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进芳
(江汉大学期刊社,湖北武汉,430056)
曾巩,江西南丰人,北宋著名文学家、史学家,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传世作品有文集《元丰类稿》和历史著作《隆平集》。此外,曾巩在校勘学方面也颇有成就,他于仁宗嘉祐六年应诏在崇文院校书,历任馆阁校勘、集贤校理,后官至中书舍人。曾巩校勘整理了《陈书》《梁书》《南齐书》等十几部史书和诗文集。其中《战国策》的流传就有赖于他的校勘整理。
由于北宋朝廷右文崇儒政策的确立,政府注意收集图书的同时,亦很重视校印和整理。太宗、真宗朝时,多次组织人校理书籍以期使“天下书齐聚”[1]。《战国策》流传到北宋时已经残缺不全,很多学者都花费了心血对之进行校理,其中曾巩的成就最大。曾巩校勘《战国策》花了两年时间,前后总共三次,对《战国策》的篇目进行了定著并校订了文字。他在校理《战国策》过程中所持的态度、所用的方法以及校勘得失都对后来的《战国策》校勘起着参照借鉴作用。
曾巩从事馆阁校勘工作近十年,经他校雠的书籍有十三种之多,且均为校勘中的精品。曾巩对校勘工作的经验并没有完整的记述,只是在各种公文和目录序中略有提及。此外,曾巩共收藏金石拓本五百卷,命名为《金石录》,今天仍能看到他所写的《金石录跋尾》十四条,其中也有对校勘工作的领悟和总结。在《汉武都太守汉阳阿阳李翕西狭颂》中,他提出“古人阙疑不可忽”的看法,秉持“阙疑慎改”的校勘原则,他对《战国策》的校勘从内容到篇目次序都体现了这一校勘原则:“正其误谬”即对书中阙误有依据的则改正;“疑其不可考者”则对其中无依据的地方保持原状即“阙疑”存之,留待后来学者考证填补,绝不私臆更改。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
刘向在整理《战国策》时就提到其中内容舛误甚多,元人吴师道《战国策校注序》:“先秦之书,惟《战国策》最古,文最讹舛,自刘向校定已病之。”[2]曾巩校理时,北宋已无善本、足本。关于宋代《战国策》版本文字的舛误,很多学者均有相类似的评价。清人顾广圻《战国策札记后序》:“逮曾南丰氏编校,始云疑其不可知者,而同时题记类称为舛误。盖自诱注仅存十篇,而宋时遂无善本矣。”[3]所谓善本,即指“文字校勘正确,内容美好完整者”[4]。对于舛误的修正,曾巩在《战国策目录序》中语焉不详,仅提了一句:“正其误谬而疑其不可考者。”不过,对流传到北宋时期的各种版本在文字方面的舛错程度,宋代学者倒有很多记载。如北宋李格非说其“舛错不可疾读”[5],孙朴记刘原父语亦云:“此书舛误特多。”[6]可见书中文字上的错误不在少数。南宋姚宏《题战国策》云:“钱、刘诸公手校字,比前本虽加详,然不能无疑焉。”[7]则钱藻手校本与刘敞手校本虽经校订仍有很多错误。至于钱塘颜氏印本则字句脱误,尤失其真[8]。而曾巩在当时能看到的三馆秘阁藏书如集贤院本则“最脱漏”[9]。也就是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曾巩能看到的刻本、藏本、抄本、一本、手校本等各种版本均是舛误不可读的。在这种情况下,曾巩收集各种版本达十几种之多,这为他校正《战国策》的各种错误提供了可供参证的版本。他主要是用这些版本进行对校,对校之法是“将校勘之书与别本对读,通过版本之间的比对校勘发现异同进而发现错误”[10]。而且,曾巩采用了“不校之校”的方法[11],校定可校之处,对于没有把握的则存疑待考,也就是他在《战国策目录序》中所秉持的校勘原则——“疑者阙之”。
考察现存的有关《战国策》校勘的评述文字,大致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曾校本出来之前,各位学者均提到《战国策》各种版本“舛错不可读”,在曾校本出来之后则基本不见此类评价。可见,经过曾巩的辨正勘误,《战国策》在内容上可读,在文字上基本避免了舛错。哲宗元祐初年孙朴再校时以曾巩本为底本,参苏颂、钱藻、刘敞本,又参集贤院新本,前后费时八年,反复校对,校订“五百五十签”(“签”即“字”。据姚宏考证,五百五十之数不确,并未达到这个数)。其中参考的“集贤院新本”,据学者推测当为哲宗秉承木末“献书人官赐金帛”制度下的民间新进本,因其未经过名人校勘,故“最脱漏”[12]。笔者认为,孙朴校订的“五百五十签”应主要参考“集贤院新本”,这是曾巩当时所未见的版本,故才有校正“五百五十签”之说。其后南宋姚宏姚宽兄弟续校,仍以曾巩本为底本,并强调未经曾巩校对本均“舛误不可读”。
南宋姚宏《题战国策》云:“右《战国策》、《隋经籍志》,三十四卷,刘向录,高诱注,止二十一卷,汉京兆尹延笃《论》一卷。《唐艺文志》,刘向所录已阙二卷,高诱注乃增十一卷,延叔坚之《论》尚存。今世所传三十三卷。《崇文总目》高诱注八篇,今十篇,第一、第五阙。前八卷,后三十二、三十三,通有十篇。武安君事,在中山卷末,不知所谓。叔坚之《论》,今他书时见一二。”[13]这些都说明,在曾巩生活的北宋时期,《战国策》篇章佚失非常严重,高诱注本亡佚约三分之二,官本(崇文院本)亡佚约三分之一。纪昀认为曾巩合诸家藏本重新定著了篇章:“盖巩校书之时,官本所少之十二篇,诱悉有之,亦惟阙第五、第三十一。意必以诱书足官书,而又于他家书内摭二卷补之。此官书、诱书合为一本之由。”[14]1900年,瑞典人斯文赫定在新疆古楼兰废墟发现了一张不晚于魏晋时代的《战国策》写本残片,其内容同于姚宏本《燕策》第一章的末尾和第二章的开头,可见今本流传有绪,大体保存了刘向编订的原貌[15]。这次考古发现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不晚于魏晋时代的《战国策》写本残片”,其年代早于北宋,可以与宋代流行版本进行参证。二是参证的结果说“内容同于姚宏本《燕策》第一章的末尾和第二章的开头”,这个写本虽是残片,遗留的内容却正好与姚宏本的某些章节在顺序和内容上完全一致。而姚宏本校对的底本是曾校本,据此可间接证明曾巩在定著篇章时的审慎态度,说明他尽量恢复了刘向编撰《战国策》时在内容和编次上的原貌。此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认为“《战国策》一书,编自刘向,注自高诱。至宋而诱注残阙,曾巩始合诸家之本校之,而于注文无所增损”[16]。曾巩将高诱注本与刘向原本合为一书,对保存高诱注本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由于《战国策》在北宋时期散佚严重,故整理校订《战国策》的难度可想而知。但曾巩并没有主观臆测,而是积极广求善本作为参考依据予以校定补正。曾巩“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其所收集的善本及其他版本,今天已不可得见,只能根据零星史料钩沉大概:
1.刘敞手校书肆印卖本
刘敞与曾巩同生于真宗天禧三年,是北宋时期著名的史学家、经学家、散文家。欧阳修在《集贤院学士刘公墓志铭》中称刘敞“于学博,自六经、百氏、古今传记,下至天文、地理、卜医、数术、浮图、老庄之说,无所不通”[17]。刘敞是我国金石学的开山人。他开私人收藏著录之先例,著有《先秦古器图碑》。刘敞步入仕途在仁宗庆历六年,曾巩在仁宗嘉祐二年,中间相隔十一年,但这并不妨碍二人的友情与交流。一方面是曾巩当时因欧阳修的推赏,名满天下;另一方面是欧阳修与刘敞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嘉祐二年曾巩以进士及第归,刘敞曾设宴觞之[18]。另外,曾巩与刘敞均爱好金石收藏,据曾巩《金石录跋尾》记载,二人之间有对金石方面的切磋和探讨。曾巩于英宗治平二年到治平四年编定《战国策》时,刘敞手校本《战国策》作为民间书坊刊印本,当时已在民间印刷售卖,得到刘敞手校本不算难事。根据曾巩编校时所持的严谨态度可以推测,他在校勘《战国策》时应该参校了刘敞手校本。
2.钱塘颜氏印本
此印本为当时民间书坊刊印流传的版本,质量较差,舛误甚多。事实上,由于北宋私人刻书的繁荣时期在神宗熙宁元年后,因此,此前的私家刻书被朝廷严密控制,质量都不算高。王觉在英宗治平初曾校钱塘颜氏印本,其中有该印本“文辞字句脱误,尤失其真”之语[19]。可见,此印本的错误脱漏很多,但曾巩秉着“竭泽而渔”的校勘态度,应当曾过目此书。
3.李格非本
李格非花费了许多心血进行校订,他认为《战国策》宜有善本流传于世,感叹其“舛错不可疾读”,对其错误的地方“不复窜定”,对其“完篇”则加以“丹圈”[20]。据范祥雍考证,北宋著名文学家李格非(1045—1105),即著名词人李清照的父亲并非此处提及的李格非,此李格非应另有其人,但具体生平不详[21]。李格非在校勘时并未提到曾巩校勘本,而曾校本作为官方校本,如果李格非生活的时间晚于曾巩则应该不难看到。由此推测,他校勘《战国策》的时间应早于曾巩。而曾巩在校勘《战国策》时,出于“尽得其书”以助校勘的目的,极有可能参考了李格非本。
4.王觉本
王觉《题战国策》:“治平初,始得钱塘颜氏印本该之,爱其文辞之辩博,而字句脱误,尤失其真。丁未岁,予在京师,因借馆阁诸公家藏数本参校之,盖十正其六七;凡诸本之不裁者,虽杂见于《史记》他书,然不敢辄为改易,仍从其旧,盖慎之也。”根据王觉提到的治平初年和丁未岁,则可推测王觉可能与曾巩同在京师任职,彼此借校当为可能。
5.孙觉本
孙觉(1027—1090),字莘老,著名经学家,著有《周易传》《春秋传》等。孙觉与曾巩是同事兼好友,二人同在史馆编校书籍多年。据茆氏《孙莘老年谱》载,“孙觉在嘉祐年间亦编校昭文馆书籍,与公同在京师”[22]。王焕镳载嘉祐八年七月与孙觉等人校定陈书并完成[23]。神宗熙宁元年曾巩诏修英宗实录,与孙觉同充检讨官。曾巩与孙觉不仅是同官,二人还有诗文往来,曾巩有《送孙莘老湖州墨妙亭》诗。由二人是同事兼好友的关系可推知,孙觉本应该不难为曾巩借阅。
6.苏颂本
苏颂(1020—1101),仁宗庆历二年进士,先任地方官,后改任馆阁校勘、集贤校理等职九年,得以博览皇家藏书。从皇祐五年开始至嘉祐六年苏颂任馆阁校勘、集贤校理共9年,主要从事医书的校正工作。曾巩于嘉祐五年因欧阳修推荐而在京编校史馆书籍,与苏颂同在三馆秘阁任职的时间有2年左右。据曾巩《列女传目录序》载,其在校勘《列女传》时曾参考苏颂所编次目录定篇。据此可推测,曾巩借阅苏颂本进行参校当非难事。不过,据孙朴记载,苏颂本亦为残本。
7.钱藻本
钱藻(1022—1082),字纯老,钱明逸之从子。幼孤,刻厉为学,曾任馆阁校理,与曾巩为馆阁同舍之士,神宗熙宁元年曾巩诏修英宗实录,与钱藻同充检讨官。曾巩于熙宁三年撰《馆阁送钱纯老知婺州诗序》一文,在钱藻去世时还写有祭文《朝中祭钱纯老文》和墓志铭《故翰林侍读学士钱公墓志铭》,称道其学问人品,慨叹其不遇之命运。由此可见,二人应该是很好的朋友。曾巩又在《战国策目录序》中有“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之语,则其借阅参校钱藻本应该是没有疑义的。但钱藻本也为残本。
8.孙固本
孙固(1016—1090),字和父,长于儒术,兼书、画,百工技艺,无所不适,人称为百会先生。《宋史》有传。孙固与曾巩生活的年代基本一致,且作为同朝为官的士大夫,曾巩见到孙固本应该是可能的。
9.苏轼本
苏轼(1037—1101),与曾巩为同年进士,又同为馆阁校理。在苏轼请托下,曾巩在治平三年为苏轼父亲苏洵撰《苏明允哀辞》,感慨苏洵不遇的遭际,高度评价苏洵的文学成就。治平四年,苏轼因父丧归蜀,在蜀向曾巩推荐学生,在曾巩所作《赠黎安二生序》中有载:“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辱以顾予。”熙宁二年,曾巩从馆阁外任越州时,馆阁同舍旧例饯送,苏轼有《送曾子固倅越得燕字》诗:“醉翁门下土,杂遝难为贤。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昔从南方来,与翁两联翩。翁今自憔悴,子去亦宜然。贾谊穷适楚,乐生老思燕。那因江鲙美,遽厌天庖膻。但苦世论隘,聒耳如蜩蝉。安得万顷池,养此横海鳣。”[24]对曾巩的才学人品高度赞扬,也对其不遇深表同情。现今虽无从见到苏轼藏本,但曾巩凭借同年、同僚、朋友关系借阅苏轼本当不难。
10.集贤院本12篇
宋代集贤院馆藏书。据孙朴《书阁本战国策后》云:“集贤本最脱漏。”[25]则可见当时宋代朝廷馆藏的《战国策》版本脱漏之严重。曾巩在崇文院校书,历任馆阁校勘、集贤校理,参考集贤院本亦是情理之中。
11.崇文院藏高诱注残本8篇及其他高诱注残本2篇
宋代崇文院藏书,高诱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战国策》一书,编自刘向,注自高诱。至宋而诱注残阙,曾巩始合诸家之本校之,而于注文无所增损”[26]。此崇文院藏书主要是高诱注残本。曾巩在《战国策目录序》中云:“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三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云。”可见曾巩当时见到的崇文院藏书也是不全的。
12.曾巩藏本
据其弟曾肇在《曾巩行状》中记述,曾巩“平生无所好,顾喜藏书,至二万卷”,可见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藏书家。纪昀亦推测:“意必以诱书足官书,而又于他家书内摭二卷补之。”[27]范祥雍也认为:“以当时官家藏书,《崇文书目》不过三万六百六十九卷(《宋史·艺文志》),私家所藏如此,足称富备,其中必多异本,取为校书之用,只是《序录》不便自道耳。故而他自出家藏本参校极其可能。”[28]以上虽是推测之语,却也合乎逻辑,在曾巩参校的书籍中,应该有他自己所收藏的《战国策》版本。
以上所列版本仅是根据现有文献略加排列,尚不包括其他各种流传下来的不知名的手抄本、印刷本。北宋时期由于政府对图籍整理收集的提倡,校勘之风盛行。政府直接擢拔科考优秀人才对藏书进行校勘、整理和撰修,许多知名学者亦参与其间。就《战国策》而言,就有以上提到的诸家校本,且又交换借阅,互通有无。曾巩校订《战国策》用功甚力,费时甚长,他在《战国策目录序》中云“臣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则参校诸家校本当无疑义,只是由于很多文献在流传中散佚而无从见到了。由于曾巩的“涸泽而渔”,“动用各种途径广泛收集相关的书籍,例如私人藏书、史馆藏书、各地州县藏书”[29],才使曾巩校本在北宋众多版本中成为校勘最为精审的善本。后来的许多学者如孙朴、王觉、姚宏与姚宽兄弟、鲍彪等人在校定《战国策》时,都以曾巩校本为必备的底本。
曾巩在校勘过程中广泛收集各种版本以参相互校、不逞臆擅改的审慎态度为宋代其他校勘《战国策》的学者树立了榜样。尽管曾巩校本的北宋刊本今无一存,但其后的姚宏校本、鲍彪校本这两种版本因被收入《四库全书》而保存下来。从历代校勘《战国策》的学者所写序跋中均可以看出他们对曾校本的高度评价,也可约略看出曾巩在校书中所采取的审慎态度对宋以后学者校勘《战国策》的深远影响。
孙朴《书阁本战国策后》云:“臣自元祐元年十二月入馆,即取曾巩三次所校定本,及苏颂、钱藻等不足本,又借刘敞手校书肆印卖本参考,比巩所校,补去是正,凡三百五十四字。八年,再用诸本及集贤院新本校,又得一百九十六字,共五伯五十签,遂为定本,可以修写黄本入秘阁。集贤本最脱漏,然亦间得一两字。”[30]孙校此书先后共八年,“一岁再三读”,共用了五种版本对校,校订了五百五十字,态度相当严谨认真。耿廷禧《战国策括苍刊本序》取家中藏本并其他数家藏本进行校对,基本未作增删,对于其中不能确定的内容则“以俟后之君子”[31],态度亦非常谨慎。
南宋姚宏从孙朴族子那里借得校本,借助不少。姚宏注本颇忠于原作,对原本的讹文异字和残缺之处也能阙疑待考。他在《题战国策》中还附以考异,例如,他对“埊”“坔”的考释非常谨慎,查阅了《唐史释音》《亢仓子》《鹖冠子》《切韵训诂》等书,但仍然没有妄下结论,而是存疑待考。他对不同版本产生的不同用字都很谨慎,“每篇间有异者,或见于他书,可以是正,悉注于旁。辨‘灓水’之为‘渍水’,‘案’字之为语助,与夫不题校人,并题续注者,皆余所益也”,忌轻改轻删。姚氏还提到辑得《战国策》佚文四百八十余条,亦非常谨慎地搜集异文他书进行考证,如“张仪说惠王”条,姚氏认为其“乃《韩非初见秦》,‘厉怜王’引《诗》乃韩婴《外传》,后人不可得而质矣。先秦古书见于世者无几。而余居究乡,无书可检阅,访《春秋后语》,数年方得之,然不为无补”。即使如此,姚氏仍然觉得有所未尽,“尚觊博采,老得定本,无刘公之遗恨”[32]。可见校勘态度之审慎。
西汉末年,光禄大夫刘向奉诏校书,见到了皇家藏书中有六种记载纵横家说辞的写本,内容庞杂,编排错乱,文字残缺。它们有《国策》(并非今本《战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等几种不同的名称。刘向依其国别,略以时间编次,定著为《战国策》三十三篇。东汉时高诱为此书作注。刘向整理《战国策》后在其《战国策序》中云:“《战国策》书,中书余卷错乱相糅舛,又有国别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国别者,略以时次之,分国别不以序者以相补,除重复,得三十三篇。”[33]东汉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著录“《战国策》三十三篇”,东汉高诱为之作注。《隋书·经籍志》(公元655年成书)著录“《战国策》三十二卷,刘向录。《战国策》二十一卷,高诱撰注”。《唐书·经籍志》著录“《战国策》三十二卷,刘向撰,《战国策》三十二卷高诱注”。《唐书·艺文志》记载与之相同。但是,经过唐末五代十国之乱,《战国策》流传到北宋,已经残缺不全。马端临《文献通考》引《崇文总目》(1034年—1037年成书)曰:“《战国策》篇卷亡阙,第二至第十、第三十一至第三十三阙。又有后汉高诱注本二十卷,今阙第一、第五、第十一至第二十,止存八卷。”[34]据学者考证,《战国策》散佚最为严重的时期是唐代和宋代,而宋代尤为严重(从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至曾巩校书时的嘉祐年间约70多年)的原因与纸张书写及书籍的装订有关[35]。据现有资料统计,宋代校理过《战国策》的学者有李格非、王觉、苏颂、苏轼、钱藻、孙固、孙觉等人,但无论从文字校勘的精审还是内容的完整方面都未达到善本的要求。
李格非花费了许多心血进行校订,他认为《战国策》宜有善本传于世,感叹其文字舛错不可读,对其舛错“不复竄定”,对篇章完整者则“以丹圜其上”[36]。王觉在治平年间校《战国策》时曾借“馆阁诸公家藏数本”。其《题战国策》云:“丁未岁,予在京师,因借馆阁诸公家藏数本参校之,盖十正其六七;凡诸本之不裁者,虽杂见于《史记》他书,然不敢辄为改易,仍从其旧,盖慎之也。”[37]孙朴记刘原父语云:“此书舛误特多,率一岁再三读,略以意属之而已。比刘原父云:‘吾老当得定本正之否邪?’”则刘敞校《战国策》时亦花许多心血,但也只是按照意脉将之连贯起来,尚未得到他本进行校正。因此,姚宏在《题战国策》中提到“刘公之遗恨”之语[38]。姚宏《题战国策》云:“余顷于会稽得孙元忠所校于其族子慤,殊为疏略。后再扣之,复出一本,有元忠《跋》,并标出钱、刘诸公手校字,比前本虽加详,然不能无疑焉。”可知钱藻本与刘敞本均为手校本,但是仍有诸多错误[39]。据王觉《题战国策》云:“治平初,始得钱塘颜氏印本该之,爱其文辞之辩博,而字句脱误,尤失其真。”[40]则此印本的错误脱漏亦很多。至于曾巩当时能看到的三馆秘阁藏书如集贤院本则“最脱漏”[41],可见当时宋代朝廷馆藏的《战国策》版本脱漏之严重。
曾巩在《战国策目录序》中记述自己校勘《战国策》的经过非常简略:“刘向所定《战国策》三十三篇,《崇文总目》称十一篇者阙,臣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正其误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后《战国策》三十三篇复完……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三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云。”崇文院所藏《战国策》只有本书十一卷,高注八卷,已经散佚了近三分之二。可以说,在《战国策》散佚最为严重的北宋中期,是曾巩作了承前启后的工作,将散佚的《战国策》恢复为三十三卷,使其体例完整;将舛误的文字进行了精心校订,使其可读;还有一点是将高诱注本与刘向本书放在一起,使其有幸保存下来。正如文史学家范祥雍所云:“《战国策》本书及高诱注本经过唐、五代的变乱,遭遇到大厄难,亡佚很多。宋初,国家图书馆——崇文院所藏此书,只有本书十一卷,高注八卷而已。佚失原因在于兵燹或火灾,也由于雕板尚未广行,民间藏书稀少,缮写本得之不易,渐至亡佚。挽救此书有力之人当推北宋曾巩。”“曾校本开始确定了《战国策》传本的统一形式,它的特点:一、恢复了刘向三十三篇编次,搜异补缺,始《东周》至《中山》,基本上完全了。二、并增高诱残注十卷(另残高注二卷不计在内)和本书联系在一起,使之不再有亡佚之忧。”[42]
宋以后学者在校订《战国策》时,都对曾巩的承前启后之功作了公允的评价。如元人吴师道在(元至正十二年刊本)《曾序跋》中云:“《国策》之书自刘向第录,逮南丰曾氏,皆有序论以著其大旨。”吴师道的《校注》在曾巩《战国策序录》后题识说:“凡浙、建、括苍本皆据曾所定。”[43]清人顾广圻在《战国策札记后序》中说得更为全面细致,云:“《战国策》传于世者,莫古于此本矣!然就中舛误不可读者,往往有焉。考刘向《叙录》云:‘皆定以杀青书,可缮写。’是向书初非不可读者也。高诱即以向所定著为之注,下迄唐世,其书具存,故李善、司马贞等征引依据,绝无不可读之云。逮曾南丰氏编校,始云疑其不可知者,而同时题记类称为舛误。盖自诱注仅存十篇,而宋时遂无善本矣。伯声续校,总四百八十余条,其所是正,亦云多矣,但其所萃诸本,既皆祖南丰,又旁采他书,复每简略,未为定本,尚不能无刘原父之遗恨耳。”[44]这些学者的评论其实都意识到了曾巩在《战国策》校勘整理中的承前启后之功。
《战国策》在流传中颇有亡佚,到北宋中期已散佚了十一篇,由曾巩访之士大夫家,才重新补足三十三篇之数。曾巩在《战国策》校勘方面的辛勤工作,使其校本成为后世校勘、刊刻的善本。在曾巩之后,后世学者多以曾巩校订本为参证。
孙朴在宋哲宗元祐元年校订《战国策》时记载:“臣自元祐元年十二月入馆,即取曾巩三次所校定本,及苏颂、钱藻等不足本,又借刘敞手校书肆印卖本参考,比巩所校,补去是正,凡三百五十四字。八年,再用诸本及集贤院新本校,又得一百九十六字,共五伯五十签,遂为定本,可以修写黄本入秘阁。”[45]据吴师道在《姚序跋》载其所得书自序云“得本于孙朴之子慤”,且“朴元祐初在馆中,取南丰曾巩本,参以苏颂、钱藻、刘敞所传,并集贤院新本,上标钱、刘校字,而姚又会稡诸本定之。每篇有异及他书可证者,悉还于下”[46]。可见,孙朴校订《战国策》主要取曾巩三次校订本为底本,并参苏颂、钱藻、刘敞本并集贤院新本。
南宋耿廷禧绍兴四年撰《战国策括苍刊本序》云:“余至括苍之明年,岁丰讼简,颇有文字之暇,于是用诸郡例,镂书以惠学者。念《战国策》未有板本,乃取家旧所藏刊焉。是书讹舛为多,自曾南丰已云‘疑其不可考者’,今据所藏,且用先辈数家本参定,以俟后之君子而已。”括苍刊本“因旧无甚增损”[47],态度审慎。耿廷禧云“家旧所藏”的底本必是北宋刊本,从其记述中可见他是参考了曾巩校订本的[48]。吴师道在曾巩《战国策序录》后题识曾说:“凡浙、建、括苍本皆据曾所定。”[49]
南宋姚宏、姚宽兄弟在校订《战国策》时主要参考曾巩本。姚宏绍兴四年校《战国策》,其《题战国策》云:“旧本有未经曾南丰校定者,舛误尤不可读。南丰所校,乃今所行。都下建阳刻本,皆祖南丰,互有失得。”[50]姚宽继其兄未竟事业,继续校勘《战国策》,“宣和间,得馆中孙固、孙觉、钱藻、曾巩、刘敞、苏颂、集贤院共七本,晚得晁以道本,并校之”,他在《战国策后序》中亦云:“旧本有未经曾南丰校订者,舛误不可读。南丰所校乃今所行。都下、建阳刻本,皆祖南丰。其浙、建小字刊行者,皆南丰所校本也。”[51]可见,姚宏、姚宽兄弟在比较当时尚存的各种版本后,都认识到曾巩校订本是进一步校理的必备善本。另外,北宋熙宁元年之后私刻坊刻大量兴起,其中浙江杭州和福建建阳的雕版印刷到南宋时均为全国的刻书中心,刻印书籍的数量居全国之冠。“都下”指当时南宋京都临安(今杭州市),都下刻本即浙本;“建阳”指福建建阳,建阳刻本即“建本”。由此可知,在南宋时期,曾巩校本因其校勘的精审,已成为私家书坊刻印的必备底本被大量刻印。同时代鲍彪在绍兴十七年为《战国策》作注亦参曾巩本,但他颇出己意,改动原文并重新对曾巩本的编次进行了调整,因而颇受后人讥评。
综上,《战国策》的版本大致有两个系统。一是姚宏本,此本在清代经黄丕烈影写复刻,收入《士礼居丛书》,流传极广,今通称姚本,其中包括东汉高诱的残注和姚宏的续注。一是鲍彪本,元代吴师道撰《战国策》注,对鲍注订误补缺,释疑解滞,甚便读者。《四部丛刊》初编曾把吴书的元至正十五年刻本影印收入,其他的重刻本流传的也很多,此本今通称鲍吴本。这两个版本的源头都是曾巩校订本。
注释:
[1] (宋)曾巩:《曾巩集》,陈杏珍、晁继周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文中未标明的引文均出自此书,不一一注出)
[2] (元)吴师道:《战国策校注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9页。
[3] (清)顾广圻:《战国策札记后序》,《思适斋集》卷4,道光己酉徐渭仁《春晖堂丛书》刊本。
[4] 张高评:《宋代雕版印刷与传媒效应》,《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第45~47页。
[5] (宋)李格非:《书战国策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31~332页。
[6] (宋)孙朴:《书阁本战国策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32页。
[7] (宋)姚宏:《题战国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43页。
[8] (宋)王觉:《题战国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42~243页。
[9] (宋)孙朴:《书阁本战国策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42~243页。
[10] 陈垣:《校勘学释例》,北京:中华书局,第1959页。
[11] (清)顾广圻:《礼记考异跋》,《思适斋集》卷五,道光己酉徐渭仁《春晖堂丛书》刊本。
[12] 郑杰文:《战国策在北宋时期的整理和流传》,《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第40~43页。
[13] (宋)孙朴:《书阁本战国策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43页。
[14] (清)纪昀:《战国策提要》,《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39~240页。
[15] 范祥雍:《战国策传本源流考》,《战国策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页。
[16] (清)纪昀:《战国策提要》,《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39~240页。
[17] (宋)欧阳修:《集贤院学士刘公墓志铭》,《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524页。
[18] (宋)刘敞:《李觏以太学助教召曾巩以进士及第归俱会郡下素闻两人之贤留饮涵虚阁》,《公是集》,武英殿聚珍版(福建本)。
[19] (宋)姚宏:《题战国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43页。
[20] (宋)李格非:《书战国策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31~332页。
[21] 范祥雍认为:“或以李文叔为李格非。按李格非字文叔(《宋史·文艺列传》有传),非名文叔。不合者一。格非受知于苏轼,年辈在曾巩之后,此文叔序次在王觉之前。年辈较先,不合者二。若是格非,应见到曾氏校定本,今跋云‘今《战国策》参错不可疾读’,只字未及曾本。不合者三。可断言此文叔为另一人。”(见范祥雍:《战国策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0~31页。)
[22] 王焕镳:《曾南丰先生年谱》,上海:商务印书馆,1943年,第67页。
[23] 王焕镳:《曾南丰先生年谱》,上海:商务印书馆,1943年,第72页。
[24] (宋)苏轼:《苏轼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7页。
[25] (宋)孙朴:《书阁本战国策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32页。
[26] (清)纪昀:《战国策提要》,《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39~240页。
[27] (清)纪昀:《战国策提要》,《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39~240页。
[28] 范祥雍:《战国策传本源流考》,《战国策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13页。
[29] 喻进芳:《论曾巩的编辑理念及其现代意义》,《江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第117~121页。
[30] (宋)孙朴:《书阁本战国策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32页。
[31] (宋)耿廷禧:《战国策括苍刊本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36页。
[32] (宋)姚宏:《题战国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43页。
[33] (汉)刘向:《战国策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71~472页。
[34] (清)纪昀:《战国策提要》,《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39~240页。
[35] 郑杰文:《战国策的佚文及其佚失原因》,《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3年第2期,第47~49页。
[36] (宋)李格非:《书战国策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31~332页。
[37] (宋)王觉:《题战国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7页。
[38] (宋)孙朴:《书阁本战国策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43页。
[39] (宋)姚宏:《题战国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43页。
[40] (宋)王觉:《题战国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42~243页。
[41] (宋)孙朴:《书阁本战国策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42~243页。
[42] 范祥雍:《战国策传本源流考》,《战国策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页。
[43] (元)吴师道:《战国策校注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9页。
[44] (清)顾广圻:《战国策札记后序》,《思适斋集》卷四,道光己酉徐渭仁《春晖堂丛书》刊本。
[45] (宋)孙朴:《书阁本战国策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32页。
[46] (元)吴师道:《姚序跋》,《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9页。
[47] (宋)耿廷禧:《战国策括苍刊本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36页。
[48] 范祥雍:《战国策传本源流考》,《范祥雍古籍整理汇刊:战国策笺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页。
[49] (元)吴师道:《战国策校注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9页。
[50] (宋)姚宏:《题战国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43页。
[51] 姚宽:《题战国策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