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初二,对于爷爷而言,生前是热闹的盛宴,逝去是最后的怀缅。
有幸我工作的城市离爷爷的老家不远,每年的二月二,我都同爸爸伯伯们一起,去黄河边给爷爷上坟。北方初春的早晨,并没有草长莺飞的暖意,河床上浸润过的土地,还未褪去冬天坚硬的外壳。我们一行走到村头弯弯曲曲的小路尽头,穿过一片麦茬地,不远处,零星点缀在一片空旷地上的土丘,其中便有我爷爷的坟,像是一个倒扣碗底的馒头,正在填补乡村稍显贫瘠的荒芜。我们拿出事先准备的祭祀品,压上黄裱,拔去荒草,培上新土……焚烬的纸灰缱绻而上,热量驱散着远处河面上的一层薄雾,有关爷爷的记忆也开始弥散开来。
关于二月二的故事,是在爷爷老家的院子里开始的。爷爷生活在贵德乡下,是个剃头匠。记忆里,每逢农历二月初二,村里的街坊领居都会来爷爷的院子里请爷爷剃头。春日暖阳和风,随着一声鸡啼,慢慢地从高原的冬夜中被唤醒。爷爷早已穿戴整齐,打扫院子里迎接第一缕晨曦的西北角,院子中间的柴火灶上,正搭着一个烧水壶,蒸腾的热气,仿佛温暖了院子里的寒意。邻里的爷爷奶奶们大都觉得这是一次怀旧的宴会,在爷爷家的门口不期而遇,有的怀里揣着破旧牛皮纸包裹的茶砖和干桂圆,准备在八宝茶的味道中品尝一年祥瑞的开始;有的手中拎着一壶醇香浓郁的青稞酒和些许核桃干果,家长里短的邻里时光正需要在杯羹交错中澄清。
来的人渐渐多起来,日头也渐渐暖和,爷爷将老旧的牛皮挂钩轻轻挂在木质盆架上,挂钩与铁盆的碰撞,敲响了爷爷忙碌而开心的一天,荡刀布就开始摇摆起来。绵软的白色泡沫层层打圈,使每个剃头的老爷爷变得滑稽可爱,孩子们捂嘴偷笑,相互追逐,其中也有我童年的脚步。头发胡子湿过之后软化了,抄起剃刀,左手扶头,右手刀落,一刀挨一刀地剃,刀锋划过发丝,唰唰地响。头剃完了,接下来刮脸。小刷子在肥皂水盒里一蘸,在脸上一转一抹,涂匀抹遍,再次抄刀在手。刀锋在脸上唰唰而过,胡子和脸上的油泥都被剃了下来,刮过之后,皮肤似乎变得更加细腻。脸刮完了,他把白毛巾往水盆里一浸,提出来,再一点点把头脸擦净,一照镜子,整个人精气神顿时焕发出来,跟刚走进院子来时判若两人。一个接着一个,不管院子里的乡邻们如何喧哗,爷爷凭借娴熟的技艺严格计算每个人该保有的分寸,如同客厅里的摆钟上的秒针般精准。
记忆总是随着时光绳索的牵引而越发悠长,关于小时候的一些光景,只会剩下院落轮廓般的零碎,而这些零碎的光芒如同爷爷那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注视着,渐行渐远......
临走之前,我都会站在田端,对着黄河,拍几张照片。河床、流水、河滩上的林木,它在自然地建构我的记忆,我尽心抓取的画面,永远没法体现我脑海中繁复叠加出的奇妙空间。不知道是时间随着水流走了,还是水跟着时间流走了,我只是不愿忘记干涸的河道当年也有水流淌过。爷爷每一次为邻里耄耋老者真诚刻画出的发须尘世,虽不及现代都市中理发造型行业产出的作品那般光艳动人,但却总夹带着些许温暖地陪伴。这些温暖的气息,如同二月过后的春天,来自爷爷的内心。
前些年,有一部讲北京胡同里剃头匠故事的电影上映了,故事中敬大爷的精湛技艺真实雕刻出胡同里红墙青瓦的岁月,如同窗前落叶般轻柔昏黄。我的爷爷正是这众多古老技艺传承者中闪烁的一点星光。现在想来,我甚至和爷爷之间没有过一些意味深长的故事,而有关剃头技艺的细节,我也无从知晓,但干干净凈利利索索的离开,是他们在人世间最后的体面。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