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先生——写在先生去世一周年(上)

2019-09-26 10:34江苏庄晓明
名作欣赏 2019年19期
关键词:洛夫组诗诗集

江苏 庄晓明

我与先生的相识,偶然而突然。2002年11月27日大早,北京《新诗界》主编李青松兄打来电话,约我去南京拜见华语诗坛泰斗洛夫先生。对于洛夫先生,我自是神往已久,匆匆吃好早饭,立即乘车前往,因路途遭遇堵车,中午12时方赶到南京颐和路2号《扬子江》诗刊社,还好,青松陪先生和夫人游中山陵刚回来。编辑室内诗人们济济一堂,不少人无从落座,大家轮着与先生合影留念,我也凑上去拍了一张,并向先生赠了我的第一本诗集《晚风》。

午餐由《扬子江》诗刊做东,席间,诗人们纷纷向先生敬酒,祝大师健康长寿,再出佳作。我久居小镇,对诗坛孤陋寡闻,才得知先生前年已七十二岁高龄,奇迹般推出了三千行长诗《漂木》,由台湾《自由时报》连载,首创了报刊连载长诗的先例。《漂木》气象博大,笔力雄健,对时间和人类的存在进行了丰富而深刻的探索,攀上了当代诗歌,亦是先生自己创作的又一高峰,两岸诗坛,一时传为盛举。早在这之前十年,我就有幸拜读了先生的诗集《诗魔之歌》,为先生精湛如魔术的语言所折服,尤其集中的《长恨歌》一诗,借古喻今,历史与现实浑然莫辨的创作手法,给我以极大的启迪。于是,我敬酒时,希望先生能再留下几首《长恨歌》这样的杰作,先生笑着回道:“好事不可有二哟!”

初见时的先生已七十四岁,但身体仍然非常硬朗,只是昔日照片上那傲然于世的强悍气象,已为鹤发童颜的智者之风所取,兼有一种博爱的宽容,使酒宴的气氛显得十分轻松。与先生年岁相近的诗人们,很快谈起了当年的金门炮战——一个中外战争史上罕见的奇特战争,不是为了屈服对方,或占据对方而战,双方似乎都是在心照不宣地以炮弹向历史发言。1959年7月,刚从军官外语学校毕业的先生,作为国民党军队的新闻联络官,被命运安排到了金门。炮弹撕裂大地的震撼中,地下室烟尘乱飞,许多同行惊吓得钻到桌下,先生却入定案前,在一种由于死亡背景的压迫而迸飞的激情中,思考着个人及整个人类的生存困境,创作了《石室之死亡》这部杰出的长诗。往事的回忆,使酒宴平添了沧桑,先生一再表示,“台湾诗人”的头衔,一直使他隐隐不安。冯亦同先生举着酒杯打趣道:“金门炮战的最大战果,就是炸出了一个大诗人!”

先生的书法,其时已享盛名,酒宴后,子川代表《扬子江》诗刊请先生留下墨宝,先生欣然挥毫,写下一句“不废江河万古流”,字若鹤排长空,境界高远。我随口吟出了这句诗的出处,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全诗:“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先生高兴地说:“你也精通古典诗歌!”或许,这就是先生关注我的开始。

下午,诗友们陪先生夫妇先后游了总统府、中华门、秦淮河等处,先生印象最深的,显然是秦淮河。八艳和才子们的秦淮,如今已蜕变成了一个繁华的旅游大集市,但那些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仿古建筑,似乎还是使先生的文化乡愁得到了某种安慰。我们簇拥着二老,穿行在琳琅满目的街心铺位之间,先生的湖南普通话不错,能与摊主们从容地讨论价钱,在一个卖各种毛笔的铺位前,我们帮先生从140元还价到70元,挑了两支狼毫笔,我抢着付了钱——这就是先生给我的第一首赠诗中,“他买了一枝毛笔送给我”的由来。

……

一路行来

穿梭于百货杂陈的摊位之间

恍如走在清明上河图的

某一段熙攘的小街

我与庄晓明并肩而行

与一页页历史擦肩而过

我说:美是令人绝望的东西

河里流着的是另一种永恒

他买了一枝毛笔送给我

说:拿去涂写

一些些

黑色的希望吧

……

——洛夫:《与诗人李青松、庄晓明逛夫子庙》(节选)

这一节诗里,洛夫先生表象是与我,实际上是与他自己的灵魂进行了一次对话。我们行走在当下的秦淮,“恍如走在清明上河图的/ 某一段熙攘的小街”,似乎有所抵达,实际上并未真正抵达,对于诗人来说,我们只是想借这一段“小街”,抵达历史深处那美丽的“秦淮”,那留下无数美丽传说与诗篇的“秦淮”。然而,这“秦淮”并不随着我们现实的脚步而逼近,它始终海市般浮动于前方的某个距离,令我们感受着一种美的“绝望”。身边的秦淮河依然流着,但它所流着的物理意义的永恒,与我们所期待的诗意的永恒,已为当今的市喧所隔离、分流。或许,我们唯有借助于自己的“笔”,笔墨中的醉意,才能抵达那诗意的“秦淮”,尽管这“笔”的“涂写”,于冷酷的现实而言,只是一个黑色的符号,但于“涂写”的诗人而言,却是一个拯救、超越。

2003年6月,我意外地收到先生从加拿大温哥华寄来的赠诗。先生在诗后还附有这样的“后记”:“2002年11月下旬,我应南京作家协会之邀访问南京七天,并在南京大学、东南大学讲学;参加南大为我举办的诗歌朗诵会。期间,北京诗人、《新诗界》总编李青松与扬州诗人庄晓明赶来看我,陪我同游金陵名胜古迹。归来后,秦淮河的灯影橹声挥之不去,便将零碎的意象剪裁成篇。”当时,我的激动自无以言说,作为一个偏居扬州一隅,几乎是隐士般存在于诗坛的我来说,能得到先生的如此厚爱,简直就是一个童话。

先生去世一周年之际,我清点了一下先生给我的五十余封来信,并找到了先生给我的第一封信,信是2002年12月9日写的:

晓明先生:

上个月我在南京访问期间,谢谢你远从扬州赶来看我,通常我会把这解读为“缘分”,但愿我们经常保持联系。我始终认为作诗不只是一种写作行为,而是一种价值的创造,取得市场的胜利远不如觅得几位知音来得重要。现寄给你一本《世纪诗选》,希望你喜欢。

……

洛夫 12.09

这封信中,先生给我的名字后面加了“先生”二字,这可能是他久居海外认为的通常礼节,但于我却惶恐万分,忙给先生去信称“不可”。先生再来的信中,就改为了“晓明诗友”,当然随着通信的密切、精神的共鸣,很快又改为了更为亲近的“晓明”。现在,我非常懊悔,当初写给先生的信没有留下底稿,以至于要看先生的来信,才大致知道自己给先生写了些什么。当然,主要是寄书,寄新创作的诗稿,谈一些关于诗歌的想法,请先生指教,而先生对我的诗歌之路的引领,也就从此开始。

晓明诗友: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信后写的日期竟是元月18日,如你没有写错,这信在路上旅游了两个多月,也实在令人费解。

大作诗剧和诗集《晚风》都已读过了。诗剧好像是你的一个新的尝试,对现实的反讽与批判,对生命际遇的嘲弄,形成它的知性架构,使诗歌由人间抒情迈向哲理的世界,尤其第五幕,与其说有宗教的倾向,还不如说更趋于形而上的思维。我想这五幕诗剧的最大效果可能是帮助人类清醒地认识自我。

其实你的诗路和思路与我十分接近,读到《晚风》集中吴野先生的序,尤其是P2倒数第二段他引叙你的话“中国古典诗歌悠远完整的意象美,一直是我向往追求的……创作出一种中国特色的现代诗歌”,与我一贯的诗歌美学如出一辙,而你独钟情于王维,尤深获我心。说不定有一天你又开始在诗中添加一些“禅”味,那我们就更走到一块儿去了。

由抒情性,通过对“现代”的感受和生命意识的觉醒继而过渡到虚静而空灵的禅悟,这是不是一个中国现代诗人的可通之路?近十年来我写过很多富于“禅趣”的小诗(在《漂木》中也不乏这种诗性的灵光闪烁)。

……

洛夫 3.10

这封信是先生2003年3月10日写来的。信的开头提到的“信在路上旅游了两个多月”的际遇,后来与先生的通信中还遇到两次,甚至更为诡异,以至于先生要质疑中国台湾和加拿大邮局的服务。其实大陆这边的邮局,有时也会让人哭笑不得,给加拿大温哥华寄信时,按照国际规定的格式,寄信人地址写在左上角,收信人地址写在右下角,与国内邮信的格式刚好相反。尽管我在寄温哥华的信中,左上角皆显著地写了“庄晓明寄”,但有一年,国内的邮局还是与我开起了“玩笑”,把我当作收信人,把我寄出的信又给我寄了回来,而且是连续三次。跑到当地邮局交涉,邮局的朋友无奈一笑,痛骂了大陆邮局的“愚蠢”后,建议我把寄信人的地址此后写到信的背面。

先生的这封2003年3月10日的来信,实在使我叹服他的敏锐,敏锐的“读诗”。这里,我不禁还想补充的是,先生敏锐的“读人”,“读诗”或许还有趣味之说,说到“读人”,先生只要与陌生人见上一眼,交谈两句,他基本就能把你是什么人从深处看透了——但他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先生一眼就看出了我诗歌的诗路与思路,一种对古典美学的传承和形而上的思维。《晚风》是我的第一本诗集,当时对自己的诗歌美学追求,也还处于一种萌芽状态,不是很有信心。因为我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所写的那些诗,并没有得到诗坛的认可,在当时竞逐先锋的风气下,它们显得另类,不合潮流,只得到叶橹老师、林莽老师、张新泉老师等的赏识。我的诗歌虽往往在外貌上有着古典风韵,内部却是有着整体性的形而上的诗思和超越的,我要感谢先生指出了我的诗歌特色,清晰了我未来的诗学追求,坚定了我的信心。

2003年12月,我出版了第二本诗集《形与影》。这本诗集的重点作品自然是大型组诗《形与影》,被叶橹老师在序中推为与当今诗坛优秀之作相较亦不逊色。《形与影》由《序曲》、《形说》(十九首)、《影说》(十九首)、《形对影》(五首)、《影对形》(五首 )、《形影和歌》构成,在某种程度上,已具备了一种诗剧的轮廓。可能迥异于一些读者的判断,《形与影》的灵感并非来自西方,而是受启于中国古典大诗人陶渊明的组诗《形影神》。正如鲁迅先生所辩护的那样,陶渊明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大诗人,这不仅是指他曾写下“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之类金刚怒目式的诗篇,我以为更重要的,是他还留下了《挽歌》这样极具现代荒诞意味的诗篇——鲁迅先生的散文诗《死后》可谓与之一脉相承,以及他的已具备了诗剧胚芽的《形影神》。《形影神》 由《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组成,《神释》 尾声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可谓古今诗歌的至境之一。初触陶渊明的这组诗,我便产生了创作一部同类思辨性诗剧的冲动,在逐渐酝酿的过程中,我阅读了一些西方现代诗人的诗剧,野心也越来越大,已不仅仅局限于某个哲学命题的思辨,而是试图以陶渊明的这两个具有戏剧性对位的哲学视角——“形” (具象的视角)与“影”(抽象的思考)为基础,对自己所生存的这个当下社会做一番全方位的扫描。显然,这样的大创作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无论是思想还是形式,都必须有某种清晰的建筑的支撑。于是,我不断地积累着对当下中国这个空前复杂的社会的各个角度各个层面的观察、思考,并将它们置于一种诗性哲学的观照之中,直到数年后,感觉已积累了一定的数量,便着手将它们组织到一种诗剧式的建筑之中。

但组诗《形与影》写成后的数年间,一直找不到发表的地方,以至于我对这组诗也不是很有把握。诗集出版后,我便通过水路(往国外邮寄书籍水路便宜但很慢)邮寄给先生,希望听到他的判断,当然,我没有失望,2004年4月底,收到先生的珍贵回信,或者说鼓励:

晓明:

收到你的诗集《形与影》已多日了。最近连续地忙,一连写了四篇访谈录,六篇序言,共四万多字,密集地工作了两个月,还有两篇尚未完稿,但我仍然抽出时间把你的诗集读了一遍。你的近作已由抒情性提升到知性的高度,这不是一般诗人能进入的境界。读《形与影》这一组诗,有点像读庄子,也有点像读尼采,甚至……这组诗可说是以形而下写形而上的最佳例证。这种诗读一遍显然是不够的,忙完后我会再读一遍的。你的诗哲理性很强,不过要注意的是,有些句子太概念化,请永远保持“诗性”——一种有魔力的语境。我发现你的传统诗学功底很够,你未来的发展,恐怕无人能说出一个准确的预测,我只有乐观的期待。

……

洛夫 4.20

先生的过誉,自然使我汗颜,以至于好几年不敢引出这一段话。但先生亦由此指出了我的诗的优点、待发掘的潜力,以及存在的问题,成为我今后诗歌创作的明鉴。先生在这封信里还说:“你说要给我的禅诗写点东西,慢慢来,时机成熟了便会水到渠成。你提到王维的《辋川集》,这和我的诗路较近,我所追求的就是王维那种诗性禅境,是美与禅的统一,我简称为‘禅趣’,一种生活中偶发的感悟。禅其实就是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我也可以在你的诗里找到。”我是2004年开始,着力研究先生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美学的,在这之前,我已写了一些关于古典诗人的随笔式批评,以及两三篇现代诗人的诗歌解读文章,感到可以写写先生,便给先生写信表达此意,其实也有给自己加压的意思。谁知竟由此一发而不可收,以先生为关注最多的现代诗歌批评,使我今天在诗人称呼的后面,还获得了一个诗评家头衔——真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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