,这主要归结于以下几个方面的因素:第一,汉代之前圣王感生神话的影响。中国正史生成之前的传说时期存在诸多关于历代圣王诞生的神话传说,比如伏羲、神农、皇帝、少昊、颛顼、尧、禹,等等。一方面这些圣王诞生神话始终强调圣王与神明之间在血缘方面的亲密关系(26)关于五帝传说与圣王之间的关系,参见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顾颉刚等:《古史辨》(上编)第七册,台北:蓝灯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第246~268页。;另一方面其叙事结构已产生深远影响,成为一种圣王诞生的常识性叙事模式。受此种神话传统影响的中国正史,在书写帝王诞生时,自然就借用了这种圣王诞生的神话叙事模式。第二,中国根深蒂固的天命观,尤其是汉代的天人感应理念中的谶纬思想。以董仲舒为首的儒家强调帝王在沟通天人方面的特殊作用:君王是上天统治人间的合法代理人,其主要作用是将上天的道德意志贯彻到人间。在董仲舒看来,帝王是人间的君王,因此“王”字的意义能够代表君王沟通天地的职能:“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心为其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27)苏舆:《春秋繁露义证》,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28~329页。既然这样,帝王就是天子,帝王的诞生就是感天而生。上天在感生神话中已经被人格化,借助于各种象征符号被加以表现:龙,太阳,日光,云,紫气,鸟,等等。既然君王的神性源自上天,其诞生自然就异于常人,帝王母亲感天生子是一种表现帝王血缘来自上天的特殊形式。帝王母亲感孕而生出帝王,这也是上天向人间发布的神圣征兆。在此思维模式下,作为天子的帝王诞生自然具有神圣性。除此之外,帝王神性的标志符号还有其特殊的相貌,以及其诞生时出现的异象。与前者相关的是异相神话,与后者相关的是异象神话。为方便起见,下文对二者分别加以阐释。

三、异相神话与“天命”观

“异相”之名本于方术,借自佛典。我们不妨看关于异相的界定:“异相,原可泛称奇异之貌,即相者所观验之膺天承命之异人生就之非凡之相。方术中之相术,包括相人、相地之法,出自‘数’与‘象’之观念,乃‘形法’之大端。在古人看来,凡有形之体,无不有相。天有天象,地有地形,人则有面相、手相、骨相、体相,草木、鸟兽、六畜、刀剑、山川、宅墓,亦各有其相。”(28)余欣:《中古异相:写本时代的学术、信仰与社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页。本文所论异相,指的是人之异貌,其中包括面相、体态、骨相、秉性、气质,等等,而异相之神话,则指与此相关的神话,并不包括除此之外的天文及其地物之异相神话。

在中国正史中,帝王与贵人异相,乃天经地义之事,这是谶纬思想的核心。《白虎通疏证》曰:“圣人皆有异表。”(29)陈立:《白虎通疏证》上册,吴则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337页。因为异相能表明一个人异于常人之禀赋,尤其是帝王的神性。感生通过外在于人的现象显示帝王的神性血统,而异相则通过帝王的身体特征表明其神性血统。也就是说,凡望见异相者,必知其不凡禀赋与血统,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因此我们在王充的《论衡》中能够读到这样的观点:“王者一受命,内以为性,外以为体。体者,面辅骨法,生而禀之。……禀富贵之命,生而有表见于面,故许负、姑布子卿辄见其验。”(30)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49页。王充的观点表明,汉代对于帝王的认知依然是神话式的,它同时表明汉代盛行以骨相学即以相貌来论帝王之相貌的做法。概括说来就是,“帝王的异相往往与天上的星宿对应,这实际上与感生一体两面,都在说帝王承天而生,进一步申明王者受命于天的道理”(31)曾德雄:《谶纬中的帝王世系及受命》,《文史哲》2006年第1期。。从宗族发展与皇族历史的角度来看,帝王异相神话的创造不仅仅是出于受命的需要,其背后还有巩固帝王身份与地位,以及王室宗族成员获得身份认同的意图。一旦开国之君或继位之君的神圣血统与地位获得认同,整个皇族乃至于整个宗族的血统与身份就获得了合法性表述。这是异相神话在叙事性层面具有的建构性作用,是任何真实性叙事所无法企及的。

一种事实就是,通常因其母感天受孕的帝王都具有非凡的相貌与秉性,这就意味着中国正史在表述帝王的神性血统时,通常会借助于感生与异相神话这两种叙事方式。只不过汉代之后,帝王感生神话的数量日益减少,而帝王异相神话则日益增多。由少数民族统治的十六国时期(32)十六国时期指的是公元303年至公元439年这一时期,始于刘源建国而终于北魏灭北凉。该历史时期内,汉族与匈奴、鲜卑、羌、氐、羯等族群先后建立成汉、前赵、后赵、前凉、前燕、前秦、后秦、后燕、西秦、后凉、南凉、北凉、南燕、西凉、北燕、夏、冉魏等邦国。北魏学者崔鸿曾撰《十六国春秋》一书专门陈述除冉魏国之外的十六国,后人遂以“十六国”称呼该历史时期。,此阶段的帝王神话同样具有上述特征。十六国中由“胡人所建立的国家共有十三国,其中有十国记载着开国之君或继体守文之君的感生、异貌神话。此外,后秦、西秦,虽然无开国君主之感生、异貌神话,仍有先祖或奠基者的感生神话”(33)钱国盈:《十六国时期五胡君主的感生、异貌神話》,《嘉南学报》2012年第38期。。据笔者统计,十六国时期帝王神话合计有32则,其中感生神话仅有6则;十六国之后,中国正史中的异相神话日益增多,感生神话逐渐退出皇族历史叙事体系。时至清帝国,帝王感生神话更少,仅有清太祖努尔哈赤先祖一人有感生神话(34)清太祖努尔哈赤的感生神话强调努尔哈赤的先祖佛库伦因感朱果而生子,表述文字如下:“始祖布库里雍顺。母曰佛库伦,相传感朱果而孕。”参见赵尔巽等《清史稿》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页。。这不难理解,其中的原因非常简单:汉代谶纬之说的影响随时间而逐渐减弱,隋唐时期逐渐消亡,而天命说始终影响着皇族历史的书写,感生与异相神话皆为建构王权意识形态而被创造,帝王感生神话影响渐弱,帝王异相神话必然繁盛。

纵观中国正史,帝王异相神话主要强调以下四个方面的内容:一,帝王龙颜。帝王龙颜的具体表现主要有:或面相似龙,或头上有角,或头顶隆起,或顶发耸立,或美髯须,或鼻如龟龙,或遍体鳞文,或体态呈现金色。这些特征强调帝王相貌具有龙的特征,其中最为突出的乃是面貌,其次是体态,最后是须发。本质上说,这类异相神话建立在帝王为龙子此种神话观念基础之上。二,帝王垂手过膝。这类神话以十六国时期五胡之国帝王的异相神话居多,具有这类异相的帝王有刘曜、苻坚、姚襄、慕容垂(35)上述相关帝王异相神话的表述,参见房玄龄等《晋书》第9册、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683页、2883页、2962页、3077页。。三,帝王五官异于常人。这类异相神话强调君王的眼、耳、鼻、口等具有非凡特征,如重眸、目有精光、隆鼻、方口、大耳,等等。四,帝王体有异记。此类异相神话突出帝王身体的某个部位具有特殊的特征或标记,以此强调其与上天之间的密切关联。例如,汉高祖刘邦左股有七十二黑子(36)司马迁:《史记》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31页;班固:《汉书》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页。,北周文帝宇文泰背部有黑子(37)令狐德棻:《周书》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页;李延寿:《北史》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12页。。金世宗完颜雍胸间有七子如北斗形(38)脱脱:《金史》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21页。,等等。总之,上述四类异相神话突出帝王的非凡相貌,以此强调帝王与上天之间的密切关联。更有甚者,皇族历史叙事者将异相的特征叠加在一位帝王身上,甚至使被表述的帝王成为面貌迥异于常人的异类。这方面典型的是北周文帝宇文泰,他被表述为具有诸多异相特征的“他者”:“生而有黑气如盖,下覆其身。及长,身长八尺,方颡广额,美须髯,发长委地,垂手过膝,背有黑子,宛转若龙盘之形,面有紫光,人望而敬畏之。”(39)令狐德棻:《周书》第1册,第1页;李延寿:《北史》第2册,第312页。以上表述,内容完全相同。明显可以看出,方颡广额乃是龙颜的特征,黑气罩身乃是与上天关系亲密的表现。宇文泰相貌的一些其他特征,如身长八尺,美髯须,体有黑子,面有紫光,长发及地,等等,这些特征当中的每一项都与上天直接相关。此种表述的意图非常明显:宇文泰相貌与众不同乃是天意,他天生就是帝王。我们从这个案例中可以看出,十六国时期的帝王异相神话几乎汇集了前代异相神话中所有表现帝王异相的因素,以此表现帝王的不凡身世。

在这些异相神话中,每一位帝王均有不同的异相:或龙颜,或长臂,或五官异于常人,或体有异记。表面看来,这些异相特征之间并无相同之处,并且不符合今天的审美标准,甚至个别帝王的相貌看起来有些丑陋,比如前文所说的北周文帝宇文泰。宇文泰大概除了身高之外,其他方面的异相特征在今天看来至少并不符合男性美的标准,比如长臂、面有紫气,背有黑子,甚至我们可以将这些体征视为生理缺陷。但深入分析便会发现,这些异相因素均指向了一个共同的对象——上天。从当时骨相学的思维方式看,人有异相,并非是出于己意,乃是天意。关于这一点,我们从王充《论衡·骨相篇》的论述中能够明白这一点:“人曰命难知。命甚易知。知之何用?用之骨体。人命禀于天,则有表候(见)于体。查表候以知命,犹查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谓也。”(40)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26页。换言之,人的相貌是天命的体现,也是上天神圣性的神显(Hierophany)(41)“神显”一词是宗教学者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创建的一个范畴,用来表明神圣显示其自身存在的方式。神显的形式多种多样,既可以是自然物,诸如石头、树木、河流,乃至于宇宙,神显也可以是基督教倡导的道成肉身。在伊利亚德的神显范畴中,任何事物与符号都可以成为神显,成为神圣存在的象征符号。具体参见: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畴》,晏可佳、姚蓓琴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8页;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王建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4~6页。。上天是神圣的,人的体貌是世俗的,但一旦世俗的身体成为神显之物,身体就具有了神圣性;帝王的异相直接表明帝王是天子,也是上天派遣到人间管理万物的统治者,他与上天之间的关系极为亲密。异相因而成为帝王神圣血统的外在标志与象征符号,异相神话继而成为皇族历史建构帝王神圣血统的有效方式,也是历史书写的神圣叙事源头。

对于中国历代皇族而言,一旦宗族失去表明血统神圣性的神话,整个王室宗族就失去了统治国家与天下的合法性。也正是基于此,中国正史中的历代皇族总是在表述其开国之君或继位之君的相关事件中,刻意加入表明帝王神圣血统的神话。如果帝王叙事中没有感生神话与异相神话,那么一定要有另一种表明其神圣血统的神话——异象神话。或者我们可以说,异象神话也是一种建构皇族神圣历史的叙事途径,它有效地巩固了皇族统治,在王室宗族的身份认同层面具有非同寻常的作用。

四、异象神话叙事结构与五行体系

异象是不同寻常的景象,其中包括自然异象与人文异象, “比如天文气象、兽异羽孽、山川变易、历法音律等。用中国中古传统的语言来说,就是祥瑞和灾异”(42)孙英刚:《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8页。。对于中国正史而言,异象是上天对某个人,尤其是对帝王神圣血统、身份,乃至于宿命的昭示。换言之,中国正史中的异象是一种政治预言,异象神话因而是一种具有浓郁意识形态建构意味的政治预言,它直接与皇族祖先,特别是开国之君的神性血统与身份相关。据笔者统计,中国正史中的异象神话共计有71则,其中传说时期异象神话8则,历史时期异象神话63则,涉及7位传说时期的帝王,47位历史时期的帝王。这些异象神话涉及历史时期17位开国之君,比如,汉高祖刘邦,唐太宗李世民,隋文帝杨坚,宋太祖赵匡胤,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明太祖朱元璋,等等。除此之外,异象神话还涉及40位历史时期的继位之君,其中包括汉文帝刘恒、汉武帝刘彻、唐肃宗李亨、宋仁宗赵祯、明成祖朱棣、清世祖福临,等等。这些数量可观的帝王异象神话,一定程度上使中国正史充满了神秘的政治预言意味,同时使得皇族历史的叙事具有一种明显的程式化风格。由此我们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些神话究竟使用了何种叙事模式表述其意图?

这些异象神话多数在帝王诞生之际发生,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诞生异象神话”。在该神话叙事结构中,涉及如下几个因素:异象的发送者,异象的接受者,异象的指向者,异象的象征意义。在中国正史的异象神话中,异象的发送者是上天,接受者与指向者均为皇帝,异象背后对应的则是天命(见图1)。在此过程中,上天是异象的主动发送者,皇帝则是异象的被动接受者。在该叙事结构中,异象是天命的象征符号,上天通过向皇帝发送异象而表明其与皇帝与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类异象神话的意图非常明显:表明皇帝的神圣身份以及其权力来源的合法性。饶有趣味的是,在这个异象的发送与接受过程中,上天与皇帝之间并不直接进行沟通,而是通过异象间接地进行交流。具体说来就是,上天通过异象向皇帝传达其旨意,皇帝及异象的见证者均为天命的被动接受者,前者完全主动,后者则完全被动,二者之间并不进行平等、直接的交流。这其实是异象神话的制造者所要达到的最终目的:皇帝诞生时发生的异象并非是皇室宗族所能预料或控制的,它是天意,是上天向人间发送的信号。

图1 异象神话的叙事结构

进一步分析便会发现,在中国正史的异象神话叙事中,虽然异象的象征符号繁复多变,但最终指向了上天。我们先看看异象神话中出现的各类神显物及其象征意义,然后再做分析。在中国正史表述的异象神话中,神显物有多种,其中龙出现的频率最高,其次是蛇、凤凰、孔雀、嘉禾,然后是红光、紫气、黑气、五色云、祥云,等等。在神话世界与谶纬体系中,上述神话形象各有其具体的象征意义,我们不妨先看看龙。在帝制时代的中国,“龙是上天的造物,也是皇帝个人的象征”(43)卜正民:《挣扎的帝国:元与明》,潘玮琳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第9页。。龙因此是皇帝的象征符号,龙出现的异象就是帝王诞生的预兆,这已成为帝制时代中国历史叙事的一种常识。婴儿诞生时有龙出现,意味着该婴儿是真龙天子,是将来的帝王。从神话学视角来看,龙是天上的神兽,龙因此是上天的象征物。根据结构主义神话学同类事物转换并置的规约,凡是与上天相关的神话生物与符号,均可以作为与龙同等的符号出现在异象神话中。由此我们看到,在中国正史表述的异象神话中,除了龙之外,还出现了蛇、凤凰、孔雀、嘉禾、红光、紫气、黑气、五色云、祥云,等等。这些神话形象在异象神话中的出现,其功能与龙的出现完全相同:表明诞生的婴儿是未来的皇帝,是上天派来治理人间的君王。这样说来不免有些抽象,我们以宋太祖赵匡胤诞生时的异象为例进行具体分析。《宋史》记载:“后唐天成二年,生于洛阳夹马营,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光,三日不散。”(44)脱脱:《宋史》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页。在这个异象神话中,宋太祖诞生时,其出生地出现了赤光,并且伴有异香。在正常人的认知中,日光通常是白色的,赤光极为罕见,更不用说赤光绕室。表面看来,赤光是超自然现象,但按照神话思维,我们就会明白,赤光源自太阳,而太阳为天空之物,象征着上天。这样赤光就成为上天的象征符号,它与龙一样成为帝王的权威性象征物。这样,赵匡胤诞生之际出现的赤光便预示着他是将来的帝王,为上天的儿子。在帝制时期的中国,这类带有明显建构王权意识形态意味的神话叙事,因此成为皇族祖先尤其是开国之君诞生的历史书写,也成为王室宗族书写其祖先诞生事件的信史。

若仔细勘察中国正史,我们就会发现,帝王诞生时伴有异象,这已经成为王室宗族祖先诞生的一种叙事范式。我们可以断言,异象神话叙事模式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中国古代神话中圣王诞生叙事情节的影响,但更大程度上,它是一种皇族历史书写叙事的策略。自从《史记》表述了汉高祖刘邦所居之地有天子与龙虎之气之后,中国正史中关于皇族祖先的叙事中就有此类异象神话出现,但直到《后汉书》,中国正史中才出现了皇族诞生异象的神话。《后汉书》首次叙述了汉光武帝刘秀诞生的异象神话:“以建平元年十二月甲子夜生光武于县舍,有赤光照室中。钦异焉,使卜者王长占之。长辟左右曰:‘此兆吉不可言。’是岁县界有嘉禾生,一茎九穗,因名光武曰秀。”(45)范晔:《后汉书》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86页。光武帝刘秀诞生的异象神话中出现赤光与嘉禾这两种神话形象,主要与汉代的五行理念及“天命”思想相关。一种事实就是,汉武帝刘彻推行五行体系中的土德,而光武帝刘秀即位后为争夺“天命”而提出新的说法,“光武帝在推翻王莽政权恢复汉室后接受了相生循环宇宙观,以火德为汉制,二者自此成为东汉正统并一直延续到东汉灭亡”(46)王爱和:《中国古代宇宙观与政治文化》,金蕾、徐峰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82页。。在这种情境下,赤光一方面是火德的象征符号,另一方面是“天命”的征兆,它因此被历史书写者借用,进入汉代历史的异象神话表述体系。自然,赤光在异象神话的出现,其发挥的作用与龙在异象神话中的出现并无本质性差异:宣告诞生的婴儿是上天选定的“天子”,其权力与统治的合法性不容置疑。

此种帝王诞生伴有异象的叙事在中国帝制时代一直未间断,甚至到了帝制晚期,清朝的王室历史叙事还在延续这种异象神话叙事模式,以至于我们在《清史稿》中看到了清太祖(顺治皇帝)福临诞生的异象神话:“母孝庄皇后方娠,红光绕身,盘旋如龙形。诞之前夕,梦神人抱子纳后怀曰:‘此统一天下之主也。’寤,以语太宗。太宗喜甚,曰:‘奇祥也,生子必建大业。’翌日上生,红光烛宫中,香气经日不散。”(47)赵尔巽:《清史稿》第2册,第83页。这则异象神话看似简单,实际上意蕴丰富。清顺治皇帝的诞生异象神话涉及三种神话因素:龙,红光,香气。深入分析便会发现,此神话异象叙事中出现龙,乃是沿用了历代异象神话中帝王诞生有龙出现的叙事模式;而红光与香气的出现,则沿袭了汉代以来的帝王诞生叙事中赤光或香气出现的异象叙事套路。换言之,顺治皇帝福临诞生的异象神话由龙神话与赤光神话这两种异象神话叙事模式构成。我们有理由认为,催生此种异象神话模式的原因大致有两种:一是汉代以来中国正史中龙异象神话的叙事模式;二是延续到清代的五行思想体系。两种因素的相互作用,使得清顺治皇帝的诞生异象神话得以生成。

五、结 语

在“天命”神话中,感生、异相与异象神话在不同历史时代具有不同的衍化特征。感生神话始于汉代,五胡十六国时期最多,宋代之后逐渐走向消亡,到清代只有一则感生神话;异相神话与感生神话有些类似,始于汉代,五胡十六国时期最多,此后便很少,时至清代,帝王神话中只有2则异相神话。异象神话始于汉代,但汉代异象神话数量较少,两晋之后数量增多,五胡十六国时期最多,宋代之后逐渐减少,清代只有一则帝王诞生的异象神话。由此可以断言,在天人感应的思维模式下,“天命”神话通过感生、异相与异象这三种方式进入中国历史。只不过,因关联宇宙论在中国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并不相同,在进入历史与王权建构的过程中,这三类“天命”神话兴衰的时间段并不完全一致。感生神话与异相神话在汉代最为兴盛,宋代之后基本消亡,这要归结于谶纬思想在中国历史不同阶段的地位。众所周知,汉代盛行谶纬思想,感生与异相神话恰是谶纬思想的主要表现,很大程度上推动了王权的建构与巩固。三国时期的魏国开始,禁止谶纬之风,时至隋代,官民同禁谶纬传播。这就导致与谶纬密切相关的感生与异相神话自隋唐开始消亡,异象神话取而代之。

感生、异相与异象,但却共同指向了中国关联宇宙论,三者已经成为中国正史表述皇族祖先诞生的叙事性模式,亦是历代皇族历史表述其权力来源必不可少的叙事策略。通过感生、异相与异象这三类“天命”神话,皇族将帝王的诞生表述为一系列具有固定情节模式的神圣叙事,进而将帝王的血统、身份与命运与上天直接联系起来。在此过程中,作为元历史的神话成为皇族历史的神圣叙事源头,也是建构王权意识形态的塑造性要素。严格意义上讲,帝王诞生的感生、异相与异象神话均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话,而是政治神话或者意识形态神话,因为它与权力乃至于整个王室宗族身份的认同密切相关。上述三类“天命”神话之所以能够进入中国历史,根本上说,主要归结于自商周以来关于“天命”的神话信仰,作为“天人感应”核心内容的五行理念,谶纬、五德,以及关联宇宙论所强调的“天命”观,多重因素的相互作用催生了中国正史中的“天命”神话。在天人感应的关联宇宙论模式下,上天对帝王的态度与旨意皆通过与帝王相关的事项来表现,尤其是帝王的诞生事件。换言之,感生、异相以及异象,皆为上天与帝王之间具有密切关联的表现。这样我们就能够理解,从汉代到晚清,近两千年的历史时期内,皇族关于历代祖先诞生的表述总是沿着感生、异相与异象这三条路径衍化,从未有新的叙事模式出现。在王室宗族祖先的神圣诞生叙事中,历史与神话相互建构,共同创造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王权意识形态。

附记: 本文初稿于2019 年8月2—5日提交香港理工大学、香港孔子学院主办的“多维视野下的早期中国宇宙论国际研讨会”,并在大会报告。承蒙香港理工大学、香港孔子学院院长贾晋华教授,香港中文大学姚治华教授,北京大学王中江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曹峰教授,清华大学丁四新教授,浙江大学陶磊教授等提出批评和建议,本论文外审专家也提出了建设性意见,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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