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诗伟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中的比喻修辞

陈 澜 傅海琳

秦牧先生曾言：“文学被人称为‘语言的艺术’，文学作品里面的譬喻，我想简直可以叫作‘语言艺术中的艺术’。”①秦牧：《譬喻之花》，张致钧主编：《比喻大观》，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文学作品中比喻修辞手法的作用，正如化学实验中的催化剂一样，如若运用得当，可以让单薄的形象变得立体，复杂的道理变得简明，平凡的日常变得生动，有限的个人经验得以拓展，在作家和读者之间搭建起会心会意的桥梁。也正因如此，一个真正优秀的作家，必然是爱用比喻，且善用比喻的高手，刘诗伟也不例外。其近作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于2018年12月获第七届湖北省文学奖）以民营企业家周大顺几十年来的奋斗历程为叙事主线，以此探讨中国改革开放历史历程中的特有奥秘，在写作中大量运用到了比喻修辞手法。从语言学、修辞学和心理学的研究视角出发，对该文本中的比喻修辞进行喻式和喻体两方面的统计、分析和研究，有助于进一步呈现作家的写作技法和语言特色，了解作家个人创作风格，并探究其成因。

一、喻式运用：有节有度的创作表达

在被视为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奠基之作《修辞学发凡》中，陈望道先生将比喻分为三类：明喻、隐喻和借喻②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2页。。此后，随着学者研究的不断深入和细化，依据不同分类标准，产生了博喻、引喻、事喻、物喻、倒喻、较喻、连喻、类喻、兼喻、互喻、派生喻等林林总总几十种类别概念。目前修辞学界较为普遍的共识是，明喻、暗喻（隐喻）和借喻是三种基本的类型，其他细化的比喻类别则被视作三大类的多样化表达。依据此分类思路，对《南方的秘密》①刘诗伟：《南方的秘密》，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进行文本细读，共析出比喻427句，其分类归纳结果如下：

表1 《南方的秘密》比喻句分类统计表

下文将结合文本实例，对以上比喻基本类型使用情况进行详细分析说明。

（一）明喻

从表1中可看出，明喻是作者使用得最多的一种比喻类别。“明喻，是分明用另外事物来比拟文中事物的譬喻”②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2页。，其特征是本体和喻体同时出现，并有典型喻词连接本喻体，表明相似关系。《南方的秘密》中对明喻的运用最突出的特点是喻词的丰富性，比如：

（1）半文跟顺哥是乡党，他们那儿有出跛子的风水，跛子们像阴天里的星星在平原的大地上忽闪。（P4）

（2）顺哥看着阴阳的条幅，感到风景倏暗，仿佛自个儿突然间也不那么光明了。（P8）

（3）总之，但凡是白天，他便在麻雀似的小伙伴面前扮成乖戾的鹰隼。（P8）

（4）爹爹的眼光跟他的八字胡一样颇有长度……（P9）

（5）那几条虫不仅都有筷子的长度，而且闪耀着朝霞一般的粉红。（P25）

（6）之后，红旗大队湾子端头的墙面陆续出现字大如筐的标语，清一色正楷，醒目的石灰白，在日头下字字刚劲有力。（P28）

（7）笑声和喊声恣意飞溅，仿若乱石碎瓦扑簌扑簌地飞来，打在所有树干和树枝上，让河坡上清朗的树林顿时变成了野人出没的原始森林。（P51）

（8）突然，他看见门外的地上跪着一排人，全都无声地耸着头，发梢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乞怜的样子纯粹而坚忍，犹如遭遇太阳拒绝的向日葵——他们是大和四个妹妹！（P45）

（9）到了南拖宅，叶春梅打开布包，朝床上一抖，满床铺出灰的、黄的、红的、蓝的、花的布块，宛如女人们的心花怒放。（P67）

（10）目前的生意仍处于随行就市、见子打子阶段，好比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这是不利于规模化经营的……（P234）

在以上例句中，仅仅列出的是“（好）像”“仿佛 ／若”“似的”“（跟）……一样”“一般”“如 ／犹如 ／宛如”“好比”等10种单用类的喻词。在《南方的秘密》中还广泛存在着12种单用类的喻词叠加合用的情况，比如“（好）像……一般／一样／似的”“仿佛／若……一般／一样／似的”“如／犹如／宛如……一般／一样／似的”“好比……一般／一样／似的”等等，由于篇幅所限，无法一一援引列出。作家根据前后文语境和本喻体的位置，认真选取了丰富多样的喻词，加强了明喻的形式变化，降低了字词的重复性，避免读者对高频出现的同类明喻句的审美疲劳。

《南方的秘密》对明喻的运用另一突出特点是多用喻解。所谓“喻解”，是或“紧跟在本体之后，出现在喻体之前”，或“紧跟喻体，出现在比喻词后”，或“同时出现在本体、喻体之后”的修饰叙述的文字，其功用在于指出“构成比喻的两事物的类似的特点，直接提供了构成比喻的条件”①谭德姿：《浅谈比喻的喻解》，《山东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2期。。《南方的秘密》中，喻解的使用频率特别高。譬如，小说开端的“引子一”共计包含明喻9句，而9句明喻中，就有8句使用了喻解，占比88.89%。仅以其中两句为例：

（11）近年来，顺哥像一个知音很少的三流公知，总是把休闲欢悦的场面弄得戛然而止。（P1）

例（11）中的本体“顺哥”是农民出身、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商人，而喻体“公知”指的是具有一定学术背景和专业背景的知识分子，本来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作者独辟蹊径，发现了二者之间存在着都喜欢故作深沉、言行令人扫兴的共同点，并以“总是把休闲欢悦的场面弄得戛然而止”这一喻解加以生动刻画和说明。

（12）窗外目光所及是蜿蜒的长江，像一条浑黄的飘带落在人间，不见波澜，所有行船都渺小得凝滞，宛如历史丧失表情的姿态。（P1）

与例（11）不同，例（12）中本体“长江”和喻体“飘带”之间，已经存在着两个明显的相似点：形态蜿蜒曲折，颜色浑浊发黄。“不见波澜”这一喻解的使用，提示读者注意到二者在形态和色彩之外，还具有第三个相似点，即腰带形态平整，恰似如今长江水面的平静无波。

钱钟书曾提出“喻之多边”的理论②钱钟书：《管锥篇》，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76页。，认为作为喻体的客观事物，具有“多边性”，即具有多种性能和特点。“比喻运用者在创造比喻时，选取其中某一种性能达到表达的目的”，由于每个“比喻运用者的主观意愿和他对客观事物相似点的捕捉”不同，因此哪怕同一喻体，比喻运用者所用于取喻的性能和特点也不尽相同③冯广艺：《汉语比喻研究史》，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08页。。刘诗伟在运用比喻修辞时，多有奇思妙想，擅于发现旁人不常发现的事物特性，想出旁人难以联想的事物相似点，形成取喻角度新颖的明喻修辞；再加上小说描述的是民营企业家周大顺四十年间的商海沉浮史，囊括了当代商界、政界、以及社会各阶层的复杂万象，很多喻体紧跟时代节奏，具有一定的前卫性，因此作家大量使用了喻解，中和文本中比喻修辞的新与奇，直接点明比喻运用者在喻体选择过程中的认知点，帮助读者理解文本，准确把握用于取喻的本喻体的相似之处。

（二）暗喻（隐喻）

《修辞学发凡》中定义：“明喻的形式是‘甲如同乙’，隐喻的形式是‘甲就是乙’。”④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7页。修辞学界在引入了英语文化中的“隐喻”概念后，为示区别，很多学者将陈望道先生所定义的隐喻归为了 “暗喻”。《南方的秘密》中的暗喻共95句，占比22.25%，其中有56句使用了本喻体连接词，但用词远不如明喻喻词丰富，最常用“是”类（是／就是／便是／也是／都是）和“成”类（成了／变成／成为）。例如：

（13）但顺哥是一只鸵鸟，那屁股越撅越高，越来越打眼，终于惹了是非。（P96）

（14）可这时再看，乳头跟之前留下的印象有了变化：之前是两个低矮的痦子，现在成了两颗凸起的樱桃。（P62）

（15）于是，嘴唇就抿成为刀子，目光定定地发亮。（P401）

与明喻相比，可以明显看出《南方的秘密》暗喻句中的本喻体之间相关性更大，相似性更明显。如例（13），长久以来，大众都认为鸵鸟遇到危险时会把头埋在沙子里，以自我欺骗的愚蠢方式应对危机，由此还引申出“鸵鸟政策”这个俗语。尽管早有动物学家辟谣，澄清实际上鸵鸟并没有这样的行为，但在大众思维里，早已形成“鸵鸟”代表懦弱逃避的思维定式。例（14）中的喻体“痦子”和“樱桃”，例（15）的“刀子”，都属于“能近取譬”①孔丘：《论语·雍也》，张燕盈译注：《论语》，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84页。，是日常生活中较为常见、形态特征普遍为人熟悉的事物。

《南方的秘密》中还有近一半的暗喻句根本没有本喻体连接词，如：

（16）他试着在校园里大方地跛来跛去，颇有些日后一冲一冲地蛙泳的端倪。（P14）

（17）然后，两人合手，把胸模搁在白漆架子上，给胸模戴胸罩，架墨镜，穿裙子，一时都不说话，演无声电影。（P146）

（18）终于有一天，叶春梅于午后的阳光下腰肢摇曳地走来，路上的落叶被她犁得片片翻飞，眨眼就到了台坡口。（P66）

类似这种没有本喻体连接词的暗喻句，多数是描写动作或刻画场景，作为一种画面描写的补充，使其更加生动形象。

（三）借喻

借喻“比隐喻（暗喻）更进一层”，“全然不写正文，便把譬喻来作正文的代表了”②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8页。。在陈望道看来，明喻必须包含本体、喻体和喻词；暗喻必须包含本体和喻体，不必非要有本喻体连接词；而借喻则不但没有本喻体连接词，也不必写明本体，直接以喻体代指。《南方的秘密》中借喻37句，占比8.67%，主要有两种使用情况。一种是前后文已经有了充分的铺垫，结合语境，所喻的本体不言自明。例如：

（19）叶春梅进病房时，秋收正在给顺哥扣裤带，叶春梅一看就明白两人到了什么程度，冲秋收笑道：哎哟，见我一来，就把“门”关上啦？（P93）

（20）别不立的题目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主题为周大顺等“二十八个半跛子”感知到改革开放和搞活经济的春讯，先行下水，其划水姿势无比优美，充分说明改革开放已带来发展的春天。（P164）

另一种是所喻的本体不方便直接写明，不得不使用借喻的方式代指。例如：

（21）胸罩做什么用？还不是因为果实太大，果实大了就是秋收嘛！（P115）

（22）可是，灯光那边传来咯咯的笑声，像是故意嘲弄他；一会儿，便有猫儿的哼吟，很快变成厮杀的厉叫，让他吓了一跳。（P158）

在语言使用过程中，存在着“婉曲”的语言现象③孙汝建：《修辞的社会心理分析》，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8页。，即因受到社会心理因素支配，有些话“不能说”或“不愿说”，于是不得不采取避讳，遵循禁忌，利用巧妙的修辞。例（21）中的本体是女性性器官，例（22）中的本体是男女性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都与廉耻心理相关，如若写得太过直白赤裸，可能引发读者的反感。采取借喻的方式表达，一方面通过比喻激发想象，提升其画面感，另一方面又遵循了普遍文化心理，维护了文本的严肃性。还有一些借喻的婉曲表达，则是为协调文本整体叙事风格，例如：

（23）但她并不羡慕，她在新办公地辟了一间不下300平方米的胸罩产品研发中心，一心要在尘霾中开出自己的花朵。（P295）

（24）顺哥突然意识到，原来他在这座城市造了一块让人站不稳的大斜板啊！（P340）

（25）可是，顺哥突然诡异地一笑：我警惕个屁，政治日我，我日政治。（P224）

例（23）中的“花朵”借喻胸罩事业，前文铺垫已经说明；而“尘霾”则是借喻并不透明、乌烟瘴气的市场环境。例（24）中的“大斜板”则是喻指顺哥借助行政力量，扰乱了市场的自然发展。例（25）中以男女两性关系喻指政商两界相互利用的不正之风。对当代时事政治的批评和反思贯穿了《南方的秘密》全文，体现出可贵的思想性，但小说整体叙事风格是较为轻松幽默的，针对当代时事政治的批评如若太过尖刻直白，则可能损伤文本整体风格的一致性。借喻的使用有效缓解了这一点，可以被视作作者积极调适语言策略的结果。

（四）其他比喻类型

《南方的秘密》中的比喻喻式非常丰富，三种基本类型都存在着可以被细分的多样化用法。试结合文本概要说明使用频次较高的五种方式：

（26）当日，三人站在冲下，仰头环看绵延的群峰，胖个的叶春梅赞道：真是一个大摇篮啊，而且摇出了一颗红太阳！（P18）

（27）那天的夕阳比革命更红，三人吃着莲蓬往回走！（P20）

（28）何况周大顺也不是鸡，是凤凰咧！（P94）

（29）尤其是那个高个儿的跛腿黑人青年，他只用一条腿托举自己的舞蹈，全身像蟒蛇在摇曳，肩胛犹如虫蛹急欲破茧，突然又陀螺似的旋转起来……（P386）

（30）全场顿时海啸一般地喝彩欢呼。（P389）

以上例句中，（26）使用了接喻（又称连喻／派生喻），即几个比喻连用，后一个比喻是在前一个喻体基础上产生①谭学纯、濮侃、沈孟璎：《汉语修辞学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页、第129页、第90页、第16页、第36页。，类似的多个比喻连用的情况在全文中共计28次；（27）使用了较喻，即通过比较本喻体，强调本体的某一特征②谭学纯、濮侃、沈孟璎：《汉语修辞学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页、第129页、第90页、第16页、第36页。，全文共计5次；（28）使用了反喻，即否定形式的比喻③谭学纯、濮侃、沈孟璎：《汉语修辞学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页、第129页、第90页、第16页、第36页。，全文共计7次；（29）使用了博喻，即用多个喻体形容同一本体或同一本体的多个方面④谭学纯、濮侃、沈孟璎：《汉语修辞学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页、第129页、第90页、第16页、第36页。，全文共计7次；（30）使用了倒喻，即喻体位置在本体前面⑤谭学纯、濮侃、沈孟璎：《汉语修辞学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页、第129页、第90页、第16页、第36页。，全文共计6次。除此以外，小说中涉及的喻式还有引喻、事喻、物喻、分承比喻等等，篇幅所限，无法一一列举说明。

总体来说，《南方的秘密》中喻式极为丰富，且喻式的选择充分考虑了本喻体的关系、前后文语境、社会文化心理等因素。占比最大的是明喻，其喻词形式多样，且存在大量较为新奇的本喻体，因此作家大量使用了喻解，以防止这种异趣性给读者造成理解上的困难或阅读隔膜。作家群体对字句的高度敏感性和超强运用能力，注定了这一群体会普遍孜孜追求丰富多样、别出心裁的创造表达。刘诗伟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并未因为沉浸于创新表达的个人快感中，就放弃了照顾读者的阅读需求和心理感受，始终以一种有节有度的理性，控制着文本语言修辞的创新性和文本信息传递的可达性之间的平衡。

二、喻体选择：折射立场、态度、情感的有效路径

语言具有主观性，“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⑥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年第4期。，包含着说话人的立场、态度和感情。比喻修辞的运用也不例外。虽然在比喻句中，本、喻体的选择都是一种以个人经验为基础、有目的控制的思维过程，但“在实际运用中，能否给本体配上最适合的喻体，是决定修辞效果好坏的关键。使用比喻的艺术，实际上是给本体寻找喻体的艺术”①书乔：《寻找喻体的艺术》，《当代修辞学》1990年第1期。。作家对外在客观世界和人类精神世界的关注集中在哪些领域？认识周遭事物或人类情状所采取何种视角？对不同事物或情状抱有怎样的情感态度？借由统计、对比和研究《南方的秘密》中喻体的类型和特点，或可获得了解以上问题的一种途径。

《南方的秘密》的427句比喻中，共涉及喻体447个。详细分类情况如表：

表2 《南方的秘密》喻体分类统计表

通过结合表2和文本例句进行分析，可以发现，作家对喻体使用情况折射出的写作特点如下：

（一）写人摹世肠热眼冷

人物类喻词比重突出，说明人和人际活动的相关因素，如人物身份、人物关系、人的表情动作、人的感觉状态等，是作家最敏感、最关心的部分。这固然和《南方的秘密》文本主题相关，同时也是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影响的结果。与一般学院派或书斋派的作家不同，刘诗伟曾经在新闻界和商界任职多年。在作家身份之外，他还曾是资深记者、企划专家、营销高手。做新闻采访，需要体察世情时事，深入社会生活；做营销策划，则需要揣摩人情人性，掌握大众心理。在过去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与人打交道、分析人、研究人、可能是作家最常做、也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南方的秘密》中，喻体涉及的不同性别和身份的人物本体多达84频次，76种：

由此也可见作家本人介入社会面的广度。虽然对人与各类人事怀有热情积极的关切，真正落实到对具体个人和人性的描写，他又会表现出一种理性冷峻的视角。他尤其擅长用一种本喻体情感背离的手法，带着些微的辛辣，以人喻人。例如：

（31）半文听着，像上海人一样礼貌地微笑，并不点头。（P2）

（32）（顺哥）没有人骂的时候，就无端地骂一句妈的个pī，像一个比初中生更牢骚的知识分子，长长的目脸斜向天空。（P23）

（33）顺哥不敢相信叶春梅变得这么魁梧和光明磊落，像个妇联主任似的，就以欢呼掩饰：哎呀，是你！（P60）

“上海人”“知识分子”“妇联主任”都是在现实社会中较为正面或光鲜的角色，却被用来比喻客套虚伪的态度、愤世嫉俗的心态和肥胖魁梧的女性体格。以好喻坏，一方面形成了一种审美的反差，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另一方面也含蓄揭示了这些正面人物类型所具有的负面特性，侧面体现出作者对于这几类人群的态度和看法。

比人物本体使用频次更高的，是人物的动作表情或思维状态，例如：

（34）跛区长次日上午着人把中学校长招来办公室，倒了两杯清茶，一人一杯，对面坐下，像领袖跟知识分子谈话那样，无比战略地对校长“围而不歼”。（P14）

（35）（顺哥）心想尽管眼下的社会主义允许一条腿走资本主义，也不宜过于嚣张，好比老公不应该当着外人日自己的老婆一样，免得刺激了别人……（P87）

（36）秋收喜欢听顺哥说这样的流氓话，于黑暗中感动，禁不住抱了顺哥，往宽大的身体里钻，像是要做回顺哥的一根肋骨。（P131）

例（34）以“领袖跟知识分子谈话”比喻上级对下级进行一种暗示授意；例（35）以夫妻房事不能外示他人，揭露人性中的嫉妒心理；例（36）以“要做回肋骨”的心理愿望形容秋收拼命往丈夫怀里钻的动作，既描绘出她动作的迫切，也展现出她在心理上对丈夫的强烈依赖。通过类似的喻体使用方式，生动细致地描摹了人物心理或活动场景，也反映出作家对人性和人心了解之深、之准。

（二）遣词用句具有强烈的男性意识

语言本身是中性的，但同时语言“又是语言使用者社会文化意识的反映，文化意识中对男女两性的定位，会在语言中留下深刻的烙印”①姚春林：《国内有关语言与性别研究述评》，《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03期。。比喻修辞中，对喻体的选择像是一面镜子，既可以折射出作家在本体和喻体之间建立关系的思维路径，也可以映照出作家思想中已成定势的种种文化意识。《南方的秘密》的喻体类型，显示出刘诗伟具有非常强烈的男性意识。这一特点首先体现在高频选取男性或雄性动物生殖器作喻，有的用于喻人：

（37）你赚了点小钱就在社员们面前发泡，影响极坏，你泡个么逼唦，你再泡也是个资本主义的狗鸡巴嘛！（P97）

有的用于喻物：

（38）顺哥明白，即使钢厂建成，如果电厂不到位，钢厂也是和尚的鸡巴！（P317）

有的用于喻理：

（39）屁股下的秘密就是鸡巴，你不割掉它，它总是要翘起来的。（P97）

有的用于比喻宏观行为：

（40）大学的政治是个空头鸡巴。（P111）

还有用涉及男性生殖器的动作行为作喻：

（41）何书记看得出工作组的搞法是惩（按）着女娃割鸡巴，明知割不到的，偏要举着刀咋咋呼呼。（P355）

（42）冯捷又明白了，呵呵地笑：这叫小娃子的鸡巴不硬，慢慢把它摸得硬起来！（P402）

对于大部分女性而言，出于羞怯或廉耻心理，与性相关的生殖器官、生殖系统、生理现象和行为，都是语言的禁区。女性往往会采取回避，或婉曲的方式进行表达。男性则相反，将男性生殖器视作生命力和创造力的象征，认为其指向主导权和控制权，不仅不讳言，还乐于以直白的语言进行强调，以展示自己的雄风或阳刚之气。显然，刘诗伟也有类似的生殖崇拜心理。

另外，《南方的秘密》中男女两种性别角色所对应的喻体，总体呈现出一种男强女弱的色彩。形容男性重复性最高的喻体是“将军”，其他较常见的喻体多数是勇猛强壮的动物，如前文例（3）中的“鹰隼”，例（28）中的“凤凰”，以及“雄狮”“大鸟”“狼狗”“战马”“群狼”等；或是其他代表强硬或权力的人与物，如“机器”“老战士”等；形容女性重复性最高的喻体是“果实”，象征着繁衍；所对应的动物喻体多数温顺可爱，如“小雏鸟”“小猫”“白鹅”“企鹅”等；其他喻体也多象征着美好、虚幻或脆弱，如“花朵”“向日葵”“雌蕊”“超凡而圣洁的幻影”“物象上的浮光”等。虽则作家在《南方的秘密》中刻画了聪明能干的女强人叶秋收这一角色，但男女喻体整体的差别，反映出作家认为男性是富于力量、有攻击性的强势群体，而女性则是富于审美、有依赖性的弱势群体。

最后，小说中还存在着较多的武器类的喻体，如“朝天炮筒”“鬼子的探雷器”“尖刀”“钢刀”“大匣子（用于诱捕猎物的工具）”“子弹”“原子弹”等，也体现出一种标识明显的男性意趣。

（三）不自觉流露的故土情怀

江汉平原是刘诗伟的故乡，也是他反复书写的地理区域，《南方的秘密》亦以江汉平原为主要地理环境背景。然而作家文学创作的故土情结，并不仅仅体现在他频繁将故乡作为直接言说的内容和对象的自觉性中，还体现在哪怕他描摹的内容和对象与故土并不直接相关，也依然偏好以故乡风物作为喻体对其进行映射的不自觉中。例如，《南方的秘密》中与水相关的喻体共计9次，依水而生的动物类的喻体共计出现16次。仅仅与“鱼”相关的喻体就有“奇怪的鱼”“鲩鱼”“草鱼”“一对小鱼儿”“死鰟鮍”“生猛大鳄”“过江之鲫”“鱼骨架”“死鱼眼睛”等。背后的原因不难推测：江汉平原多河流湖泊，水及水域或水生动物是作家最熟悉最了解的事物之一，与之相关的形象和场景信手拈来。同时，作家运用此类喻体所映射的主体，仅有4例带有贬义，2例中性，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带有褒义色彩，如：

（43）顺哥就笑：这条河（西流河）就是我呢（P103）。

“西流河”在此喻示顺哥与众不同的个性特点。

（44）可是，大二的6月，她去参加横渡长江，像一只白色江鸥消失在霞光里，没有回来……（P227）

此例中的“她”是小说正面角色刘半文的初恋，意外早逝，“白色江鸥”的意象喻示着她在刘半文心中永不改变的美好形象。

（45）这是（顺哥的一对儿女）一个真切的实在，像水中的一对小鱼儿痒痒地嘬咬着他！（P326）

此例描写的是顺哥见到初生的一对儿女的心情，以被小鱼儿撮咬的麻痒感，喻示顺哥初为人父内心酥软的细微感受。

月是故乡明。被故乡的人文地理、山川风物、风俗习惯养育和滋润而成长起来的人，对故土的种种总是怀着深切的眷恋，最容易被故土的一水一木、一枝一叶唤起内心最温暖的情感体验。如前文所述，《南方的秘密》描人摹世的比喻修辞中往往带着些微的讽刺，然而当作家以故乡常见的事物作喻时，笔触明显就变得柔软了。

三、喻能分析：说明、修饰和认知的多重功效

法国文学家拉伯雷曾经在《巨人传》描绘这样的故事：远航的旅行者们在甲板上捡到了“冰冻的词语”，这些词语像“五光十色的小糖球”，当人们拾起时，一接触到人们手里的热气就会迅速融化，并发出各种声音①［法］拉伯雷著《巨人传》，成钰亭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872页。。这一浪漫奇异的情节，在今天反思、咀嚼起来，更像是一个关于语言的表达和接受的隐喻：一方面，好的语言表达，必然是能充分激发读者调动想象力，使人获得视、听、嗅、触、味，甚至空间、时间等多重感官感受的字词；另一方面，语言必须要被“拾取”，即被读者有效接受，才能突破自身和外在的禁锢，焕发其生命光彩。比喻修辞也是如此。在无数前人的研究或著述中，都曾强调比喻创新的重要性，比如朱自清先生在 《文学与语言》中就曾言：“比喻是文学的重要的一部分……诗人与文人必须常常制造比喻，改造比喻。”②朱自清：《文学与语言》，凌云岚考释：《朱自清：文学的标准与尺度》，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23页。在他看来，制造比喻是对写作者最基础最普遍的要求，能够改造旧有的比喻，用出新意才是更高的层次。这类说法当然没有错，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对于某些文体，如长篇小说来说，包括比喻在内的所有修辞技巧都应该是为文本叙事服务的，如果“为赋新喻强作比”，妨害了文本的流畅性和信息传达，并不可取。比喻，应该成为通往文本内核的捷径，连接作者和读者的桥梁。在这一点上，《南方的秘密》作出了较好的示范，不仅创新，且新而有度；不仅运用比喻的说明功能来塑造人物形象，发挥其修饰功能以形成语言风格，还充分利用其认知功能传达丰富的文本信息。

（一）塑造典型、生动的人物形象

塑造人物形象是小说反映社会生活的主要手段，尤其是对于《南方的秘密》这种深切关注社会现实的长篇小说来说，塑造人物形象和书写人物命运可以说是其核心任务。《南方的秘密》贡献出一批个性鲜明的人物，其中最主要的角色周大顺的形象最为生动、立体。周大顺是一个难以被简单归类的人物，他出身贫寒，身残志坚，又擅长以残卖惨，装弱获利；自始至终深爱妻子，有情有义，中年时期却屡屡出轨，放纵欲望；前期善于钻营，市侩精明，后期逐渐看淡名利，转而寻求地球资源的可持续发展之道。周大顺的身上充满了冲突、矛盾和变化，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矛盾、冲突和变化，这个人物才显得更加真实。在对周大顺外貌、动作、行为和言语等方方面面的叙述中，比喻修辞的运用突出和强调了这个人物的复杂性。以围绕着周大顺的“脸”展开的四处比喻为例：

（46）顺哥的脸是“目”形的，实际是大过“日”或“国”的大目脸；那目脸的肤色不够纯粹，既白又不白，迎着阳光，可以澄出三种以上的灰暗杂质，像无数细小的金属颗粒，在白净的水中搅不化，混乱而坚硬。（P4）

以金属颗粒入水这种奇特的比喻来描写人物脸部特征，突出的是顺哥“不纯粹”、杂质多、混乱、坚硬的气质特点。一喻多能，既描写其外貌，又评价其性格。

（47）这么说，这样的脸（顺哥的脸）明显掩盖了阴虚阳亢的潜在劳损和杂乱莫名的束缚与荒凉，有了一些国际感，您见过美国人杰克逊？波洛克的画作《1948年，第5号》吗？（P5）

杰克逊·波洛克是美国抽象绘画的奠基人之一，《1948年，第5号》是他最大的画作之一，画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抽象线条。将周大顺的脸比作这幅画作，既调侃了其长相的“抽象”，又再一次侧面反映出周大顺的复杂性。

（48）……那张目字脸（顺哥的脸）太长，脸上的眼镜和嘴唇横横的，浓黑的眉毛像两条大黑虫，鼻子架着朝天炮筒，两只耳朵被无形的手向上拉得很尖，让年幼的半文看着觉得不那么像人类，却又想不到是某种异兽。（P21）

小说中，“文革”期间，周大顺曾担任小学老师。这一时期的周大顺郁郁不得志，又因为自身的残疾十分敏感，在首次见面的学生刘半文眼中，鼻子像“炮筒”，耳朵很尖，像“异兽”，其戾气和怪异跃然纸上。

（49）这样的目字不搞蚕头凤尾的技法，笔画都很拙重，表现出横横竖竖的坚毅，而如刀的唇吻抿着冷峻，定定的眼珠里有些雄心泄露。（P4）

同样是以某种武器比喻周大顺的五官，例（48）中的周大顺尚未发迹，心态敏感，“炮筒”作喻体现出的是他与人相处时的攻击性和防备感；例（49）中的周大顺已经是成功商人，用“刀”作喻体现的是他的自信果断。作家运用比喻烘托人物性格、反映人物心态的巧妙技法，由此可见一斑。

（二）形成幽默讽刺的语言风格

比喻修辞的内在思维机制是寻找不同事物之间的相似之处以取喻，出于心理认知的惯性，通常人们设喻时，不仅仅会为本体寻找具有某一相似特性的喻体，还会优先选择语体、感情色彩等各个方面都相类的喻体。《南方的秘密》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或以好喻坏，如前文中提到的例（31）（32）（33）；或以坏喻好，如：

（50）于是，在华中大地那条漫长而蜿蜒的土路上，烈日当顶，野风浩荡，大顺一冲一冲地颠奔，像而今的人贩子拖着一个瘦小女孩……（P20）

这段话的语境是，“文革”期间，周大顺和叶秋收、叶春梅为了表达革命热情，步行前往韶山“朝圣”。半路上，瘦弱的叶秋收走不动了，周大顺自告奋勇拉着她继续向前。三人的行为充满理想热情，周大顺对叶秋收的帮助仿佛也充满了助人为乐的崇高感，作者却用“人贩子拖着一个瘦小女孩”作喻形容，瞬间解构了这一场景的正当性和合理性，既暗示周大顺对叶秋收的热情是别有私心，又抒发了作者对“朝圣”之旅的调侃。

（51）李大民坐在餐桌上方，拿着腔调说：同志们，今天可是我个人掏包买单呀。同志们都乐呵呵地接受强奸后的抚恤。（P226）

李大民是小说中某报社新上任的社长，自掏腰包犒劳同事，下属也都“乐呵呵”地出席，场面一片和谐。作者此时笔调一转，用“强奸后的抚恤”形容这次聚餐，点明李大民上任并不是人心所向，餐桌上其乐融融的背后，实则每个人都各有肚肠。

无论是以好喻坏，还是以坏喻好，都是以感情色彩完全相反的本喻体，形成不动声色的反语，调侃世情，讽刺人性，解构崇高，打破常规。这种利用比喻形成的反语讽刺是幽默的，让人读来发笑，笑后却更觉耐人寻味。

（三）帮助读者获取深刻、多层的文本信息

由于生活经验的不同，每个人对于自身和外在世界中的各种事物，从认识的角度，到熟悉的程度，到所持的立场都不尽相同，天然存在着认知的偏差。文学创作者在创作中，总是试图以各种巧妙的语言表达方式，把自己的创作立场、作品立意和价值观念传达给读者。像《南方的秘密》这样，积极且强烈自觉追求思想性的文本更是如此。从表面上看，《南方的秘密》是民营企业家周大顺的成功秘史，实际上作者是借平民的传奇折射时代的变迁，借一个人的命运轨迹勾勒一段历史的洪流走向，借主人公的视角描绘官场和商场的复杂万象，最后更借主人公的自我反思和诘问，质问了当下中国发展的种种弊病，探究可持续发展的对策，题材严肃，主题宏大，具有明显的哲思色彩。大量比喻修辞的运用提高了作家向读者传达其主体思想的效率。

首先，小说中比喻的使用营造出生动立体的画面感，加强了文本的趣味性；喻式、喻词、喻体的丰富多样，又从文字方面使读者获得了新鲜的审美感受。有趣味性、有审美性，对于大部分读者来说才有可读性，这是文本信息得以传递的前提。而后，作者对于喻体及喻体特性的选择，可以反映作者对于喻体的认知视角、情感和态度，进而折射出作者对于本体的认知视角、情感和态度，这种视角、情感、态度的流露一部分是作者主观有意显现的结果，如例（31）（32）（33）（50）（51）；另一部分则是作者不自觉为之，如作者的性别文化意识和故土情结，而后者更能反映作者内心真实的价值立场。最后，出于社会文化心理因素或文学创作气候环境因素，自古以来在文学表达中都存在着种种语言的禁忌，比喻修辞的运用能以暗示的方式，巧妙形成婉曲的表达路径，如（21）（22）（23）（24）（25）。这些比喻的使用，不但没有弱化作者对现实批判的力度，还以其生动形象的表达，加深了读者对作品立意的了解。

综上所述，比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技巧，也是一种思维方式；不仅能折射作家认知世界的路径，也能成为沟通作家与读者的桥梁；不仅是通往文本内核的捷径，更是作家建构个人写作风格的必由之路。《南方的秘密》出版后，其深刻的思想性、丰富的审美性和风趣幽默的语言风格，获得了诸多评论家的一致认可。如著名作家、文学批评家邱华栋就曾评价小说：“意趣幽默而超然，思想丰沛而悠远，具有鲜明的审美特质。”①邱华栋：《一部富有质感的当代“秘史”》，《文艺报》2017年3月1日第8版。刘诗伟积极而有节制、求新而不求怪的运用比喻修辞，正是其鲜明审美特质得以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