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
“剃头爷爷来了。”
老远看到剃头匠,我就跑到屋子里大喊。接着就搬了板凳,坐到门口银杏树的底下。剃头总是从小孩儿开始的。
剃头匠的腋下夹着一个细长的木盒子,脚步轻快,声音洪亮。
“木匠!”剃头匠一面招呼爷爷,一面把腋下的盒子放在我面前的椅子上。爷爷在我大喊大叫之后,已经走出屋子,笑眯眯地在门口站着。
盒子是桃木的,正反面雕着两位神将。神将各骑着怪兽,一个持锏,一个举剑,面目甚是凶恶。这盒子常常使人想起身怀绝技的武林怪客。
不过剃头匠并不怪,整天嘻嘻哈哈,跟大人小孩开各式的玩笑。
“大鱼儿,你家的羊呢?怎么样,一会儿再跟它跑一个给爷爷看看?”
我不理它。我跟羊赛跑的事,成了村里人对我的笑话。一个多月前,我家的一只小羊活活被我累死了。
剃头匠一抽盖子,打开木盒。里面是两把剃刀、一面叠得方正的布单、一把剪子、一条窄长的磨刀布、一把猪鬃刷子、一支装着掏耳工具的小竹筒、一宽一窄两把木梳、一面不太明亮的镜子和一把新上过油的推子。剃头匠每次动手前,总要把推子对着虚空剪一剪,咔咔响两声。不知道是试一下工具呢,还是发出通知,让人有个心理准备。
我的头剃得是快的,才把他盒子里的工具一样一样看清楚,就好了。剃头匠拿刷子在我脸上、脖子上刷一刷,解开系在我胸前的布单,一抖,“啪”的一声,我就跑开了。
爷爷排在最后一个。他不只是要剃头,还要刮脸、掏耳朵。其中刮脸,怕是最让他快活的。
剃头匠先挤了一块热毛巾,在他的脸上捂着,而后从盒子里抽出磨刀布,一抖,把一端的绳子套在凳子上,另一端扯在手里,布要扯得紧绷绷的,然后拿剃刀在上面来来回回一磨,“刷刷刷”,电光火石一般。刀磨好了,剃头匠用手在爷爷的脸上抹上一层薄薄的泡沫。应该是肥皂。爷爷说是洋碱。这时候动作就要轻了,剃刀划在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爷爷苍老的脸一点一点露出干净的模样。他的眼睛微闭着,嘴里似乎发出快活的呻吟。这个刮脸的仪式,比我们想象的时间要长。剃刀从额头到两颊,到嘴唇,到下巴,到喉咙。终于剃好了,爷爷靠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剃头匠还要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擦过两遍,从脖子上解下布单,迎风一抖,“啪”的一声。这时候,爷爷才慢慢醒过来。
“怎么样,木匠?”
“嗯,嗯。”这就是爷爷的回答。听到这声音,剃头匠很满意。
剃头匠比我爷爷小几岁,两人是平辈。剃头匠每次都是把爷爷放到最后一个剃,剃好了,可以跟他闲话。有时候会说到晚上八九点。
剃头匠住在村子后面的河边上。一个人,住两间茅草屋,家徒四壁。从后门出去,下几十级台阶就到河面,河上停着他的一条小船。船要用长长的竹篙子撑。在河北岸的村子里,有一家大的百货商店,可以买到比较贵重的物品。申村人偶尔要去,就请剃头匠撑了船,送过河去。谁帮谁个忙,欠多少人情,各人心里有数,用不着现还。
剃头匠每个月要挨家走一圈。这一圈要走五天。到这一家,如果不巧,有人不在家,等回来了,要打听剃头匠到哪家了,要追过去,让他剪。他是不会回头再来的。这五天里,中饭和晚饭是要轮着在各户人家吃的。我家吃中饭了,晚饭就到隔壁邻居家,明天呢,再到隔壁的隔壁一家。如此循环。哪家伙食好一点,差一点,剃头匠不计较。吃过就吃过了,从来不讲。不过,只要轮到剃头匠来了,家家都要去割肉,或者杀鸡,这是一件相当隆重的事。毕竟一年才轮到一次。不能不像话。
过年前几天是最忙的。每个人都要把头剪得漂漂亮亮,希望来年有个新气象。
“剃头爷爷,你来剃年头啊!”在路上碰到剃头匠,我问他。
“什么年头啊?”
“为了过年剃的头啊。”
“那也不叫什么年头。你倒是头黏黏的,来来来,我给你刮个光头。”
大年三十这一天,剃头匠是不离家的。他要把庭院打扫干净,门上贴上春联,掸掉屋梁上的灰,贴上福禄寿的神像,还要用红纸写一个福字,贴到小船的船舷上。这些事情都得在上午办好。到下午了,他就搬把椅子,坐在屋门口,捧着水烟咕噜咕噜地吸。这是他剃了一年的头,等待收获的时候。
申村的每一户人家,都会在这天的下午来拜访剃头匠。有人送来刚蒸出来的馒头,有人送豆腐,有人送鱼送肉,还有人送米送面送油或者自家腌的香肠鸭蛋。
来人送了什么,是多,是少,剃头匠都不在意,他总是显得过意不去:“哎呀,太多了,太多了。”
爷爷往往是最后一个来。他一样一样看剃头匠的收获。剃头匠就一样一样指给他看,脸上满是得意的光辉。等都看完了,爷爷才回家去,拿来剃头匠过年还缺的。要是什么都不缺,就包个红包。送剃头匠红包的,并不只是我爷爷一个。不过他们大多是有身份的,或者相对富裕的。
申村的匠人们并不都是如剃头匠这般收取工钱。我的爷爷收现金或者粮食。更多的匠人,只收现金。有没有人不给呢?有。不过只要大年三十来打个招呼:“实在对不住,明年再说吧。”“没事,沒事。不急。”所有的匠人都是这么回。要是连招呼都不打呢?少,也有。这样的人家,之后就找不到人做活了。
(晓珊摘自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匠人》,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