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谦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8)
建构赋家身份是汉代一代人的努力,班固的工作在其中既有自己的特色,又是汉代赋家身份建构工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其所赋予赋家的存在本质、历史命运和此在持征,本身颇有历史言述和文学概括双重质感,对中国后来的赋学更是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赋家”一词自司马相如在《答盛览问作赋》一文中首次使用之后,赋学中人就一直用来称谓赋文学的创作主体。在古人的认知中,赋体文学创作主体不是先验的存在者,而是在赋体文学史的时空中被后天建构起来的。从现存古代文献看,在赋体文学刚刚登上历史舞台的战国晚期,实际参与到赋文学活动的人,不管他是创作主体,还是赋文学的接受主体,他们都还没有关于赋文学创作主体这一新的存在者的体认,像屈原、荀子、宋玉等赋家,他们创作,但并不打量自己的赋文学创作,并不对自己的赋文学创作主体身份进行思考与言说。赋的创作者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相对于旧文化和旧文学而言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者,是从汉代开始的。按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里的说法,赋体文学到了汉代,始从诗之附庸变成了独立的文学活动,始从楚国的地方文学变成了汉代帝国的天下文学,赋的参与者数量大增,汉代上层人物、汉代新兴的中国文人阶层中有影响的人物,几乎都或主动、或被动地介入到对屈原作品的评价和摹写潮流中,从此开始,赋文学活动在汉代“蔚为大国”。汉代人此时之所以会开始关注赋家的社会身份问题,与赋文学活动在汉代的大盛直接相关。因为,这种赋体文学“蔚为大国”的盛况意味着赋在汉代占据了文学世界的中心地位,当其时,习惯了《诗经》经学话语的人们不能不注意到写赋的人是一种前所未见的存在者。赋家对自身存在的关注一经出现,就意味着古人对赋家身份历史建构的开始。汉代人对赋家之身份的体认,或始于东方朔、枚皋等人羞愧于赋家类同倡优开始,刘安、司马迁将赋文学创作主体评价为儒家君子,其评价之高,同东方朔等人针对赋家之社会价值的评价之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司马相如对赋家身份的建构依据的是文学的审美尺度,这在汉代人关于赋家身份的种种说法中独此一家,别具价值。东汉初,扬雄把写赋的人称名为“诗人”或“辞人”,其对赋家的认知较之司马相如的观点是一种历史的倒退。在这之后,班固对赋家身份的建构显示出一种历史的厚重和力量。后来,王逸则把屈原这位中国的赋祖归列到经学大家的队伍中,把文学的赋家完全等同于伦理学和政治学的经学大家。汉代人对赋家身份的建构热情由此可见一斑,而班固在其中所做的工作,自然地具有了顺应历史时势的意义和价值。
班固对赋家身份建构的特别,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班固个人的身份所决定的。汉代醇儒班固既是颇有成就的大赋家,又是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之一,他的多重身份让他一旦关注赋家身份问题,就有了其他汉代人难以与之相较长短的优势。班固在汉代人中算是对赋家身份特别感兴趣的人之一,而他的赋家身份建构思想因为特重历史的视域,因此看上去比其他人更具有历史理性精神,显得更为可信。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关于赋家身份建构的历史叙述即使在今天的学术界,也没有人给予质疑。然而,班固关于赋家生成与建构的历史言述,其实并非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班固关于赋家身份建构的历史叙述主要见于他的如下话语: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列为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寑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1)因为标点的不同,究竟是“学《诗》之士”还是“学诗之士”,下文将详细讨论。,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2)陈国庆:《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83、184页。
这段话意图说明的主要问题有两个:一是写赋之人在中国历史上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二是为什么会出现。
班固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是:(1)在赋文作者出现之前,只有学诗、赋诗之人,这些人乃是第一代写赋之人的前身。(2)学诗之士在聘问制度大兴之际,不会转型为写赋之人,他们因为拥有“登高能赋”的赋诗言志能力,而能居于政治、外交生活的核心场域,全身心地活在《诗》语之中。(3)聘问制度在战国晚期的消亡,导致学诗之士虽有满腹诗书,却不再能凭借《诗》语而居于政治生活中心,而不得不作为政治上的失意者,居于政治生活之边缘,沦落为较之前的官员身份等而下的布衣阶层。此时,他们是“失志”之人。“失志”,即失去生活于《诗》语这一国家或天下政治、外交场域的资格和权力,这批学诗之士因此对自己人生的重大挫折心怀怨怼,忧愁忧思。(4)失志为布衣之士宣泄自身苦情的冲动成为他们选择赋文书写,将自己从学诗之士转型为赋文书写者的推动力。
班固以其大历史学家的身份说出的这段话,明确地告诉人们,中国的赋家是直接由“学诗之士”转型而来的,这一断语因此自然地具有历史话语特有的威权,容易让人们信以为真。再加上班固还是卓有成就的赋家,他的这一断语理应切合赋文学活动自身的实际情况,其断言亦因此不会引起赋学内部人士的反对(3)如皇甫谧《三都序》的赋史观就基本上是班固说法的翻版。。至少直至今天,学术界中人基本上都认为班固所说乃是历史的真实,学者亦因此一般都沿其思路展开赋体起源问题的探讨,总是把赋文活动之源归结到“诗”之活动,对班固的思路没有反思与批判的意识和言语。然而,班固的这一断语真的是不言自明的真理吗?本文即就此试作讨论。
班固所说的作为赋家前身的“学诗之士”,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人?只有当我们理清了这一问题,我们才能对中国第一代赋家由“学诗之士”转型而来的论断正确与否做出自己的判断。
班固“学诗之士”四个字会因所加上的标点符号不同,而有两种意涵:
第一种标点为“学诗之士”。这也是学界目前通用的标点。依此标点,则此处学诗者学习的对象是“诗”,“诗”从字面上讲,意义域远比《诗》要宽广,它主要指称一般意义上的诗歌活动、诗歌现象、诗歌文本和诗集等等。“诗”字本身的意义可以和任何具体的诗集无关。
另一种标点则可以是“学《诗》之士”。学界一般不采用这一标点。用这种标点的句子,其所指谓的学习者被明确限定为《诗三百》这部乐歌总集的学人,因为,中国上古时期,《诗》即是《诗三百》的另一种流行的称呼。按这一种标点,则“学《诗》之士”登高能赋的诗语,其实乃是《诗》语,《诗》语即《诗三百》中诗歌文本之语、音乐之语和舞蹈之语的总称。学《诗》同时是学习赋《诗》中的诗句以言志的技能,《诗》正是在这一赋《诗》的行为中同“赋”相联系起来,赋即是让《诗》之诗句在外交场合里显现出来的一种特殊技能。笔者认为,第二种标点显然比第一种更为吻合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实情。第一种标点所标示的“学诗之士”易让人被误导,把本应具有特指内容的“《诗》语”理解为无特指性的“诗语”,令“学《诗》之士”一词原有的向着赋《诗》而生的历史内涵被抽空。所以,本文的讨论选择将“学《诗》之士”作为对象,而不使用“学诗之士”一词。
“学诗之士”在中国上古出现时间应该很早,如果从《尚书·尧典》记载尧帝已命夔职掌贵族子弟的诗乐教育算起的话,“学诗之士”自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就已经出现。而且,“学诗之士”也即是“学歌之士”、“学习器乐之士”和“学习舞蹈之士”,也就是说,学生在学习用“诗言志”的同时,也在学习“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学习让“八音克谐,无相夺伦”(4)《尚书·尧典》,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31页。的技能。帝尧时代贵族子弟的学“诗”,实际上是学习诗歌、音乐、舞蹈,是接受多元的文学艺术教育。学诗的最终目的,是通过对文艺技能的把握,对文艺功能的认知,培养贵族子弟的完美人格,让受教育者最终能将天地人神鬼共融于诗乐舞共构出来的和谐场域之中,创造出人最好的生存环境或条件。贵族子弟所学的诗乐舞,有着新石器时代特有的巫术文化的浓厚气息。正所谓“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5)《尚书·尧典》,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31页。。此时,学诗之“士”既然是贵族子弟,他们就大致属于卿士大夫之“士”,不是后代那种被称为“士”的自由民。此一时期,由于《诗三百》还未出现,诗的学习者就还是“学诗之士”,而不是“学《诗》之士”。
帝尧时代王官学的诗乐教育下延到周王朝时期,体系更为完备,按《周礼·春官宗伯·大师》的说法,已有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以六德为之本,以六律为之音”。此时,天下贵族子弟都可以成为王官学体制内学诗、学乐、学舞之士。正是因为周朝王官学诗乐教育乃是那个时代面向所有贵族子弟的通识教育,且使用《诗三百》为教材,才使得春秋、战国之时,《诗》语可以成为上层人士包括君王、大臣、外交家诸色人等相互之间的交际语言。
孔子创起私学,提倡有教无类,始让学《诗》之“士”开始不限于贵族人士。“士”这个称谓在孔子的私学里,不再是贵族的专门称呼,平民、自由民、思想者、纵横游说之人、行侠者、博学者等皆可称为“士”,“学《诗》之士”从孔子的私学起,已经变成一个混杂多种阶级、阶层身份的群体,以前专属于王官学的《诗》语,至此向王官学之外的社会诸层面散发开来。这时,“学《诗》之士”中的很多人,尤其是那些原本被诗乐教育排除在外的人,始有机会把“《诗》”看成是自己步入上流社会,获得政治利益的有力工具,把“《诗》语”这一贵族身份的符号视为自己可以得到的资产。他们对待诗歌的工具态度,让这一时期人们对《诗》语的学习变得比以往更为急功近利。
班固所说的“学《诗》之士”因为学到了用《诗》语说话的技能,从而登高能赋,他们因此可以为大夫,即可以为官。这些“学《诗》之士”中的大多数人当然还是王官学之诗乐教育培养出来的,少数人则是在孔子的私学里学《诗》有成。但不论他们是哪种教育培养出来的“学《诗》之士”,他们都在本质上是诗乐舞的学习主体。而在春秋末年和战国时期,“学《诗》之士”较之以前的人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变得更为看重对《诗》语的学习,学诗不再是对诗、乐、舞平均着力的学习。这一变化在孔子《论语》中即有所体现。孔子在《论语》一书中多次讲到人要学《诗》,但每次讲到的“诗”都是《诗》语,而不是“诗”作为歌词所具有的音乐之声。因为孔子对音乐并非是外行,所以,对此我们只能理解为孔子在面对《诗三百》之时,他更看重这部歌曲集的歌词。孔子之所以对歌曲重词不重其音乐之声,是因为用词达意是那个骋辞的时代让政治成功、外交顺遂的必要条件。歌词是一种言语,言是用来达意的,言语说得好,就能达政,就能专对,言语说不好,则既不能达政,也不能专对。“学《诗》之士”登高能为大夫,其实无非是激发孔子倡导学诗的现实图景罢了。
汉儒以孔子为圣人,班固所说“学《诗》之士”故可以参照孔子的有关思想给予讨论。孔子家教即重学诗,《论语·季氏》记载孔子家教之事说:“……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曰:‘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孔子在这里所说的“诗”既是指诗歌作品,也是指《诗三百》这部诗集。孔子告诉他的儿子,“诗”或《诗三百》是人说话有所擅长的语言工具,学诗就是对这一工具的学习与操用,人不学《诗》,就得不到诗言这一工具,也就不具备恰当而正确地说话的能力。孔子认为,学《诗》但未能学好,对诗言这一工具的学习不能很好地学以致用,也是“无以言”的。他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6)《论语·子路》,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3页。这段话里,孔子明确把《诗》语当成了政治和外交语言。因此,从孔子的这些观点看,“学《诗》之士”就是学习《诗》语这种工具语言的学习者。与孔子之前王官学教育并不把《诗》言教育格外地提出来加以强调不同,孔子的学诗观显然有意地将《诗》语教育同乐、舞教育区别开来,给予了特别的强调。
孔子关于学《诗》可以学到介入人生更多能力的说法见于下面这段话:“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7)《论语·阳货》,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第178页。《诗》的学习,可以让学《诗》者获得兴、观、群、怨的能力,学《诗》者有了这样的能力,即可以很好地事父事君,并获得大量关于动植物的知识。兴、观、群、怨四者,是学《诗》者接受和阐释诗歌文本的能力,并不指书写诗歌的技能,学习这四种能力,不是为了让学《诗》者成为写诗的诗人。
从孔子对学《诗》的提倡,到班固所谓登高能为大夫的“学《诗》之士”,我们可以确定“学《诗》之士”是以《诗》为认知对象的一种主体。更具体地讲,“学《诗》之士”可细拆为如下几种诗歌主体:(1)《诗》之诗言的学习主体、认知主体。学《诗》之士把《诗三百》当作一种特殊的语言知识来学习,既学习诗言本身,又练习运用诗言的方法和技能。学《诗》之士对诗言的学习是为了让自己获得成为大夫、获取官职的能力和资质,学习目的指向学《诗》者个人的人生成功这一功利目的。学《诗》的另一目的,则是“学《诗》之士”为了让自己能很好使用诗言以达成政治目的、完成外交使命,即完成自身从诗言的学习主体向诗言之工具主体的蜕变。(2)把《诗三百》当作自然知识读本来学习,“学《诗》之士”通过学《诗》,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乃是《诗》所言生活知识或科学知识之认知主体。(3)“学《诗》之士”是诗歌言语文本的接受主体。这里所说的接受,不仅指学《诗》者作为诗言的认知主体和工具主体所呈现出来理性接受,而且指学《诗》者对诗言文本所写人生、社会内容的情感体认、政治观察和道德判断。在这一方面,“学《诗》之士”对《诗》的学习最终造就出来的是依《诗》而在的政治主体、道德主体。(4)在班固所生活的经学时代,“学《诗》之士”主要是经学师生,他们学《诗》虽然已经不能凭此为大夫,但他们却通过对《诗》的学习而成为诗或《诗》的阐释主体。(5)“学《诗》之士”有时会在学习中显现为诗的审美主体。《论语》记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矣。谓《武》,尽美矣,未尽善矣。”(8)《论语·八佾》,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第68页。其中孔子评说《韶》、《武》用到审美的尺度,是他在观听之时,对这两部乐舞作了审美性质的进入和评价。当其时,孔子是这两部乐舞的审美主体。但是,先秦两汉文献讲到“学《诗》之士”这种对诗的审美性质的进入之处非常少,偶尔提及,也并不给予特别的重视,因此,在学《诗》的大多数情况下,“学《诗》之士”并不是诗的审美主体。
班固所说的“学《诗》之士”作为中国第一代赋家的前身如何可能?此一追问基于“学《诗》之士”要成功转型为中国第一代赋家是有条件的,如果转型真的存在,转型也不是自然发生的。
笔者认为,“学《诗》之士”要转型为写赋之人,必得具备的条件是:
1.“学《诗》之士”本身必须是写诗之人,如果“学《诗》之士”只是通过对《诗》的学习,从而让自己成为《诗》的政教意义上的阐释主体、或者只是通过学《诗》让自己成为在外交场合里运用《诗》中之诗语的使用主体,那么,“学《诗》之士”要转型为写赋之人就是不可能的。因为,“学《诗》之士”学到的只是对《诗》的政教本质的认知,只是关于《诗》的政教意义阐释路向的选择及阐释方法和技能。在其学习中,士人甚至学不到对《诗》的文学本质的认知,亦学不到书写诗歌的种种方法与技艺。也就是说,对《诗》的学习,不能使学习者成为创作文学诗歌的人。写赋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把赋认知为政教工具,而是认知为人的审美的文学活动,因此,写赋的人在本质上乃是文学的创作主体。文学创作主体在才、胆、识、力等方面的主体素养,与文学阐释主体在相应方面的主体素养是完全不同的;文学创作主体对生活之理、事、情等方面的人生领会和把握,与文学阐释主体的主体性构成也是不一样的。至于将《诗》之诗语仅当作外交生活中的工具,从而让自己只是《诗》之诗语的工具性使用者,其在诗语使用中的工具意识以及使用诗语的技能,在根本上与文学创作主体之使用语言的意识和技能亦有着本质的差异。譬如,诗人将诗语视为自己存在的家园,而从不把诗语视为工具。
写诗的人诚然不直接是写赋的人,但是,由于他们都是文学的创作主体,那么,他们对文学的书写意识、对文学语言的态度及感觉、对创作与生活之关系、对创作中言与意等表达技艺的修养诸方面,都会有大致一样的取舍,这让写诗之人有了转型为写赋之人的可能性。
但是,可能并非是必然。因为,诗与赋终究是两种话语,从话语体类的角度看,二者之间的差别是极为巨大的,二者在体制形式上的差异性让学《诗》之人不可能无条件地转型为赋家。那么,《诗三百》所代表的诗体和屈原作品所代表的赋体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首先,《诗》与赋两种话语背后的文化属性是不同的。《诗》的背后是中国北方的道德理性文化,赋的背后是中国南方非理性的巫术和原始神话文化。其次,《诗》的本质是政教,赋的本质是文学。第三,《诗》主要是四言,赋则是杂言。若依刘熙载的意思,“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9)刘熙载:《艺概·赋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6页。。写杂沓的情事,故需参差不齐的杂言。第四,赋的句式往往以“兮”字句为其特殊标志,《诗》的句式则没有这样的句式。第五,依刘熙载的说法,是赋文重在用语词抒情写事,《诗》重在用音乐声腔抒情写事,所谓“赋别于诗者,诗辞情少而声情多,赋声情少而辞情多”(10)刘熙载:《艺概·赋概》,第87页。。诗与赋既如此不同,会写诗,因此不等于就会写赋,即便是写诗的人,对赋也因此而有陌生之感,就更遑论是“学《诗》之士”了。“学《诗》之士”要把转为写赋者的可能性变为历史的现实,会因这一对赋的陌生而显得格外的困难。
2.如果中国赋史上第一个写赋的人真是由写《诗》的人转身而出的,那么,当“学《诗》之士”决定改而写赋之时,在他们的面前,应该已经有像屈原等人活跃于其中的成熟的赋文活动,有成熟的赋体以及高水平的赋文本。这样的赋文本在文学的意义上优秀到足以让“学《诗》之士”动心,以至于要把自己从诗语中挪移到赋语中去生存。这样一来,在逻辑上就意味着中国赋史上第一个写赋的人既不可能是由学《诗》的人转身而出的,也不可能是由写诗的人转身而出的。在这里,我们应注意的是,《诗》自西周王官学以来在贵族人士心中的重要地位,在他们的认知里,《诗》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语句,是最好的诗。这意味着赋史上在起步阶段那种稚拙粗糙、品质低劣的赋作是无法令“学《诗》之士”产生转型为写赋之人的冲动的。
3.由“学《诗》之士”向写赋之人转型,转型者必须在价值观上不轻赋重《诗》,在文化上不重北轻南。因为《诗》是那个时代中国北方最为看重的政治、道德之话语,而赋文是中国南方晚于《诗》产生的文学话语。众所周知,在《诗》的话语体系里,相较于《诗》,辞赋的价值和地位一直被认为是低的,辞赋人士抬高辞赋的社会地位和价值的做法,通常是让辞赋被《诗》化,或曰被经学化。当“学《诗》之士”没有真正将赋放到同诗同样重要的地位,他们就很难有弃《诗》而写赋的冲动与行为。班固说:
昔在孝武,博览古文。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斯论似过其真。
今若屈原,露才扬己,……(其《离骚》)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11)班固:《离骚序》,《四部丛刊》影明翻宋本《楚辞》卷1。
班固对屈原所作楚辞所写的文学意象以及这类意象所依托之南楚文化深深地不以为然的态度,对“经义”的极致推重,见证了他重《诗》轻赋、重北轻南的文化、文学立场。这一立场立基于他对屈原辞赋不同于北方文化之南方性的正确认知。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曾谈到孔子用儒家的理性尺度消解中国原始神话的行为,准此,班固重《诗》轻赋的态度并非是他的个人态度,在汉代尊孔子为圣人的经学语境中,他代表的是一代经学人物的基本态度。由于班固自己就是“学《诗》之士”,他的立场与态度因此同荀子是一致的。“学《诗》之士”以这种重《诗》轻赋的态度,当其必得选择一种书写的方式来抒发自己胸中的怨诽之情时,他们怎么可能弃写诗而来写赋?如果说中国第一代赋家真是由“学《诗》之士”转型而来的,那么,视《诗》为生命的“学《诗》之士”弃诗选赋的原因,至少在班固这里是根本没有提及的。
4.班固说赋家系由“学《诗》之士”转型而成,造成此转型的关键在于“学《诗》之士”“失志”为布衣。“失志”让“学《诗》之士”自此《诗》无用武之地,不再能占据政治生活之中心,“学《诗》之士”因此心中充满怨怼之情,有了宣泄怨情的创作冲动。此冲动也即是“学《诗》之士”选择书写赋文,成就自身为写赋之人的动力。但是,班固的这一说法并未显出历史的必然性或逻辑上的唯一性。因为,文艺学里有一个常识,在所有的文学体类里,诗歌是最纯粹的文学,因为诗歌是最抒情的文学。辞赋虽然也能“发愤以抒情”,但在抒情性上仍然要稍逊诗歌一筹。“学《诗》之士”在渴望书写自己失志的人生怨情之时,他何以不选择自己更精擅的《诗》之诗语,却要去选择自己更为陌生的赋文话语?何以不选择最能抒情的诗抒写自己的失志之情,却去写辞赋来抒写心中的怨愤?班固的说法要能成立,就必须能合理地解释这一让人不解的现象。然而,在班固的话语里并没有这样的解释。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班固关于中国第一代写赋者由“学《诗》之士”直接转型而来的观点缺乏必须的中间环节之言述,转型要成功必须具备的条件都不成立。并且,在文学的内在逻辑方面,班固的说法不仅得不到相关的支持,在关键之处反而显现出同文学内在规律的悖反。因此,他的观点和转型作为历史过程的叙述都是不能成立的;也就是说,中国第一代赋家究竟从何而来、因何而生的问题在班固做出回答之后,依然是有待后来的学者去解决的问题。
“学《诗》之士”转型,从而生成了中国赋史上最早的写赋者这一观点是否能成立,要看有没有历史的实际证据给以有力的支撑。班固对此的说法是,荀子和屈原二人可作为“学《诗》之士”转型为赋史上第一代写赋者的实际证据。班固说:“春秋之后,周道寑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12)陈国庆:《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第183页。按班固的说法,这二人在其人生的前期理应是“学《诗》之士”,二人凭借所学得的《诗》语说话技能,登高能赋,而为大夫。后来,因为聘问制度的消亡,加上二人在居于政治权力场域时,受到小人谗言的伤害,去官为民,失志为布衣,或遭流放,远离故国,二人因此心怀忧愤,于是书写赋文来对自己身遭的政治之恶进行讽谏。
班固的这一例证是否有效呢?
先说屈原。屈原的赋作水平之高,乃是战国时代中国赋文的最高水平,由于在他之前,我们看不到有其他赋文的存世,所以,人们通常将屈原称为“赋祖”。“赋祖”者,赋史上第一个成功地写作出赋文学文本、且引领后人将辞赋活动拓展为一代文学之人也,赋文学的历史,由他的赋文学活动而开始起步。“赋祖”屈原可否证明赋史上第一个赋家就是由“学《诗》之士”转型而生的呢?应该是不能。因为,首先,我们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看不到屈原曾经学《诗》的记载(13)刘熙载认为,“《离骚》不必学《三百篇》”(刘熙载:《艺概·赋概》,第93页)。意思是学了,但不必学,因为《离骚》自有其不同于《三百篇》的地方。然而,笔者认为,《离骚》之所以不同于《三百篇》,“有其独至处”(同前),证明的恰是赋文学不是由《三百篇》而来。。其次,现存历史文献里除了班固的说法之外,没有屈原由学《诗》而转型为写赋的记载。因此,赋祖屈原无法成为班固观点的历史证据。
次说荀子。荀子作为先秦儒家的代表人物,他不仅是“学《诗》之士”,而且更是教《诗》、传播《诗》的老师。荀子说:“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也。”(14)梁启雄:《荀子简释·劝学》,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8页。荀子在这段话里劝告学生学诗,以便在人生开端之处让自己成为“士”,而学诗的最后目的,则是让学诗者通过诗的学习而让自己成为圣人。老师教诲生员,则老师当先行践履之,所以,这段话就足以证明荀子曾是“学《诗》之士”。荀子以这样的身份,理应对《诗三百》这一自周代以来的政治诗语平台有超乎同时代中国北方人士的精深理解,并且,《诗三百》所代表的北方诗学精神理应成为荀子根本的诗学修养,理应是荀子文化信仰之内核。正因如此,荀子才能写出《乐论》这样独立成篇之论文,这篇论文在儒家《乐经》亡佚的情况下,在诗学史上就显得特别珍贵。
荀子是否因自己是“学《诗》之士”,便有了转型为赋家的先决条件呢?对此我们的回答是否定的。理由就是,荀子心中的“诗”同“赋”根本就没有关联。荀子对“诗”究竟有怎样的理解呢?首先,荀子认为诗乐为一,论诗即论乐。他说:“诗者,中声之所止也。”梁启雄注曰:“杨曰:‘诗谓乐章,所以节声音,至乎中而止,不使流淫也。’《春秋传》:‘中声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弹矣。’”(15)梁启雄:《荀子简释·劝学》,第7页。其次,将诗视为歌词,从语言的层面来界定《诗》,认为《诗》中的诗作是历史、地理和自然知识的记载,《诗》等同于古代中国的百科全书,其特点乃是“博”:“《诗》、《书》之博也。”梁启雄注曰:“‘多闻曰博。’《诗》、《书》传记历史、地理、风俗及草木鸟兽之名,故内容极博。”(16)梁启雄:《荀子简释·劝学》,第7页。是荀子将《诗》视为关于历史、地理、风俗和草木鸟兽之名的知识读本,学《诗》乃是理性的认知行为。第三,荀子认为对诗的理性认知只是学《诗》的低层次行为,学《诗》的高层次目的是要通过学《诗》,让学习者信仰删诗的圣人,让学《诗》者自己成长为圣人,成为尊奉礼义的人。他说:“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顺《诗》、《书》”即用《诗》、《书》来说教,且看梁启雄对“顺”的注释:“高曰:‘顺借为训。’《说文》曰:‘训,说教也。’”(17)梁启雄:《荀子简释·劝学》,第10页。荀子明显是把学《诗》理解为学习者的成人之路,《诗》意味着经学之人学习关于人的规定性,是可以让学《诗》者成就自身为理想之人的路径。荀子这一思想的源头在孔子,孔子早就说过:“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18)《论语·泰伯》,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第104页。孔子的话,讲的就是通过诗、礼、乐的教育,让受教育者最终成就自身为人。第四,荀子对歌谣创作也曾给予言说:“歌谣謸笑,哭泣谛号,是吉凶忧愉之情发于声音者也。”(19)梁启雄:《荀子简释·礼论》,第265页。荀子既然视诗为乐,那么他所说的“歌谣”当然就是“诗”。荀子将歌谣的创作描述成抒情的行为,这一描述所涉及到的歌谣不是《诗》,所以,荀子在此当不是以“学《诗》之士”的身份来说的。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因为荀子谈到过歌谣的抒情性,就说“学《诗》之士”乃是学做写诗的人。
荀子以“学《诗》之士”的身份同赋文学发生了实际的关系。这一关系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的《赋篇》中部分文字同楚辞句式有相似之处,二是他的作品在中国赋史上被一些人认为是首次以“赋”字来名篇的作品。
所谓荀子的文字同于楚辞之句式者,大概是他身在赵国而答谢楚国春申君聘他的书信文辞,辞见《战国策·楚策四》:“宝珍隋珠,不知佩兮。袆布与丝,不知异兮。闾姝子奢,莫知媒兮。嫫母求之,又甚喜之兮。以瞽为明,以聋为聪。以是为非,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惟其同。”(20)刘向集录:《战国策》(全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67页。这段文辞,与《荀子》篇中“小歌”之一部分大体相同,但文字有稍异之处,朱熹或据此认为这段文辞就是一篇赋作。他在《楚辞后语》中说:“或曰:荀卿既为兰陵令,客有说春申君者曰……春申君又使人请荀子,荀子不还,而遣之赋,盖即此《佹诗》也。”(21)朱熹撰:《楚辞集注》,蒋立甫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17-218页。然而,荀子文辞从整体上讲,乃是给春申君的书信,是书信中的一段文辞。而就文体而言,书信体并非赋体。如果这段文辞只是荀子信中的局部,那么,把这段文辞从信中抽取出来,将之视为赋文作品,这种做法就是有问题的。这种做法明显是人们在后世已经有了赋体的明确概念之后,按赋体之概念去寻找赋文的历史来源。然而,这样的做法把书信中一段有后来之赋文气息的文辞摘取出来,并将之视为独立成篇的赋文学文本,就是把“历史的准备”错误地理解为历史本身了。因为,书信体中的文字哪怕再有赋文气息,它也是书信文章的有机组成部分,是属于书信体的,就像《红楼梦》中的诗歌,本质上是小说的组成部分,而并非是独立的诗。荀子致春申君书信中的一段文字在现存的《荀子》一书中,成为《赋》篇的“小歌”部分内容,但“小歌”整体的体量大于这段文章,而且同样的意思,在表达的文字上也不尽一致。这意味着要么是荀子后来把信中的这段文字抽取出来,加以扩写,使之成为一首独立的歌曲;同时,把它放置到“赋”篇之中,成为“赋”篇的部分内容,从而令后人总是从赋体文学的角度来讨论之。要么,就是《荀子》一书最初的编订者,把荀子所写的凡有楚辞气息的文字都集合在一起,给予“赋”名。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荀子的这段话被人们当成赋文本来看待,与荀子本人无关。在本文的题义中,我们真正应该注意的是,荀子是在受楚君聘问之时写下这段文字的,如果这段文字是赋文学文本,那么,这一事实也同班固所说的完全相悖。即作为“学《诗》之士”的荀子恰恰是在聘问制度尚存之时,并且因自身得到聘请,可以为官的情况下写作此赋文的。
荀子的这段文辞何以会有浓厚的楚辞气息?笔者认为,荀子在给楚春申君写信之时,出于礼貌,刻意学习用楚地语体来写,正因为是出于外交礼貌的初学,所以,这段文辞在最后几句无法再像前面几句那样,中规中矩地守着“兮字句”的句式,而是回到荀子真正熟悉的北方四言诗之书写习惯,“兮”字不再出现在文句之中。这一情况的出现,说明荀子在未到楚地之前,对楚之语体已经有所了解,但了解还十分肤浅。或者说,荀子直到50岁之后,才成为楚地语体的学习者,由于他始终坚守中国北方诗学语体,因此,他在楚辞的学习与写作上,乃是一个用功不多、成效不大的学习者。像班固那样将荀子视为辞赋的开创者的说法,显然是不能成立的。而荀子仿楚语所写的书写,写到了社会现实价值颠倒、是非混淆的黑暗局面,看上去符合班固所说“离谗忧国,作赋以风”的情况,但考虑到这文字总体上属于书信,则尚不能将之径称为赋文学文本。梁启雄说:“荀子《赋篇》的原文,至此似已结束了,以下的《佹诗》好像本来是另外一篇独立的篇章,不是《赋篇》的卒章。它的标题或是《佹诗》,或是《诗篇》。”(22)梁启雄:《荀子简释·荣辱》,第360页。依梁氏的观点,荀子在书信中仿楚语所写的一段文字原本就是诗,而并非是赋。但由于荀子的这段文字一部分用“兮字句”,一部分用北方传统的四言诗体,因此,把这段文字单独称为赋,或单独称为诗都不那么恰当,这段文字总体上就是一个既南且北、非南非北的奇怪的东西。它之所以会以这样奇怪的面孔出现,主要的原因,就是写下它的荀子出于对收信人楚国春申君的礼貌,于是在开始之时,刻意学习仿写了几句楚式语句,然而,由于身在赵国的荀子其时真的不太熟悉楚地语文,所以,不得不转回到用自己熟悉的北方诗语来写作。班固把荀子这种文字视为赋源之一,由此判定荀子和屈原可以并列为中国第一代写赋之人,是有悖于历史之真实情况的。
在赋史上,荀子的作品开了以“赋”名篇的先河,“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23)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0页。。荀子一生,开始生活在《诗》的文化语境里,至晚年与楚人通信,到楚做官,才有了赋文的写作,一生先诗而后赋,看上去完全可以作为班固观点的历史实证。但是,仔细推究起来,荀子先诗后赋的人生未必能支撑起班固关于第一位写赋者由“学《诗》之士”转型而来的观点。因为,首先屈原才是赋史上的第一位写赋之人。荀子在学术和诗赋上活跃的年代,与屈原学生宋玉大致在同一时期,荀子比屈原小了37岁。在屈原已经让骚体赋达到极高成就之后,荀子即使以“赋”名篇,他也只是“赋”的学习者或摹仿者,而算不得赋史上第一位写赋之人。其次,荀子作品以“赋”名篇,是否是荀子自己所为,学术界至今有不同意见。如果不是荀子自己的命名,而是出自唐代《荀子》文集的注释者杨倞的手笔,则荀子作品以赋名篇当晚于宋玉。这样的话,名实俱在的赋史当起始于宋玉。而宋玉师从屈原而作赋,其作为赋家是通过对老师的赋文活动的学习而获得,与学《诗》毫无关系。
综上所述,荀子关于《诗》的言述只是《诗》,《诗》是诗歌活动在历史上的一种特殊的型态,本质上与赋文学毫无关系,荀子言《诗》不等于言诗,更不等于言赋。这样,班固说荀子因为是“失志”的“学《诗》之士”,从而能转型为赋家的观点,并不能由荀子本身的《诗》、赋活动和相关言述给予证实。
经过上面的讨论,我们现在可以对班固关于赋家身份的历史建构之得失做出评议。
笔者认为,班固从文学写作主体之身份转型,以及人生处境、命运所激发的文学创作冲动两个方面来言说中国第一代赋家的生成,其言说值得我们肯定的地方至少有三点:1.班固的言说见证了汉人已经产生起赋家的身份意识,没有这一意识的产生,则汉代人对赋家身份的历史建构就无从谈起。2.班固的言说代表了汉代人对赋家身份进行建构的历史维度,这种维度重在将赋家身份的建构置于赋文学和赋家之历史发生学的开端之处,将赋家在中国历史上的首次出现同历史的某种具体走向和变化关联起来,将建构视为历史上发生的确然的事件,以寻求赋家历史生成过程中的历史真实。班固作为大历史学家,在他建构赋家身份的时候如此运用历史维度是必然会发生的事,这种维度的搭建让后来的人可以据此了然在赋家生成的历史之路上,有两个历史事件是至关重要的:一是聘问制度消亡对士人处境与命运发生巨大影响,这一事件是战国时代士人这一阶层共同陷入的公共事件。另外是荀子和屈原“离谗忧国”的个人遭遇,以及这种遭遇所产生的赋文书写冲动。这样的事件是个人的小事件。3.班固的言说里同时有着建构赋家身份的文学维度,这种维度应该来自于班固作为大赋家的赋学经验和对文学的情感归依,它具体地表现在班固从赋体文学之书写冲动的产生方面来谈赋家的历史性生成。班固在从这个维度谈赋家的初次生成之时,所涉及到的主要是文学因情而发的创作现象和理论,这令班固对赋家身份的历史建构多少有了些文学的气息。这种文学气息早在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那里,已经开始明显地在汉代得到弥散。
总之,班固所建构起来的赋家,是对政治生活始终充满热情的人,是具有文学热情的人,也是具有文学创作才能的人。赋家是政治主体和文学主体的混合体,政治和文学在他们的人生中是两条总是彼此纠缠在一起的道路,构成了他们人生的因与果。班固所建构的赋家身份主要是骚体赋的创作主体,经由班固的言述,这种赋家最终被建构为既具有历史真实感又具有文学真实感的人。
班固对赋家身份建构的不足,甚至是错误的地方,则主要是其所言说的历史之现象与现象、事实与事实之间很多地方缺乏历史逻辑中间环节的支撑,在说到《诗》与赋之间的转换时,也缺乏理论逻辑的关联,其结果是造成他的结论似是而非,这方面本文在上面的文字中已经做了详细的讨论。由于班固关于中国第一代赋家历史生成言述在总体上无法成立,所以,即使他的言述有值得肯定之处,他所言述的观点也不足为今天之赋学研究所凭据。
班固建构赋家身份的言述之所以多有不足为据的地方,主要原因,一则是因为班固乃是中国历史上最早来做这一工作的人,开路者思考的稚拙、有欠周到是历史的必然,正因为如此,对赋家身份的历史建构才会后出转精。二则班固是汉代醇儒,他所写的赋文本所用句式主要是去掉“兮”字的大赋之句式,去掉“兮”字句式而生成的汉代大赋,是蜕去赋文学原初的南方气息,变得北方化的赋文学体类。汉代赋文学从骚体赋向大赋的历史转变,本质上是赋体文学从抚慰赋家个体人生的文学家园一变而为帝国文治武功的极致炫耀,是赋体文学从南方的楚巫文化、原始昆仑神话撑开的诗学一变而为北方由儒学撑开的理性诗学。班固本人主要是大赋的作者,而不是骚体赋的大家,他的赋文写作离赋的楚地本源已经有较为遥远的距离,这意味着班固在赋文学方面的经验实不足以支撑起他对赋家在发生学层面的历史建构,也无法加深他对以屈原的创作为代表的骚体赋的理解与同情。更为重要的是,班固似乎对自己的这一不足并没有认识,所以,当他来言说和思考赋文书写主体的起源问题时,他言说的立场主要是经学式的,他刻意将北方诗学大师荀子和南方楚辞大家屈原并列,认为二人乃是中国最早的赋家。而且,班固在言说的顺序上是先荀子而后屈原。中国古人说话有一个习惯,言说对象的先后顺序往往也是所说对象之价值高下的顺序,也就是说,班固的语序表明他认为荀子比屈原更配称为赋文书写的第一人。班固的这种说法本身当然是极为荒谬的,因为,屈原是比荀子大37岁的人,当屈原已经写出文学水准极高的辞赋作品之时,荀子在中国北方才开始发蒙学《诗》,当屈原已经去世的时候,荀子正在中国的北方教授《诗三百》,正在被北方儒家的学子尊称为“最为老师”。也就是说,从时间上讲,屈原理应是中国辞赋写作的第一人。班固如尊重这一历史事实,则他讲到中国的第一代赋家之时,理应把屈原放到荀子的前面来言说,而从创作的文学水准上讲,荀子的《赋》真是不堪卒读的文字,最多是楚辞赋文最拙劣的学徒,班固仅仅因为看重荀子的大儒身份,居然就把他放在屈原之前来讲,在价值论层面,表现出的是十足的儒家中心主义立场。班固先荀子而后屈原的言说顺序,显然同屈原赋作的文学价值远高于荀子《赋》篇的文学价值这一文学事实是不相吻合的。我们认为,正是因为班固在谈论赋家起源问题时从儒家诗学的基本立场出发,才导致了他有意地曲解历史,造成了他对赋家身份的历史建构在历史和理论两方面的逻辑层次上都出现较大的问题。此外,班固一定要把《诗》和赋文学作为赋文学史的源流关系来言说,也说明汉代赋家面对写赋者这一“新人”之时,习惯于用现成的话语模式来给予讨论和称名,说明汉代人直到班固这里,都还没有找到专属于辞赋文学的特殊范畴与命题,他们不得不用自己熟悉的《诗经》经学话语来建构赋家的身份。如此言说的结果必然是多有错谬,不能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