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的地理考释与诗意新诠

2019-12-21 17:27陈瑞赞
关键词:泛海永嘉谢灵运

陈瑞赞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刘宋永初三年(422),谢灵运受司徒徐羡之等人排挤,出为永嘉郡太守。在永嘉的一年,是谢灵运山水诗创作最密集的时期。《游赤石进帆海》作于景平元年(423)初夏,有比较明确的时间、地点和景物描写,但后人对此诗一直存有误解,需要给予更准确的阐释。

一、地理考释:“赤石”与“帆海”

《游赤石进帆海》最早被《文选》收录,现据《文选》抄录全诗于下: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周览倦瀛,况乃陵穷发。川后时安流,天吴静不发。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仲连轻齐组,子牟眷魏阙。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天伐。[1]

诗题之下有李善、李周翰注。李善注引谢灵运《游名山志》曰:“永宁、安固二县中路东南,便是赤石,又枕海。”李周翰注曰:“赤石山枕海,灵运于此进也。”

《游名山记》对赤石的记载比较明确,当是永宁、安固二县之间的地名。永宁县即后来的永嘉县,汉顺帝永和三年(138)析置,隋平陈后改称永嘉[2]59-61。安固县即后来的瑞安县,三国吴赤乌二年(239)析置,初称罗阳、安阳,西晋太康元年(280)改称安固,唐天复二年(902)改称瑞安[3]。永嘉与瑞安二县在唐代以前都属于永嘉郡,永嘉是郡治所在,瑞安在永嘉南面。赤石位于“二县中路东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提示。永嘉、瑞安二县的交通自古有一条干道,就是贯穿温瑞平原的塘河及塘路。《游名山记》所谓的“二县中路”,指的是这条与塘河并行的塘路。

温瑞平原上的塘路起于永嘉郡城南面,因而被称为“南塘”。塘路向南延伸到瑞安、平阳,全长达百里,因沿路塘河之中荷花盛开,故又有“百里芳”的美名:

百里芳,自百里坊至平阳屿,一百里皆荷花。王羲之自南门登舟赏荷花,即此……唐张又新诗:“时清游骑南徂暑,正值荷花百里开。民喜出行迎五马,全家知是使君来。”[2]882

塘路本为海堤,内侧是塘河,外侧是海。千百年来,海岸线不断向外延展,现在塘路沿线已看不到海的踪影。但在谢灵运的时代,塘路还在发挥着海堤的功能。赤石位于塘路东南,即塘路外侧,所以应该在紧濒大海的岸线上,这与李周翰注解所说的其地“枕海”的特征相吻合。①赤石的具体位置,已难以考证。温州当地的文史学者王俊海认为,赤石就是大罗山东南角的叫客岩(在今温州市龙湾区天河街道);另一位文史学者朱继亮则认为,大罗山西脉临岩石多斑斓紫色,比较符合“赤石”的特征(参见:朱继亮. 香烟袅袅:大罗山佛道文化散记. 中国文史出版社[M].2015:10-11)。总之,赤石属于横跨旧永嘉、瑞安二县境的大罗山脉,应无疑问。

《文选》李善与李周翰对诗题的注解都只限于赤石,而未及帆海。诗题中“游赤石”与“进帆海”两个词组结构相同,赤石既然是地名,帆海也应是地名。《瑞安县志》(清)卷一《舆地·山川》载:

帆游山,北跨永嘉,东接大罗,孤峰特起,凡数十仞。《永嘉谱》:“地尝为海,舟楫往来之处。”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即此。张又新《帆游山》诗:“涨海尝从此地游,千帆飞过碧峰头。回看深谷为陵处,反复人间不肯休。”②张德标,王殿金,黄徵乂,等. 瑞安县志(清):卷1-16A[M]. 清嘉庆十三年(1808)刻本.

《永嘉谱》为南宋曹叔远(1159-1234年)所编,其书在明清之际即已亡佚。《永嘉谱》有关帆游山记载,也见引于明嘉靖和清乾隆时期所修的《瑞安县志》,[嘉庆]《瑞安县志》大概就是从前二《志》转引《永嘉谱》的记载,而“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即此”则是编者所加的案语。

在现代学者中,最早将帆海作为地名来进行解释的应是黄节,其所著《谢康乐诗注》有一条补注,云:

宋郑缉之《永嘉郡记》:“帆游山地昔为海,多过舟,故山以帆名。”孙仲容曰:“帆游山在今瑞安县北四十五里。”据此,则今之帆游山,即昔之帆海也。[4]

这里涉及一部年代更早的地理书即南朝宋郑缉之纂辑的《永嘉郡记》。《永嘉郡记》自隋唐失传以后,直到清末,孙诒让才从《太平御览》等古书中辑校逸文,重编为一卷。两相比较,可看出《永嘉谱》的内容与《永嘉郡记》高度一致,其来源应是《永嘉郡记》。黄节据《永嘉郡记》判断帆海即帆游山,与《瑞安县志》(清)结论相同,可谓别具只眼。因此,后来出现的谢灵运诗集注本如殷石臞的《谢灵运诗》、顾绍柏的《谢灵运集校注》等,都采纳了黄节的结论。

帆游山曾经是永嘉县和瑞安县的分界,今天属于温州市瓯海区。帆游山在温瑞塘河东岸(即外侧),塘河就在山脚下流过。与赤石相比,帆游山的位置显然更靠近内陆。帆游山与古海堤都在塘河外侧,作为天然山体,帆游山很可能被当成了古海堤的一部分,而在帆游山附近,则是外海与内河的联接点。因而,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是从外海进入内河。

搞清楚赤石、帆海这两个地名,并明确二者的大概位置,对于理解《游赤石进帆海》一诗具有重要意义。前人由于缺乏足够的地理信息,在解说该诗时所出现的偏差,也由此可以得到纠正。

二、诗意诠解:偏差与纠正

前人对《游赤石进帆海》的误解,主要在“帆海”一词上,由此影响了对整首诗的理解。号称博学的明代学者杨慎,就曾对“帆海”的“帆”字做过一番训释:

帆字,符咸切,舟上幔也。又扶泛切,使风也。舟幔则平声,使风则去声,盖动静之异也。刘熙《释名》曰:“随风张幔曰帆。”……《左传》宣十三年注:“拔旆投衡上,使不帆风。”谓车旆之受风,若舟帆之帆风也。……晋湛方生有《帆入南湖》诗,又有《还都帆》诗;谢灵运有《游赤石进帆海》诗;刘孝威有《帆渡吉阳洲》诗。[5]

从杨慎所举的语证来看,他大概认为“帆海”的“帆”字应从“扶泛切”,读去声,作动词解,乃“使风”之意。

杨慎著作影响颇大。朱鹤龄注杜甫诗《朝》二首之一“浦帆晨初发”[6]696句,有云:“帆,去声。按《释名》:‘随风张幔曰帆。’《左传》注:‘拔旗投衡上,使不帆风,差轻。’①这是杜预为《左传》所作的注,参见杜预. 春秋经传集解:第2 册[M].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602.晋湛方生有《帆入南湖》诗,谢灵运有《游赤石进帆海》诗,皆读去声。”[6]696②杨伦《杜诗镜铨》沿袭了朱鹤龄的注解,参见杨伦. 杜诗镜铨[M].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866.所举语例,与杨慎基本相同,或即袭杨慎之说。

张玉穀的《古诗赏析》选入《游赤石进帆海》,先于题下注曰:“帆海,扬帆泛海也。”并逐段分析诗意曰:

题似两截,却只重泛海。前六就时景叙起,虚括赤石之游,跌出泛海。中六正叙泛海,“溟涨”十字,真写得泛海神理出。后六就海上触到逃名海上之仲连、江海恋名之子牟,醒出矜名不如适己,而以附任公言、得谢天伐收出韬晦本心,极耐咀味。[7]

张氏的解读完全将“帆海”与“泛海”等同,以时文分析的方法指出谢诗“题似两截,却只重泛海”,以为前六句只是虚写赤石之游,其作用仅在于引出后面“泛海”的内容。

与张玉榖的看法相同,方东树也认为《游赤石进帆海》一诗的重点内容在“赋帆海”:

起句从前《游南亭》篇“朱明”句来,不过叙时令,而万古不磨,则琢句兴象之妙也。“水宿”二句,点题实,迤逦叙入,而必兼带兴象,不肯作一率漫泛句,杜公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也。“周览”二句,入题交代,何等次第细密。未帆海,先周,可谓体物不遗,却又非庸手絮漫。“川后”六句,正赋帆海,而句法非常杰特,华妙壮阔,复次第不乱也。“仲连”以下,入己情议。谢诗篇篇如此,盖无此则无归宿。[8]

方东树特别注重对谢诗篇章结构的分析,从其所用术语来看,显然也是借用了时文评点的方法。以“水宿”二句为“迤逦叙入”,以“周览”二句为“入题”,又云“未帆海,先周壖”,“‘川后’六句,正赋帆海”,都把“帆海”当成了全诗的主题。

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这首诗里,确实着重写了“泛海”的感受,但其的“泛海”实际是“游赤石”,而非“进帆海”。《永嘉郡记》记载帆游山“地昔为海”[4]46,也就是说,在郑缉之的时代,其地虽然有可供通行的航道,甚至还可能保存着较大面积的水域,但已不再是海洋。郑缉之与谢灵运生活的年代大致相同,所以,谢灵运“进帆海”并不是扬帆进入大海,而应理解为在游览了赤石山一带的海上风光后,从帆游山附近进入内河,返回郡城。殷石臞在引述《永嘉郡记》等文献资料对“帆海”进行考释后,曾正确地指出前人的错误——“或解为扬帆泛海,非是”。[9]

殷石臞编选的《谢灵运诗》,1935年作为商务印书馆《学生国学丛书》的一种推出。他的案语或许就是针对张玉榖、方东树等人而发,但可惜的是,此后仍有人将“帆海”理解为“扬帆泛海”。如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对《游赤石进帆海》一诗的解释:

先写赤石胜境,次写扬帆越海,最后六句对鲁仲连有功轻组和公子牟心存魏阙进行褒贬,说明功名不可求,唯有隐居才能避祸全身。[10]

又如李运富所编的《谢灵运集》也有类似的理解:

该诗作于景平元年初夏,由山入海,即景思昔,借古人的隐世海居,表达自己全生保真的意愿。[11]

无论是“扬帆越海”,还是“由山入海”,都未能准确把握诗意。实际上,谢灵运的游览路径正好相反,是“由海返陆”,而非“由山入海”。顾绍柏、李运富二人的注解都引用了《永嘉郡记》关于帆游山的记载,但却仍然作出“扬帆越海”“由山入海”的判断,实属遗憾!

明确诗意之后,就可以对《游赤石进帆海》的章法结构及其叙事方式做出新的分析了。《游赤石进帆海》开头两句交代时令,而从三、四句“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开始,即已切入“泛海游赤石”的主题。从“水宿淹晨暮”“周览倦瀛壖”的描写来看,谢灵运这次出海可能经历了数日之久,游览的地方也不止一处,“首夏于舟中淹宿连日,周览瀛壖,亦已倦矣”[12]。以下至“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都是记录海上游览所见。“仲连”以下六句,正如方东树所言,是“入己情”已为全篇归宿,也可以看作是谢灵运在回顾海上游览经历时产生的感悟。

如果按照张玉榖的说法,《游赤石进帆海》诗题有两截,那么,诗中所写完全侧重于“游赤石”一截,而“进帆海”一截则没有得到多少表现。从点题的角度来说,诗题中“进帆海”一层又该如何落实呢?可以认为,谢灵运这首诗以“游赤石”为实题,以“进帆海”为虚题。“游赤石”在诗中得到了详实的铺叙,而“进帆海”则虚化为一个时间点——谢灵运正是站在这个时间点上来回顾海上游览经历的。因而,从叙事方式上说,《游赤石进帆海》属于追叙。

三、结 语

《游赤石进帆海》的内容主要是铺叙海上游览的所见所感,其叙事方式为追叙。把握叙事的角度,对于领会全诗结构及作者的感情色彩具有重要意义。如像张玉榖、方东树、顾绍柏等人认为的那样,谢灵运是“扬帆越海”“由山入海”,那么,从“水宿淹晨暮”到“况乃陵穷髮”等几句诗就不大好理解了:为什么作者刚刚扬帆入海,就表现出了厌倦呢?同样,作者在诗的最后所抒发的个人感悟,也值得仔细品味。对于鲁仲连的逃名与公子牟的恋阙,谢灵运都不认同,在他看来,二者虽行为各异,但矜名之心却没什么区别。因而,谢灵运确有“全生保真”思想,但并不准备效法“古人的隐世海居”,而更倾向于老庄式的“和光同尘,与时舒卷”[13]的路径,这样的心曲,与谢灵运的行程正相吻合。此时,由海返陆,即将回到需要他履行太守职责的郡城!

谢灵运是山水诗的鼻祖,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但他的诗集自南朝末年开始就不断阙损,至元明之际亡佚不传,明代后期才有人重新加以编定①谢灵运诗集的版本流传情况,参阅:刘明. 谢灵运集成书及版本考论[J]. 天中学刊. 2018(2).。至于谢灵运诗集的注本,更是迟至20 世纪20年代才出现②黄节《谢康乐诗注》为笔者所见最早的谢灵运诗集注本。据黄氏自序,该书始撰于1921年,完成于1924年。参见:黄节. 谢康乐诗注·序[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1.。谢灵运处于“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14]的诗史转变期,他的山水诗不但夹杂着许多玄言佛理的成分,而且涉及众多地名。由于古今地理的变迁,更是难以索解,然而,通过对《游赤石进帆海》一诗的分析可以看到,地名考释有时正是理解诗意的前提。出于诗体自身的特点,山水诗与地理名物的关系特别密切,弄清楚山水诗中的地理名物,有助于厘清作者的行程路线,并在此基础上更准确地把握作者的写作思路及表达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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