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晶
霍克思英译《石头记》于1973年出版第一卷,引起海内外学术界关注。香港学者宋淇为此译作写下不少译评,最早一批集成《红楼梦西游记:细评红楼梦新英译》一书。宋淇精通中英文,本人也从事翻译,且是《红楼梦》的资深爱好者,熟知其版本流变与文学特色,他对霍译本的批评持论公允,该书是汉籍英译研究的佳作。书中有一篇专门写到贾宝玉搬入大观园后所撰的“四时即事诗”的翻译,将霍译与长期执教于英国的翻译大家张心沧的译作对比批评,从律诗创作体例入手,分析英译中对人称、景物、典故等内容的翻译得失,鞭辟入里。(1)张心沧的译作见他所撰英文专著《中国文学——通俗小说与戏曲》(Chinese Literature—Popular Fiction and Drama,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73)里“红楼梦”部分;张译“四时即事诗”是自由诗体,不受韵律限制,附有丰富译注说明诗中的一些典故出处,整体而言比霍译更准确,但也有一些误译。本文主要谈霍译与杨译的对比,暂不涉及张译。宋淇后来又将此文改写为英文发表在《译丛》杂志上,英文点评里又有所延伸。[1]读毕此文,再将杨宪益、戴乃迭翻译的“四时即事诗”细读一遍,会发现宋淇批评的霍译中一些“误译”与“漏译”,杨译中基本是无误或并未遗漏的。不过,杨译也并不完美,其中也有点滴的中英文化意象的置换,或是原诗中一些细节的省略,但总体而言,对于原诗的传达是相对完整而基本无误的。为方便后文探讨,先将四首诗的原文与霍译、杨译及其回译成的中文列出。(2)霍译与杨译所据原著底本有所不同,此处中文与霍译均引自曹雪芹著,霍克思译,范圣宇校的《红楼梦》(The Story of the Stone),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2年汉英对照版,第一卷第550~553页;杨译引自曹雪芹著,杨宪益、戴乃迭合译,吴世昌审校的《红楼梦》(A Dream of Red Mansions),北京外文出版社1978年英文版,第一卷第451~452页。凡因底本不同造成的杨译与霍译的差异之处,随文说明。
原诗: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蛙声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霍译:
Spring
Behind silk hangings, in warm quilts cocooned,
His ears half doubt the frogs’ first muted sound.
Rain at his window strikes, the pillow’s cold;
Yet to the sleeper’s eyes spring dreams unfold.
Why does the candle shed its waxen tears?
Why on each flower do angry drops appear?
By uncouth din of giggling maids distressed,
He burrows deeper in his silken nest.
〔回译:丝绸帷幔旁边,他窝在温暖的被中,耳边隐隐传来第一声蛙鸣,令人将信将疑;窗外雨声淅沥,枕头是冷的;然而酣睡者眼中已展开春梦。为何蜡烛滴下烛泪?为何每一朵花上都出现愤怒的水滴?丫鬟们叽叽咯咯笑成一片,令人烦恼,他不禁将自己埋进丝绸小窝的更深处。〕
杨译:
SPRING NIGHT
The walls flaunt hangings bright as sunset clouds
To muffle the frog’s croaking in the lane;
The rain outside the window chills my pillow,
This visions of spring seems like the girl of my dreams.
The candle sheds slow tears—for whom?
The blossoms fall as if reproaching me;
My maids are indolent from long indulgence;
Wearied their laughter and prattle, I snuggle down in my quilt.
〔回译:墙上随处悬挂的帷幔明艳如晚霞,隔着这些绡帐,小巷传来的蛙声听不分明;窗外有雨,寒意侵入枕畔,春色明媚,看上去像我梦中的女郎一般。蜡烛滴下缓慢的烛泪——这是为了谁呢?花瓣点点掉落,似乎是要向我扑来;我的丫鬟都给惯得懒散了,听倦了她们的言笑,我深深蜷入被中。〕
原诗: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霍译:
Summer
A tired maid sleeps at her embroidery.
A parrot in its gilt cage calls for tea.
Pale moonbeams on an opened mirror fall,
And burning sandal makes a fragrant pall.
From amber cups thirst-quenching nectar flows.
A willow-breeze through crystal curtains blows.
In pool-side kiosks light-clad maidens flit,
Or, dressed for bed, by open casements sit.
〔回译:一位疲倦的丫鬟睡在她的绣品旁,一只鹦鹉在镀金的笼子里唤茶。暗淡的月光洒上一面打开的镜子,燃烧的檀香笼罩出一阵馥郁的尘烟。琥珀杯中倒出令人止渴的琼浆,一阵柳间微风拂过水晶帘栊。轻衣薄衫的少女,有的轻快地穿梭在池畔凉亭里,有的已换好寝装,坐在敞开的窗边。〕
杨译:
SUMMER NIGHT
Weary of embroidery, the beauty dreams;
In its golden cage the parrot cries, “Brew tea!”
Bright window, moon like musk-scented palace mirror.
Dim the chamber with fumes of sandalwood and incense.
Clear dew from the lotus is poured from amber cups,
Cool air from the willows wafts past crystal railings;
In lake pavilions everywhere flutter silken fans,
And the blinds are rolled up on the vermilion tower
As she finished her evening toilet.
〔回译:美人绣花绣累了,沉入梦乡;金笼子里的鹦鹉叫道:“沏茶!”明亮的窗外,月亮像带着麝香的宫中镜子一样。室内氤氲着檀香与线香,光线沉暗。琥珀杯中倒出了荷叶上收集来的清露,水晶栏杆之间吹拂着柳间飘来的凉风。湖上那些凉亭里,处处挥动着纨扇,朱红色的楼台上,帘子已经卷起,她也完成了晚妆。〕
原诗: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静夜不免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霍译:
Autumn
In Red Rue Study, far from worldly din,
Through rosy gauze moonlight comes flooding in.
Outside, a crane sleeps on moss-wrinkled rocks,
And dew from well-side trees the crow’s wings soaks.
A maid the great quilt’s golden bird has spread;
Her languid master droops his raven head.
Wine-parched and sleepless, in the still night he cries,
For tea, and soon thick smoke and steam arise.
〔回译:绛芸轩里远离世俗的喧嚣,月光如水,浸过玫粉色的轻纱。室外,一只仙鹤睡在苍苔处处的石头上,井畔的树上沁出清露,打湿了栖息在树上的乌鸦翅膀。一位丫鬟刚展开被子上的金凤,她慵懒的主人垂下头来,发色乌亮。他酒后口渴,睡意全无,在静夜中呼唤茶水,浓浓的烟雾与水汽很快就升腾起来。〕
杨译:
AUTUMN NIGHT
The red pavilion scented with rue is hushed,
Moonlight floods the gauze dyed with madder;
Crows asleep by the well are wet with dew from the plane tree,
And storks roost on mossy boulders,
A maid spreads the gold-phoenix quilt,
The girl coming back from the balcony drops her trinkets;
Sleepless at night and thirsty after wine
I relight the incense and call for fresh tea.
〔回译:芸香熏过的红色轩亭里鸦雀无声,月光如水,浸上茜草染成的窗纱。数只栖鸦眠于井畔,被法桐上滴落的露水打湿了。鹳鸟栖息在青苔遍布的大石上。一位丫鬟展开绣着金凤的被子,从阳台返回的女郎掉落几件小首饰;夜来无眠,酒后口渴,我重新燃起线香,唤人送上新茶。〕
原诗: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霍译:
Winter
Midnight and winter: plum with bamboo sleeps,
While one midst Indian rugs his vigil keeps.
Only a crane outside is to be found—
No orioles now, though white flowers mask the ground.
Chill strikes the maid’s bones through her garments fine;
Her fur-clad master’s somewhat worse for wine;
But, in tea-making mysteries deep-skilled,
She has with new swept snow the kettle filled.
〔回译:寒冬午夜,梅与竹都睡了,他在印度毯中仍未眠。室外只能看到一只仙鹤——现在没有黄莺,虽然地上铺满了白色的花朵。丫鬟穿着上好的衣服,仍觉寒意侵骨;她那穿着貂裘的主人更想喝酒了;不过,她擅长泡茶的秘技,已将新落的雪装入壶中。〕
杨译:
WINTER NIGHT
Plum-blossom and bamboo dream, the third watch has come,
But sleep eludes those under silk eiderdowns.
Only a stork can be seen in the pine-shadowed court,
No oriole sings in the snow which has drifted like pear-blossom.
Cold is the green-sleeved girl as she writes a poem,
Tipsy the young lord in gold and sable gown;
Happily the maid knows how to make good tea
And gathers up fresh fallen snow to brew it.
〔回译:梅花与竹子都已入梦,时辰已是三更,可是丝绸羽被里的人儿还是睡不着。松影笼罩的庭院里只能瞧见一只鹳鸟,雪落簇簇,像梨花一样,雪中没有一只黄莺鸣唱。绿袖女郎写诗的时候觉得冷了,微醺的公子穿着金饰的貂裘。丫鬟知道如何沏出好茶,欣然去收集新落的雪,准备烹茶。〕
宋淇的译评里提到中国旧诗的一些写作惯例,比如律诗共四联,首联为起,末联为收,首尾呼应,并指出宝玉这几首诗虽不成熟,却是严格按照传统格式来写的。霍克思虽是一流的学者与译者,对此却有所忽略,以至于译文中出现一些与人称相关的不妥之处——有些诗中描写的始终是同一人,他却误译为几位不同人士;有些诗句写的是女郎,霍译却误作宝玉。相较而言,杨宪益自幼习作旧体诗,擅长此道,对原文理解准确,译文中并无此类错失。下面具体分析。
关于这几首诗的内容,《红楼梦》原著中交代分明:
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2]322
所谓“真情真景”,也即宝玉和姊妹丫鬟们在园中的生活内容,诗中出现的人物也无非宝玉主仆或一两位姊妹。第一首诗中,原文从“眼前春色梦中人”到“点点花愁为我嗔”,语意相承,最后着落在“拥衾不耐笑言频”,诗中主人公明显是宝玉,“笑言频”者则是他身边娇懒惯了的丫鬟们。霍译采取第三人称,但对原诗里人物身份的传达是基本完成了的。杨译取第一人称,效果与原文更为贴近,“点点花愁”一句处理成“花瓣点点掉落,似乎是要向我扑来”,描写诗中少年公子的自得与挑挞之态,近于传神。
宋淇在文中指出,原诗末联里“小鬟娇懒”与“拥衾不耐”之间的关系,霍译处理得略微过火,“不耐”并非真的讨厌丫鬟们的谈笑,而是仍觉她们是娇憨可爱的。此处杨译理解得更到位,indolent(娇懒)和prattle(叽叽喳喳)都很恰切,wearied也更接近于“不耐”,而非霍译里distressed表达出的真真切切的“苦恼”。
第二首诗中的人物,霍译问题较大。宋淇指出,原诗主人公自始至终写的是同一个人,末句中“罢晚妆”者,就是首句里那位“倦绣佳人”,她不是丫鬟,而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姑娘,身边不乏“宫镜”与“御香”等与皇宫大内直接相关的物品。但霍译非但省去了“宫”和“御”这些关键信息,还将首句与末句处理成了不同的人物。首句里的“佳人”,他理解成了“丫鬟”,末句里更将句中人物与第七句里的人物类同起来,认为是一群少女,有些穿梭在凉亭里,有些换好晚装坐在窗边。
霍克思的这个错误与他对“齐纨”的误读或改写直接相关。“齐纨”的典故来自班婕妤的《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指的是丝绢制成的团扇,女性拿在手中。霍译却将“齐纨”处理成了轻衣薄衫的女郎,就和首句中的“佳人”没什么关系了。而杨译此诗中的人物是首尾相连、比较清晰的。杨译第一句就准确地抓住了“佳人”的内涵,贴近原文里少年戏仿老成的口吻,径直以beauty(美人)一词来译“佳人”。之后的“宫镜”也译得较为完整,后文更以檀香、琥珀杯、水晶栏等一系列迷离惝恍的华美意象铺陈出“佳人”养尊处优的环境,写足诗中人身份,末一句“她也完成了晚妆”与首句呼应——湖上凉亭里处处有人挥动纨扇,与这位“佳人”并未混为一谈。以silken fans(纨扇)来译“齐纨”,虽未交代相关诗词典故,内容却准确无误。古诗翻译要求句式简洁,不能多生枝蔓,这样应当算是完成得比较好了。
第三首诗里的人物,霍译与原诗偏差较大,问题主要出现在“抱衾婢”与“倚槛人”的对照上。宋淇认为:
此二句描写宝玉日常生活的细节,晚间有婢女替他铺床叠被,日间曾经在此倚槛之人虽已归去,其“翠花”仍遗留室中。霍克思把倚槛人误读为宝玉,译文随之而错。[3]109
到了英文版译评中,宋淇更进一步,以“落翠花”为据,说明“宝玉是极不可能戴什么翠花的,那是女士的发饰”。[1]这一点上,霍克思如果确系误会,倒是可以理解的。原著里第三回和第二十一回里都写到,宝玉的发辫里一般会编着四颗珍珠,底下有“金八宝”坠脚。霍克思是一位对文字细节极为专注,并试图将《红楼梦》里一应信息尽可能完整传达的译者,如果他将“翠花”误会成“金八宝”一类的发饰,那么此处将来访的姑娘误会成宝玉本人,也是说得过去的。而杨译中并不存在类似的问题,“抱衾婢”是主人公房里的丫鬟,“倚槛人”一句译得很清楚:“从阳台返回的女郎掉落几件小首饰”。balcony是西式建筑中凌空出去的小“阳台”,与中文里的曲栏凉亭虽有不同,但也能基本达意,至于“翠花”或“花翠”,是旧小说当中形容女士首饰的专有名词,谙于此道的中国学者一望即知,外国学者如果不熟悉,出现误译,也不足为怪。
第四首诗里与人物相关的误译主要出现在“女奴翠袖诗怀冷”一句。宋淇认为,这是出自“红袖添香”和郑康成“诗婢”的两个典故,用来显示女奴的才识,“译不出也罢”。但他或许忽略了霍克思对原著版本下的功夫。霍译第一底本是程乙本,此处为“女奴”,但在他参校的几种脂批本当中,都是“女儿”或“女郎”,并非丫鬟,而是姑娘。另外,宝玉虽然对丫鬟异常友善,但并没有教她们养成念书作诗的“红袖添香”式爱好。而翻遍《红楼梦》,也找不出会写诗的丫鬟,只有一位香菱“慕雅女雅极苦吟诗”,那是半主半奴的身份,学得非常投入,诗作也并不见佳。非但如此,迎春、惜春两位主子姑娘,也不乏自知之明,除了贵妃省亲之际应命而作以外,即便是在海棠结社之后也并未作过几首诗。这样明显的内容,霍克思应该是考虑到了,所以不理会“女奴”的“诗怀”,径直将“翠袖”处理成了精美的衣装,并让诗里这位小丫鬟切实感受到了寒冷,与“诗怀”无关。
到了杨译当中,就不是“女奴”,而是“女儿”与“公子”相对照了。杨译第一底本戚序本中,此处是“女郎”,杨译系统参校的庚辰本里,此处是“女儿”,二者意义相近,并无“奴”字,译者尽可直译。(3)戚序本中此处有一批语:“女郎翠袖今本改作女奴,不知女奴与诗怀二字不相应,且与第七句侍儿重复,真可谓点金成铁矣。”“今本”指的应是程高本,批者对这一改笔的批评甚切。见曹雪芹著《戚蓼生序本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影印版,第二卷第841页。杨译此一联还原成中文:“绿袖女郎写诗的时候觉得冷了,微醺的公子穿着金饰的貂裘”,这是对原诗的忠实传达。毕竟“四时即事诗”的主人公或公子或佳人,丫鬟只是主人生活场景中出现的配角,不会是主角。这一层中国人很能理解的主从关系,在霍克思那里有点不灵——他将冬夜一诗后四句的主角都处理成丫鬟,并且是穿着华服仍觉冷的丫鬟,也即“知试茗”并去扫雪烹茶的那位。这样一来,译文紧凑简练,但不符合怡红院里的场景。宝玉的丫鬟多得很,日常各司其职,不必将各种内容集中于一人身上。而在杨译当中,女郎与公子相对,丫鬟自去扫雪烹茶,与原著描写的日常相符。
就“四时即事诗”的人物设定而言,杨译基本无误,而霍译与原文偏差较大。霍译的误译基本是由中英文不同的文化背景造成的,加之译者出于对原著的整体理解,对原文做出了一些改写。这方面内容的改写还在其次,霍克思笔下改写最重,与杨译存在最多区别的,是《红楼梦》中“红”这一意象的省略与改动。众所周知,他将怡红院译成了House of Green Delights(快绿院),引起许多中国学者的不满。而在这四首即事诗里,对红色意象的改动也比较明显。
霍克思在英译《石头记》第一卷的前言中坦言,红色在英文世界里会让读者引发的联想不同于中文,因此他将原文里许多红色意象改译成了金色或绿色。[4]38从霍译正文来看,“怡红”改“快绿”是最明显的一例,其余的改动也不少,或明显省略掉,或改换成其他意象。例如“软烟罗”的四种颜色:“雨过天青”“秋香色”“松绿”“银红”色,前面三例的译文里都出现了明显的blue(蓝)或green(绿),只有“银红”,霍克思译成了old rose(老玫瑰色)。(4)“雨过天青”“秋香色”“松绿”的英译分别为:clear-sky blue(天蓝), russet green(褐绿), pine green(松绿),均为直译。见曹雪芹著,霍克思译,范圣宇校的《红楼梦》(The Story of the Stone),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2年汉英对照版,第二卷第349页。按西方色彩图谱来看,这种颜色介于中国的桃红与海棠红之间,意思对得上,但“红”这个字样是避过了;连“霞影”二字,也据 “远远看着就和烟雾一样”的视觉效果,译成了haze diaphene(薄雾纱)。本文要探讨的这四首即事诗里,前三首都出现了明显的红色意象,细读霍译可知,他只在一两处保留了“红”色,其余均做了改写。
《春夜即事》诗中,首联起手字样“霞”即是宝玉“爱红”的本色,中国读者一望即知,这是明写主人公房里艳若云霞的帐幔。霍克思将“霞绡云幄”处理成silk hangings(丝绸的帷幔),保留了织物的华贵质地,却删去了相关色彩。《夏夜即事》诗里,末句“帘卷朱楼”里的“朱楼”也是传统文学作品里常见的贵族意象,霍译中改译为open casements(敞开的窗)。casements指的是西式房屋里可以像门扇一样平推开合的大窗,这样翻译照应的是日暮黄昏时分,遮阳的竹帘卷起之后的敞亮情景,与原文对照,虽不能算错译,但“朱楼”的意象完全体现不出来。
《秋夜即事》诗中红色意象更多,首联上下两句分别提到“绛芸轩”与“茜纱”。霍克思虽然将“怡红”改为“快绿”,对“绛芸轩”却是直译:Red Rue Study(红色芸草的书房)。据《大英百科全书》介绍,Rue为西方园艺中常见灌木,芸香科,带有强烈芳香,传统上可作香料与药物使用,这与中文里的“芸”字基本对应。[5]而“茜纱”一词,霍译处理成了rosy gauze(玫粉色的轻纱),rosy一词还有一项含义是“美好的,乐观的”,倒也符合宝玉这几首即事诗里的主要气氛。不过,“茜纱”在《红楼梦》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后文既有贾母在潇湘馆里对“霞影纱”的说明,又有宝玉《芙蓉女儿诔》中“茜纱窗下我本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的名句,仅以“粉色轻纱”一带而过,未免有些不足。另外,粉色与“霞影纱”的“银红”色也还有些出入。
这三首诗中的红色意象,在杨译本中都是传达得比较到位的。《春夜即事》诗里的“霞绡云幄”,杨宪益、戴乃迭译成flaunt hangings bright as sunset clouds(随处悬挂的帷幔明艳如晚霞)。“晚霞”不必明言“红”字,西方读者也能明白黄昏天际那种朱紫流芳、云霓变幻的鲜艳景象。flaunt一词又有炫耀、夸饰之意,正可以译出“任铺陈”的豪奢而不乏轻浮的基调,为宝玉十二三岁的少年心性写照。《夏夜即事》诗中的“帘卷朱楼”,杨译是直译:the blinds are rolled up on the vermilion tower(朱红色的楼台上,帘子已卷起),这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文化意象。vermilion词义为鲜明的红色,契合原文。
到了《秋夜即事》诗里,杨译对“绛芸轩”与“茜纱”的翻译更为华赡。“绛芸轩”译成the red pavilion scented with rue(芸香熏过的红色轩亭)。“芸”字译为rue,与霍译相同。“茜纱”译为the gauze dyed with madder(茜草染成的窗纱)。译“茜”字的madder,在西方是历史悠久的用于制作红色染料的茜草科植物,早在古埃及时期即已使用。[5]宝玉原诗并无深刻内涵,甚至缺乏真情实感,只在辞藻上极尽铺陈之能事。统观《红楼梦》全文,杨译与霍译相比,多数内容都译得较为简洁,不如霍译常在行文中照应读者,随处添加一些阐释性文字。但这四首即事诗,杨译却将各种富贵意象点染得十分到位,尽显大家巨族内闱生活场景之华贵,诗中人物之娇生惯养与百无聊赖。可以看出,译者对这几首诗的纨绔本色不无会意,以华美的文笔不露声色地将贵族小公子的自鸣得意完完全全传达了出来。宋淇批评霍克思、张心沧两位译者“可能犯了过于隆重和紧张的毛病,如临大敌,反而轻重不分,误读失手”[3]99,这是有道理的。相比而言,杨宪益自幼大量阅读且习作旧体诗,对宝玉诗中的幼稚轻浮看得明白,译文的分寸拿捏得比较好。
宝玉这几首诗作虽然明显不成熟,毕竟是形式工整的律诗,中国文学传统里的常见典故与四时风物都点染得不错,与四季变换相应的一些传统植物即是其中的重要意象。而这些意象的理解与处理,也能体现出中外译者的差异。
宋淇在译评中指出,霍克思漏译了夏夜诗中的“荷”、秋夜诗中的“桐”与冬夜诗中的“松”,并提出这三者漏译对原始风味的损坏:“荷”与“柳”均为夏景所特有,而“‘桐’为主要秋声,可以说是‘秋夜即事’的诗眼,不宜忽略;‘松’字代表冬,为本诗的关键字眼之一”。[3]109这是熟习中国古典诗文者之敏感处,就外国学者而言,这方面的文化背景若是积累不足,是无法苛责的。宋淇意见最大的是冬夜诗的译文,他指出霍克思将“梨花”译成white flowers(白色的花朵),而未指明诗中写的其实是雪花,因中国古诗中以“梨花”形容雪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惯例——这是有道理的。但他批评霍克思只译“梅”与“竹”,省略了“魂”与“梦”,并认为:
表面看来,“魂”与“梦”似漫指夜晚之虚字,其实不然,两字赋予梅、竹以生命,意即“着花的梅”和“青翠的竹”,否则说是话梅和竹竿也无不可。[3]110
这未免有些吹毛求疵。这些即事诗纯为描摹大观园中四时风貌,联系上下文来读,即便不译“魂”与“梦”,读者也不难理解为“梅”与“竹”是园中花木,不至于误会。何况霍译中另有赋予梅竹生命的方法:plum with bamboo sleeps(梅竹俱已入梦),不必拘泥于“魂”字之有无。另外中文里魂梦并提的传统,西方读者若不是熟读《聊斋志异》,恐怕也很难自然理解,但若是熟知聊斋故事,就更不会对《红楼梦》有太多误解了。
说到“魂”与“梦”,杨译中对《冬夜即事》诗的首句前半处理得近似霍译,“梅”译成了plum-blossom(梅花),“竹”与“梦”均为直译,并未提及“魂”字,后半句与霍译不同。霍译将“三更”意译成了midnight(午夜),杨译则坚持了中国古老的计时单位the third watch(三更)。“松影一庭”中的“松”并未漏掉,还原了中国古典文化里“松”“竹”“梅”岁寒三友的经典意象。“梨花”则处理得比较灵活:snow which has drifted like pear-blossom(雪落簇簇,像梨花一样)。这样既译出了“梨花”实为“雪”的本义,又形容出了雪花飘落的动态,使诗中的场景平添几分轻灵。
前文提到,杨宪益对宝玉这几首少年诗作中的浮华之气把握得很好,夏夜诗中的“琥珀杯倾荷露滑”一句,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文即是可圈可点的佳译。译文中不仅没有漏掉“荷”字,还将“荷露”译成了clear dew from the lotus(荷叶上收集来的清露)。《红楼梦》里虽未明写宝玉或哪位姑娘吩咐人去收集荷叶上的露水,但自宝钗的“冷香丸”到妙玉的储存雪水、雨水烹茶都是实写过的,集荷露一事说得过去,且与诗中第二句“金笼鹦鹉唤茶汤”形成呼应。结合莲荷意象在中国文学传统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清雅内涵,此事不无风雅,且又能贴合宝玉“无事忙”的本色,与他乐于为姊妹、丫鬟们淘制胭脂等故事结合来看,不露堆砌,可以说译得巧妙。“荷叶上收集来的清露”与下句“柳间飘来的凉风”也在意象上形成对照,符合联句传统。
梅、竹、荷、柳之外,“桐”是“四时即事诗”里的一个重要意象。前文提到,宋淇认为此一字是秋夜诗的“诗眼”,不宜忽略,但这个意象在霍译中忽略未译,杨译中也出现了偏差。杨宪益、戴乃迭将“桐”译成了the plane tree(悬铃木,也称法桐)。“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这二句,杨译描写出的场景基本还是东方秋夜的传统意象:“数只栖鸦眠于井畔,被法桐上滴落的露水打湿了。鹳鸟栖息在青苔遍布的大石上。”只不过将中国梧桐置换成了西方读者比较熟悉的法桐,这样处理应该不是错译,而是对西方读者的一种友善的迁就。
更值得关注的是对“鹤”字的翻译。《红楼梦》里提到的各色鸟雀不少,从第三回里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在贾母院中见到的“笼中各色鸟雀”,到潇湘馆里会吟诗的鹦鹉与怡红院里的仙鹤,比比皆是。“四时即事诗”中出现了“鹦鹉”“莺”“鸦”“鹤”四种鸟雀,前三种,霍译与杨译都是直译,但“鹤”在两种译文里有所不同。不仅如此,霍克思对这一意象的翻译直到晚年还做了修订。
《红楼梦》第二十六回、三十六回里都写到怡红院的仙鹤,前者是盛春时节贾芸初进大观园所见:“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2]363;后者是炎夏时分宝钗所见:“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2]490。这两处在霍译与杨译中,仙鹤都译成了storks(鹳鸟)。(5)霍译见曹雪芹著,霍克思译,范圣宇校的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红楼梦》(The Story of the Stone)2012年汉英对照版,第一卷第621页,第二卷第243页;杨译引自曹雪芹著,杨宪益、戴乃迭合译,吴世昌审校的北京外文出版社《红楼梦》(A Dream of Red Mansions)1978年英文版,第一卷第375页、523页。
杨译在秋夜与冬夜诗里都将“鹤”译成了stork,这是西方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传说中能为人带来孩子的鹳鸟,而不是东方文学里仙羽朱冠的仙鹤crane。霍译在1973年版中,将秋夜诗里的“鹤”也是译作stork(鹳鸟),但在冬夜诗里将“鹤”译成了crane(仙鹤);而到他晚年出版中英文对照版时,秋夜与冬夜诗中的“鹤”就统一为crane(仙鹤)了。不仅如此,早在1980年出版的《石头记》第三卷里,史湘云的名句“寒塘渡鹤影”里的“鹤”就已是crane(仙鹤)。译者精益求精的苦心于此可见一斑。
说到修改,霍克思晚年的修改百密一疏,仍有漏改之处。第五十回中黛玉、湘云与宝琴在芦雪庵联诗,湘云的“石楼闲睡鹤”一句中,霍译仍旧为stork(鹳鸟),此句的译文也比较有趣:On the stone tower a stork unwatchful sleeps.(石楼上眠着一只毫无防备的鹳鸟。)值得一提的是,杨译本中“寒塘渡鹤影”一句中的“鹤”也是stork(鹳鸟),但在“石楼”这句中却译成了crane(仙鹤),译文也比霍译的意象超逸一些:On the stone tower sleeps an idle crane.(石楼上眠着一只闲散的仙鹤。)
大观园里鸟语花香,佳木葱茏,花鸟及其色彩既是搭建小说世界的一个主要道具,也是承载着无数传统诗词书画内涵的重要小说内容。翻译家对这些内容的解读与翻译是非常见功力的。“四时即事诗”的翻译研究不过是窥斑知豹,难以传达出译者付出心血与成就之万一。宋淇的译评格外强调译中国古典诗词之难,并指出平庸诗作对译者形成的挑战:
而且有时缺乏深度、徒事铺张的坏诗,比意境深远的好诗翻译起来更难。遇到典故、假借、曲喻等手法,尤其障碍重重,容易碰壁。[3]112
这是兼擅中英文、深明译道之难的方家之言。霍克思译《好了歌》《葬花词》《桃花行》,都是名家名译的佳作,得到宋淇击节赞叹,可谓一流翻译家译一流作品,但再高明的西方翻译家遇到宝玉这种“缺乏深度、徒事铺张”的庸作,也未免因文化背景的隔阂而出现闪失。万幸,《红楼梦》还有懂行的本土译者,同样兼擅中英文且能瞧破小宝玉戏法的杨宪益和他的牛津学友、英国夫人戴乃迭,提供了一份从形式到内容都与原作惟妙惟肖的译作。
“四时即事诗”虽是少年手笔,其中点染的丰富的传统文化意象却对译者带来不小挑战。与杨译忠实华赡的译文相比,霍译或许有失准确,但不失为一组流利生动的诗词佳译。而且霍克思是以诗译诗,要照顾诗句的节奏与韵律,就比杨译的自由体译文受限得多。说到底,“齐纨”也好,“梨花”也罢,这些千百年来在诗词歌赋中积淀下来的相对稳定而传承有序的文化意象,译者能够理解并准确传达固然是功德无量,但偶有错失或别具匠心也可以理解。对读者来说,幸运的是《红楼梦》的英译不止一种;读过不乏异域色彩的霍译,再读充满中国古典文化内涵的杨译,会别有一番感受。
此外,既然是一千个人心目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不同翻译家笔下出现形形色色的《红楼梦》文化意象,也是对这部经典名著走向世界的卓越贡献。身为中国读者,我们对《红楼梦》中的经典意象在翻译中的改写与变形应该多一些宽容与体谅,不必求全责备。毕竟将英译本中的这些文化意象还原成中文,也是一种很有意义的对照,可为我们的阅读视野打开另一扇窗。看看熟悉至极的文本在别的语言里是何等风姿,也颇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