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英
(浙江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反讽(irony,ironie)是西方修辞学、语言学、文学、哲学领域的重要概念。从古希腊至今,反讽的意义不断演变,有伪装、欺骗、相反、差异、否定、自由、虚无、笑的和解、期望落空、矛盾的对立并存、中心的悬置、自我反省等。经过漫长的发展,反讽不仅含义越来越丰富,而且被冠以不同的名称:苏格拉底式的反讽、言语反讽、行为反讽、结构反讽、戏剧反讽、情境反讽、事件反讽、传统反讽、喜剧反讽、悲剧反讽、宇宙反讽、命运反讽、世界反讽、总体反讽,等等。面对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名称,想要做出恰当的解释和分类都是十分困难的。反讽还被不同流派使用,德国浪漫派、“新批评”派以及不同时期的理论家和哲学家都使用着反讽这个概念。那么,不同时期、不同流派、不同名称的反讽,有什么共同点呢?这些不同的意义为何能为一个共同的名称所统辖?换句话说,反讽的核心是什么?
笔者认为,反讽的核心在于“否定性”。此处的否定性包含反思性和批判性的意义,具有思辨的意味。从历时和共时的维度看,不同时期、不同种类的反讽都具有否定性。
早在古希腊时期就有了反讽。“将反讽导入世界,并给这个婴孩命名的”,是苏格拉底[1]。但反讽概念在英语和欧洲其它现代语言中的演变过程都很缓慢。“直到1502年,‘irony’一词才在英语中出现,而且直到18世纪初叶它才被广泛使用。”[2]到德国浪漫主义反讽出现,反讽的意义开始变得难以把握,反讽也开始更多地在哲学和美学领域受到关注。
因此,浪漫反讽之前的反讽也被称为古典反讽。古典反讽主要被当作修辞使用,意义主要集中在“言在此而意在彼”,具体可以表现为“说与本意相反的事”“伪装”“克制陈述”“歪曲模仿”“为责备而褒扬”“为褒扬而责备”,等等[3]。从以上定义可以看出,在古典反讽中,言说的目的和实际意义构成了对言说表面意义的否定。这个时期的反讽,主要是简单的二元对立的结构,矛盾对立的两个因素中,一方否定另一方,将言说的意义引向相反的方向。
古典反讽中苏格拉底的反讽最值得研究。这种反讽往往被认为是一种语言伪装。说话人装作无知,不断提问,其目的是暴露对方的无知。柏拉图在《大希庇阿斯篇》中记录了苏格拉底与希庇阿斯关于美的谈话。苏格拉底装作无知,向希庇阿斯请教:美的定义是什么?希的回答是“美是一位漂亮小姐”。苏格拉底继续佯装无知,不断提问,提出“是否有一个美本身存在”“小姐的美能使一切东西成为美的吗”等一连串问题,引导对方提出美是“黄金”“恰当”“有用”“有益”“视觉和听觉产生的快感”等定义。苏格拉底却又以更多的提问暴露出这些定义的矛盾和漏洞,以及希庇阿斯的回答是“美的东西”而不是“美本身”。最后,希庇阿斯无法自圆其说,批评苏格拉底关心的问题琐屑无聊。而苏格拉底则承认自己无知愚钝,并假借论敌对自己的批评说道:“你既然不知道什么才是美,你怎么能判断一篇文章或其他作品是好是坏?在这样蒙昧无知的状态中,你以为生胜于死吗?”并且总结道:“美是难的。”[4]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苏格拉底通过伪装无知和不断提问,逐步暴露对方的无知,讽刺了对方无知而自恃有知,更以“美是难的”否定了把握美的本质的可能性,以最后的反问否定了蒙昧生存的意义。由此可见,苏格拉底反讽的特征是“佯装”,而其实质是哲人发现人类生存之悖谬而对人性自负的否定。
德国浪漫主义反讽将反讽扩大为普遍原则,并将其引入哲学和美学领域。他们主张,反讽的本质是调节人自身对立的两级——理性与感性,通过对这两级的否定和限制,实现对两者矛盾的调解。F.施莱格尔认为,正如人性中有理性与感性的两级,艺术中也存在着互相对立的日神因素与酒神因素。日神因素赋予艺术家以积极、主动的创作热情,被称为“自我创造”;而酒神因素则具有怀疑性、限制性和修正性,被称为“自我毁灭”。反讽正是“自我创造和自我毁灭的经常交替”[5],是两者的互相限制和否定,是艺术家主体的清醒认识,从而实现自我主体性对绝对自由和无限完善的追求。但是,在浪漫反讽那里,无限和真理是无法真正到达的,只能通过反讽,通过浪漫的诗得以接近无限,显现真理。
浪漫反讽认为,反讽通过对有限和无限的否定调解着两者之间的矛盾。“反讽指向了两个方向:一方面它是对有限的嘲笑,因为一个有限会受到另一个有限的否认,并且由于绝对思想而全然感到羞愧;另一方面,如诺瓦利斯所言,它也是对绝对的嘲笑,因为同一的纯粹是不存在的。”[6]F.施莱格尔认为自我的完整性内涵由于经验现实的限制而呈现为某种欠缺和片段,充斥着悖谬与矛盾。因而,浪漫反讽主张对现实自我的有限性不断否定和超越,以不断接近无限的真与美的境界。而同时,浪漫反讽对绝对、无限、完美也采取了否定的态度。在他们看来,那些都是无法真正达到的,只有通过艺术,才能瞬间接近。
在浪漫反讽之后,黑格尔对反讽的解释值得关注。虽然黑格尔对反讽的论述并不多,但是“西方反讽解释史对黑格尔主义的批判构成了后世反讽解释史的一大主流”[7]。因此,黑格尔对反讽的理解不可忽视。黑格尔从辩证法与形而上的角度看待苏格拉底的反讽。他认为苏格拉底的反讽“是他的主观思维对现存的伦理的反抗……引导人们走向真正的善,走向普遍的观念”,亦即“对普遍概念的认识”[8]。此处,黑格尔指出了苏格拉底反讽对现存伦理和秩序的否定。虽然黑格尔的“否定”充满了正-反-合的螺旋式发展的乐观,与苏格拉底的反讽未必相符,但黑格尔指出了反讽的否定性特质。对于浪漫反讽,黑格尔持批判的态度。他认为,近代滑稽说“也可以说是属于这种不顾人物的性格统一性和坚定性的荒谬的表现方法”[9]。此处的“滑稽”即德语中的“ironie”,而此处的“近代滑稽”具有“浪漫式的滑稽”的意味,即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浪漫反讽”。其实,黑格尔也承认反讽的否定性,他不满的是施莱格尔坚持反讽否定性的绝对无限性,以及他将反讽“扩大成普遍的原则”[10]。根据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反讽只能是“普遍”(绝对理念)的具体显现,而不能是“普遍”本身。
对黑格尔既继承又挑战的克尔恺郭尔从苏格拉底的反讽出发,论及苏和施莱格尔等人的浪漫反讽。他对苏格拉底反讽的分析远远超越了修辞学的领域和“佯装无知”的意义,而主要立足于哲学的层面。他认为苏格拉底的整体立场就是反讽,苏格拉底将人的存在视为反讽。而苏格拉底对存在的理解是消极的,是无限绝对的否定。他指出,苏格拉底的辩证法是消极的,苏格拉底的反讽是“消耗一切的虚无”[11],苏格拉底的哲学“无时无刻不是否定性的”[12],因此“他的整个立场归结于无限的否定性”[13]。克尔凯郭尔对费希特等人的反讽的分析也贯穿了否定性这一内核。他指出,无论是费希特想要系统建构一个世界,还是“施莱格尔和蒂克想无中生有创造一个世界”,这里的反讽都是对“所有历史现实”的否定,“以便为自我创造的现实腾出地方”[14]。关于佐尔格,克尔凯郭尔认为“他的反讽是静观的反讽,他看透了万物的虚空”。他的静观反讽将有限者视为虚妄,无限者归结于彼岸,都是必须被否定的[15]。在对各种反讽的论述中,克尔凯郭尔也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在每一个个人生活中都有那么多亟待摒弃的东西……这里也是反讽大显身手的地方。”[16]而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有一条“贯穿所有反讽的规定,即主体是消极自由的”[17]。这里的消极即否定性。在他的《论反讽概念》中,消极、虚无、无物、扬弃、摒弃等词都是“否定性”的同义词。可见,克尔凯郭尔的反讽始终高扬否定性,只不过他将黑格尔的否定性往主体性方向做了扭转[18]。
“新批评”将反讽视为诗歌的结构原则,赋予了反讽一些新的含义。瑞恰慈认为反讽具有引起对立和互补刺激的作用,反讽是上乘诗作的一个特点[19]。这里的“对立”包含着否定性,因为对立的双方是互相否定或互相限制的关系。布鲁克斯将反讽定义为“语境对一个陈述语的明显歪曲”[20]。他的有些举例的确切中反讽的要害。如,他引用的《墓园挽歌》:“荣誉的声音能唤起沉默的尘土?/捧场能安慰死亡冰冷的耳朵?”这两行诗句中,不仅矛盾对立的因素形成互相否定,而且这种对照构成了对尘世的荣誉、虚假的捧场的反讽——在沉默的、永恒的死亡面前,这些短暂而虚妄的喧闹、甚至生命本身通通招致怀疑和否定。然而,他的有些例子却并不是反讽。如“青苔石畔的一朵紫罗兰/在眼前半遮半掩/一颗星一样的美,孤单单/闪耀在天边”。这里的紫罗兰和孤星这两个意象并不构成否定性,因而没有反讽的意味。可以说,布鲁克斯在借用反讽这个词阐述他的诗歌创作原则时,在一定程度上泛化了反讽的意义[21]。而这正是因为布鲁克斯的有些例子中只有差异因素的并置,而不存在矛盾因素之间的、事实和表象之间的否定性。
接下来,本文将考察后现代主义时期几位理论家对反讽的论述。这个阶段最大的特点是对二元对立的解构,对终极话语的拒绝。
美国新实用主义哲学家理查德·罗蒂在《偶然、反讽、团结》中勾勒出一位“自由主义的反讽主义者”,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罗蒂对反讽的理解。罗蒂认为神学家或形而上学家“相信有一个在时间与机缘之上的秩序,决定着人类存在的意义,建立各种责任的阶层体系”,但反讽主义者不相信这种秩序的存在[22]。因为反讽主义者否定终极语汇,否定本质,否定本源。罗蒂指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私人的终极语汇(final vocabulary)。但是,他通过对“反讽主义者”的定义,否定在所有私人终极语汇之上存在共有的、本源性的或唯一正确的终极语汇。根据他的定义,“反讽主义者”对自己使用的终极语汇,抱着彻底的、持续的质疑,并且认为终极语汇并未比其他语汇更接近实有或接触到了在其之外的任何力量。因而,反讽主义者追求的终极语汇是多样的、新奇的。罗蒂还指出,“反讽主义者知道任何东西都可以透过再描述而显得是好或是坏”,因而,无法在终极语汇间作出选择和排序[23]。通过再描述,反讽主义者无意发现人生的大秘密,而只想“重新安排一些微不足道的无常事物”[24]。通过再描述,反讽主义者对历史、对宏大叙事、对所谓的中心和本源展开否定。总之,反讽主义者“认为任何东西都没有内在的本性或真实的本质”[25]。
解构主义健将保罗·德·曼从语言的修辞性角度来思考反讽。他强调F.施莱格尔的“不可理解”这一概念。这里的不可理解指的是原理意义上理解的不可能性,源于语言与意图的脱节,解读与误解的并行,其本质是质疑语言和意义的关系,否定人们到达真正理解的可能性。在此基础上,德·曼以三种方法处理反讽:将反讽还原为“艺术技巧”;将其视为“反省性结构的自我辩证法”;将其插入历史的辩证法之中。实质上,德·曼是在坚持对象与意识的非同一性关系,视反讽为“切断单纯的自我同一连续性的一个重要契机”和捣乱井然有序的历史的装置[26]。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德·曼的反讽是对虚拟的同一性、连续性、秩序的分割和否定。同一流派的希利斯·米勒在《解读叙事》中以一章的内容分析了间接引语与反讽的关系。在米勒看来,所有的间接引语都具有反讽意义,因为间接引语是对原来话语的反讽性模仿,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引用话语的歪曲。在这种模仿中,真实的意义摇摆不定,任何中心都被悬置。而反讽正是对中心意义的悬置,“反讽不仅悬置意义线条,而且悬置任何意义中心,甚至包括无穷远处的中心”[27]。由此可见,米勒的反讽解构并否定了绝对的意义中心。
以上从历时的层面,论述了不同时期的反讽在概念的流变中始终保持着“否定性”这一内核。接下来,本文将从共时的层面,分析不同种类、不同名称的反讽所具有的否定性。
常见的反讽有言语反讽、情境反讽、事件反讽、戏剧反讽和宇宙反讽。
言语反讽指的是一个陈述语的字面意与说话者实际的意思大相径庭。反讽陈述的表达、态度和价值观与说话者想要表达的迥异,甚至常常相反[28]。常见的言语反讽有:在某人做错了某件事时说“你看你干的好事”,对一个不怀好意的人说“你真是好心啊”。从这两个例子很容易看出,言语反讽往往是实际意思对字面意思的否定。当然,很多言语反讽都不是简单的实际意与字面意相反,也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曾衍桃在《反讽论》中分析了很多这样的例子,其中有一个很有意思:A说,你有什么了不得,难道你能把我给吃了?B说,我信佛[29]。这个例子中,B的真正用意和表面的回答并不构成相反的关系,也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我信佛”似乎是在回答“我不会吃了你”,实际意义却是:我是吃素的,我不吃动物性食物;如果你觉得自己等同于动物,我对你也没兴趣,因为我采用的是不同于你的思维方式和待人方式;你根本无法和我在同一个层次对话,等等。此处的反讽意义十分丰富,但本质上是对对方思维方式和逻辑体系的否定,对其问题荒谬性的讥讽。
情境反讽指的是某一情境中不公平、不正常的性质被识别出来。在这种反讽中,巧合性非常明显。米克指出,情境反讽“一般只包含受嘲弄者和观察者”[30]。比如,一位职业小偷在行窃过程中被别人掏了兜,仍然专心行窃。这里的反讽并没有反讽发送者,而是由情境本身的异常和可笑决定的,需要观察者自己去发现。该情境中小偷的偷窃行为和专注精神都受到了嘲讽,并因为情境的反常与可笑而受到深刻的否定。浦安迪在《中国叙事学》中分析了《金瓶梅》中引录俗曲所产生的反讽。他认为小说中有不少这样的情境,当时的情景与点唱的曲牌构成极大反差,达到了作者讽刺挖苦的意图。比如,在欢迎李瓶儿的宴会点唱“调笑令”,似乎一片祥和热闹,但实际情况却是,李瓶儿刚刚自杀未遂,宴会后又是紧锣密鼓的斗争[31]。笔者认为,这些例子具有情境反讽的意味,其特征是人物或事件与情境之间的矛盾悖逆,其用意则是对情境中表面秩序和逻辑的否定,对被讽刺人物、事件及其价值的否定。
事件反讽特指人物的期望或计划与结果的矛盾。“在事件反讽里,实际发生的事与深信而期望的事恰恰相反。”[32]《傲慢与偏见》中有一段经典的事件反讽。达西的姑母一直希望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达西。当她得知达西爱着伊莉莎白,她到伊莉莎白家中要求伊莉莎白承诺不与达西交往。遭到拒绝后,她又将伊莉莎白说的话告诉达西,试图让达西知道伊莉莎白的“无耻”和“无礼”。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本来达西在求婚遭拒后已经灰心,而她的这番“告状”和阻挠恰恰让达西看到了希望,促成了这二人的美满婚姻。由此例可以看出,事件反讽是对人物的固执、自以为是以及种种期望、努力的嘲讽与否定,也是对付出与结果之间的因果关系的否定。
戏剧反讽与事件反讽有相似之处,也包含着人物的期望与结果的矛盾。“在戏剧反讽里,受嘲弄者泰然自若,而不知事情的真相与想象有很大出路。”[33]不过,戏剧反讽往往出现于戏剧或其他叙事作品中,特别指剧中人物的无知。在戏剧反讽中,观众、读者和作者都了解某个情境的现状和发展趋势,唯独某个人物不知道;这个人物的行为因此显得与该情境极不协调,他的期望与观众的预测和情境的必然走向恰恰相反[34]。如《傲慢与偏见》中科林斯向伊莉莎白求婚,遭到了伊莉莎白坚定的拒绝。世俗而势利的科林斯认为,伊莉莎白不可能不愿意嫁给自己这样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的人,因而将她的拒绝理解为女性的矜持,一再坚持自己求婚的理由。在这个片段中,任何读者都能看出伊莉莎白对科林斯的厌恶,也能判断如此美丽、聪明而高傲的女性不可能会接受科林斯的求婚,唯独科林斯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在戏剧反讽中,人物的无知使得他的种种努力和期盼显得尤为可笑,人物徒劳的努力又反衬着他的无知,使这个人物成为反讽的牺牲品,遭到作者的嘲讽与否定。在这类反讽中,一切已由作者安排,事实是既定的,努力与愿望都是徒劳,与真相相比应该遭到否定。更深刻的是,人们对于努力与结果之间因果关系的信念也一并受到质疑和否定。
宇宙反讽又被称为命运反讽。在文学作品中,宇宙反讽特别强调命运对人物的作弄,“命运如同有意安排的事件,令主人公产生错误的希望,目的只是为了挫败并嘲弄他”[35]。比如《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避免先定的杀父娶母的命运,而追查恶人的希望也不断将他自己引向残酷的真相和惩罚。又如《德伯家的苔丝》,苔丝的所有努力都无法摆脱命运的作弄,所有的新希望都带给她更沉重的打击:她希望帮家庭摆脱困境,却遭诱奸;追求爱情和坦诚,却遭抛弃;寻求帮助不成,却再次被亚雷纠缠;为家人而自甘堕落,爱人却从国外返回;为爱情杀死亚雷,却因法律的“公正”而送命。宇宙中众神的游戏令人类成为反讽的对象。人的认识能力、理性的意义、形而上的绝对规律,甚至上帝的仁慈都遭到了质疑和否定。在米克的《论反讽》中,宇宙反讽与世界反讽、哲理反讽、总体反讽是相似的,都是“认为在人与世间其他事物、在生与死、在精神与物质两两之间的根本性抵触中有反讽存在的观点”[36]。宇宙反讽强调无处不在的、无法解决的矛盾和荒谬,是人面对宇宙的冷漠、无法避免的死亡、无法预测的未来,深感无奈和愤懑而又试图面对时所作出的种种回应。因此,悲观者如苏格拉底一样,对人的存在持绝对的否定态度,乐观者则对人类和宇宙一起嘲讽,在超然的优越感中享受内心的平衡和否定的乐趣。
其实,言语反讽、情境反讽、事件反讽、戏剧反讽在一定程度上都与宇宙反讽相关,都是人们对于存在的理解和把握方式,是对于宇宙、人生中许多无法预测、无法掌控、无法改变而又无法回避的矛盾悖谬的一种认识和回应,并因此对人类始终致力于建构的秩序、规律、真理、绝对等终极话语的怀疑、批判和否定。
布斯在《反讽的帝国》一文中试图解释,为何在日常语言中“反讽”的使用频率如此之高,为何使用反讽手法的话语种类如此之多。他从三个方面展开分析:第一,人们往往将上帝视为“人类事业的荣耀的嘲讽者”,把他当做权威的讽刺作家。似乎他“要许下一些他没许过的诺言,最后再悄悄兑现自己已经许下的诺言”。上帝的反讽在于,本质上,是他的——不是我们的奇迹——在行事,人类却无法决定自己的生存。第二,当人们发现上帝并不存在,又倾向于认为宇宙是一个反讽。在这个世界里,人们“不可能过一种一致的、可知的生活……所有选择……可以被认为是寻求产生许诺的‘中心’的一种努力”,却都导致令人吃惊的结果。许诺的是此,结果却是彼。第三,关于“自我”。雅克·拉康认为,人的本质是孩童时代个人梦想的“幻觉”表达,人们长大后却发现,那个“隐秘的全能的自我”根本不存在。格雷戈里·贝特森指出,自我是一种社会心理,“由很多个自我组成,同时又依附于‘他者’”。关于自我的反讽在于:“我们一出生,在成长中形成一种自己有无穷力量的幻觉”,结果却发现,“不是那个隐秘的自我,而是‘他者’成就了我”[37]。布斯的论述触及了宇宙反讽的本质。人们对于反讽的迷恋,根本原因在于他们发现,他们生存于其中的宇宙与个人意志和愿望无法保持一致,宇宙中无处不是矛盾悖谬,无处不需要否定,关于至高中心的话语都是虚假的,只能以笑面对之。
由以上分析可见,无论从历时的还是和共时的维度看,不同时期、不同种类的反讽都具有否定性。这诸多反讽,虽然形式和所指不同,本质上都是对表象的否定,对真相的追寻,对秩序、绝对、统一、中心等终极话语的否定。反讽的本质是否定性。这里的否定性包含反思性与批判性,是对任何绝对性的质疑。
反讽也是一种共时性的多次言说,是故事下面的故事。反讽是在逻辑上先做出一个言说,再以新的言说否定之,而言说的整体意义正是存在于否定之中,且包含了两次言说的意义,却又远远比这两者的意义更丰富。反讽的意义既包含表面的言说,又包含否定的过程和否定之后的二次言说,更包含这两种言说之间的种种张力和意义震荡,以及由此滋生、增殖的丰富意义。但是,两次言说和否定的过程都是同时发生的,只是在逻辑上或者在读者的理解过程中,可以区分先后。
否定性是反讽的核心,而由矛盾元素构成的对照则是实现否定性的必要因素。反讽中的对照构成矛盾对立的两级。这两级的意义或者相反,或者不同。其关系或显或隐。最常见的言语反讽中的矛盾两级很容易辨认,事件反讽中愿望与结果的对立也相对稳定,而在宇宙反讽中,两级间的对照却需要仔细识别,否定性之所在也常常含蓄深刻,含混多义。
反讽中对照的两级要么一方否定另一方,如言语反讽中实际意思否定字面义,要么相互否定,如浪漫反讽中的理性和感性、有限和无限。很多时候,对照的两级互相否定,循环往复,在此摇摆中产生意义的震荡和对中心的悬置,并置的矛盾永远以对照的方式存在,而这本身就构成反讽。在后现代主义的反讽中,二元对立遭到解构,对照的只是矛盾与差异,而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而这正是对逻各斯中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否定。
许多反讽,尤其是文学作品中的反讽由多层次对照构成,因而也具有多层次的否定性。对照的多层次是因为作者有意识地采用对比的手法,由此形成的反讽往往意义尤其丰富。如,凯特·肖邦的短篇小说《一小时的故事》中事件之间对照。小说的开头就提到马拉德先生的意外身亡。心脏不好的马夫人得知这一消息后,把自己单独关进房间。在房间独处的一个小时里,马夫人逐渐意识到自己从此可以过上自由的生活,因而兴奋不已。就在她眼中带着胜利的狂喜下楼时,她的丈夫活着回来了,她却心脏病突发身亡。小说中有四类事件层面的对照。第一,故事的开头是关于丈夫死亡的错误消息,故事的结尾是妻子真正的死亡,这两个事件——假死与真死——形成强烈的对照;第二,丈夫“死亡”与妻子“复活”(精神复苏)之间的对照;第三,丈夫“复活”与妻子死亡之间的对照;第四,如果借用布雷蒙的“叙事序列”的概念[38],整个故事的核心事件主要构成两个并列的复杂序列。一个序列代表“改善”:丈夫“死亡”→妻子“复活”,另一个序列代表“恶化”:丈夫“复活”→妻子死亡。这两个序列的鲜明反差构成了反讽对照。这四类对照具有深刻的否定意义,并进一步构成小说深层意义与表面意义之间、作者写作意图与小说内容之间的多层次对照,并产生了多层次的否定。前三类中“假死”与“真死”、“死亡”与“复活”的对照形成不断运动的互相否定,令读者无法确定,“死”与“活”,何为真,何为假。最后,“死”的活了,“活”的死了,“真”的变成了假的,“假”的却变成了真的。原先对照的两级依然存在,只是在互相否定中变换了位置。第四类对照超出了现实生活的常见逻辑。无论是妻子因丈夫死亡而“复活”,还是妻子因丈夫“复活”而死亡,都令人难以接受,挑战着人们的情感与心理限度,而这两个序列之间的对照则否定了人们对世界的秩序感和规律感,令读者在出乎意料中反思小说的深层次意义。小说的四类对照将读者的解读引向表层对照下面的“故事”:丈夫的死亡为何会导致妻子的精神复苏?丈夫的归来为何会导致妻子猝死?生与死之间的快速转换传达了怎样的意义?小说中包含了对人生、对世界怎样的理解?作者的写作意图何在?不同读者会得出不同结论,不同结论中必然包含着对某些对照因素的否定。这也正是反讽的开放性、多义性和作为本质的否定性。
反讽的否定不仅在于破坏,而且在于创造,既是解构的,又是建构的。反讽所建构的意义是由多层对照和多次否定构成的,是对原先单一信息否定之后的反思与创造。反讽的否定产生了“故事下面的故事”,建构了新的、更丰富的意义。反讽的否定性摧毁了旧的秩序,往往是为了建构属于反讽自己的逻辑,言说难以言说的意义。
纵观诸种反讽,其否定性不过是人类对于人生和宇宙反思的结果、把握的方式。对于宇宙中的种种矛盾悖谬,既然无法预测,无法改变,也无法逃避,反讽的否定性就成了一种睿智而超然的面对方式。
注释:
[1] 转引自林少阳:《反讽》,赵一凡,等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90页。
[2] [美]D.C.米克:《论反讽》,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年,第23页。
[3] [美]D.C.米克:《论反讽》,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年,第23页。
[4] [古希腊]柏拉图:《大希庇阿斯篇》,《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178~210页。
[5] [德]F.施勒格尔:《雅典娜神殿断片集》,李伯杰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60页。
[6] [德]曼费雷德·弗兰克:《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美学导论》,聂军,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73页。
[7] 林少阳:《反讽》,赵一凡,等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91页。
[8]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贺麟,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5~59页。
[9] [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10页。
[10]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贺麟,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5页。
[11] [丹麦]索伦·奥碧·克尔恺郭尔:《论反讽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主线》,汤晨溪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03页。
[12] [丹麦]索伦·奥碧·克尔恺郭尔:《论反讽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主线》,汤晨溪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78页。
[13] [丹麦]索伦·奥碧·克尔恺郭尔:《论反讽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主线》,汤晨溪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86页。
[14] [丹麦]索伦·奥碧·克尔恺郭尔:《论反讽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主线》,汤晨溪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38页。
[15] [丹麦]索伦·奥碧·克尔恺郭尔:《论反讽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主线》,汤晨溪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68~270页。
[16] [丹麦]索伦·奥碧·克尔恺郭尔:《论反讽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主线》,汤晨溪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85页。
[17] [丹麦]索伦·奥碧·克尔恺郭尔:《论反讽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主线》,汤晨溪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12页。
[18] 林少阳:《反讽》,赵一凡,等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94页。
[19] I.A.Richards,PrinciplesofLiteraryCriticism,New York:Routledge & Kegan Paul,1924,p.245.
[20] [美]克林斯·布鲁克斯:《反讽——一种结构原则》,袁可嘉译,赵毅衡编:《“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333页。
[21] 李嘉娜的文章也提到,布鲁克斯将反讽的概念用得太宽泛,究其反讽的本质是挖掘字词的表层结构,是事实与事实的对比,而不是事实与表象的关系,因此,这些并不构成反讽,而只是反差对比。参见李嘉娜:《重审布鲁克斯的“反讽”批评》,《外国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
[22] [美]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6页。
[23] [美]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05~106页。
[24] [美]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41页。
[25] [美]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07页。
[26] 林少阳:《反讽》,赵一凡等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98~99页。
[27] [美]J.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申丹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70页。
[28] M.H.Abrams:AGlossaryofLiteraryTerms,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年,第135页。
[29] 曾衍桃:《反讽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25页。
[30] [美]D.C.米克:《论反讽》,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年,第41页。
[31] [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08~110页。
[32] [美]D.C.米克:《论反讽》,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年,第89页。
[33] [美]D.C.米克:《论反讽》,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年,第89页。
[34] M.H.Abrams:AGlossaryofLiteraryTerms,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年,第136~137页。
[35] M.H.Abrams:AGlossaryofLiteraryTerms,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年,第137页。
[36] [美]D.C.米克:《论反讽》,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年,第28页。
[37] [美]韦恩·C.布斯:《修辞的复兴》,穆雷,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104~110页。
[38] 法国叙事学家布雷蒙在普罗普关于“叙事功能”(即人物的行动)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叙事序列”的概念作为叙事的基本单位。他认为三个功能一经组合便产生基本序列,基本序列互相组合产生复合序列。他认为叙事作品的事件基本上按两种序列发展:逐步改善或逐步恶化。参见张寅德编:《叙述学研究》,北京:中国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53~1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