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璐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许国(1527—1596年),字维桢,号颖阳,明代南直徽州府歙县(今安徽歙县)人。嘉靖四十年(1561年),举乡试第一。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进士登第。历仕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官至东阁大学士。万历皇帝赐谥号为“文穆”,著有《许文穆公集》。
《许文穆公集》中共收录许国序文49篇,其中寿序16篇。方苞在《张母吴孺人七十寿序》称:“以文为寿,明之人始有之”。[1]寿序专为祝寿而写作,写作事由较为固定,是较接近于人物传记的特殊文章。以寿序为媒介的文学交往,在明代已十分常见,且呈勃兴之势。“归震川所作寿序,不下百篇”[2],其他明代作家所作寿序更是不胜枚举,这与传统儒家注重伦理孝道、尊老爱老的风气以及明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分不开。
许国为16个身份不同的人作祝寿言,其中同僚父母占绝对位置,另有亲属、同僚。其中男性主人公11人,女性主人公5人,且年龄均在50岁以上,甚至偶有高寿者达耄耋之年,这与古代做寿习惯有关。归有光在《默斋先生六十寿序》有言:“吾昆山之俗,尤以生辰为重。自五十以往,始为寿,每岁之生辰而行事。……富贵之家,往往倾四方之人,又有文字以称道其盛。”[3]可见当时贺寿之习已蔚然成风,而写作寿序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称道其盛”。
以官场为纽带,许国不仅为同僚写作寿序,对其亲眷亦有贺寿之言,可见撰写寿序已成为官场应酬交往的重要方式。不仅如此,在文士及亲属寿辰时,许国亦不忘属文相贺,并且其寿序的内容和风格会随着受赠者的不同而有所差异,由此塑造了一众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其中以德高望重能者、谨遵妇德贤母较为突出。
在德高望重的能者之中,有忠君直言的冯祐山先生,在《寿谏议祐山冯先生序》中,许国回忆了冯祐山先生仕任期间的事迹,如直言不讳,弹劾权奸,虽遭贬谪,心犹宽慰并以“追诵贤者之遗事,而先生身履天下之备福高,隐林泉觞咏自如,荣名寿考绵茂无量,天之报施何如也”①之句诚挚祝福。有品行如高山屹立,为人如凝然渊停的少傅松谷陈公,在任时将一方治理得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虽陈公自称已老,但厚德如公,因此许国孜孜以求,惟愿陈公“同寅协恭之盛,如商六臣周三后,俱跻遐寿,助成我国家亿万年无疆之休”②。有质如行云、性格刚直的岸南陈翁,陈翁身居岭南林壑,桃李遍布天下,只一心追求恬淡古远,许国托即将使蜀的同僚,将此寿序带与陈翁,并夸奖陈翁之子,“古人高义,有子而益彰,君诚有声于艺苑岩廊,然后翁益有声于林壑,是君之所为翁寿者也”③,其子声名在外,陈翁在岭南的口碑也更上层楼。有教子有方、重诺好施的竹坡郑翁,基于“子有善,归于其亲,亲有善,观之其子”④的观点,许国在与郑翁之子的交往过程中,间接地感受到了郑翁的如玉品行,许国感慨“未知其父,幸习其子”,郑翁不求闻达于当时,其子有所成就,这与“世之豢畜赀雄者”大有不同,文中祝寿的情意不是图画可以描绘、不是诗歌可以歌咏的。另外,还有为亲属所作寿序,如《寿六弟五十序》,此六弟为许国堂弟,在兄弟中排行第六。许国与六弟虽不为同胞,手足之情更胜同胞,许国认为其才情、能力皆在自己之上,而六弟常以蘧伯玉自比,以敦促他自己。许国借祝寿之机,对六弟寄予厚望。类似的还有《上五叔父六十双寿序》,叔父立身于闾里,为邻里排难解纷,平不平之事,乡人皆称赞他,叔父家庭和睦,可见治家有道,但由于两地相隔,只好遥祝。
在五篇赠予女性的寿序中,许国多是称赏其谨遵传统妇德。这五位女性,皆是官员配偶。传统社会之中对女性的要求主要体现在“三从四德”这一行为准则上,因此古代的文章也大多是将这种观念贯彻到底,以儒家传统道德审美为评价体系,着重于描写女性道德层面以及操持家务上的贡献。在《王太夫人寿序》中,王太夫人丧夫独居,以一己之力抚养二子,当时长子10岁,幼子还在肚子里,如今王太夫人76岁,二子皆有所成。许国从男性的旁观者角度出发,写今昔对比,虽对这数十年来王太夫人的辛劳抚育只字未提,但其中艰难读者可以想见。当回忆起这段往事时,王太夫人以扁舟颠簸于洪波巨浪之中作比,自己恰如束手无策的舟中之人,等到风平浪息,小舟徐行靠岸,一切又归于平静。许国在文末对王太夫人二子寄予厚望,“子敬兄弟庶几夙夜,要于无忝以报所生之恩,勤亦惟勉之”,勿忘母之“抚我畜我”大恩。鲍太母黄孺人的嫡孙女嫁与许国长子立德为妻,黄孺人“自失所天,屏华茹素,足不踰阈,目不窥庭者廿余年”⑤,许国称赞其忠贞,持家有道,教子有方,认为可与孟母、陶母相提并论。如今黄孺人60岁,长寿而幸福,从原先的一子一孙,到如今的曾孙、玄孙即将出世,枝繁叶茂,鲍家如今的景象离不开黄孺人的苦心孤诣,福气不可限量,于是许国提笔为黄孺人祝福。许国笔下恪守传统妇道的女性远不止以上两位,明代徽州树立着众多贞节牌坊,在徽州成长起来的许国,也就更加尊崇这种文化传统,为她们写作寿序也正体现了许国对传统妇德的弘扬。
许国的寿序在表现手法上颇具特色,继承了唐宋散文创作大家韩愈、柳宗元等的古文创作传统。文章采用叙议结合的手法,将回顾历史与立足当下相结合,采用侧面描写、直接描写等多种手法,使得谋篇布局匠心独运,处处可见许国精巧的构思。
许国在万历时担任天子讲官,曾任南京国子监祭酒,更是官至一品大学士,可见其文采斐然。这些寿序中,对儒家经典片段、古代先贤言论的引用,增加了寿序的厚重感与文化感。如《寿谏议祐山冯先生序》中“四牡 ,不遑将父”援引自《诗经·小雅·四牡》[4],“古称七十杖于国,养之上庠,寿难也”引自《礼记·工制》中“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问焉,则就其室”一段[5],以此恭祝冯先生眉寿之喜。《年伯岸南陈翁七十序》中引用汉代司马相如过蜀之例,“昔相如使蜀过其里中,守令以下郊迎,负弩里中,豪率献牛酒为欢,当时固以为光宠矣”,以此衬托陈翁的淡泊之心。《寿六弟五十序》中借蘧伯玉“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之言[6],赞扬六弟如玉品格。《鲍太母黄孺人六十序》引孟母、陶母之例,发出“孟母启邹国,陶母启长沙……愿其有令德也,愿其有寿耉之祺而长也,愿其子姓之昌而炽也”的感慨与祝愿。
寿序是一种既满足特定场合交往需求,又可传达作者情思的特殊文体。许国创作的寿序不仅包含对做寿者长寿康宁的美好祝愿,也是传达作者某种议论与看法的载体。在《隐翁游年伯八十序》中,许国从祝寿方式说开去,或绘图作歌,或称引蓬莱,引出关于养志、养形的一段精彩议论,并且将之概括为“养志说”。“夫养形者,贫则菽水,富则牲鼎,养其外者也”,“夫养志者,岂废形而不养哉?盖承欢之谓也”,认为养形者只注重物理层面,里中的精神层面虚无一物,“神”活动于内在,而“形”消耗于外部。人的穷困往往是由于内在的“神”不安定,如此外在的“形”也就难以固定。《庄子·让王》里有一段类似的表述“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7]。汉代桓宽《盐铁论·孝养》有言:“故上孝养志,其次养色,其次养体”。[8]如今隐翁之子、许国同僚志气已伸,即使背亲远仕,隐翁仍觉满足,可见对长辈而言韬养志气即为至孝。在许国的其他寿序中,虽未将议论进行具体总结,散佚于各篇之中,但都以当下境况为出发点,就事论事,议论十分出彩。
许国的寿序文在写作时并不平铺直叙,夹杂许多有趣的比喻,细细读来,十分有味。“枳渡淮而化,莲出污不染,蒲柳望秋而零,松桧凌寒不凋……木石与偶亦枯稿之流,其速朽等耳”⑥,将枳莲蒲桧的比喻来说明“养”与“失养”的不同之处,一目了然。“回思曩时,若涉大海颠顿于洪波巨浪之中,舟人束手相向号呼”⑦将过往中的艰难时刻诉诸具象化的比喻,如小舟在巨浪中的飘摇不定,虽未写遭遇困难时王太夫人的心理活动,只这一句比喻,便将心中的不安、惊恐如数写出。当生活回归于平静,许国继续将此比喻沿用,“譬舣舟及岸,即乎安车,蔽茀鸣鸾”,首尾呼应,实乃绝妙!除此之外,寿序中句式变化起伏,韵律感极强。排比、对偶等技巧穿插使用,使得文章摇曳生姿。如“心爱之不足故觞祝之,觞祝之不足故图绘之,图绘之不足故诗歌之”④,“以彼其材,使得依托风云,纵横驰骛,相时度势,事有成画,策无遗算”⑥,文中句式多不固定,读起来朗朗上口,余味无穷。
许国自嘉靖四十四年进士登第,到万历十九年(1591年)致仕归歙,身处庙堂26年之久,其中在阁9年,文学创作中带有明显的馆阁风气。虽然如此,许国心慕陶潜,多次上疏乞休,诗文中多处可见陶渊明式的乐山乐水之情。乞休后,许国携二三耆旧徜徉山水,每游至村野,则与田夫渔父接席相饮。这在其寿序等文学作品中都有所体现。
许国由科举举于朝,而明代科举尤其注重考察考生撰写八股文的水平,特别要求对四书五经烂熟于心,且生发文章必须按照固定的格式,作者个人的阐发空间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因此,许国的诗歌创作也就带着明显的教化性特征,而这与许国所处时代环境也有着莫大联系。明永乐至成化年间,时翰林、内阁等文官所倡导的一种新的创作风格称为台阁体,“诸老大倡之,众人靡然和之,相习成风”⑧。台阁体的创作主体以朝廷文官为主,写作题材较贫乏,多以应制、酬应为主,描绘盛世太平景象,在情感上所表达的也大多是感念皇恩,与官方意识形态相适应,目的为歌功颂德以维护封建统治,并宣扬教化。虽然嘉庆、隆庆年间,台阁体已渐渐衰落,但由于许国身处翰林这一客观原因,其寿序创作也就不可避免地带有台阁体的特征。在寿序中,许国多次提及三纲五常维护封建统治的观念,“公既为天子而生,必且与之后”②,“今尔志既伸,尔名既扬矣,即倍亲而仕,远离数千里外,通籍中朝,翁乐之不邪?”⑨,以贺寿之名,传达入世之心。
虽然如此,许国却毫不遮掩地表达自己的归隐之念。在其诗歌中,已有所体现,多次直接提及陶潜以暗传情思,“寻幽不减陶潜兴,吊古还登郭隗台”⑩(《重阳后一日饮陈五岳宅分得开字》),“囊萸传汉殿,采菊罢陶杯”(《九日》),“不学渊明饮,其如秋色何?”(《晩秋对菊同陈廷尉杨仪部集李秀岩白雪山房》)。或化用陶潜诗句,“何事樊笼客,朝朝车马喧”(《城隅竹园》),“雨荒旧径菊花在,日夕衡门稚子迎”(《送潘少逸南还》),“车马即喧心亦远,地偏何处不烟霞”(《夏夜偕同馆张以敬、周以方、陈惟锡、沈子静、成君迪䜩集孙宫,谕宅时张周二君使楚且行,孙丈出其同郡,郑圃倡和之作,见示因次其韵其二》),他对菊花亦十分偏爱,多次与友人赏菊并留下诗篇。在呈与皇帝的奏疏中,更是直言不讳,乞求罢归,早在万历十一年(1583年)的奏疏中,许国就向万历皇帝表达了归乡之思,在万历十九年,更是四次恳请退休。许国与汪道昆为挚交好友,许国曾在写给汪道昆的书信中有言:“都门如秋,里门如春。居廊庙而心江湖,诚有味乎?”⑪致仕后,许国与包括汪道昆在内的耆旧流连于山水之间,亦佐证了“心江湖”这一说法。
许国在寿序中,或明或暗地将其隐逸情怀传达出来。如写陈翁瑰伟不群,甘于林壑,与世无争,“居常课僮,种树养鱼,此外无他嗜好,庶几古所谓恬澹寡,欲以全其天年者”③,令许国艳羡非常,下句便直说“余盖窃为私幸焉”,毫不遮掩内心的歆羡之意,此为明也。程翁业贾,“不阶尺土,不爱私殖,俄而累巨万,俄而散之,俄而又累又散,内之起家立名,外之辅义济物”⑥,许国不以业贾为鄙,反而十分钦佩程翁的豪情壮志。此时许国已释业归乡,赞许同乡程翁“诚有以自树,不染不凋,即居身所珍,固亦在倚市转毂闲耳,古陶朱计然之伦,安知其非羽化者乎?”当时明中期商品经济已逐步发展,而徽州由于地理等原因,业贾现象十分常见。许国祖父许汝贤务农为生,父许铁则以贾为业,重农抑商的传统亦渐渐沉淀。许国急流勇退,对商业、家乡有一定的好感,这里通过赠同乡程翁以寿序,在文中暗含乡土情怀,此为暗也。总结而言,许国由于身处馆阁、心慕陶潜,在寿序创作中体现出入世之心与归隐之念相结合的特征,二者既互相矛盾,又统一于许国的整体诗文创作之中,并且贯穿始终。
在许国的文学作品中,寿序的数量并不突出,较之于其他文体,寿序在赠予对象上有了突破,打破了以官员为主体的垄断,展现了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与社会风俗。寿序既体现了许国经世致用的文学观,又是其文学思想、创作心态的呈现载体,对把握许国整体创作风貌具有重要意义。
明代中后期祝寿风气浓厚,做寿者的亲友、弟子门生往往请有名望之人写作寿序,这一行为已蔚然成风,尽管在席间很少有人欣赏寿序,但这一风气仍愈演愈烈。随着寿序数量的急剧增长,寿序中的情感抒发已愈见稀少,更多的是被称颂做寿者的“嘉言懿行”代替。多数作序者与寿者素不相识,通过他人辗转了解其言行,作序者按照请序之人的要求写作寿序,多以“铺扬名德,艳羡高位,颂祷长年,誉谀子孙”[9]为中心,内容、态度受到多方限制,难以畅所欲言,陈维崧就有“意所不期,情难自展”⑫的慨叹。《一源程翁七十序》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的。长此以往,应他人之请而作的寿序往往呈现出模板化与程式化,不独许国,这也是明代寿序写作难以避免的缺陷。
许国文学创作水平虽不及唐人,与明朝的文学大家相比,也有一定距离,但其“词章闳深典丽,馆阁称诗文兼擅”⑬,也有过人之处。后七子领袖王世贞曾盛赞许国,称“相公,今之韩欧也,几希乎左马矣,而又佐明天子,称良宰辅,与两公同心,而致格心之学,丙魏姚宋,固未敢望相公也”⑭,将许国与韩愈、欧阳修、左丘明、司马迁相提并论,充分肯定许国作品的文学价值与史学价值。同时将汉宣帝时期名相丙吉、魏相,以及唐开元时期宰相姚崇、宋璟与许国作比,赞扬许国在政治领域的突出贡献,可见王世贞对许国的推崇。虽然许国留下的诗文数量并不多,但因其文人与仕宦的双重身份,其作品可作为文学史上一种特殊的文学现象观照,对古代史的研究亦有着借鉴意义。
注释:
①本文引用的寿序内容皆引自《许文穆公集》卷二,明万历许立言等刻本。
②引自《少傅松谷陈公六十序》。
③引自《年伯岸南陈翁七十序》。
④引自《竹坡郑翁六十序》。
⑤引自《鲍太母黄孺人六十序》。
⑥引自《一源程翁七十序》。
⑦引自《王太夫人寿序》。
⑧沈德潜、周准编《明诗别裁集》卷三,清乾隆刻本,第109页。
⑨引自《隐翁游年伯八十序》。
⑩本段引用的诗歌引自《许文穆公集》卷六,明万历许立言等刻本。
⑪(明)汪道昆《许太史维桢》,摘自汪道坤撰《太函集》,明万历刻本,卷九十九,第4478页。
⑫(清)陈维崧《寿宴再彭先生六十一序》,摘自陈维崧《陈检讨四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十三,第205页。
⑬(明)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三十七,明天启刻本,第2982页。
⑭(明)王世贞《与许相公》,摘自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续稿》卷一百七十四文部书牍,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8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