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妹
(安徽大学 历史系,安徽 合肥 230000)
《直斋书录解题》,南宋陈振孙撰。陈振孙性喜藏书,对所藏之书进行分类整理,仿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形式,撰成《直斋书录解题》(以下简称《解题》)五十六卷。原本已佚,清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辑录,编成二十二卷。《解题》首创解题法考订文献,现存辑本中涉及著作三千零三十九种,“每种详其卷数、撰人,而品题其得失,体例与晁氏《读书志》极相似,而考证亦皆允当”[1]580。《解题》在目录学和辨伪学方面取得突出成就,书中陈振孙运用了多种辨伪方法考订书籍的来源及真伪。本文试从《直斋书录解题》来探讨陈振孙的辨伪方法及其特点与成就。
陈振孙,《宋史》无传,元朝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对陈振孙的事迹亦无记载,本文将根据《解题》内对陈振孙的记载以及前人研究成果对其生平和仕履进行简单梳理。
陈振孙,原名陈瑗,字伯玉,号直斋,安吉梅溪(今属浙江湖州)人,出生在仕宦之家,42岁时因避讳宋理宗赵昀的名,更名振孙。其先祖考订不全,现可知的仅有其祖母为秘书省正字周行己第三女。父治易学,曾赴乾道戊子秋试。母亲为乐清令李素之孙女。陈振孙曾祖父作过秘书省正字,父亲以研究易经而知名当世,可以想见他的家庭具有很浓的学术气氛,经济也较为宽裕,这对他嗜好藏书和勤于治学的性格养成有直接关系。
陈振孙30岁左右步入仕途,嘉定四年(1211)为溧水(今江苏溧水区)教授,又相继执教于鄞县(今宁波鄞州区)、绍兴。后作南城知县,宝庆二年(1226)任通判兴化军(治今福建莆田市),又任军器监簿、诸王宫大小学教授。端平三年(1236)以朝散大夫知台州(治今浙江临海市),兼权浙东提举。后改知嘉兴府,还作过浙西提举(治临安府,今浙江杭州市)。不久,以“研精经术,有古典型”而授国子司业。最后以侍郎除宝章阁待制致仕,赠光禄大夫。
陈振孙一生嗜书如命,勤奋刻苦,通古博今,收藏了大量珍贵典籍,成为当时盛名的藏书家。其著书立说也颇有成就,除了《直斋书录解题》外,还著有《易解》《史钞》《系辞录》《书说》《白居易年谱》《吴兴人物志》《吴兴氏族志》《玄真子渔歌碑传集绿》《书解》以及序跋数篇、七律一首,但大多数书籍因保存不善,已经散佚。
陈振孙辨别文献,一般先考察该书流传情况,提出疑点,再寻找证据。著作体例和文字风格是其考察的重要因素。
《子夏易传》十卷,题为卜商(字子夏)撰。陈振孙发现该书疑点颇多。按隋、唐《经籍志》记载《卜商传》有两卷,但已残缺,考订汉志,并无此书的记载。有人称《周易析蕴》的作者是汉朝杜子夏,不知是何根据,若果真如此,汉志中为何没有记载,可见其错误。按隋、唐《经籍志》记载此书只有两卷,十卷又从何而来?且此书内容相互错乱,与汉代版本不符。陈振孙根据隋、唐《经籍志》及《艺文志》中记载的《卜商传》只有两卷,但已经残缺,从而质疑十卷版本的真实性,又根据该书中所载《周易》经文、《彖辞》《象辞》及爻辞内容错乱,推测其使用的是魏晋王弼注本,并非汉代《易经》旧本。其文字风格浅显易懂,并非古人说话风格,因而判定系后人伪托。
陈振孙还重视从文字方面来辨伪。在对唐代陆淳《春秋集传纂例》的考订中,陈振孙指出:焚书之后,学者见《左传》《国语》的作者都题名为左氏,不加考证便以为左氏即为左丘明,大概是因为左丘明在解读《春秋》时多引用各国的历史,其弟子门生见很多事迹都没有入传,就将这些事迹编入其书中,题名时仍称左氏,造成后世的误解,且两书写作风格迥异,叙事多不流畅,定不是一人所作。“盖左氏广集诸国之史以解《春秋》,子弟门人见事迹多不入传,或复不同,故各随国编之以广异闻,自古岂止一丘明姓左乎!”[2]57陈振孙根据两本书著述方式和文字风格的差异,判断这两本书定非出自一人之手。
《解题》注重撰者的考订,往往通过作者身份来辨伪。《金谷园记》题为李邕撰,南宋《中兴馆阁书目》称李邕为唐朝的中散大夫。陈振孙提出疑问:李邕又称李泰和,本是江都人,因在北海做太守,世称李北海。其父李善,曾经校注过《文选》,是唐朝的中散大夫,但是本传中却不曾记载,不知《中兴馆阁书目》中的记载是以何为依据?唐朝不应有两位李邕。因此陈振孙认为,正史不载李善之子李邕散官为中散大夫,怀疑此李邕之父并非李善,而是另一同名者。
《中兴遗史》六十卷,记载该书为赵甡之撰写。该书记载的多为军中之事且较为详细,而朝政之事记载较为简略,陈振孙推测作者可能熟悉边陲之事。《中兴遗史》记载张浚攻打濠州的内容中,撰者自称是开封张鉴,那么该书作者应是张鉴,而赵甡之应该是将该书窃来而据为己有。也有人认为张鉴为赵甡之岳父,不知是否可信?陈振孙从书中撰者自称为开封张鉴,怀疑张甡之将张鉴书窃为己有。同时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张鉴为张甡之岳父。哪一种看法正确,《解题》没有给出明确判断。
《益州名画录》,《中兴馆阁书目》记载该书由李略撰写,因此称黄休复的书已经亡佚。陈振孙认为:此书有景佑三年的序文,虽然没有作者姓名记载,根据序文内容可知是黄休复所作,且此书的后序是黄休复所作,基本可以确定撰者身份。不知题为李略的这本书与黄休复所作的书有何异同之处?《解题》指出,三卷本《益州名画录》从其前后序文来看,的确为黄休复所撰,而非李略撰写。《中兴馆阁书目》称黄休复的书已经亡佚的记载是错误的。
《钟鼎篆韵》一卷,不著名氏。《解题》分析:《中兴馆阁书目》记载此书有两种版本,分别是七卷本和一卷本。七卷版本撰者应是绍兴的薛尚功;一卷版本应是衡州王楚所作。但仍不确定该书是否为王楚所作?薛尚功另有一部《锺鼎法帖》刻于江州,根据其内容可知应是《钟鼎篆韵》的本子。陈振孙根据刻于江州的《锺鼎法帖》十卷,推测七卷本可能出自通直郎薛尚功所作,而一卷本则有可能为王楚所作。以上四处,陈振孙皆是根据著述的作者来进行辨伪。
各书中记载某书的卷数不同,则该书可能为伪书,或者部分内容属于后人所增,并非原书。
《六经图》七卷,题为东嘉叶仲堪(字思文)重编。《中兴馆阁书目》记载的《六经图》是六卷版本,其撰者是昌州布衣杨甲,抚州教授毛邦翰又在此基础上增加修改。《解题》根据叶仲堪的书有七卷,该书图表篇数亦不同,“《易》七十,今百三十;《书》五十五,今六十三;《诗》四十七,今同;《周礼》六十五,今六十一;《礼记》四十三,今六十;《春秋》二十九,今七十二。然则仲堪盖又以旧本増损改定者耶?”[2]83陈振孙认为,叶仲堪是在杨鼎新旧本基础上增损图表,因此与原本不同。
《字林》五卷,吕忱所撰。陈振孙在《解题》中考订:隋、唐《经籍志》记载该书为七卷,《三朝国史志》中记载为一卷,董氏的《藏书志》中记载为三卷,书集《说文》总共遗漏五篇,且其内容错乱,未必完书。《解题》根据隋、唐《经籍志》记载有七卷,而后来各著书记载又大有不同,且内容错乱,推测五卷本《字林》内容上有残缺,未必完书。
北宋晏殊所撰《类要》共七十六卷,其序文是曾巩所作。《中兴馆阁书目》中记载此书共七十七卷,比曾序记载的七十四篇多三篇,其原因如何?陈振孙推测,《中兴馆阁书目》除记载原有内容外,还另外增添了新的内容,并且将目录作为一卷。
历代以来辨伪的重要依据之一就是看目录学著作有无著录。如果前代目录学著作中没有著录,后来突然出现,那么该书很可能是伪书。《解题》非常注重考察历代文献著录情况。
《三朝训鉴图》共十卷,御府刻本中记载:该书一卷即为一册,共记载十件史实,每件史实皆是以图表示,并且绘以鲜艳的色彩。《中兴馆阁书目》记载此书中的云绘色彩已经缺损,然《中兴馆阁续书目》记载色彩保存完好,《解题》对此书的真伪提出质疑,怀疑此书可能不是当时的刻本,或者只是一个临摹的本子。
《汉官旧仪》三卷,撰者为东海卫宏。《隋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均记载此书有四卷。陈振孙分析:《后汉书·卫宏传》中记载《汉旧仪》有四卷,内容大多记载西京城内的大小杂事,且书中不曾称“汉官”。而该书只有三卷,且称“汉官”,不知该书是否为真?不仅篇目不同,《后汉书·卫宏传》称《汉旧仪》四篇,不称“汉官”,《新唐书·艺文志》亦称《汉旧仪》,不称“汉官”,陈振孙据此怀疑宋代所传文本并非旧本。
《解题》十分注重利用书籍的版本流传及成书年代考订书籍真伪。韩愈的传世著作有《韩昌黎集》十卷和《外集》十卷。宋时刻本很多,主要有嘉祐蜀刻本、莆田方崧卿本、潮州灵山寺本。陈振孙在《解题》中考订:潮州灵山寺的刻本中记载韩愈为吏部侍郎、潮州刺史系为错误。韩愈从刑部侍郎被贬为潮州刺史,晚年才从兵部调至吏部,书中却记载其书刻于国初,可见其错误之处,又潮本韩集中都不曾收录此书,灵山寺的版本中又怎会有此书?陈振孙通过版本内容分析,认为后来出现的潮州灵山寺本,并非最初的潮本韩集。
《春秋左氏传》三十卷,题为春秋时期左丘明所撰。《解题》分析:左丘明与孔子同时代人物,皆为春秋末期,而该书中记载的虞不腊矣、见于尝酎、秦庶长,均为战国时制度,与孔子所处的年代不相符合,因此推测此人并非与孔子同时代的左丘明,而应为战国时史官左丘明。
除了以上几点辨伪方法之外,《解题》还根据文献所载内容来辨别真伪。
王居中著作有《竹西集》十卷、《西垣集》五卷。《西垣集》是王居中在翰林院时期所拟的“制草及缴章”。陈振孙指出:“其篇目凡缴章,皆云封还词头,盖其子孙编次者之失也。除授则有词头,政刑庶事何词头之有?”[3]531通过文字内容可知,《西垣集》应当为王居中后代所编纂,因不懂典章制度,从而造成内容上的错讹。
《秦中岁时记》一卷。据《中兴馆阁书目》记载,该书序称,“缅思庚子之岁,洊周戊辰之年”。庚子即唐广明元年(880),戊辰即梁开平二年(908),可见该书作于五代之初。《解题》考订:朱藏一的《绀珠集》和曾端伯的《类说》中都记载过该书,其中重要的内容如杏园探花使、端午扇市、岁除傩公傩母及太和八年无名子诗数事等在该书中均无记载。陈振孙根据两书记载的内容与该书的内容存在较大差异,质疑二者并非同一部书。
《兰亭考》十二卷,有浙东提举常平司刻本。刻本前后有删改,最初刻本有十五篇,现存刻本只有十三篇。该书初刻时由高文虎(字炳如)为之作序,后其子高似孙删去两篇。陈振孙在考察其内容时,发现文字内容被篡改之处更多。陈振孙在《解题》中分析:文章内容多有删改,多处与事实不符,且与撰者本意相违背。序文原本条例清晰,也遭篡改,导致文章首尾缺漏,与原文不符。
陈振孙在《解题》中运用了多种文献辨伪方法对所著录的图书进行辨伪,避免所录图书出现讹误。通过对陈振孙所辨伪的图书进行分类整理,比对前人的辨伪方法,发现陈振孙在辨伪图书时所运用的方法有以下几种特点。
其一,辨伪的书目范围广,涉及经、史、子、集多个方面。本文中所举的《解题》辨伪典型就包括易经类、春秋类、正史类、经解类、杂艺类、类书类、职官类、别集类、礼注类等,可见陈振孙自身的学术素养之高。
其二,辨伪方法引经据典,有理有据。陈振孙在辨伪书目时常引用其他古籍,证明所辨之书系伪书,增强辨伪工作的可信度。辨伪《子夏易传》是否为卜商所撰时,陈振孙考订汉志,仔细比对隋、唐《经籍志》对该书的记载,反复论证,最终得出《子夏易传》并非卜商所作。辨伪《字林》时,陈振孙参考隋唐《经籍志》《三朝国史志》以及董氏《藏书志》等书对《字林》的记载,从而推测五卷本的《字林》有残缺,未必为完书。在辨伪《汉官旧仪》三卷是否为旧本时,陈振孙考订《隋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以及《后汉书·卫宏传》中对《汉官旧仪》的记载,从而判定三卷本并非所传的旧本。
其三,辨伪方法以证据说话,对不能辨伪之书存疑待后人判定,少主观臆断。《中兴遗史》六十卷,记载为赵甡之所撰,但其内容中却出现撰者为张鉴的字样。《中兴遗史》是否是赵甡之剽窃张鉴所撰,还是张鉴为张甡之岳父。陈振孙在文中没有主观的猜测,只是将两种可能列出,供后人判定。《金谷园记》题为李邕撰,南宋《中兴馆阁书目》称李邕“唐中散大夫”。陈振孙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也只是说道:“不知《书目》别何所据?唐世不应有两李邕也。”仅对《金谷园记》的作者存疑,未给出明确判断。
其四,辨伪方法多样,兼采内证和外证,不拘泥于一种方法。仅本文就初举了根据著作体例、文字风格来辨别,根据著述作者辨伪,根据记载卷数考订,根据历代著录情况考察,根据版本情况及年代考订,根据记载内容考订等六种辨伪方法。陈振孙不套用一种方法辨别伪书,而是根据所辨之书的内容灵活地运用辨伪方法,使得所辨之书,更具可信度。
其一,指出其他著作所载讹误之处。陈振孙在辨伪《益州名画录》时,发现《中兴馆阁书目》中记载其撰者为李略,而陈振孙通过比对《益州名画录》的序文和内容,基本可以确定作者是黄休复而非李略,从而判定《中兴馆阁书目》称黄休复的书已经亡佚的记载是错误的。
其二,辨伪书目数量巨大,对近百种书目存疑。郑良树就认为:“虽然并不专为辨伪而著书,不过,却在他们的著作内大量怀疑古籍的真伪……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内怀疑了近百种事,怀疑范围之广,几乎前无古人了。”[4]77在一本目录学著作中有近百条关于书目辨伪内容的著作,《解题》应属首创。
其三,在继承传统文献辨伪方法的基础上发展了新的文献辨伪方法。《解题》仿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在目录学著作中进行文献辨伪,并将其发扬光大,开辟了以目录学书目进行大规模文献辨伪的先例,为后世官私目录学书目中的文献辨伪指明了道路,并提供了范例。
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是宋代著名的目录学著作,他在目录学上首创了解题法,开辟了目录学的新领域,其解题内容丰富而明晰,或述撰人物事迹,或论学术源流,或考真伪得失,其中考辨真伪也取得突出成就。《解题》根据著作编纂体例和文字风格、著书作者、著作卷数、著录情况、版本及成书年代、记载内容等手段来考察、辨别文献的真伪情况,扩展了辨伪方法,将文献辨伪发展到新的高度。《文献通考》和《续文献通考》以及官私目录学著作大量转引其辨伪成果,从而对辨伪学的产生起到了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