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伟伟
(滁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 滁州 239000)
《李夫人歌》是汉武帝现存唯一一首严格意义上的悼亡诗,也是在我国悼亡文学发展史上具有存亡继绝意义的作品。[1]王世贞评价该诗说:“汉武故是词人……‘是耶?非耶?’三言精绝。”[2]茅坤也说:“读诗赋,亦绝古今者之作。”[3]《李夫人歌》的文学价值诚然不容小觑。《李夫人歌》最早收录于《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传》,班固于此传中对《李夫人歌》的创作背景作了较为详尽的阐述。但不难发现,班固有关该作品的说法与前人并非完全一致,而能否弄清这首作品的成因,无疑将严重影响着读者对它的深入理解。也正因此,我们有必要针对这一问题进行细致的考辨。
班固于《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传》中如是描述《李夫人歌》的成因:“及夫人卒……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4]3382-3383按班固所说,《李夫人歌》是汉武帝为悼念李夫人所作,而引发其创作灵感的是一场带有欺骗性质的方士招魂活动。此说为后世多数学者所接受,但综合其他两汉文人的说法可知,班固之说未必可靠。具体而言,班固与两汉时人的说法主要存在如下两方面差异:
一是招魂对象不同。如上所述,班固在《汉书》中将汉武帝的招魂对象定为李夫人。东汉荀悦的《汉纪》也说:“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有方士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烛,设帷幄,陈酒食,而令上居他帷,遥见好女子如李夫人还帐坐,而眇然不得就视。”[5]但司马迁却在《史记·孝武本纪》中将汉武帝的招魂对象记为王夫人:“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术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6]387《史记·封禅书》也持同一说法。东汉学者王充的记载则较为矛盾,其《论衡·乱龙篇》说:“孝武皇帝幸李夫人,夫人死,思见其形。道士以术为李夫人”[7]702,《论衡·自然篇》却又说:“武帝幸王夫人,王夫人死,思见其形。道士以方术作夫人形,形成,出入宫门”[7]780。
二是招魂方士不同。《史记》与《汉书》虽在招魂对象的记载上有所差异,但皆以招魂方士为齐人少翁。大约成书于建安年间的《汉武故事》也说:“会上所幸李夫人死,少翁云能致其神,乃夜张帐,明烛,令上居他帐中遥见李夫人,不得就视也。”[8]但东汉桓谭的《新论·辨惑篇》却记招魂方士为李少君:“武帝有所爱幸姬王夫人……夫人死,帝痛惜之。方士李少君言能致其神,乃夜设烛张幄,置夫人神影,令帝居他帐中遥望,见好女似夫人之状,还帐坐。”[9]54
由内容来看,《李夫人歌》确有可能是汉武帝为嫔妃招魂时所作。但笔者在综合上文材料的基础上认为,汉武帝应当是通过齐人少翁为王夫人招魂,《李夫人歌》或许并非为李夫人而作。具体理由如下:
首先,以招魂对象为王夫人的文献年代更加久远。如上所述,认定招魂对象为王夫人的汉代文献有《史记》和《新论》,而以招魂对象为李夫人的则有《汉书》《汉纪》。无论是《史记》还是《新论》,成书年代均早于《汉书》《汉纪》。因而从出现时间来说,“王夫人说”无疑比“李夫人说”更加接近汉武帝生活的年代。尤需注意的是,《史记》的作者司马迁本即是汉武帝时人,不仅行年大致“与武帝相终始”[10],而且自元狩五年(前119年)起,便一直在汉武帝身边为官。因此,司马迁对汉武帝的行迹应当十分熟悉,加之其著史有“不虚美,不隐恶”[4]2377的实录精神,他的说法应当最可靠。
反观较早采用“李夫人说”的班固,于汉武帝去世的140多年后始修《汉书》。此间历经两次朝代更迭,许多有关汉武帝的传闻或已不实,加之“王葬、更始之际,天下散乱,礼乐分崩,典文残落”[11],故而《汉书》所据材料及其说法的可信度自然也就大打折扣。刘师培曾着重强调文学鉴赏者的生活年代在文学鉴赏活动中的重要性,认为文学鉴赏者“去古愈近,所览之文愈多,其所评论亦当愈可信也”[12]。此论虽是针对文学评论而言,却也十分值得我们在讨论此问题时加以借鉴。可以说,历史记录者与其所记事物的年代相隔越近,便越有可能掌握更为全面的信息,故而其所记内容的可信性也便越高。就此而言,“王夫人说”无疑比“李夫人说”更为可信。
其次,王夫人的受宠程度丝毫不亚于李夫人。《史记·外戚世家》虽简略记载了李夫人“有宠”的事实,但从“及李夫人卒,则有尹婕妤之属,更有宠”[6]1768的记载来看,汉武帝对李夫人的宠爱未必如班固说的那般空前绝后。在子嗣分封问题上,李夫人之子封昌邑王,王夫人之子封齐王,而“关东诸国无大于齐者……天下膏腴地莫盛于齐者”[6]1877,李夫人之子所获封地不如王夫人之子优渥。在逝后追封问题上,班固叙及李夫人所获优遇说:“及夫人卒,上以后礼葬焉”,又说:“武帝崩,大将军霍光缘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号曰孝武皇后”[4]3381。汉武帝以“后礼”安葬李夫人一事,并未见于《汉书》之前的文献,因而值得怀疑。以李夫人配飨宗庙则是霍光的决策,且未必完全以李夫人生前受宠程度为依据。张小锋即认为,这应当是霍光为稳定政局所能作出的审慎且唯一的选择[13]。
反观王夫人,其受宠程度应当丝毫不亚于李夫人。《史记·外戚世家》说:“及卫后色衰,赵之王夫人幸……王夫人蚤卒。而中山李夫人有宠。”[6]1767可知王夫人受宠当在卫皇后之后,李夫人之前。倘若没有王夫人的早逝,李夫人的人生轨迹或将彻底改写。《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记元朔六年(前123年)卫青北击匈奴一事说:“大将军既还,赐千金。是时王夫人方幸于上,甯乘说大将军曰:‘……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大将军乃以五百金为寿。”[6]2549-2550卫青以外戚之重、大将军之尊而交接于王夫人,足见王夫人受宠在当时是被公认的事实。与李夫人一样,王夫人也是青春早逝,避免了色衰爱驰的结局,所以汉武帝是有可能因思念她而为其招魂的。
再次,王夫人的行迹更加符合《李夫人歌》的写作背景。《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传》先颇具文学色彩地叙述了李夫人因“久寝病,形貌毁坏”而拒见汉武帝一事[4]3382,乃至叙及李夫人姐妹间的私语,继而又将方士少翁招魂的对象记为李夫人,并以此作为汉武帝写作《李夫人歌》的背景,认定唯有深谙“以色侍君”之道的李夫人方能使汉武帝追念不已。实际上,曾深受汉武帝宠幸的王夫人同样具备这样的条件和能力。桓谭《新论·辨惑篇》说王夫人“窈窕好容,质性缳佞”[9]54,其在邀宠汉武帝的心计方面自当不亚于李夫人。《史记·三王世家》说王夫人去世后,汉武帝“痛之”[6]1877,并赐之为齐王太后,故而也完全有可能为其写下言辞悲切、真挚感人的诗作。
此外,被班固认为与《李夫人歌》具有相同写作背景的还有《李夫人赋》,从《李夫人赋》的内容来看,汉武帝追思之人至少有如下两个特征:一是貌美早逝;二是育有子嗣。毫无疑问,李夫人与王夫人皆符合以上条件。但值得注意的是该赋乱辞部分的“嫶妍太息,叹稚子兮,懰栗不言,倚所恃兮”数语,其文意与前文“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4]3383等对梦中逝者形象的描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当是汉武帝对逝者将逝之情态的真实描述。按班固所述,汉武帝于李夫人病笃时并未与之相见,故而《李夫人赋》中描述的对象自然也就不可能是李夫人。褚少孙在续补《史记》时,加入了汉武帝向病重的王夫人允诺立其子为齐王一事。这说明汉武帝不但见过病笃时的王夫人,而且《李夫人赋》中“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4]3384的句子或许正是他向王夫人作出的践行诺言的保证。
最后,李夫人的活动年限与招魂一事不符。两汉学者认定为汉武帝妃嫔招魂的方士主要有二:一是齐人李少君;二是齐人少翁。由褚少孙所补之《史记·孝武本纪》以及《汉书·武帝纪》《汉书·郊祀志》所记二人的行迹来看,李少君活跃于汉武帝“初至雍,郊见五畤”[4]1108的元光二年(前133年),至迟去世于汉武帝“获一角兽”[6]386的元狩元年(前122年)。少翁则发迹于元狩二年(前121年),至迟在柏梁台建成前的元鼎二年(前115年)被杀。因此,汉武帝的招魂对象应须去世于上述二人的活跃时期,也即元光二年(前133年)至元鼎二年(前115年)之间。
根据《汉书·外戚传·孝武李夫人传》所载,李夫人受宠乃得力于其兄李延年和平阳公主谋划已久的力荐。《史记·孝武本纪》说:“既灭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见。”[6]398可知李延年受知于汉武帝不早于西汉军队灭亡南越的元鼎六年(前111年)。以此推论,李夫人的受宠乃至去世更须在元鼎六年(前111年)之后。其时李少君和少翁皆已去世,也就根本不可能为李夫人招魂。再看王夫人,《史记》中明确记载她开始受宠于卫青因征匈奴而“赐千金”的元朔六年(前123年),而大约去世于其子刘闳受封齐王的元狩六年(前117年),观其生活年代,恰与方士少翁重合。因此,倘若汉武帝确曾通过方士少翁为其嫔妃招魂,则其招魂对象也不可能是李夫人,反倒极有可能是王夫人。
综上所述,李夫人不可能是汉武帝借助方士少翁为之招魂的嫔妃,因而也就很有可能并非汉武帝《李夫人歌》所追思的对象。倘若少翁招魂一事确实存在,则被招魂的嫔妃极有可能是王夫人。在这种情况下,《李夫人歌》便应称作《王夫人歌》。当然,也存在另外两种可能:一者,班固在当时确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李夫人歌》乃缘于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一事而作,则招魂的方士绝不可能是少翁;二者,汉武帝因招魂之事而作《李夫人歌》乃班固为突出李夫人尊宠或旨在讽谏而进行的有意无意的杜撰,则《李夫人歌》便非必是悼念李夫人之作,就其内容而言,也大可视为汉武帝悼念王夫人或钩弋夫人等早逝嫔妃的作品。
《汉书·艺文志》收录有“李夫人及幸贵人歌诗三篇”,《李夫人歌》或即此三篇歌诗中的一篇。《汉书·艺文志》乃班固删改刘歆《七略》而成,但据《汉书·外戚传》和《后汉书·皇后纪上》可知,“贵人”之位始设于东汉光武帝时。刘歆于汉哀帝时编纂《七略》,并于地皇四年(23年)因谋诛王莽事败自杀。由此推断,此组歌诗之名极有可能为班固修撰《汉书·艺文志》时所加,认定“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的诗作缘于李夫人,乃是班固对汉武帝诗作宗旨的主观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