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柴禾

2019-03-13 12:53傅兴奎
飞天 2019年2期
关键词:架子车麦草柴禾

傅兴奎

拉柴记

父兄几个人组成的拉柴队伍是在一场大雪之后进山的。漫天的雪把原本荒凉的大塬涂成了一张硕大的白纸,刀子一样的北风夹裹着大小不同冰渣子朝你的脸颊一个劲地直惯。心劲十足的父亲显然已经没有了壮年时候的力气,走过十来个村庄后,就开始喘气。十八岁的哥还是一身嫩骨,走在雪路上像一根随风飘摆的小草。还没有到正宁,几个人浑身上下已经湿成了一片。冷风袭来,汗水成冰,衣服当下变得坚硬和沉重起来,行走的速度因此而放慢了许多,等在山洼里找到歇脚的地方时,差不多已是掌灯时分了。

一进门,父亲向主家要了一壶开水,大家拿出从家里带的黑窝头往水里一泡,第一顿饭就算过了。山里人不缺柴禾,土炕烧得扎实,前半夜睡得舒服,后半夜则像烙烙饼一样直翻腾,等到瞌睡的时候天却亮了。大家在炉子上消了盆雪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啃了几口晚上吃剩的冷馍,拉起架子车又摇摇晃晃地上路了。走到五顷塬之后,脚下全成了山路,越靠近子午岭,路越窄,坡越陡,每每行进一步,都要耗去大量的力气。

小若飞蚊的拉柴队伍,像一片被风雪夹裹着的残叶,在雪地之上走走停停。原本心气十足的哥不堪旅途的劳累,脚步渐渐放慢,心里也开始沮丧,不时问伐木砍柴的目的地还有多远。堂兄憨憨一笑,指着眼前白花花的深沟对他说,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话未落,就见山坡上有人扛着木头往上走,哥心里叹出一口长气,目的地总算到了。可父亲却说,要伐好木头还得往里走,里面林子密,树多,砍起来省事。

车子在一个同样被雪包裹着的树林里停下来,哥从架子车上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大板斧,瞅准近旁的一棵树就往下砍,谁知,那看上去形单影孤的枯树却纹丝不动,哥不服气,继续迎头猛砍,几斧子过后,力气不足的弱势很快就暴露出来了,先前的腿疼脚疼渐渐变成了手疼胳膊疼。

父亲则不紧不慢,沿着山坡上上下下转了一遍,然后指着沟底里被风吹折的树干对哥说,你下去把那几根现成的木头扛上来。他又让堂兄在便于砍伐的树干上做上记号。看上去身体并不魁梧的堂兄是个干农活的好手,说话之间,已经撂倒了一棵大树。

一个沟里的木材,有些天生就是烧柴禾的命,有的则是顶天立地的梁栋。皮质光滑油脂充足的桦树好着,榛子树耐烧,漆树上的漆粘到身上特别的痒。拉木头的人好像不太在乎这些,什么树顺手砍什么,不管啥树只有拉回自己家里就一定能派上用场。太阳一转眼就要落山了,砍倒的树还躺在山坡上。父亲让哥一根根往塬边扛,几趟下来,哥的脚下又开始发飘。原来拉柴没有一样好干的事,但再不好干也得干,大家边砍边扛,等到两车木头装好,差不多已经到半夜了。

因为有积雪的映照,山沟里的晚上没有黑暗的感觉,月光下的山川静得让人恐惧,走很久才能听到一两声犬吠。因为看不见白天的脚窝,他们每走一步都如临深渊。由于不辩夜路,车毁人伤的事不是没有,加上遭遇饥荒,狼狐出没,晚上行路的风险极大。山里人晚上睡的早,借助灯光找人基本上没有多大希望。于是,大家一边走一边打问,一直找到有人家的一个山窝窝住了下来。

天冷活重,出门时带的干粮和窝头,很快就吃完了。原本打算在山里找点野果和野物的想法又落了空,又累又饿的他们只好沿路讨买,山里人其实一点也不宽裕,问来问去,只找到了一升黑豆,黑豆就黑豆吧,只要有吃的就成。父亲让那家婆姨把黑豆炒了,放在炕头上让大家就着水抓着吃。

第四天早上,母亲打发姐和我去接父亲他们,我们心里想的却是哥哥有没有在山里找到什么可吃的干果,有没有剥几张大点的桦树皮,好让我们订成本本在同学们面前显摆。我们差不多每隔二十分钟就跑到门前的土台台上瞭望一次,结果连父亲他们的影子都看不到。午饭后,我们只好沿路前去接应。满头大汗的哥见到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们有没有带吃的干糧,我们从父亲手里接过架子车使劲往前拉,那车竟然一动不动。

拾柴禾

对于生活在乡下的庄稼汉们来说,灶火门和炕洞门是地坑院和窑洞的胃,得天天用数不清的柴禾来喂养着。

大场边上豆子、玉米和高粱的秸秆,是牲口们过冬的饲料,也是乡下人生活中最重要的燃料。庄稼汉的日子要想过得红火,就少不了那些堆放地浪天浪地的柴禾。

犁铧在打开土壤的同时,也把地底下那些庄稼根系和土一起挖了出来。土是施过肥的腐殖土,得留在地上继续哺育下一轮庄稼的成长,根是没有收拾干净的玉米和高粱根,这些根系既有秸秆的粗壮,也有茅根的纤细,在土里短时间无法腐烂,晒干后,正好可以用来当柴禾烧。拾柴根是个眼色活,下手早了,影响人家耕地,动手慢了又被别人抢走。带根的土疙瘩足足有十来斤,要想当柴禾烧,得掸去上面的土才成。时间一长,掸的人胳膊发酸。犁地的都是自家老人,看娃娃们拾得辛苦,见有柴根出来,就用手里赶牲口的鞭杆往外别,实在别不急,就用脚后跟往外蹬。只要你不怕吃苦,拾一半架子车柴根不是啥难事。

秋后的西北风,就像一只无形的手,任凭你多绿多大的叶子,都会在风里凋谢。那些落在地上的叶子,是最为现成的柴禾,只要扫到自己家里,冬天就不会受冻。月亮还在西天上,母亲早早准备好扫帚、筐子和架子车,把我们从热被筒里强拽出来,径直去村外的路上扫树叶。走不多远,便听见有沙沙声从远处传来,母亲叹息,说是早点来早点来,结果还是来迟了。近处的树让人家扫了,我们只好到远处去扫。又来晚了树叶还没有完全凋落,要想得到更多的柴禾,需要抱着树干用力摇晃才行,携着凉水的叶子,冰块一样打到脸上和手上,疼的人满地乱跳。母亲却不管这些,一个人佝偻着腰在风里一下挨着一下往前扫。

冬天的村庄是煨不暖的冰坨,有多少柴禾都满足不了。从地里收拾回来的秸秆、柴根、树叶非常有限,想要有一个暖和的冬天,还得想想别的办法。离家十多里路的火石洼是村里的农场,虽然土坡上植被稀薄,但只要你不怕吃苦,弄一半车连毛带草的柴禾还是可以的。酸枣刺硬实,但多半长在陡峭的崖畔上。蒿子柴好斫,可绿的时候早让羊给吃了。没有办法,斫草的人只好羊一样在山洼里上窜下跳寻寻觅觅。

实在找不到可以刈割的长草,我们就用长木杆在草坡上磕,用竹耙子耙,磕完耙过之后再用扫帚扫,这些扫来的草沫不能用来烧火做饭,但可以用来煨土炕。七岁那年冬天,我随大人们去沟里扫柴禾,他们怕我干扰大家干活,索性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沟边边上看架子车。大人们都到沟底下去找柴禾,望着空无一人的山川,我突然想起了姐姐讲过的狼的故事,我一边想一边向四周乱瞅,结果把一只惊慌而过的狐狸当成了恶狼。

生活在乡下的人,大都有随手捡拾柴禾的习惯。集体和单位拆房子、搬地方,少不了腾一些柴禾出来,如果没有人管,大伙会疯了一样上前哄抢一空。有一年暑假,我家门前的土圆仓拆除时,大家抢着收拾泥条里裹着的麦草。二哥在拆墙队里干活,他在上面挖,我们就在下面抬,完了拉回家再用?头和木槌反复砸。那个暑假,我们差不多从粮库的土圆仓里拉回来近二百多架子车的土坯。等到入冬的时候,家里除了多出一个大麦草垛之外,还多了两堆高晃晃的土。

秸秆上的味道

在农村孩子的眼里,自己脚下的土地就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聚宝盆,那些没有掰净的玉米棒和高粱穗,散落的洋芋蛋、萝卜头、西红柿、甜瓜,随时都能带给你意外的收获。运气好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堵一窝子野兔回来。即便什么都弄不到,最起码还可以站在大坳里肆无忌惮的嚼嚼玉米秆。

最甜的玉米秆是不粗不细,绿里泛红的那种,嚼起来不但甜味十足,而且非常爽口。一个人嚼着不过瘾,大家就相互交换着嚼,你的水气足,我的糖汁浓。大家一边嚼,一边笑,南方人真傻,种什么甘蔗呀,嚼我们陇东的玉米秆多好。

生活拮据的年代,能入口的东西大家就不会放过。高粱抽穗的时候,我们都喜欢找那些外白内灰的黑包吃,那种看上去像香烟一样的黑包,吃起来一点也不苦,吃多了还能顶饱。好多年之后,我从植物字典里才发现自己最喜欢吃的黑包,原来是一种学名叫高粱乌米的黑穗病毒,吃多了会致癌而死。

高粱穗的柄又长又细,大家都叫它箭干,用麻绳穿起来的箭干既可以做蒸笼和放东西的器皿,也可以扎鸟笼、灯笼和各种玩具。因为农忙的关系,箭干之外的那些秸秆大多做了饲料和柴禾。分柴禾是手工活,难免有多有少,有远有近,有些是为了照顾劳力少的家庭,有些是队里的干部出于私心。记得每次分秸秆的时候,总有人嘟嘟囔囔,争多论少,但嚷归嚷,说归说,这么多的柴草如果用秤分,那不得到牛年马月去。

不管是地里的,还是场里的,所有的柴草只要分到私人名下,就必须及时拉运回家,否则,时间一长,夹在秸秆上的名字让风吹掉,那时候连神仙也说不清了。

大秋作物秸秆的计量单位是成,一成大概是五抱子。三成或者五成堆放好,然后用架子车往家里拉。拉秸秆是力气活,装少了要多跑路,装多了拉不动,而且容易翻车。身体单薄的姐在前面拉,个头不高的我在后面推,洪荒之力都用上了,车子就是不动。帮我们推车的大人说,狗大的年龄心还重的很,看把你娃拉挣了。挣就挣吧,满大坳的车子全都装成这样,谁家孩子不是他妈的娃。一般情况下,玉米秆和高粱秆都是边拉边垛,柴禾紧张的家庭等不到风干,拉到汽车路上碾一下就烧。生活困难的年代,谁家烟筒冒黑烟,他们家烧的一定是没晒干的柴禾。

有一年,大人们在地里干农活,母亲让我们自己想办法弄午饭,十岁的哥指着一抱子玉米秆对七岁的姐说,烧完这些柴,锅里的馍馍就蒸熟了。结果,一抱子玉米秆,不但把馍蒸成了焦碳,连锅底也被烧炸了,弄得一家人哭笑不得。

麦草垛

柴禾是庄稼的副产品,对于庄稼人来说,最完整的收获不但要颗粒归仓,而且还要柴禾满场。麦子、高粱、玉米、荞麦、糜子的秸秆,以各自不同的形式堆放在地坑院的周围,远远看去,像保护地坑院的堡子。

经过碌碡碾压后的麦草看上去色泽诱人,闻起来也有一种天然的香味。堆在场里的麦草如不及时翻晒,一场透雨之后就会腐朽成一堆稀粪。在农村,谁家的麦草如果沦落成这样,这家人是要遭左邻右舍鄙视的。

父亲是种田的把式,即便是垛麦草这样的粗活,也被他赋予了许多技术的成分。垛草的时候,我们的把整理好的麦草一杈杈挑到他的手中,如果那一杈麦草不整齐,他会毫不留情地用手碰出去让你重新往上扔。递麦草的难度随着草垛高度的递增越来越大,但父亲却从不因此而降低对麦草的要求。力气用小了,递上去的麦草就会顺着麦垛边溜下来,劲使过头了,麦草就会越过麦垛从另一边落下去。就这样,落了扔扔了落,一座麦草垛垛下来,差不多得好多倍的消耗。

撕麦草是个手工活,撕少了无济于事,撕多了会出现坑洼。撕完后仍然觉得不够整洁,还要用扫帚刷,用木锨拍。垛麦草的难点除了保持麦垛的几何形状之外,最关键的工艺就是收顶。圆垛的顶子像满清大臣们的官帽,雄踞最中间的是一个倒扣的麦捆,麦捆底部直对着天空,看上去很有点阳文镂花的味道。散开部分则像分布整齐的红缨子顺圈儿铺开来,细心的人家还要在顶子上抹上一层带渣的泥巴。这样做的顶子才足够耐实和利水。一个好的麦草垛在大场上站上十多年,挖开来麦草还和当初垛的时候一样白,这是因为借鉴了草房子遮风挡雨的原理。

麦草的火比木头柴和蒿子柴软和,比树叶和草沫硬实,做饭、烧炕都成。风箱声里,麦草的火苗忽明忽暗,一笼笼冒着热气的馒头和一碗碗滚着热烫的面条,因为灶火里那些长短不齐的麦草,让庄稼人对自己的日子充满了无限的温馨和自在。

暖和而避风的麦草垛是孩子们最好的去处,大家围着麦草垛看书、讲故事、过家家、捉迷藏、斗鸡、打扑克,甚至享受从地里偷来的东西,一疯就是大半天。爱孩子的家长,特意在麦草垛垛成之后,从中挖一个洞洞,供孩子们避雨和御寒。也有怕出现火灾伤人的,所以,大多数的父母是不赞成自己的孩子钻麦草垛的。

在同一块地上耕种,免不了发生点摩擦。心胸大的说开来就算完事了,心胸小的,免不了要制造一些极端的事件出来。烧麦草垛是过去农村人最损的一种报复方式,自己的孩子遭邻居欺负,或者地界被无端侵占,自己的男人跟邻居的女人关系黏糊不清,他们首先想起的就是仇家的麦草垛。偌大的草垛,只需要一个烟头或者一根火柴头就可以搞定了,留下的则是无尽的后悔和冤冤相报的结局。比如,想好了烧麦草垛,结果连人家的房子和人都烧着了。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是孩子们在一起玩耍失的火。但只要涉及不到人命,那就比什么都萬幸。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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