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静静
(安徽外国语学院 西方语言学院,安徽 合肥230000)
20世纪90年代,话语分析主要存在两个研究范式:批判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和多模态话语分析(Multi-Modal Discourse Analysis)[1]。前者旨在揭示话语语义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后者将话语和意义的研究拓展到多维空间,包括视觉、听觉、触觉等非传统的意义表达途径。因此“话语”的概念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内涵。多模态话语成为涵盖语言、图像、颜色、声音、动作等多种手段和符号的资源[2]。为实现系统的多模态话语分析,Kress和Leeuwen提出了“视觉语法”(Visual Gram⁃mar),他们认为视觉可传达三种意义,即再现意义、互动意义和构图意义[3]。
然而,传统的批评话语分析仅仅依据基于语言文本,对意义的深入分析存在明显的局限性,因为除语言之外,图像、颜色等其他类型的多模态话语同样能够成为意识形态的承载媒介。同样,以往的多模态话语分析虽然将意义的研究拓展到语言之外的多种表意模态,但是没有充分关注社会活动者利用表意模态实现其意图的社会活动[4]。为了弥补两种研究范式的不足,Machin提出了“多模态批判话语分析”,并将其赋予马克思主义意义上批评的使命[5-6]。Hart也指出,语言所反映的意识形态潜势可以借助多模态话语分析领域已经取得的成果进行解读[7]。总之,两种传统的话语分析范式既有结合的现实必要性,也有互补的理论可行性。
以华裔作家谭恩美所著小说《喜福会》的电影版本为例,尝试说明多模态批评话语分析如何以多维度的方式揭露各种人物在权力、态度和意识形态上的差异和失衡,进而展现华裔第一代移民与其后代在文化观与价值观中的冲突。
“视觉语法”以再现意义、互动意义和构图意义为主要分析框架。Kress和Leeuwen根据视觉图像的特点,将再现意义分为叙事再现和概念再现[3]59。叙事再现可被细分为行动过程、反应过程、言语过程和心理过程。行动过程一般包含行动者(即动作发出者)、矢量、目标(即动作承受者)。而反应过程可以看作是某种类型的行动过程,区别在于反应过程中的矢量是由眼神构成。心理过程将思考者与他们的思想联系起来。
互动意义包括接触、距离、态度、情态等。图像可以在观察者和它所描绘的世界之间形成一种特定的关系。图像与观众互动,反映观众对图像中所呈现世界的态度。当图像中的参与者注视观众时,他们的眼线形成的向量将参与者与观众连接起来,因此双方就建立了联系。图像存在两种类型的行为:需求和提供。图像还可以在参与者和观众之间创建不同的社交距离。Kress和Leeuwen区分了视觉传达中的不同社会距离:当观众只能看到图像中参与者的脸或头时,称为亲密距离;当观众看到头部和肩部时,称为个人近距离;当观众看到腰部以上,则是个人远距离。如果观众能看到整个身体,称为社会近距离;而在社会远距离中,观众能看到整个身体及其所处环境;在公共距离中,画面中会有多人出现[3]124-125。态度是人们通常对某事的看法和感觉,它表达了一种观点。在视觉交流中,态度是通过透视系统来实现的。透视系统涉及两个角度:水平角度和垂直角度。水平角度是指图像制作者、摄影师或观看者是否将自己置于图像中参与者面前或侧面或背面等。垂直角度涉及参与者之间的权力关系,有两种垂直角度:高角度和低角度——高角度使观察对象显得渺小、无关紧要,低角度使其看起来气势恢宏令人敬畏[3]140。情态也是视觉手段表达互动意义的主要方式之一,可以分为高情态、中情态和低情态。视觉符号分析可考虑六个情态标记:颜色、语境化、表现、深度、光照和亮度。
构图意义将各种视觉符号整合在一起表达图像的整体布局,三种资源可以用来表示图像的构图意义,即信息值、显著性和取景[3]177。元素的位置赋予了元素特定的信息值,这些信息值附加到图像的各个“区域”:左右、上下、中心和边缘。从水平方向来看,左边的信息属于已知的、常识性的或显而易见的;右边的属于新信息,表示产生问题的、可争论的或有争议的。从垂直方向来看,上方的信息属于理想的,表达了理想化了的或概括性的信息本质;下方的信息属于真实的,传达细节或实际信息。在图像中,中心的位置用来表示核心问题;而边缘的位置用来表示辅助的、从属的元素。显著性指图像中的突出部分或最重要、最引人注目的部分。突出的元素是图像制作者希望观众通过尺寸、焦点清晰度、色调对比度、颜色对比度、元素位置、视角等第一眼就知道的重点。取景是构图意义的第三个重要因素,图像中的取景线用来连接或分割视觉元素以表达图像中各元素的关系。
以多模态的分析框架为基础,以1993年王颖执导的影片《喜福会》为对象,分析影片中图像、语言等层面综合揭示故事中母女关系、夫妻关系、种族关系三方面所包含的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经过反复分析影片内容,选取电影中16个场景画面,分别说明影片中再现意义、互动意义和构图意义在揭示不同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中所起的作用与功能。
再现意义可从图像呈现的行动和反应过程得以传达。例如影片的场景1(00:02:50)和场景2(00:02:53)涉及一场叙事再现的家庭聚会。场景1存在三组由眼神形成的斜线,即矢量,属于反应过程,如左侧男女之间、中间即将拥抱在一起的两人以及右侧后方的两位老人。此外,场景1中还存在行动过程:左侧男子正在打电话的左胳膊形成一道斜线,将与他眼神交流的女子排除在外;画面中间一名年纪稍大女性伸直的胳膊,形成斜线,指向即将被拥抱的对象——琼(June)。场景2主要包含行动过程:左侧男子的两只手分别形成矢量。由于琼刚刚失去母亲素云,大家均对她表示问候与安慰。以上两个场景显示,由于受到中国文化影响,身为第一代移民的长辈在安慰对方时,选择拥抱来表达同情与怜悯;而西方男子则选择具有西方文化特色的贴面礼。
在行为上,场景1中的西方男子从进门到与琼打招呼整个过程中,始终没有停止打电话的行为。与男子同行的女性用眼神示意他应该放下电话,但并未得到男子的回应。即使他与琼进行贴面问候时,仍未放下手中的电话。这些行为显示该男子对身边华裔女性的忽略。场景1基于故事的情节,从起始部分便通过视觉图像直截了当地再现了当时西方社会的现实,不论华裔移民如何尝试融入西方文化,依然无法获得平等的对待,也没有平等的话语权。
在语言上,场景2中的男子在与人电话交谈时使用第一人称“I(want...)”,突出表达了说话人的主观意愿,表明了说话人的权威性,并且使用了单方终结话语的表达“That’s it.”,进一步显示了说话人在交流中对话语权的控制力。
根据视觉语法,心理过程也可表达再现意义。在《喜福会》中是以旁白或画外音的形式呈现出来。影片中的场景3—6(分别为00:41:35、00:41:37、00:41:40和00:41:45)涉及一对母女:林多(Lindo)和薇芙丽(Waverly)。在薇芙丽与第二任丈夫的婚礼前夕,她带着母亲林多做美发,期间两人发生争执。从场景3至场景6,母女双方没有任何直接言语交流。女儿薇芙丽借助旁白描述了自己从小到大与母亲之间一直存在的各种冲突。在场景3与场景4中,母亲林多虽然在接受店员的服务,但其内心并非十分愉悦。画面显示林多瞪着眼睛怒视天花板,嘴唇紧闭,表情严肃。在此过程中,镜头与薇芙丽的眼神融为一体。在场景5中,薇芙丽透过墙镜观察母亲,不愿与其正面交流。即使薇芙丽对母亲有诸多不满,但她没有直接反驳,只是如场景6中所呈现的那样,转了下头。借助薇芙丽的眼神,影片在此处以该手法折射出母女之间的不对等关系。
在以上情节中,这对母女是沉默的。影片利用画外音的形式呈现了女儿薇芙丽的真实想法。
例1 I mean.I even married a Chinese guy to please her.(场景3)
例2 He was gorgeous.He gave her a grand⁃daughter.(场景4)
例1中的单词“please”表明薇芙丽的第一次婚姻并非自愿。但她为了取悦母亲,选择了一位华裔结婚。在场景3和场景4中,薇芙丽避免提及第一任丈夫的姓名,而用“guy”“he”来指代,表明她对第一任丈夫冷漠的态度。在美满的婚姻中,后代被看作是爱情的共同结晶,但在例2的“He gave her a grand⁃daughter.”(他给了她一个外孙女)中,动词“give”(给)的使用突出了“granddaughter”的客观物体属性,明显缺乏情感上的关怀。旁白式的话语隐含了薇芙丽话语权的丧失及对母亲的深深不满,这与画面中母亲林多埋怨的表情形成强烈的冲突。
首先,从接触和距离的视角分析影片的互动意义。在影片场景7—10(分别为00:05:45、00:05:48、00:05:51及00:05:53)四处中,影片采用特写的方式对琼、安美、林多以及莺莺四位对象进行重点拍摄,每位对象只露出肩膀及以上部分。对她们彼此而言,这是相对亲密的距离,说明人物之间关系紧密。四幅场景中的人物与屏幕前观众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的动作,因此属于信息提供类图像,观众只是被赋予旁观者的身份。
四位人物所代表的四个移民家庭没有任何亲属血缘关系,但正是因为相同的移民背景,使得她们在异质文化中彼此扶持,在美国文化中挣扎着寻求身份认同。“喜福会”便成为了她们希望的化身,承载着移民第一代人最美好的期望。在这段旁白的语言层面,出现频率较高的词项分别为“hope”(希望)、“joy”(快乐)和“luck”(运气)。可见,以素云、安美、林多以及莺莺为代表的第一代移民母亲们,将她们的快乐与幸运寄托在希望上。虽然她们努力地融入美国社会,却在无形中重建了东方文化。虽然她们丧失话语权力,但并没有丧失中国女性积极乐观、坚韧顽强的精神。影片借助视觉图像以及语言文字的力量生动再现了第一代中国移民的艰难困境。
态度和情态方面的互动意义在影片中也多次获得体现。哈罗德(Harold)和莉娜(Lena)这对夫妻均接受了美国教育,受美国主流文化影响。他们婚姻中的男女平等集中体现在对所有的账单实行AA制,即使哈罗德的工资比莉娜的高7.5倍。莉娜从不吃冰淇淋,却还是要承担一半的花费。两人经常为付账争吵,而最终都是以莉娜的妥协告终。看似平等的婚姻,实质上暗藏了根深蒂固的男权主义思想以及女性长期的失语状态。这些都可通过画面中的态度和情态得以展现。
场景11(01:07:42)和场景12(01:07:45)属于对人物面部水平视角的正面取景,制造了一种看似平等的对话模式。而且还能让观众置身于他们的谈话之中,更好地体验双方不同的情绪。场景11与场景12的说话方均为丈夫哈罗德,因为妻子莉娜忘记买打火机油,他两次使用“have to”(不得不、必须)来表达情态,侧重客观上的需要。哈罗德用“have to”营造出“必须买打火机油”这一客观事实,并不是指责莉娜。但是场景12中哈罗德连续使用的两个设问句则透露出他根深蒂固的男权主义思想,再结合画面中莉娜紧绷的面部表情,观众不难看出莉娜的忍耐。他们在画面中看似关系平等,但实际话语权却牢牢掌握在哈罗德手中。
场景13(01:10:10)和场景14(01:10:27)均为垂直视角,其中前者属于高视角,后者属于低视角。在场景13中,哈罗德与莉娜出现争执,莉娜提出不愿意再分担冰淇淋的账单。影片此时以高视角的手法,表面上表明莉娜在这次争论中处在强势的地位,但实则不然。场景中哈罗德偏头敷衍的态度减弱了莉娜的权威性。虽然“Fine.”的使用表达了哈罗德对莉娜提议的赞同,但与此同时,哈罗德运用宣告式的表达“End of discussion.”强硬地结束了争执,剥夺了对方继续说话的机会。场景14属于低视角仰视,表明哈罗德一方的强势地位,主宰着婚姻中的一切。在与莉娜的争执中,哈罗德一直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并未真正关心过妻子,忽视了妻子不吃冰淇淋的根本原因。虽然他表示说希望知道莉娜的想法,却并未做到耐心聆听和尊重对待。
此外,在视觉情态上,这对夫妻的房间以灰色调为主,不够明亮,因此画面的情态值不高。整个房间的画面给人的感觉比较冷淡,缺少家的温馨。房间中的装饰都是依照哈罗德的喜好,进一步说明了男方的权威性。莉娜虽自认为是美国人,但自小被母亲以中国人的行为准则约束,在婚姻关系中一味地忍让,一味地放弃自己的尊严与地位,从侧面反映出中国早期移民两难的夹缝生存状态。
构图意义可将视觉符号整合起来表达图像的整体布局,如影片场景15(00:37:16)和场景16(01:29:22)两处所示。
场景15在画面布局上采用了左右结构,左边站立的小女孩薇芙丽在此画面之前与母亲发生了争执,此时她是观众熟悉的已知信息。画面右边的餐桌旁坐着的其他家庭成员作为新信息被呈现在观众眼前。针对此前发生的母女冲突,观众想要知道其他家庭成员的态度。场景15中右边新信息占据整个画面的2/3,在视觉上与左边小女孩形成强烈对比,显著性较高。影片以这种布局将桌边就餐的家庭成员凸显为观众最想关注的信息,同时体现了小女孩和餐桌成员之间的权力不对等。这一点在语言方面也同样得到体现,场景15中的父亲使用了两个命令式的祈使句“Sit down.”和“Eat.”。然而,生长在美国社会的小女孩却要求平等对话,中国式父母与美国式女儿之间的冲突在此得到了进一步的表现。该画面中的门框形成取景线,将画面中的小女孩与其他成员隔离,象征着小女孩此时与家人在心理上的分离。
场景16采用的是中心边缘布局。萝丝(Rose)婚前聪慧、有主见,但婚后放弃一切,做了家庭主妇。在婚后,萝丝渐渐变得言听计从、丧失自我、没有主见,与丈夫之间渐渐变得疏远。该场景中萝丝正在照镜子查看自己的妆容,被放在画面的中心突显位置,同时镜子的边框形成取景线,暗示着萝丝的处境。她被困在了自己的婚姻里,恐惧、不安与焦虑与她精致的妆容格格不入。白色背景与深色相框的对比,使观众专注于相框尤其是相框中的萝丝呈现出来的精神状态。萝丝的婚后生活并不如她所愿的那般美满,她并没有及时与丈夫沟通,而是通过自我暗示,对自己进行精神麻痹。在她的内心独白里,第一人称“I”及“myself”说明她的主观上刻意进行自我说服,要求自己接受婚后的一切,逆来顺受。对自己的行为,萝丝将之解释为是一种无私奉献的爱,“selfless”“loving”表明她对自己的深度说服。影片通过该布局,将萝丝压抑的婚后生活进行了深刻的描述,进一步揭示了女性的失语现象。
《喜福会》作为反映中美文化冲突的重要文本,对了解中国早期移民在美国社会中的处境有很大帮助。当代国际化交流频繁,人们面对多元文化交流的大环境,透过文化冲突的表象去寻找隐藏的意识形态及权力关系,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进行跨文化交流。借助视觉语法,对影片《喜福会》进行多模态批评话语分析,从家庭、母女和婚姻关系角度分析中美文化冲突中存在的意识形态与话语权力,帮助学生在新时代背景下,更好地了解文化差异以及文化冲突后隐藏的文化意识与权利。
基于视觉语法的多模态话语分析,可以为文学语篇等教学提供很大帮助。在高速发展的“互联网+”时代,教师可以借助其他资源帮助学生准确、全面地了解相关知识点,并进行深度解读。多媒体技术为文学语篇、文化语篇、新闻语篇等的教学方式开辟了新的上升空间和发展方向。多模态批评话语分析能够直接和有效地帮助学生了解《喜福会》中暗含的各种文化冲突。小说中一些难以理解的语言特征,可以借助影片形式直观地展示在学生面前,因此能够更好地激发学生上课的积极性与参与度。同时,将影视作品引入教学中,能够进一步促进学生的听说表达能力,提高学习兴趣与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