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夏商
华语文学有时也被称为华文文学,乃至于省略掉海外这个前缀,同样能明了所指是异国他乡的创作。道理很简单,中国大陆就是华语区,用华语或华文来冠名本土文学,纯属画蛇添足。我们夸一个姑娘颜值,说她是美女即可,没必要说她是漂亮美女。
华语文学是文学评论的专业用语,所谓专业,就是圈内,就是环闭,对普通读者来说,剔除前缀,会产生歧义,或觉语焉不详。所以,无论是批评家发表论文,还是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小辑,多数时候“海外”并没被剔除,包括这一次。
关注起海外华语文学,源自去年早春,哈佛燕京图书馆的一次讲座上,一位赴美访学的北京学者讲移民文学,题目叫“离散文学中的家国想象”。彼时,我正实施移居美国,“离散”这个词令我触动,在接续的发言中,我顺着这位比较文学教授的话题往下讲——
移民作家会遇到用母语还是用所在国语言写作的问题,会遇到写作身份认同的问题,也就是为谁而写作的问题,这些问题很庞大,也很具体,每个移民作家的情况不尽相同,但“离散”这个词有悲伤的意味,我觉得还是可以商榷。是不是成为移民作家就一定悲伤呢?好像也不尽然,对于我来说,一直有两个祖国,一是自由,另一个是母语,这是没办法的事,到我这个年纪,又不是学外语出身,运用非母语写小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为学会一些日常交流和用于文学写作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好在语言只是一种工具,作家因为文化背景和出生地的关系,选择写作语言身不由己,但作品的深度和广度是可以突破语种局限的。当然,各语种的表现力会有所差异,覆盖面也会有所不同。当下西方文化强势,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的话语权大一些,但相比越南语、朝鲜语,中文是货真价实的大语种,从使用人口来说,还是数一数二的大语种。所以用中文写作,没什么值得抱怨的,归根结底,作家所想表达的内涵和思想才是最重要的,小说家不是语言学家,不必过于纠缠于语种。
虽然移民作家如拉什迪、纳博科夫、索尔仁尼琴对我的创作产生过启迪和影响,但那些是西方作家,而对华语(华裔)文学,除了於梨华、汤亭亭、董鼎山、哈金、任璧莲等有限几位,我了解得并不多。由于忽略和不关注,甚至和绝大多数大陆同行一样,傲慢地认为华语文学只是遗留在海外的一段盲肠。
这种解读,既来自长久以来的隔膜,也来自一部分客观现实,海外华语创作人口基数庞大,几乎每个华人社群中都有文学爱好者,由此也诞生了各种名号的华语作家协会。跟苏联式的官办作家协会不同,在欧美澳加,理论上,每个文学爱好者都可以注册一个作协,招募一些同人,自封主席或会长,可能和中国传统的仕途文化有关,华人尤其热衷这件事,喜欢当官,当不成就自封一个过瘾。只不过,政府不会拨款,办个小活动只能按AA制,运气好会得到公益基金会的少量赞助,总之,是一个不用纳税人养活的松散型文学沙龙。
移民文学是全球飘散的蒲公英文学,某种意义上,母语也是祖国,是随身携带的精神层面的祖国,对远离故土的华人来说,写作未必是一种生存需要,而是情感需要。从颠沛和艰辛中逐渐安顿下来,选择用母语抒写乡愁简直是本能,散文和短诗是海外华语写作的基本文体,隔洋对着故土怀旧则是写作的底色。很多文学爱好者,发表了几篇这样的豆腐干千字文之后,被冠以海外华语作家。其实,文学是有门槛的,其专业性一点不逊色于高等数学或地球物理,所以海外华语文学被边缘化不能排除这个客观现实。
当然,大批的爱好者滋养了文学,没有这些拥趸,文学就失去了广袤的土壤,真正的作家也难以在过于贫瘠的土地上抽穗而出。
等到我有意识关注海外华语文学,即便剔除已去世或因年事已高而封笔者,移居世界各地仍笔耕不辍的作家有:白先勇、哈金、高行健、李劼、马建、黎紫书、万之、卢新华、严歌苓、陈河、虹影、薛忆沩、张翎、黄惟群、陈永和、陈谦、黄锦树、范迁、宋明炜、袁劲梅、李凤群、柳营、施玮、张惠雯、倪湛舸、山飒、王芫、二湘、凌岚、李一楠……需要说明的是,每位作家都是唯一的,每位作家的成就和荣耀只归属于自己,俗套的报菜名方式绝非为了一锅烩,仅仅是为了证明一个事实,海外华语文学既非盲肠,也非鸡肋,而是满汉全席之盛宴。
这份名单有名宿,有中坚,有新锐,共同点是,拥有完备的技术训练、高度自觉的文体意识,更重要的是,拥有国际视野和独立人格,拥有更立体的史观和价值观,而绝少有自我审查意识,在我看来,这些海外孤星恰是中文写作真正的希望之所在。
大约二十年前,中国大陆出现了文学年选这个图书品类,起初是编选当年的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分别成册。因开风气之先,一时洛阳纸贵,召来多家出版社山寨这个创意,品种也越来越多:短篇小说年选、中篇小说年选、散文年选、随笔年选、诗歌年选、杂文年选……到后来,小小说有了年选,科幻小说有了年选,武侠小说有了年选,连校园小说也有了年选,唯独没有海外华语小说年选——市场上有零星华语小说选集,却非年选——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空白,不免令人纳闷,要说连小小说和校园小说都想到了,没理由遗漏海外华语小说。
所以,我要来捡漏了。
于是着手联系海外同行,归纳入选篇目并获得小说家们的授权。
即便物理形态上所有的纸书都是一样的,我依然不愿编一本跟其他年选看上去没有区别的年选。如何呈现海外华语小说家的缤纷和独特,搞点新意思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必需的。
首先是拟定书名,不叫年选,而叫年展,“选”是内部收缩的状态,“展”是向外开放的状态,一字之易,气质迥然。有了“海外华语小说年展”这样一个标题,就可以扔掉烂大街的主编称谓,使用更具现代性的“策展人”这个头衔。立意有了,装帧方案便水到渠成:封面是延伸的展厅,参展小说家的辑封,采用宛如展品的悬式头像。翻阅的过程,大致是移步纸上展厅的过程。
在设定年份这个环节,反复了几次,用“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8”的理由看似充分,入选篇目确实以2018年发表的为主,以当年限定,是年选类图书普遍的做法,优点是注重了时效,缺点是为赶在元旦前出版,一般在第三季度截稿,第四季度若有佳作就赶不及纳入了。
为什么要赶在元旦前出版,缘于出版业一个不成文的行规,版权页标注2018年出版,2019年元旦一过,就算上一年的旧书了。书评类媒体侧重于新书推介,书店也喜欢把新书放在显赫位置,一旦成为上年度的“旧书”,对宣传和上架来说,比较吃亏。
权衡下来,决定用《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9》(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5月版),这样截稿期可放在2018年岁末,遴选范围可涵盖整个年度。另外,“年展”与“年选”含义不同,前者模拟的是美术馆理念,美术馆的年展或双年展,展品并不苛求是当年新作。
当然,纸上展厅只是噱头,无非是为了把书做得有趣一些。除此之外,有两处似可划一下重点,一个是,小说年选一般由批评家担纲主持,《海外华语小说年展》打破了这个惯例,是以小说家的眼光来扫描同行。再一个是,现代小说来源于西方,一般只分短篇小说(故事)和长篇小说,比如前几年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短篇小说家艾丽丝·门罗,不少作品按中文的算法,都是所谓中篇小说的体量,《海外华语小说年展》不标注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以模糊其界限。
由于立项匆促,组稿匆促,今年还是有一些“违规”的地方,按原来构思,只收上一年度首发的小说,等拿到授权,发现有三篇与时限不符。幸好,作品均质地不俗,尤其是白先勇老师,多年不见其小说,在朋友圈看到文友晒他去浙江领一个文学奖,以为获奖作品是当年新作,就转托邀约,后方知首发于2016年,可谓歪打正着的收获。
另一个因匆促导致的“瑕疵”是,篇目之间的块头过于悬殊,有些庞大如牛,有些瘦小若兔,使得整体不太协调。好在,小说本身就是遗憾的艺术,何况一本小说合集,留待以后更好地统筹吧。
最后介绍一下合作方,我的老东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社长王焰女士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对小说有真知灼见的出版人之一,一枚如假包换的资深“文青”。正因如此,作为一家以出版教材教辅为主的高校出版社,近年推出了许多文学及社科类图书,等于母社又孕育了一家小而美的文艺出版社。合作多年,两年前我将截至目前的重要小说都签给了该社,刊行了九卷本“夏商小说系列”,也因为这套文集,与责编朱妙津老师建立了信任和友谊。在两位老师的支持下,《海外华语小说年展》选题很快得以通过,仍由朱妙津担纲责编,在此对两位老师的支持表示感谢,也一并对加盟此次年展的海外小说家们的支持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