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荷
一湘潭人管男人命根子叫鸟脐。不少爹娘给新生崽取了名字,顺便在名字中提取个字,再加个“脐”,成了他小名。老人们说,鸟脐长,路路长,万事都会顺畅。我朋友、同事、相识中,小名叫“脐”的,随便一数,十余个。“脐”们中,文脐与我瓜葛最多。
得从芳芳说起。芳芳是湘潭针织厂挡车工,家在南步街。
南步街是条麻石街,北接八仙桥,南通平政路;长不足百米,宽顶多十米;两边都是青砖青瓦的平房,房子和麻石街都有些年岁了。芳芳娘说。南步街两边的房子,原是两个大户人家的。1949年时,一户去了台湾,一户去了印度尼西亚,都没有再回来。政府将房子没收了,隔成了许多套租给了贫苦人家。其中一套,租给了芳芳的爷爷。
芳芳比我小五岁,十九岁,好漂亮。依我们湘潭话说,“雪白嫩净的,蘸上酱油能吃”。追求她的,明里有一个班,暗里只怕有一个排。
芳芳是独生女。她爹患什么癌,走了几年了。芳芳娘喜欢打麻将。有段日子,晚上,或者星期天,陪芳芳娘打麻将的,全是追求芳芳的男青年。其中,有一个是我。我们都管芳芳娘叫“岳母娘”。芳芳娘只要听牌,定将她要和的牌明说出来,问:“哪个郎崽放炮?”立马有“郎崽”将那张牌打出来。芳芳娘说,她最喜欢和“郎崽”们打麻将,不会输;她家的日常开支,全由“郎崽”们包了。若是有需要力气的事,芳芳娘会在麻将桌上问:“这事,哪个郎崽做?”“郎崽”们抢绣球一样争先:“我。”“我。”“我。”
我抢到过一次“绣球”。星期天,做藕煤,一吨。
七点半,芳芳准备去上班时,我开始做第一砣。芳芳坐在单车上,一脚踩着地,一脚踩着脚踏板,指着山一样的煤堆说,她下了班到家时,若是做完了,晚上陪我去雨湖公园散步。这话让我心上心下。针织厂挡车工四班三运转,白班四点下班,到家顶多四点半。若是我没做完,散步的事岂不泡了汤?这一吨藕煤,就真成了学雷锋。却也给了我力量,藕煤做得那个快,能追上藕煤机。五点二十,芳芳到家时,我恰好做完最后一砣煤。肯定是天助我,他们班上开了一个小时班务会,学习《湘潭日报》上的一篇文章。
十公分的藕媒,将个南步街占了半边。清洗完藕煤器,洗了脸,擦了身子,换下工作服时,门前路灯恰恰昏昏地亮了。芳芳娘备了酒,炒了肉,煎了鱼,打了蛋汤。我身子骨要散架,强打精神坐在了饭桌边。芳芳给我边筛酒边说:“累了吧?肯定累。”“工作服扔在我这,我帮你洗。”声音轻而柔,望我的样子,有怜有惜。我说:“说过的话,要兑现。”芳芳说:“放心。”我心里吃了蜜一样甜,力气飞快地恢复了几分。
晚饭后,芳芳果真邀我去雨湖散步。我一身都是劲,哪还有半丝疲乏!
雨湖公园在芳芳家门口。八仙桥是中、下湖界桥,东边是下湖,西边是中湖。
天上和湖里,月亮都是溜圆,星星均没几颗,空中半丝风也没有。通往中湖夕照亭的曲折小道,被吐出新叶不久的柳条掩没了,筛下些月光,落在芳芳脸上,芳芳更好看了。身上散发的少女体香,将我的心,一挑、二挑、再挑,挑得乒乒乓乓作响。偏偏仲春时节,到了晚上,寒气依旧砭人,几个人有兴致在水边逛?小道上,除了我俩,再没人影。这无疑是老天和芳芳一起给我机会,便拉着她的手。她试图将手抽回去,我握紧了些,她没抽回去。我拇指在她手心轻轻地揉,她又试图抽回去,我又握紧了些,她没抽回去了。
到了夕照亭。亭里没人,这块儿没有路灯,只有月色水一样照,夕照亭又四面环水。天和地均是水的温柔,我被这温柔怂恿得异常勇敢,猛地抱着她,嘴朝她的嘴凑过去。她弹着脚,使命推开我,说:“知道不?强行亲嘴算半个强奸,要吃牢饭。”我说:“一吨煤,你以为容易?还咒我吃牢饭,良心怕是狗吃了。”芳芳一怔,半晌后,轻声说:“亲额头好不?”我只得退而求其次,亲了她额头。
二
又是星期天了。
吃罢中饭,单车一飙,到了芳芳家。堂屋内坐着芳芳娘和另两个“郎崽”。芳芳娘说,芳芳出零点班,睡了一上午。中午,扒了几口饭,筷子一丢,疯去了。
开始打麻将。照例是芳芳娘一吃三。
三点时分,芳芳双手箍着一个男青年的胳膊回了。男青年细皮嫩肉,桃花一样,白里透红,红里有白,让我恨。除了眼睛比唐国强眼睛略小,长得极像唐国强。一身毛料西装看不到半丝皱褶,三节头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头发该是抹了什么油,一根根都是水亮。我当然看不顺眼:奶油小生,弄得像婊子崽,归国华侨似的,哪像正经男人?老子比你强多了!站起来像山,坐下来像塔。握紧拳头,不说打死牛,打死奶油小生却是肯定。摊开手掌,老茧层层叠叠,可以当锯子用。芳芳指着男青年,说:“大家管他叫文脐。”
文脐从怀里掏出红包,双手递给芳芳娘,说:“你老长命百岁。”对面“郎崽”不屑地说:“毛毛做满月,做周岁,才说长命百岁。”芳芳娘接过红包,白我对面“郎崽”一眼,说:“里手一样。我就不要长命百岁?”再望着文脐,一身都是欢喜,说:“像、像唐国强。”芳芳眼角挑出骄傲,说:“比唐国强俊些,至少比他高一公分。”
我追求芳芳足有大半年了。那两个“郎崽”比我更久,一个一年,一个十一个月。我们中没谁知道,这天是芳芳娘生日。
我眼前黯淡了,脊骨發凉。那两个“郎崽”脸色早变了,望着文脐,满眼都是敌意。芳芳娘肯定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机灵地说:“打麻将,打麻将。”开始洗牌。我们三个“郎崽”均摆出大丈夫的样子,没事人一样洗麻将、砌麻将、揭麻将。芳芳娘听牌了,伸直腰,满脸和牌期待,说:“哪个郎崽放炮?一、四砣。”打出一张两砣。坐在她对面的“郎崽”,将一张两砣朝桌上一拍,说:“小七对。”这是那个“郎崽”第一次收芳芳娘的炮。
芳芳娘就此转了手气,黑得如锅底,包着炮放。她若是不放炮,我们三个肯定有谁自摸,她盘盘都得出钱。芳芳目光像刀,一一望过我们,说:“娘,叫文脐打。文脐最聪明了,牌算得准,保证赢。”芳芳娘不起身,又打了两盘,输了。芳芳朝芳芳娘翻白眼,说:“你也是,牌差瘾重水平低,还赖着不起身。”文脐说:“我来吧,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说他刚去了关公殿,拜了关老爷;关老爷肯定保佑他赢;神灵有分工,赌钱这事,划归关老爷管。芳芳娘将麻将往桌中央使劲一推,说:“吵吵吵,吵死。”下了桌。
文脐坐定了,说:“升起吧,升起,十块钱一炮。”我的工资,每月不到五百块,那两个“郎崽”也不会多到哪儿去。打五块钱一炮,注已不小。可是,文脐那样子,好像我们都是湘潭县山冲旮旯里来的,只有他,是纽约户口,谁受得住?我们彼此望一眼,一个接一个说:“怕你?十块就十块。”
往常,我们三个“郎崽”之间,维持着表面上客气,心里都恨不得将另两个吃了。这时,像是彼此知根知底又相怜相惜的老友,近乎默契中,一致对付文脐。文脐手气也如芳芳娘刚才手气,锅底一样黑。没多久工夫,他已输了两百块钱。
门外陡地响了声炸雷,轰轰轰,响了老久,闪电一个接一个,将天裂得七零八碎。没两分钟,瓢泼的雨稀里哗啦地落,打得屋顶上青瓦叮叮作响。文脐大声喊:“芳芳,拿钱来。打雷了,下雨了。”芳芳和她娘在厨房。芳芳娘择白菜,芳芳看她娘择菜。随着一串急促脚步声,芳芳去了闺房,拿了两百块钱出来,递给文脐,说:“赢,多赢些。”
文脐说:“二十块钱一炮吧。我陪乡下外婆打,才打十块钱一炮。”我们三个彼此望了一眼,点点头,一个接一个说:“二十就二十,怕你?”
妈的,内裤也要赢了你的。我想。
屋外,炸雷一串接一串,雨愈下愈大,屋内,文脐手气烙铁一样红。芳芳娘和芳芳都没管天已黑,要做饭了,坐在文脐两边,脸像春风吹过,乐开了花,不时你一句,她一句,赞着文脐、“打得好”、“好手气”、“好厉害”、“怕是麻将精投胎”!
我输得精光,那两个郎崽也是呜呼哀哉。垂头丧气中,我们起了身,和芳芳、芳芳娘告辞。我们都改了口,没管芳芳娘叫“岳母娘”,都管她叫“阿姨”。文脐说:“不要走,不要走,我请客,下馆子去。”我们都没搭理他,走了。
三
我在湘潭柴油机厂搞维修,家在窑湾。骑单车稍快,上下班约三十分钟车程。
中秋节先天,下了班,回家去。到了石嘴垴,遇着了芳芳娘一个“郎崽”。“郎崽”在自来水公司搞安装。自来水公司离石嘴垴顶多三分钟脚程。石嘴垴处十八总和窑湾连接处,为窑湾湾首,十八总总尾。
半年前,追求芳芳时,我和“郎崽”见了面,准敌视对方一眼,算作招呼。这时,竟然如老友重逢,极是亲热,手握了半天。寒喧了一阵子,我指着望衡亭,说:“喝杯茶?”我想打听芳芳近况。“郎崽”爽快答应了。
茶馆是露天茶馆,朝着湘江,摆着两排竹躺椅,两排竹茶几。已是饭时,茶客大都走了,只余下四个下象棋的老人,在捉对儿厮杀。老人们脾气都不太好,下步棋,必骂一句对手“臭棋篓子”。我问老板:“炒不炒菜?”老板说:“茶馆,不炒菜。将就点,炒蛋菜饭,行不?”我要了两杯茶、两瓶啤酒、两碗蛋炒菜、一碟花生米、一包萝卜皮。“郎崽”是个弹(谈)匠,七扯八,八扯七,说窑湾如今灰不溜秋,以前,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做各色生意的都有。便是全中国,有几个窑湾?
“郎崽”说,毛泽东在窑湾当学徒卖米,米店叫什么来着?老板是他家亲戚,没半丝照顾不说,比待长工还不如;秋瑾在十八总开钱庄,在窑湾开布店,生意都是清汤寡水,一天不如一天,她一门心思要推翻帝制,哪将生意放在心上;能希龄在石嘴垴喝茶,谈天说地,牛皮哄哄;陶侃在窑湾驻军时,常在前面那块石头上钓鱼,和窑湾打渔的、种田的,混得像亲兄弟;乾隆皇帝在杨梅洲找杨梅吃,没找到,只找到了茄子。
啤酒、蛋炒饭、萝卜皮,都吃完了,只余下了数得清的花生米。老板续水勤,茶仍是满杯。西边,长庚星已亮了,下棋的老人走了,喝晚上茶的,陆陆续续来了。再不打断“郎崽”,会要说曾国藩在窑湾训练水军,杜甫在窑湾做完诗、将命送在湘江上,彭德怀在窑湾打架、将别人的脑壳打开了,等等。
我说:“兄弟,那些大人物,与我们无关。说点实在的,后来,你见过芳芳没?”“郎崽”“呵”地一声笑,接着一声叹气,望着湘江里的驳船,轻声问:“兄弟,还在打主意,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早就不想她了。我找的女朋友,比她不会弱到哪儿去。我们公司的,至少工作比她好。”我说:“怎么会想她呢,怎么会?只是问问。”
“郎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他知道的芳芳和文脐的事,一件件摆了出来。
有次,“郎崽”在工人文化宫舞厅遇到了芳芳和文脐。有首曲子,芳芳和另一个男子跳。那男子也没爱相,人家男朋友在旁边虎视眈眈,偏要将芳芳搂得铁紧。芳芳也是,不顾文脐感受,任他搂,没推开人家的意思。文臍盯着他们,眼里喷火,恨得牙咬碎,却没胆子说那个男子不是。那个男子脸上横肉一股股,身上肌肉一堆堆,打他个“唐国强”,还不是一碟小菜?那曲终了,芳芳回到文脐身边。文脐将芳芳使劲一推,芳芳倒在地上了。文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芳芳骂:“要脸不?搂我都没搂得这么紧。”芳芳崴了脚,痛得半死,泪水流出来了。文脐不扶她起来,继续七里八里地骂。芳芳忍着痛爬起来,指着文脐骂开了:“你个王八蛋,想推死我?”“我死了,也要你垫背。”两只拳头落雨般打在文脐身上。两个在舞厅一声高、一声低吵了起来,将个舞会吵散了棚。
我心里一喜,忙问:“挂筒了?”“郎崽”暧昧一笑,说:“我也希望他们挂筒。文脐那张桃花脸,芳芳舍得?还真想不通,文脐除了桃花脸,还有什么好?你我随便谁,都比他强一百倍。就一堆搪抹鸡屎,外表溜光,里面恶心。”
“郎崽”说,文脐在市金属公司工作,他爹是个什么局副局长。仗他爹的势,哪正经上过一天班?倒是赌博成了他的职业,“郎崽”说:“像我们,玩点小意思,娱乐娱乐。哪像他,当饭吃,如何要得?”他说了两则笑痛肚子的事。
“郎崽”一个朋友,和文脐在工人文化宫打桌球。两个约好,打五十块钱一盘,输了的出台子钱。文脐说:“看你的样子,只怕握球杆不稳,抛你十分吧。”“郎崽”那个朋友桌球水平的确不高,又没看过文脐打桌球,不知道深浅,哪敢造次?心想,文脐口出狂言,样子又是信心满满,只怕是高手中的高手。正后悔不该答应赌球,却因是男子汉,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了。犹疑间,准备硬着头皮答应。文脐说:“抛十五分吧。”那朋友心说,就算碰了鬼,输五十块钱吧。谁知道,文脐打桌球水平,臭到外婆家了。第一杆,将白球戳出了桌,第二杆,白球进了洞,第三杆,白球没有碰到球。打了三盘,那朋友都赢得痛痛快快。便是文脐不让分,那朋友也赢他十分以上。那朋友对文脐说:“打桌球,你手比脚还呆些,能赢?为什么还要让十五分,找输?”文脐说:“这你就不懂了。战略战术,知道不?想想,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让十五分,对方以为遇到了高高手,哪能不紧张?一紧张,能不输?”文脐说,没想到那朋友心理素质高得吓人,一点也没受影响;换一个人,早紧张得手忙脚乱,输得呜呼哀哉了。
“郎崽”说,他另一个朋友,在关圣殿附近有个电游室。那几台老虎机,他朋友全做了手脚。有段日子,文脐天天在那电游室玩老虎機,不将口袋里的钱输得焦干,绝不收场。老板见他贡献大,到吃饭时,都给他叫来最好的盒饭,有鸡腿、香肠、鸡蛋、炒肉的那种,给他筛上谷酒。文脐感恩戴德,逢人便说,老板是天底下最好的老板,在他那儿玩,管饭管酒。“郎崽”笑道:“若是送那么多钱给我,我请他吃海鲜席!”
茶馆内满是茶客了,打牌的、下棋的、聊天的,嘈杂一片。我们说话,需声音老大,不然,没法儿听清。我说:“兄弟,走吧,下次再一起喝茶。”我们起了身。我要付账,郎崽将我的手摁了,说:“这次我请,下次吃你的。”
四
再见到芳芳时,已是第四年仲夏时节。我已结婚,妻子肚子正悄悄隆起。
我们班长说,这个星期天的活动,在敏脐家;敏脐客气,作东,不用动班费。敏脐说,承蒙各位师傅帮助,出师了,得请各位师傅喝杯酒。敏脐比我小七岁,湘机技校毕业,分配到我们厂,跟了班长三个月,出师了。
我们机械维修班,往次搞活动,都是找个像样的茶楼要个包厢,用班费买单。班费一是车间拨下来,二是维修时,收集的废铜烂铁,卖给废品回收站。废铜烂铁特多,我们的班费自然不少。活动基本是打三吃一。近两年,湘潭柴油机厂,最流行的就是打三吃一。注不大不小,五块、十块、十五块的注,一不会让人打瞌睡,二不会让人跳楼。有次和厂长打牌,厂长说,五、十、十五的注最好,是娱乐,小于这注,是磨阳寿,大于这注,是赌博。
敏脐家住在韶山中路,房子是物资局住宅楼,有七层,他家住在四楼。九点许,大家到齐了。敏脐娘给大家沏了茶,敏脐爹递了烟。长条形茶几上摆好了西瓜子和花生,敏脐说,加上他隔壁黄局长,恰恰两桌。一桌在他家,一桌在黄局长家,他家这桌三打哈,黄局长家那桌打麻将。敏脐爹说,黄局长是物资局副局长,牌桌上最直,要大家发挥最高水平,能赢黄局长多少,就赢多少,万万不要讲客气。
我、敏脐和两个同事打三打哈,敏脐爹、黄局长、班长和另一个同事打麻将。
十一点时分,文脐和芳芳走了进来。芳芳肚子已挺成上将军,老高了。脸有些变形,长了数不清的痘,有些丑了。得仔细辨认,才能稍许找到昔日美丽。按照“怀女美了娘,怀崽娘丑了”的说法,芳芳肚子里该是崽。
我装着没看到芳芳和文脐,一张一张地看手上的牌。芳芳走过来,猛地拍我肩膀,说:“装装装,装着不认识。装得我脾气来了,撒泡尿淹死你。”我指着她肚子说:“将军了?”文脐干咳了一声。芳芳冷下脸来,说:“懒得理你们了。”去了对门黄局长家。这时我才知道,文脐姓黄,是黄局长的崽。
文脐问:“打多大?”敏脐说:“五、十、十五。”文脐说:“至少也要打二十、四十、六十。乡下外婆都比你们打得大。”敏脐和那两个同事都是三打哈高手,在我们柴油机厂,水平绝对一流。若是和外人打,三个还会暗通款曲。一个同事问文脐:“你打不?”文脐说:“哪个兄弟让个位子?”敏脐说:“没谁愿意让位子,一百块钱买位子。”文脐掏出真皮钱包,拿出一张崭新百块币扔到桌上。敏脐望着我,说:“我若赢了,给你分红。”另两个同事和文脐都表态,他们若赢了,给我分红。我问:“几几开?”敏脐说:“七三开,如何?”另两个同事和文脐都同意了七三开。我收了那一百块钱,将位子让给了文脐。
人家叫七十,文脐准叫六十五;人家叫五十,他准叫四十五。于是,文脐包了庄打。大多数时候,文脐摸上底牌,准会皱眉念:“上错了牌。”“好久没搞堂客了,手气该好的。”再说一句:“发工资,发工资。”数钱买牌了事。
敏脐妈、文脐妈在敏脐家厨房做饭菜。十二点半时,敏脐妈叫大家吃饭。围着一张大圆桌,坐的坐,站的站,大家边吃边交流打牌心得。敏脐爹说,他那个小七对,不和九砣,和四砣就自摸了。文脐爹说,他那个清一色调骰,不摸上面那张,摸下面那张,又如何?清一色杠上花;打麻将只是消遣,何必那么当真?文脐筷子逐一指着敏脐和我们那两个同事,说,按打三打哈的水平,这里没人是他文脐敌手,只是手气太背,没法儿。敏脐说,那是那是,不是手气背,谁是你文脐敌手?我和那两个同事都笑。
吃罢饭,打麻将的继续打麻将,打三打哈的继续打三打哈。
文脐照旧老是打庄,照旧老是输。半个小时后,将全身口袋搜了个遍,也没搜出半分钱。敏脐望着文脐,说:“成杨白劳了?算了,到此打止吧。最后一盘牌,不用付了。”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将窗外的天裂开了,轰轰作响的雷声嗡嗡嗡地响了老久,一阵狂风吹来,窗外下起了噼啪作响的雨。文脐兴奋了,说:“我家在这,没钱?笑话!”芳芳腆着肚子,迈着企鹅步子走过来,打着哈哈,说:“文脐,打雷了,下雨了,赢、赢多点!”文脐去对门了,芳芳跟着去了对门。
文脐和敏脐的家大门都大开,说话声稍大,听得清清楚楚。
文脐问他爹要钱,说,打雷了,下雨了,他的运气来了,手气肯定转。文脐爹说:“知子莫若父,我还不知道你?一输,没个底,我没钱!”一个要钱,一个不给,你来我往争了几句。文脐发脾气了,说:“你到底给不给钱?”文脐爹说:“不给。”芳芳说:“爹,你拿钱出来吧,测了许多回了,只要打雷下雨,文脐的手气,见佛杀佛,见鬼杀鬼。”“爹,保准红透半边天。”文脐爹说:“芳芳,不是我说你,他的话你也信?”
我们都走了过去,看他们父子斗嘴。
文脐又问他爹,到底是拿钱出来还是不拿?文脐爹也拗,说,不拿就是不拿。文脐念了句:“钱又不是你印的,塞到骨头缝里干什么?”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抱起食品柜上电视机,说,不给钱,便将电视机扔下楼去。电视机是二十四吋彩电,东芝的,比我家那台十八吋韶峰彩电高级多了。文脐爹霍地站起,说:“你扔了,我和你断绝父子关系。”文脐抱着电视机,到了阳台,将电视机摆在栏杆上,近乎气定神闲,说:“喊三下,不给钱,就扔下去。”文脐喊了“一”。我正担心,楼下是韶山中路,湘潭最热闹的地方之一,真扔下去,砸着人怎么办?即使没砸着人,这么好的电视机,砸得七荤八素,也可惜了。文脐娘使劲喊着“活祖宗”,说,“扔不得,我拿钱给你”,拿了七百块钱给文脐。
文脐接了钱,念着“怕我不敢?砸了那劳什子!”走了过来,说:“打牌打牌。”芳芳跟了过来,碎碎地念:“打雷了,下雨了,赢、多赢点”。窗外伴着闪电的雷声,和着雨声、风声、树叶的沙沙声,响成一片。
文脐一扫刚才的背时手气,已是红透半边天。打了五盘,三盘进三档,两盘进二档,都成了牌。有一盘进三档的,打了光头。文脐说,晚上请大家下馆子,吃水鱼炖羊肉,不醉不归。他说了三家饭馆的名字,将三家特色说得极是详尽。
雷声、雨声在文脐念叨中,渐渐地小,慢慢地稀,完全停了,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地射出一束日光来,透过窗上玻璃,直照在文脐头上。文脐手气已差了许多,文脐打牌的豪情却一丝也没有减少,依旧能打庄要打庄,不能打庄拼着命也要打庄。
文脐开始输钱,到晚饭时,输得精光。
我三个同事,都没食言,按七三开分了钱给我。我让了位子,成了最大赢家。
五
三年后,柴油机厂破产了。我没了正经职业,只得背起行囊,四处漂泊。
头两年,给私人老板干维修,钱赚得累,赚得少,只能勉强维持家里开支。最叫人恼火的是,老板老是埋怨东,埋怨西,好似干维修的,是全世界最贱、最蠢的蠢猪;再两年,这儿躲,那儿躲,做传销,隔三差五,得听上线七七八八胡说,却总算能养家糊口了;又两年,跟广东一个哥们合伙走私,这活儿来钱快,赚的钱,至少比在湘潭开一家小工厂强;最近两年,和几个哥们,在黑龙江弄了个地下警察局,帮人消灾、讨债、复仇。
八年下来,大富不敢说,收入却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我和堂客、崽活得像个人样了。
我满世界漂泊,先在汗中,后在血中,讨着人生,几近出生入死。堂客在家做专职娘,照顾崽,顺便送了我一顶绿帽子。这消息是我哥哥打电话告诉我的。
在回湘潭的火车上,做了决定,抽她一餐,将她抽得半死,再离婚。回到湘潭,回到家,我陡地意识到,男人的拳头,不能打女人,更不能打堂客。即使堂客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能打。男人的拳头,只能保护堂客,保护家,保护女人。男人的拳头,只能和男人对打,打得你死我活都行。我忍了,没打堂客,只是提出离婚。堂客跪在我面前,赌咒发誓,说她再不会了。十四岁的崽也跪在我面前,要我原谅他娘。我想起自己孤身在外,若是忍不住了,便溜进发廊洗脚屋嫖妓,或者勾引着同在天涯沦落的女人。将心比心,她一個正常女人,如何不想那件事?决定原谅她这一次。我一声长叹,将堂客叫到卧室,告诉她,她有初一,我有十五。我没有别的女人,你却让我戴绿帽子。以后,我若是找别的女人,她不得干涉;如果她再给我绿帽子戴,扫地出门,一分钱也不给她。堂客答应了。
我怕再戴绿帽子,怕崽被他娘宠成飞天蜈蚣,最重要的是,刀口上舔血,一步不慎,或被仇家杀了,或被政府毙了。有好几次,若不是我机灵,肯定被警察捉了。我那些事,判个十年八年,绝不冤枉。何况真那样送了命,这辈子狗屁不值。我对自己说,金盆赚回来了,用金盆洗手吧。我就此洗了手,在湘潭做回了正经市民。
我在河东大道上买了五个门面出租,置了十辆的士,请了十九个人,加上自己二十个人,白班晚班二十四小时转。堂客说,钱赚不尽,累了一辈子了,用不着自己再去开的士,多请一个人吧。她哪知道,我早习惯了累,不找事做,不找累,老长的日子,还不将人闲死?
我当然做白班。
已是九月初。
下午三点时分,送客到了车站路贵阳村幸福湾。这是我第一次来幸福湾。敏脐说过,当年,文脐爹和房管局长关系最铁,打了个招呼,房管局便分了套房子给文脐。房子就在幸福湾。幸福湾离韶山中路顶多十分钟脚程。文脐夫妇只在这里的房子睡,仍在父母处吃饭。文脐爹偶尔摆出严肃样子,问文脐要伙食费。文脐脖颈一梗,说:“我们就鸟毛个钱,自己用还少了,哪有?不问你要钱,你就该知足了。”文脐娘说:“何苦脱了裤打屁?反正一个崽,留着也是他的,要什么伙食费?”文脐爹只得一声叹气,不要伙食费了。
幸福湾刚建起来时,住在这里的人,肯定幸福。房子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的,全是三层,有阳台。在当时,几户人家有阳台?足以叫湘潭人羡慕死了。在八九十年代,这样的房子仍不至于落伍。如今住在这里的人,是否幸福,就得问天了。四周全是高楼,房子大都在百平米以上。幸福湾这几栋矮塌塌的房子,门窗上的油漆,有一块,没一块。墙体底色该是黄的,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日晒雨淋,早已黑一块,灰一块。不少人家的阳台,水泥崩落了,露出了嶙峋的钢筋,已和我原来的住处窑湾一样,活脱脱一个贫民窟了。
五年前,我在河东盘龙名府买了三百平米的复式楼,早搬离了窑湾。我家那栋木板房,灰头土脸,不要了,我甚至在等着它坍塌的消息。前段日子,我一个邻居告诉我,我家老房子在一个风雨夜垮了。那大堆半朽的木板,被家柴火饭店拾了去烧了。
那次在敏脐家见过芳芳后,再没有见过芳芳了,甚至想也很少想起。即使有人偶尔提及,也会转瞬即忘。她已像我生命中其他萍聚相遇的人,很难再回忆一次。她后来的消息,我都是在无意间知道的。一是她结婚不久,她娘出了车祸,被汽车轧死了。汽车司机没良心,逃了。警察七查八查,也没找到肇事司机。南步街那套房子,房管所收了回去。二是她所在针织厂倒闭了。和我们柴油机厂一样,砖与瓦也荡然无存,地皮上建了满是光鲜的楼盘。她理所当然没了正经工作。文脐依旧嗜赌如命,只要有赌,便是将他爹娘卖了也干。别的,不知道了。
我猜着芳芳就住在我眼前的这栋三层楼。便继续猜着,哪个窗户是芳芳家的?脑子里已有芳芳影子在闪。忽然觉得,我只要等上五分钟,定会遇到芳芳。下意识里,捋了捋头发,扯了扯衣领,摸了摸下巴。还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芳芳果真住在这栋楼,她走出了楼梯间。我想,她该会上我的车。
六
芳芳没了怀孕时的丑,大致轮廓回到了怀孕前。只是婚前我曾经看到过的清新,影儿也找不到了。她照旧是美的,照旧走路时将腰板挺直,将身材挺出好看曲线,将脚步声走出节凑和悦耳。最了不起的,是赶上了新时髦,有了新韵味。低胸衣让白如雪的乳房鼓鼓地各露半边,迷你短裤下的大腿滑溜溜,有点像剐了皮的麻拐,让我不看舍不得,看又觉得自己在耍流氓。看与不看,都想像着遮住了的部分,是什么样子。
芳芳望也不望我,上了车,坐在了我右手边,说:“区民政局。”我说:“离婚?”芳芳这才望着我,说:“背时鬼,是你?”随即拳头如落雨,打在我右臂上。我有几分酥麻。追求她的那几个月里,她只要一高兴,立马给我一顿拳头。
她冷静了,说,的确是去办离婚手续,却没解释为什么要离婚。话头一转,问我这些年躲到哪个猫屁眼里去了?还没来得及回答她,鸡公嘴到了,雨湖区民政局在鸡公嘴。这儿原是区政府所在地,后来,市政府搬到河东去了,老市政府成了区政府,这儿就成了区民政局。路程实在太短,又没遇上个红灯。车刚停,她拿出六块钱,望着我,目光分明希望免费。这目光让我想起当年,她娘和我们打麻将,听了牌,说的那句话:哪个郎崽放炮?
我说:“算了。”她将钱收了回去,说了客气话,下了车。我刚准备将车开走,只见那边那辆刚停的的士,走下了我们湘潭的唐国强——文脐。他的俊气使整条街跟着俊气了些:似乎亮更大了,树更绿了,房子更加好看了。行人道上来去匆匆的男男女女,尤其是那些女人,或是慢了脚步,或是回头蠢望,或是索性驻足。
这让我羡慕嫉妒恨。老天,你干嘛不将我也造成他那样子?有这副好皮囊,这么多女人欢喜,还不“蝴蝶飞呀,飞呀,飞在花丛中”?
我没来由地担心起芳芳:文脐不会打她吧?没有发动车。这才发现,这么多年過去了,虽然极少想她,她依旧潜伏在我心灵的某个角落。
芳芳停了脚步,在行人道上等文脐。文脐迈着方步,朝芳芳边走边说:“想清了,离婚行,拿五千块钱给我。”芳芳将眼睛睁得老大,说:“五千块钱,我上哪找五千块钱?”文脐说:“没钱,离什么婚?”芳芳发着蒙站了一会,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冲过去,拳头落雨般打在文脐身上,边打边嚷:“像个男人好不?害了我这么多年,放过我们母女好不,你要害死我们母女?”
我这才知道,芳芳生的是个女儿,证明“驮女美了娘,驮崽娘丑了”的俗话不管用。
文脐由着芳芳打,不停地说:“打则由你打,钱少不得一分!”芳芳不打他了。文脐扳着指头,不紧不慢,说:“打一下,加一百,你打了十五下。六千五,我签字离婚。”
围观的人愈来愈多。
文脐脸上挂不住了,像是向围观的人发表演讲,挥着手,声情并茂,说:“晓得不,她害我害得好惨。当年,我不要她,她使命追,还说她怀孕了,让我和她办结婚证。过了两年,才生个插座,我能不寒心?去问问,问问,就问她自己也行,看我说了谎话没。娶她前,哪次打牌,我不是红透半边天,娶了她,没赢过钱了。你们说,她不是扫把星是什么?害得我穷得叮当响,每天都是布贴布,她要和我离婚了。我要五千块钱,不,要六千五百块钱,赔我的手气过分不?”芳芳肯定气疯了,张开嘴猛地咬在文脐手腕上。文脐大叫了一声,抽开了手,声音高了些,说:“一万,一万。要离婚,拿一万来。”芳芳又拳头落雨般打着他。他怒了,说:“你再打,我不客气了。”
我怕芳芳挨打,下了车,走了过去,站在芳芳和文脐之间,对文脐说:“哥们,在大街上吵架,丑不?”文脐望着我,一怔,点点头,分明故意高声:“怪不得要和我离婚,原来有腿子。怪不得手气差得要命,戴着绿帽子打牌,哪能手气好?”我双手握成了拳头,说:“文脐,再胡说一句,老子打你不死。不信,试试。”
文脐比我高一片豆腐,胳膊比我胳膊略粗,大腿比我大腿略壮。说到男人气,十个文脐也顶不了我半根指头。他怕了,说:“戴绿帽子,没两万,别想离婚。”往马路边走。恰恰有的士开过来。文脐招了手,上了车,走了。
围观的人望着我和芳芳,目光无一例外有些暧昧。得离开是非之地。我窜出人堆,上了车。正要开走,芳芳在人堆里喊:“背时鬼,等我。”我只得等她。
她屁股还没坐稳,说:“快走,丑死人了。”走了顶多十秒钟,到了齐白石纪念馆前,她叫我停车,说她坐公交车去。我说:“去哪?我送你。”她问:“免费?”我说:“免费。”她说:“好远。”我说:“到北京也免费。”她说:“这可是你说的,去板塘。”说她在板塘一个歌厅打工。又说,早知道我有这么好,当初就嫁给我。
去板塘,至少要二十块钱车资。我没有打表。
我问她,什么事闹得要离婚?
她将这些年的际遇说了。
七
针织厂破产了,我失了业。不久,东信公司招工。我报了名,录用了。知道东信公司不?就是原来的湘纺,万人国营大厂,说垮就垮了,就做烂白菜卖,卖给了私人老板。知道不?国营企业,纺织行业都是四班三运转,私企将我们当机器人弄,三班两运转。
在针织厂时,凭我长相,凭我身段,抛两个媚眼给车间主任,再发几声嗲,他骨头就软了。我只干了两年挡车工,第三年,做了检验,好歹也算半个干部,吃上了甩手饭。到了东信公司,车间主任和工长都是女的,抛媚眼、撒娇,屁用也没有,只得任劳任怨。我干了七年,干得腰椎间盘突出,没法再干下去,只得辞了工。
在家休息了两个月,一个哥们找我,说他在原湘纺俱乐部开了家歌厅,要找人筛茶放碟,问我愿不愿意干?我问了工资、工作时间。见说得过去,答应了。
你肯定没见过那种背时歌厅,放在以前,拿钱请我去唱歌,我也不会去,好腻心。地面刷了点油漆,墙壁贴几张墙纸,便算装了修。有两个包厢,一个大厅。在大厅唱歌,出五块钱茶钱,能唱半天。去的人,都是穷得叮当响,却又喜欢吼两嗓子,穷快活。那两个包厢,有钱的看不上,没钱的用不起,一般没人要。
我干到了如今。
我下岗第二年,金属公司破产了,文脐下了岗。
金属公司那些员工,说他们是事业单位,至少算半个公务员,国家不能这样对他们,该高看他们一眼,先是跑到市政府去闹,后来,见闹不管用,索性堵马路。文脐要去闹,文脐爹不许。文脐说,大家都去,他不去,哪像个人?文脐爹说,只要文脐去闹,他就自杀。文脐爹说:“你就是死在牌桌上,我也不管你。只不许你去闹。”有什么办法?上面逼着文脐爹,说是文脐如果去闹,就要处分他做爹的。幸亏文脐没有去。那几个带头闹事的,都抓起来了,坐聋子班房,坐了几十天。放出来后,一个个老老实实,屁也不再乱放。
从此,文脐天天在牌桌上。
以前,文脐在外面赌博,每天还记得回家。下岗后,一赌就是几天,影子也找不着。回家一趟,准是要钱。没多久,我和他买断的钱,被他输得焦干。我的工资也就那么几个,只能勉强维持我和女儿的生活。女儿的学费、人情来往,都得找文脐爹娘要。
文脐在家里拿去一块钱,家里就短一块钱。我不给,他就横吵直吵,将家里翻得底朝天,直至我给钱。开始时,我死活不给他。后来想通了,只要有,就让他拿去。没钱了,我找文脐爹娘哭穷。他们不给,我就闹,闹得他们不得安生。他们怕我闹,只得补上这个坑。他爹娘补来补去,补得手头上也是焦干。文脐娘就去文脐两个姐姐家要。她们若是不给,文脐娘就喊死喊活。文脐两个姐姐嫁得好,一个老公是包工头,一个老公是税务局收税的科长。他们拔根汗毛,比我腰都粗。
今年端午节,文脐没回。没人知道文脐在哪块儿,也没人知道文脐哪天回。像往日一样,打他手机,不是不接,就是没时间,要不索性关机。傍晚七点时分,文脐爹娘、文脐两个姐姐、两个姐夫、两个侄儿、我和女儿围着大圆桌坐定了。
大家还没有扶起筷子,门敲响了。文脐娘打开了门。进来了两个陌生男人,都是三十多岁。他们说,文脐向他们借了高利贷。借了两万块,两个月过去,连本带利,六万了。一个拿出文脐借钱的合同,一个拿出文脐爹娘的房产证,说,要不还钱,要不将房子交给他们。一家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出半个字来。
文脐爹望着那两个陌生男人,先是脸发红,再是脸发紫,接下来脸发黑。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忽然,往一边倒去。我们喊他,他不理我们了。大姐夫拿出手机打120。两个陌生男人互望一眼,丢下一句话:“你们家有事,今天不为难你们。一个星期后,我们再来。到时候,还钱,还是交屋,你们自己定。”走了。
120来了,医生一番抢救后,说,他们尽力了。文脐爹就这样死了。
我们边给文脐爹办后事,边联系文脐。文脐关机了,没法儿联系上。第二天,文脐依旧关机。第三天,眼见着文脐爹要进火化炉子了,文脐到了。文脐没急着给他爹叩头鞠躬,而是问我:“找了没有,留了多少钱?”我当然找了,没找到。再说,即使我找到了钱,也不会告诉他。我摇了摇头。两个姐夫问文脐,为什么要借高利贷,为什么要拿爹娘的房产证做抵押?文脐说:“两个老的,离天近,离地远,要房子有什么用?如今,走了一个,只有一个了呢。要住,去我家住不就成了?”两个姐夫说:“说得轻巧。谁不知道,你那套房子,产权是房管所的?那块儿很快要改造要拆,到时候娘住哪?”文脐说:“你们家都是那么大的房子,娘随便去谁家住不就成了?娘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恰恰这时,天打了几声雷,下起了雨。文脐走到他爹遗体前,叩了三个头,站起,咬着牙齿,指着遗体,说:“打雷了,下雨了,我手气该转了,你选了个好日子。”再对他娘说:“你敢紧拿钱给我,我好歹扳些本回来。”文脐娘说没钱,钱都被文脐花光了。文脐说,他爹好歹也当过局长,虽然说人走茶凉,总会有几个人念旧情送礼。
不一会儿,文脐爹火化了。文脐逼着他娘将一万多块钱礼金给了他,出门了。直到一个星期后,输得精光才回来。
几天后,两个姐夫说,不能让娘没屋住,二一添作五替文脐还了高利贷。两个姐夫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帮文脐;文脐娘若再瞎宠文脐,她的生死,他们也不管了。
半个月前,文脐娘找了文脐大姐,哼了半天,要了我女儿学费。九月一号时,女兒去学校报到,她读初二了。文脐堵在学校门口,对女儿说,商量个事,将女儿叫到一家茶楼。文脐说,书有什么好读的,几个读书的发了财?要女儿将学费拿给他。文脐说,往赌博机上拍几下,说不准就赢了,就翻了好多番,就发财了。女儿不肯,说她要读书。文脐说,实在要读,等他赢了钱,再拿给她。女儿依旧不肯。文脐便抢,好多人围了拢来,以为文脐是流氓,要打文脐,要将他扭送到派出所去。女儿没法,只得说是她爹。又怕人家看不起她,说她有个下三烂的爹,没说他要拿她的学费去赌。可是,女儿要脸,文脐不要脸了。文脐说,反正他没脸了,再不拿钱给他,他就去撞汽车自杀,女儿只得将学费给了他。他拿着钱就去找赌博机,几拍几拍,没了。
女儿回了,说学费她爹拿去赌博了。我只得带着女儿,找了文脐娘。文脐娘哪还有半个子?退休工资一到手,就被文脐要了去,伙食费都是两个姐姐给的。她只得带着我们去找二姐。二姐不想给。文脐娘往地上一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二姐没良心,眼见着侄女没钱读书,还无动于衷。二姐没办法,拿了钱给我们,我女儿才交了学费。
你说,我能不和他离婚?他就是一朵花,我也不要了。
八
说着话,到了芳芳目的地,原湘纺俱乐部。
这块儿还是湘纺时,我来过几次。当时的俱乐部,是板塘这块儿的文化中心。俱乐部前的花园,女贞围就的绿篱,修剪得齐齐整整。几棵雪松高高大大,威威武武,绿得爱人。月季花或白或红地开,葡萄架上的葡萄藤左牵右绕,到了七巧节,还真有痴男怨女坐在下面听牛郎织女说悄悄话。有不少老人在花园内悠哉游哉地打太极拳。
眼前的花园,蒿子草足有人高,老鼠在草间旁若无人地散步。雪松上清晰可见黄土掩盖的蚁道,月季影儿也没了。
望着眼前的破败景象,我说:“我的娘呃,怎么成了这个背时样子?”芳芳笑着望着我,边打开车门边说:“资本家没要俱乐部。俱乐部归湘纺留守处管。那留守处,有个屁钱?即使有钱,他们自己用还少了,谁管这花园?”下了车,说:“等我五分钟。”朝着俱乐部右边那栋灰不溜秋的三楼走去,走进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有块不大不小的招牌,白底黑字写着:芳草歌厅。
不一会儿,芳芳拿着一袋茶叶走了出来。
她将茶叶递给我,说:“这袋茶叶要三十块钱。”我笑了,说:“算清了没,我欠你几块?”芳芳笑了,嗲着声音说:“不是那意思,哪是那意思?”我掂了掂茶叶,问:“掐老板蚱蜢脚?”她说:“不掐蚱蜢脚,如何划得来?那点儿工资。”
我们互留了手机号码。她说,她只有上午有时间。
到了九月下旬。
上午九点许,芳芳打电话来,声音嗲得我骨头发痒,说有急事找我。我问她在哪?她说她在家里等我。她的声音告诉我,桃花运来了。拒载了两次客,到了芳芳家楼下,拿出手机,准备拨电话。屏上显示有一条信息。信息是芳芳发来的:二楼202。
我一步两梯,甚至一步三梯到了202门口,还没敲门,门开了。芳芳趿双拖鞋,穿着薄如蝉翼的白色吊带裙,罩了半边乳房的乳罩上欲飞的蝴蝶图案,内裤上的花边,都清晰可见。她的皮肤虽然远不及她年轻时溜滑,却依旧白得纯粹。除了身上香水气像“敌敌畏”,有些呛人,依旧近乎完美。她要说什么,我带关了门,将她抱得铁紧,吻着她,她迎接着我的吻。我解她的裙子,她“嗯嗯”做着有气无力的抵抗。我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要我教你脱衣服,丑不?”她笑了,说:“坏,坏死了。”放弃了象征性的抵抗。
的确,她算得上尤物。我妻子的乳房日益松垮,已耷拉了,她的乳房依旧坚挺,挺成极品。只有妓女才可比美的技巧,战鼓般频率的叫床声,撩拨得我欲罢不能。欲仙欲死中,我们完成了水乳交融。
完事了。芳芳躺在我怀里,千娇百媚,燕语莺声,说着她的急事。
这栋房子要拆了,房产局已下了通知。通知说,原住户可以在新建小区内优惠购买一套住房,房价便宜五分之二。文脐已放出话,要将购房指标卖了,芳芳当然不肯。没房子,她母女住哪儿去?文脐退了一万步,说,只要芳芳拿一万块钱给他,不但购房指标他不染指了,还答应和她离婚。文脐说,他之所以便宜她,纯是因为他们的女儿。
我明知故问:“买房子的钱,你有?”芳芳脸摩挲着我的脸,说:“哪有,哪有?不是和你商量吗,不和你商量和谁商量?”我的收入以及存款,养个老二绰绰有余。脑子里已掠过不少有权人和有钱人的影子,心说,老子和你们一个级别,也有两个老婆了。
我后来才知道,芳芳遇到了敏脐。敏脐告诉芳芳,我发财了。
我坐起来,轻轻揉着她的乳房,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你答应我几个条件,我给你买房子。”她坐起来,头靠在我肩上,不吭声。我说,第一,打电话给文脐,今天离婚。在民政局办了手续,我马上给他钱。第二,新房子房产证登记我的名字也行,登记她的名字也行,但,只能先付首付,以后由我逐月付款。我说:“第三,这辈子做我老二。”第三条我说得斩钉截铁。芳芳鸡啄米一样吻着我的脸,箍着我的脖颈,轻声说:“老二、老几都不打紧,反正这辈子认定你了。何況我本来应该是你的女人,只怪当时瞎了眼。”
芳芳说,丑话说在前面好,她女儿的生活费、学费、她的生活费和买养老保险,我得全面负起责来。她怕我不答应,说,她和女儿的生活,只要过得下去就行。我答应了她。
吃罢中饭,下午三点时分,我和芳芳到了雨湖区民政局门口。等了五分钟,文脐到了。文脐望着我问:“钱归你出?”我点点头。他说:“归你出,得两万。”我冷笑一声,说:“哥们,别指望。你签不签字,关我屁事。你以为房管局的人是猪,会将指标给你?她们母女住哪,天底下有谁不知道你的德性?你不签字,我省一万块钱。”文脐犹豫着。我看了看手机,说:“三点一刻,我有五分钟耐性。”他想了想,和芳芳走进了民政局。
九
十年过去了。
我早没开的士了,已是纯粹食利者。先后买了十个临街门面,二十辆的士。无论是门面,还是的士,收入都可观。除了两个老婆和我崽一人一套房子外,另有四套住宅出租,日子过得满是滋润。堂客知道我找了老二,没说我什么,只是说,不许带到家里来。崽也没说什么,只是明确说了,他将来也要找两个老婆。我没说崽不该。我算看清了,崽即使大字不识一个,有这些产业,他这辈子养两个老婆,也该不是问题。何况崽还算争气,在湘潭大学本科毕业后,又考上了湘潭大学的研究生。
给芳芳买的房子,不是那套指标房。那套指标房,芳芳出租了。我给她在九华开发区买了套两百多平米的复式楼。那个小区紧贴着德文化公园。
芳芳女儿高中毕业后,没考上正经大学,在长沙读了个专科。那个专科学校最能体贴人,你去不去读书都不打紧,只要钱交足了,就能得到文凭。大专毕业后,女儿先是在一家房产公司做文员,后是在一家宾馆做前台经理,再后来,在家做微商,生意蛮红火。
女儿比当年的芳芳长得更好,追求女儿的帅哥少说也有十个。女儿选了个帅得一塌糊涂的,有点像韩国某个演员。帅哥是某个派出所副所长,念了正经大学的,文章写得如锦绣,大家都说,将来混个市局局长,大有可能。
芳芳跟了我后,日子过得不坏。白天,除了做和吃三餐饭,总是去小区麻将馆打麻将。打得不大,却也不小,十块钱一炮,扎六个鸟。不管输,也不管赢,适可而止。晚上,我在她这边时,陪我去德文化公园散步。我做到了一碗水端平,两个堂客同样宝贝,一边住一天地轮。我没在她这边时,她和一大群中老年女人一起跳广场舞。芳芳风韵犹存,广场舞跳得却不怎么样。芳芳说,图个锻炼身体,要跳那么好干什么?
文脐来找过女儿几次,每次来都是要钱。女儿一般避着不见,实在避不开,也不给钱。文脐说,他没有工作,没有交过养老保险金,将来肯定也没退休金。按国家法律规定,女儿得养他的老,是不是可以视作他已经老了,拿钱给他?要不,就当他的寿是九十岁,先拿第九十岁那年的生活费给他?女儿由着他说,坚决不给钱。文脐每次来,都没拿到钱。
那天,我遇着了敏脐。敏脐对文脐的情况一清二楚。
敏脐说,文脐娘在文脐离婚第二年死了。没了娘,文脐的两个姐姐不再周济文脐。文脐输得精光后,再没法找到钱。幸亏长得俊气,千勾八引,在湘潭县城易俗河,将一家麻将馆的老板娘勾上了,衣食总算有了着落。那个老板娘的丈夫死了。
那个麻将馆不大,只能摆两桌麻将。若是有人打时,老板娘不准文脐上桌。没人打时,才叫文脐凑腿。来了人,不管手气好与不好,文脐都得下桌。文脐怕老板娘。他若不听老板娘的话,老板娘搬起凳子就往文脐头上砸。文脐若还手,她就拿菜刀砍。文脐背上、手臂上、额头上各有一道菜刀伤痕。
那个麻将馆的收入,料理文脐和老板娘的衣食,应该略有剩余。
前不久,文脐去了敏脐家。文脐说,他算了八字,这段日子手气一定会好,要敏脐借钱给他做赌本。敏脐当然不会借钱给他,念着旧情,在一家茶酒楼请文脐喝茶吃饭。
文脐说,如今这个女人,哪有女人气?简直就是母夜叉,长得像个鬼,脾气像个鬼。可是,他没钱,英雄气短,只得寄住在她那儿受苦受难受憋。等到他哪天有钱了,一定要离开这个女人。文脐再次说,他的确算了八字,的确这段日子会手气好,只要有本钱,去哪赌上几宝,准能翻上几番,准能发财。他要敏脐放心,钱肯定会还,算月息百分之二十。敏脐照旧不借钱给他。
敏脐说:“天底下两种人绝不能借钱给他,一是赌鬼,二是毒鬼。”
十
女儿和郎崽办了结婚证。
那天,女儿和郎崽请了两个摄影师,拉着我和芳芳去了窑湾,看他们照相。女儿时而穿婚纱,时而穿女式西服,时而穿裙子。郎崽时而穿笔挺的西服,时而穿唐装,时而穿书生味十足的中山装。他们摆出各种好看的姿势,从上午九点直照到了下午四点。
如今的窑湾,政府已打造成了历史文化街区。原来那些破旧不堪的木板房,大都拆了,换上了光鲜的古香古色的木板房。不少新人都在那儿照纪念照。
婚期愈来愈近,女儿常欲言又止。到了那天,吃罢晚饭,女儿终于忍不住了,说,她要嫁人了,希望能得到她爹的祝福。
女儿管我叫“爹”。她这时说的爹,指的是文脐。芳芳生气了,声音老大,说:“你爹就站在你面前,哪里又钻出个什么爹?”“你爹对你还不好,还挂念那个王八蛋?他没将我们母女害死,就是客气了,人要知道好歹。”芳芳七七八八说了老久一通。女儿一声不吭,望着窗外流泪。芳芳声音小了些,满脸都是无奈,说:“你那个爹,不害你就好,哪能有祝福?”女儿说:“我又不是树上结的。即使是树上结的,也有树根,也有树的种子。”我对芳芳说:“女儿是对的。不管怎样,文脐是她爹。大喜日子,没文脐祝福,总是欠缺了什么。”芳芳一声叹气,对女儿说:“放个屁在这,他会要害得你哭。”由着女儿了。
女儿给文脐制了两套名牌西服,一双名牌皮鞋,拿了一万块钱给文脐。千叮咛,万嘱咐,这钱是婚礼上用的,万万不可以赌博输了;若是赌博输了,她这辈子再也不认他这个爹了。我们湘潭有个规矩,婚礼上,双方父母都要拿红包给新人。男方拿给儿媳,女方拿给郎崽。众目睽睽之下,红包太瘪,脸上如何挂得住?
婚礼在华银宾馆举行。华银宾馆离湘江三大桥不远,顶多五分钟脚程。在雨湖区,华银宾馆该是最高档的了。
十一点半了,文脐仍没有到。女儿不时地望着礼堂大门,眼里满是期待。十一点四十五了,女儿问芳芳:“他不会不来吧?我一辈子只有这一天。”芳芳说:“莫指望那个背时鬼。”芳芳望着我。文脐没来,我便要牵着女儿的手,将她交给新郎。为了防不测,我准备了一个一万块钱的红包。正要宽慰女儿,文脐来了。
有许多年,没见到文脐了。他每次来找女儿要钱,都是我没在的日子。他已没了昔日的光彩,只有轮廓能找到唐国强的影子。背有些佝偻,额上有几条深刻的皱纹。皱纹间,有刀砍留下的伤痕。穿一件半旧不新的夹克,一双掉了膝的人造革皮鞋。他的样子,有点像我和芳芳所在小区的某个保安。
女儿傻了眼,说:“你为什么不换衣服?”文脐吱吱唔唔,半天也没说出半句话。芳芳眼里喷火,问:“钱呢,输了?”文脐不吭声。芳芳说:“肯定的,衣服标签也没扯,卖了,是不?”文脐不吭声。女儿询问的目光望着文脐,分明希望他说不是这样。文脐涨红了脸,终于说出了话:“听我说,是这样的,我是好心。我想赌一把,赢了,就可以给郎崽一个大包封。我只有一个女儿,一万块钱红包,哪像个事?我确实赢了。可是,我想赢更多,想离开那个母夜叉,就又赌了一把,就输了。我真的是好心。”“想想、想想,看我是不是好心?”女儿“哇”地一声哭了。便有一大堆人劝女儿,今天是终身大事,务必要办得体面祥和,哪能哭?一切都得按程序进行呢,赶紧抹了眼泪去补妆。女儿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爹,只能麻烦你了,我再不认那个爹了。”文脐低着头,在礼堂大门边站了一会儿,在最角落的那桌,找了个坐位,坐下了。
女儿飞快补了妆。婚礼基本按时,还算顺利地进行着。
我拉着女儿的手,站在礼轿内。红地毯那边的郎崽,手捧一束鲜花,走了过来。郎崽單膝着地,正等着主持人宣布,新娘父亲将新娘交给新郎。隐隐约约响起了一串雷声,嗡嗡嗡响了老久。这个礼堂,该是半封闭的,雷声七弯八绕,居然能传进来,肯定打的是一串儿炸雷。我心里“咯噔”一声,心说,怕会有大事出。只见文脐从最角落的那桌猛地站起,冲了过来,高声喊女儿的名字,说:“打雷了,下雨了。”几个纵步,跑到了礼轿边。所有的人,都被这忽然的一幕惊呆了。整个礼堂静得能听到文脐急促的呼吸声。
文脐说:“快、快、打雷了,下雨了,我手气会烙铁一样红。快拿钱给我,快,赢了钱,我就转来,给郎崽红包。”女儿双手掩面,蹲了下去,嗯嗯哇哇地哭。芳芳跑了过来,指着文脐鼻子,说:“你为什么不死?”女儿猛地站起,抹了泪,指着文脐,歇斯底里喊:“你去死,去死,去死!”文脐一怔,转过身,落寞地往外走。
总算礼毕了。女儿躲到化妆间哭去了,郎崽只得跟去化妆间安慰她。我、芳芳、郎崽父母,开始敬大家的酒。
十一
第二天,敏脐打电话给我,说文脐自杀了,跳了湘江三大桥。
先天嫁女儿,我没请敏脐。
我问敏脐:“什么时候的事?”
敏脐说:“昨天中午一点左右。”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