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鹏伟
1995年夏秋之交,宋墨子用砖头拍了别人的头。
宋墨子在我们老家镇上的修造厂上班。上班的时候,他的名头仅限于修造厂的一名普通工人。他拿砖头拍了别人的头之后,成了歹徒,被判了十年。于是声名大噪,以至于十年之后,还有人记得他的事迹。
修造厂当时是县上最大的企业,官名叫县农机工程有限责任公司,供养了六百多号工人。
在我们这些中小学生眼里,修造厂是神秘和高大上的。厂区外是一排直直的白杨树,尽管围墙高大,但并不能把厂房完全遮蔽,高高的烟囱吞云吐雾,隆隆的机器轰鸣声依稀可闻。到了深夜,全镇都黑了天,睡得沉沉的,只有修造厂还亮着灯,这是全镇最为神秘的地方。
我曾跟着我的舅舅进入到铸工车间,他是某个车间的副主任。当时我看见比烫猪的铁皮罐还要大的炼铁炉挂得老高,正在缓缓下悬,到了距离地面两米多的时候,凌空翻转,烧沸的钢水像是纪录片里喷薄的岩浆,浇到下方的模子里,那壮观的场面让我激动得心脏直跳。至今想起,心里还有一阵微热的感觉激荡袭来。
记得有同学写作文,说将来的理想要当修造厂工人。我们老师批评了他,觉得他应该写科学家啊、作家啊之类。其实这有什么好批评的,人各有志,道不同不必强求。据说,当时修造厂工人的工资最高时候可以达到干部和教师工资的二倍,虽然工人们看上去灰头土脸,但人家兜里揣钱多。他们头戴安全帽,在夜夜灯火通明的修造厂厂区工作,厂区里的人就是这么牛,值得我们久久仰望。
修造厂制造的农机配件曾远销前苏联和东南亚多个国家,即便前苏联解体都没有影响他们的产品销量。可以说,产品和价格同样坚挺,美苏两极对峙的瓦解都对其不可撼动。
修造厂有个工人俱乐部,这个室内活动场所面积仅次于县上的礼堂,同样是修造厂的荣耀。俱乐部平时放电影,还组织跳舞,青年男女在这里聚会,也有我们这些居住在厂区附近的小孩子跑去玩。安乐祥和的同时,也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有未婚姑娘跳舞跳大了肚子的、有已婚男女看电影拉了手摸了奶的,闹了很多家庭矛盾出来。
当时男青年们有了摩擦,发狠说:小心我把砖头塞你头里去!语气铿锵,轻松明快,就像把一本书塞进书包里去一样。作为一个爱寻思的好学生,我曾认真对比了一般人的头脑和一块砖头的体积,结果是前者无法包容后者。正因为这只是理论上的宣言,从来无人去践行,所以喊这话的人多半是过个嘴瘾,一般都出不了什么事。但有人没有喊,却做成了,他就是宋墨子。
宋墨子拿砖头拍别人脑瓜的时候,整个俱乐部正陷入夏末至初秋特有的闷热之中。当时俱乐部正在放《六指琴魔》,青涩的元彪大喊“姐姐”,风姿飒爽的林青霞杀人正酣。只听人群里一声惨叫,一个男人推金山倒玉柱地瘫在了地上,脑瓜上蜿蜒流出了一条细窄的血流,在地上汇了一摊。旁边定定地站着宋墨子,他拍了人家的脑瓜就像在家拍了一根黄瓜一样,面不改色。
我就在边上看,血就像尿一样泚地一溅,泚了几下不溅了,才慢慢流了出来。
当此情景之下,我并未慌张,意外事件让我心跳加速,小脸滚烫。我已经充分认识到我站在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的旁侧,我见证了一起不寻常的斗殴伤人事件,获得了来日向小伙伴吹嘘的一手资料。
我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前面,看完被拍倒的男人之后,又仔细打量了宋墨子。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宋墨子,宋墨子拍了的那个男青年是厂子弟,他爸是厂里的一个小领导。宋墨子中等个子,面颊清瘦冷白,穿蓝色的粗布工作服,戴着沾了油污的白色线手套,一双难辨灰白的回力胶鞋,每只鞋子在容易开胶的地方都缝了几个疤。
修造厂距离派出所不远,几分钟后,警察就赶了过来。带队的警察一边检查被拍倒的青年,一边嘴巴里咝咝响着,似乎是替他肉疼。警察说:我看没事,还出气着呢。已经被带走十多米的宋墨子听见这话,突然猛烈挣扎了起来。警察朝他头上打了两拳:嗬,这小子火气真大!
当时神经上的兴奋冲淡了我心理上的恐惧感,当晚回家睡下之后,我突然全身瑟瑟发抖不可自抑。第二天我就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得意洋洋地说给了一众小伙伴,他们惊愕而羡慕,仿佛我比他们多看了一场武打片电影。
厂领导的儿子活了下来,所以宋墨子免于死罪。这就怪了,一个人杀一个人,被杀未遂的人反而救了杀人的人。
宋墨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叫修造厂的人回忆他,几乎是众口一词、好话连篇。良善、乐于助人、团结同志、尊敬领导,全是他的标签。看门的大爷说,厂里要求全体工人进了厂区就要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走,多数年轻人很皮,根本不管这个规定,骑着自行车进来一径儿骑到车间门口。但也有几个年轻人遵守得很好,其中之一就是宋墨子。
长期良善没有污点的优秀青年宋墨子,主导的这场纠纷并无特殊之处,警方公布的结果是因争风吃醋引发的悲剧。宋墨子和他的女学徒搞对象,被小领导的儿子从中搅了一棍子,宋墨子忍无可忍,就举了砖头。
宋墨子进修造厂是很幸运的,因修造厂扩建占用了宋墨子家的自留地,宋墨子他爸和村上说好,将宋墨子进修造厂工作设置成了谈判条件之一,并最终成功。而有幸进入修造厂工作的农村青年宋墨子,始终保持了他农民一样的朴实。他很少在工人俱乐部出现,经常躲在宿舍,摊开笔墨练习书法,据说当时修造厂所有人家一旦有婚丧嫁娶事宜,门上对联无一例外地出自宋墨子之手。宋墨子的巧手在车工的岗位上同样是完美的典范,他以优美的身姿和细腻的手法制造出了报废率最低的金属配件,经常被厂长作为身边典型在会议上提说。他曾连续三年被评为全市技术标兵,这在厂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但正风华正茂时节,宋墨子就这样进了监狱,留下了多少感叹。
这起争风吃醋引发的“杀人未遂案”在当时影响极为恶劣,正好镇上前段时间还发生了一起填井杀人案。镇派出所为了充分发挥震慑作用,他们慷慨地雇了一辆拉运牲畜的农用三轮车,三面挡板放下来,像一个微型的戏台子,上面站着杀人未遂案犯罪嫌疑人宋犯和杀人填井案犯罪嫌疑人于犯,他俩双臂背绑,被中号擀面杖粗细的绳子捆得紧紧的,脚上还戴了铁链子,背后各自站着两个威風凛凛的警察。在他们脚下,是没有清理干净的牛屎。
三轮车在街道上转了三个来回。于犯低着头,光脑瓜上泛着青,他的双腿一直尿急似得打着颤。宋犯脸色苍白,却高昂着自己的光头,眼睛看着天。因为他不低头,身后的两个警察很不满意,显得他们履职尽责不到位,就用拳头和胳膊肘子击打宋犯的后背,宋犯的腰折下来,又弹回去,像是装了弹簧。
宋墨子入狱半年后,他的学徒和挨了砖头的男青年完婚成家。不过几年,当年赫赫有名的修造厂就面临了倒闭的厄运。破产之后,很快在原址建起了国家储备粮库,象征修造厂繁荣顶峰的工人俱乐部则在凄风苦雨中伫立了两年之久,等来了最终的结局。三五台大型机械摇头晃脑地怒吼着,一顿揉搓推拿,俱乐部骨肉横飞,成了一片瓦砾滩,不久就矗立起了我镇最早期的商品小区。谁说修造厂倒了?上面住的都是修造厂的工人,各自奔向各自的前程。
虽然厂子倒了,但挨了砖头的男青年有幸在修造厂倒闭之前调去了行政单位,并青云直上,后来也成了县上有头有脸的人。有人在背后谈起宋墨子和他的女学徒,认为宋墨子和女学徒都是参透历史发展趋向的能人,前者知道修造厂要倒,所以敢提前下黑手,把工人身份丟远了;后者更厉害,她早早看出宋墨子是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所以把宋墨子请了进去,免得她后面要嫁的男人受其困扰,两人同样非同寻常。这眼道,毒得很呢!
十年时间很久,但不足以让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那么,二十年后呢?世界兜兜转转,你根本不知道下一秒要发生什么事。宋墨子和我居然搭上了关系。
2015年春,我的姑姑打电话说,徐欢看上了一个老男人,非要和那个老男人结婚。徐欢是我姑姑的女儿。
我姑姑的表现非常之焦虑,心脏已经被迫调度到了心力交瘁的边缘。为了能让我及时劝导好表妹,她坚称在我们曹氏一门里再找不出比我口才更好的人,我几乎能把死人说活。我姑姑这么夸张地称赞我,大概是为了给我打气,也更能打消她信心上的泡沫部分。虽然这些话我也不爱听,但爱听不爱听都要管这事。我是个文学青年,和女文艺青年徐欢关系素来不错,所以姑姑要我去劝说,没毛病,几乎顺理成章。
表妹徐欢在县文广局工作,是个条子展盘子靓的美女,她自称屌丝文艺女青年。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把每个到访的男青年都不当回事,眼睛高到了额头上。这么一耽误,就到了二十九岁,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早被盖上了剩女的戳。为这事,姑姑也没少骂她,前一年的春节,姑姑把她骂烦了,她转身就走,来我家里住了一周,年过完直接去上了班。
在我看来,现在徐欢找了对象,虽然老,但聊胜于无,什么时代了,还说老小的话;但如果老男人很老,这就不得不多加考虑了,这是一个分情况讨论的问题。不管站在徐欢的角度,还是我姑姑的角度,我都理解。正巧,徐欢给我打了电话,她要和准妹夫请我吃饭。我明白了,这时候我成了韩信,徐欢和姑姑成了刘邦和项羽,我是他们拉拢和团结的核心力量,我偏向谁,谁的胜算就大点,这不得不让我有点飘飘然起来。
你应该猜到了,徐欢找的老男人就是宋墨子。当天我坐在宋墨子对面,心里如何一抬一夯地奔腾,你们大概能想像出来。
宋墨子这一年三十九岁,比我的表妹大十岁。男人四十一朵花,宋墨子的年龄正朝向一朵花最美的时候靠拢,但宋墨子是个早熟的品种。他人依旧清瘦,但头发花白,法令纹很深,额头和眉角的褶子通过他并不夸张的面部表情偶露峥嵘。或许是我想多了,总感到牢狱之灾给他留下了比较明显的印记。
吃惊之余,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于是我们仨边吃饭边喝茶。徐欢是个大嘴巴,口无遮拦地问:哥,你看妹夫怎么样?你倒别吃这么紧啊,说两句!我只好停下了筷子,告诉她:宋先生温文尔雅,一看就是肚子里有货的人。
徐欢很开心,她对宋墨子说:我哥是个文化人,看人很准,你俩将来准能说到一起去。夸完宋墨子她也没忘记夸我。她又说:我妈就是一凡夫俗子,眼道没我哥扎实,还是我哥识货!她又自鸣得意地给我讲他们相识的过程。
开春的时候,县文化馆邀请省书协的一位副主席来县上搞活动,给县上的书法爱好者讲了一课,并举办了一场创作经验交流的笔会活动。当时文化馆怕来的人多,滋生麻烦,所以公告都没敢发,但是知道了这件事的书法爱好者也多,一下子来了四十多人。
副主席在课堂上妙语连珠,博得台下掌声不断。课后,他写了几幅字,从技法上演示了一些经验和心得,然后回答台下爱好者的提问。
有人问好字的标准,副主席的路子是丑书,也不大看得上学院派的写法,他说字无常规,写好为止。有人问书法界对丑书的态度和丑书的前景,副主席哈哈一笑,你值钱了书法就值钱了。要说丑书的前景,目前受众面还是可以的……副主席连答了七个问题,文化馆馆长示意,如果问题大致相同,为了节省时间,就不要问了,我们可以进入下一个品鉴学员作品的环节了……这时候座间站起了一个男人,他中等身材,站起来直直的,像要打报告的样子。他就是宋墨子。
宋墨子说:原来我是没有问题可问的,因为困扰我的问题,必然是长达十多年的顽疾。如果我问了您,您用三十秒思考,然后回答给我,这明显不合适;我的问题困扰了我那么久,我不认为谁能用三五句话讲明白,所以您的回答肯定是敷衍的;如果您用三十秒的思考和三五句话的结论能清楚回答我的问题,那么只能说明,我的悟性有问题,这样的悟性基本可以离开文艺创作了。
副主席用手指朝上推了推眼镜:这位先生,你的话我没听明白。文化馆馆长隐约感到不和谐的气氛正像远天的闷雷临近,雨声已经不远了,他试图强行结束目前的环节:这位先生,你只管问问题,与问题无关的事情不要讲。
宋墨子又说:我刚才听他们问了七个问题,我希望他们问一个好的问题出来,但是没人问。我觉得,主席先生可能也没法作答。其实他们想问的只有一句话:如何从门外汉变得专业化,也就是说,书法如何才能贴近书法艺术的母体,如何利用这位主席——主席您贵姓——嗯,郝主席您好,如何利用您的实践经验去让大家少走弯路?这是您经验之谈的最大意义,但是他们没问,您也没说,那么我替大家问这个问题,因为不管对于何种艺术形式来说,入门都是最关键的。
副主席点点头:你说得对,这个问题的确很重要,要写到一般人说好的程度,这个容易;要写到门里面去,行家一看就说好,这个还真不容易。
宋墨子又说:我理解的书法,它像是一个西瓜,先别说瓤口怎么样,味道怎么样,得先保证它是一个西瓜而不是一个西红柿,品种对了,才能讲它的好坏。苹果很甜,梨很脆,但它们都不是西瓜,我觉得一个不甜的西瓜总比不是西瓜却冒充西瓜的苹果要强……
副主席走下台去,给宋墨子作了一个揖,当场交换了电话号码。副主席说:万事贵在一个悟字,悟了就入了门,不悟一辈子鬼打墙。你说得对,这个问题我是答不了的。
徐欢当天是工作人员,她站在会议室的门口,现场目睹了这件事的全过程,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宋墨子打动了徐欢的心。徐欢说:我知道我这些年在干嘛了,我是在等宋墨子!
我不无卑鄙地想,徐欢缺少男人的关爱和慰藉,宋墨子不过是在她凡心大炽的时候出现在了合适的档口,他被身前身后的熏风推入了徐欢温软的怀抱。这个老男人从前很倒霉,如今成幸运儿了,头顶没事就掉下卿云朵朵。
在我和宋墨子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极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不踏实的迹象,可是他没有分毫不适的神色露出来。这个住了十年监狱的宋犯,居然要娶一个小他十岁的姑娘为妻,这个姑娘居然是我的表妹,宋墨子居然没有一点点紧张的样子。他很少说话,笑不露齿,笑得敷衍,也好看。
我必须提醒宋墨子。我说:宋姓在咱们县上可不多,我们孟和镇宋家堡姓宋的人多。我知道他是那块地面上的人,就看他怎么回答。
宋墨子倒没隐晦,他说自己家就在宋家堡。我顺势说:我家在镇街道,住修造厂附近,厂区大门朝东走,四百米之后到我家门口。宋墨子笑了:街面上都是有钱人,盖几间商品房就够吃一辈子了。徐欢说:老宋这么说就俗了。一时间宋墨子和我都接不上话了。
宋墨子给我添了茶,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在修造厂当过几年工人,有一年,我刚刚要拿到省级劳模的荣誉,但突然发生了一些事,就离开了。
宋墨子不是离开的,他是被抓走的。我也盯着他的眼睛,我俩对视。我是他黑历史的见证者,我当年站在他旁边看他用砖头拍了人,从容不迫地等警察來抓。也作为吃瓜群众的一员见证了他站在三轮车上,被五花大绑地游街,我至今闻得到当时三轮车上牛屎的腐味。
饭后,徐欢和宋墨子一起离开。我一个人回家。
徐欢给我打电话:哥,你看我找的妹夫怎么样?妹夫这两个字像是鞋窝里的石子,硌得我心里慌。我知道他俩这会在一起,又无比下流地想,徐欢没准今晚就要被宋墨子在床上揉面团似地揉到山高水长。宋墨子这双巧手,可以拿砖头拍人,能做出全厂最好的机械配件,还会写毛笔字,想必撩拨女人的功夫也不在话下。我越想越讨厌他,也开始讨厌徐欢。人生的航程在颠簸中峰回路转,我怎么和宋墨子拉上关系了?他妈的,这太没道理了!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宋墨子的脸在我眼前像是一个摇头娃娃来回摇晃。宋墨子一会在工人俱乐部用砖头拍人,一会在三轮车上被游行,一会又出现在我的床前。我想像那场书法交流现场,宋墨子不卑不亢、一板一眼地和一个成名的书法界人士谈书法,一字一顿,口吐莲花,表面克制,内心风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无心插柳却柳自成荫。瞎摆乎一阵,恰好击中了徐欢的炽烈春心。徐欢这个孩子单身太久,有点饥不择食,以为端上桌的都是菜,只管伸筷子。其实不是那样的,有时候大便上面会泼香油,不是什么都可以吃。
我想把宋墨子过去的黑历史告诉徐欢,但有很多的顾虑。徐欢心气高,表里如一的狂狷,她对自己认定的事情一般是走不到头不罢休的。她一旦看准了一件事,谁的劝说都会遭遇油盐不进的抵触,说了也白说;而且一旦说了,她和宋墨子的事黄了便好,但如果不黄呢?我办的这件事叫疏不离间,一般情况下胜率偏低,没准会被宋墨子知道,他要真成了我的妹夫,不就变得很尴尬了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同时抱着治病救人的态度,我还是在三天之后,给表妹打了电话,说了这件事。她笑了:谢谢哥,我知道这件事,他给我说过了。这倒让我惊讶了。我问徐欢,宋墨子是怎么说的?徐欢说,年轻人争风吃醋,冲动了一下,就拿砖头拍了人家的头。我问:他说没说那个女的是他的女学徒?徐欢说:有人骚扰他喜欢的女学徒,他就拍了人家,我觉得很man很见义勇为嘛。
我瞬间无话了。宋墨子太狠了,人狠到这个地步不容易。徐欢说:哥,你是为我好,我知道,流言止于智者,以后别提,我也不想被我爸我妈知道这些事,知道了更麻烦。
我被臊着了。
智者是徐欢,不是我,我是流言的发起者,她是终止者。
姑姑后来还催促我劝说徐欢,此时我已经虚与委蛇,有点说不破就给上箍儿、紧绳子的意思,说不坏就往好里说,我开始尊重表妹的选择。谁叫我话多给人家授之以柄,我欠别人的必须还清,我是个硬气的人。
我姑姑看我这样,失望之余,也不指望我了。她在我爸面前说我:这小子从前伶牙俐齿,现在大了,话都不会说了。姑姑还说,就算她死也不愿意看见女儿跟了一个老男人,而且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老男人。当时宋墨子在城南开了一家书画装裱店,据说门前冷清得很。
徐欢和家里呕了气,说领证就行,仪式仅限于朋友之间,移风易俗,简办一下算了。宋墨子不愿意这样做,他拽了徐欢,拎了礼物上了我姑姑家的门。
姑姑第一次近距离看宋墨子,觉得模样还算周正,一举一动非常得体且稳重。饶是如此,姑姑还是难以说服自己,所以她多次暗示宋墨子趁早收心,不要想得太多。宋墨子笑不露齿,一句一句接下来,却不回应。姑姑的告诫像是石头丢入了湖面,回音沉沉无声。到了吃饭时间,姑父说县史上的一些事,宋墨子居然很是熟稔,还能说清楚很多姑父不知道的事。姑父一高兴,跟宋墨子喝了一瓶半的白酒,直喝到称兄道弟,婚事就这样定了。
一个月后,在结婚的场面上,姑姑紧绷着脸,公开表达了对老男人宋墨子的不满。反观姑父,满面笑容,两个新人也是神色迥异。徐欢一脸喜色,宋墨子依旧保持着他不悲不喜的淡定表情。直到这一天我才知道,宋墨子的妈妈死去好些年了,来到婚礼现场的只有他爸和两位叔伯。
司仪用煽情的腔调润酥了姑姑的铁石心肠,她终于明白了聊胜于无的终极奥义,理解了女儿一路披荆斩棘的艰辛,母女二人抱在一起,泪水涟涟。一直保持面瘫的宋墨子面颊痉挛了两下,鼻梁皱了又皱,他哭了起来。宋墨子紧抿着嘴唇,哭起来也很安静,但他很快从丈母娘和媳妇的母女情深中走了出来,他用纸巾擦拭眼睛。
宋墨子他爸走到儿子身边,拍了一把儿子的肩,表示劝慰。宋墨子却回了头,虎视眈眈地剜了他爸一眼,这眼神分明充满了厌恶,写了一行字:碰我干什么?
我不小心管中窥豹,关于宋氏父子的关系,我对此有点八卦式的探索兴致。
婚后一对新人回到宋家堡小住三天。
这个长久失去女人打点拾掇的院落看上去并没有多么脏乱差,即便是在室内,所有用物都是井井有条。在大门口,平行支起两根不足一尺高的木棒,木棒的顶端架着一片割麦镰刀上的刀刃,锈斑重重,刀刃朝下。徐欢对此神秘装置的作用深为不解,宋墨子说:雨天进门,我爸用它刮净脚底的泥泞。
徐欢想,公公的细腻和宋墨子是一脉相承的。
在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房里,徐欢看见报纸糊起的墙面上,挂着早逝婆婆的遗像。宋墨子长相随了他妈,有一种病态的清癯感。这个死去多年的女人至今没有退却生活留给她的沧桑,眼神带着睡眠不足的倦怠。
宋墨子从来不谈他妈,徐欢问了两次,他都说他妈去得久了,自己也记不清了。徐欢一直盯着照片看,照片里的女人也在盯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这样一想,徐欢就有点悲戚,照片里的女人走得有些早了,都没能和她见个面、熟个脸。徐欢用手隔着镜框的玻璃轻轻抚摸婆婆的脸,两个女人通过阴阳两界,完成了一个简短却重要的交接仪式。
起初,老宋和宋墨子小两口的相处还算融洽,但徐欢很快就发现,这样的融洽是肤浅和形式主义的。比如老宋总喜欢说政策如何不好,宋墨子就说你当了总理肯定好使,可是你当不上。老宋问:这顿吃啥?宋墨子说:随便。老宋说:随便是啥?宋墨子换了一种说法:听你的。老宋就开始张罗锅碗瓢盆,徐欢跟着打下手。
老宋做饭手艺不错,还能识文断句。
老宋说:宋墨子小时候心气大,一气着就哭不出声,把自己憋成了紫蛋蛋。我请村里的老先生给他起了这个名,老先生说,墨子讲一团和气,叫孩子墨子,就是要他温和一点,要爱人,不打架,后来他的脾性还真是温良了很多。
老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右手食指和中指熏得黄黄的。老宋的房间里有一股经年捂出的死烟味,死烟味不呛人,但很刺激人的嗅觉。
老宋刚讲了这段,恰好宋墨子从外面回来了。宋墨子打断了老宋的陈述,他对徐欢说:在我们的房里呆着,别乱跑。
徐欢说:我正听爸说你小时候的事。
宋墨子一生气,脸上的肌肉就会微微痉挛,这次也不例外。宋墨子一把拽了徐欢的胳膊:回房里去。又回头给老宋说:你别给徐欢讲我的事,你觉得有意思吗?
老宋不说话,他慢慢地抽上了一支烟,身子靠回躺椅,椅子发出了咯吱声。
第三天的早晨,徐欢还没有起床就听见隔壁屋里的争吵声。老宋说:你老抠过去没用的烂芝麻陈谷子干啥,你眼睛长脑勺上了吗?你咋就不知道朝前看?
宋墨子说:就算眼睛长在屁股上,不也是你捣鼓出的种?
老宋说:你放屁,你从小就是个蔫达达的坏种,到了四十岁还不灵醒,你一辈子就要这样糊涂下去吗?
宋墨子说:就你明白,就你清楚,你自己一团糟,还要给我指手画脚,你这是乌鸦笑猪黑还是和尚骂秃子?
老宋咆哮了起来:天爷,你个孽种,你好歹看在你妈的脸面上……
“啪……”一记来源不明的耳光响亮闪过,震得徐欢脸颊一烫,仿佛这记耳光砸在了她的脸上。
徐欢赶紧跑过去。宋墨子右手还悬在胸前,五指都在颤抖。他的手长得可真好看,手掌匀称,五指细长,抖起来都跟弹琴一样。就在一秒钟前,宋墨子用這只手给他爸老宋来了一记耳光,就像抓起一把狼毫毛笔,无比潇洒地画了一笔余韵悠长的捺。
宋墨子和老宋之间的关系何至于此?这成了徐欢的一块心病,也足以令她对未来的生活产生犹疑。一想到枕边人是一个对他爸敢甩耳光的男人,徐欢心里就感到脊背发凉。
好在两人生活的主旋律只需要环绕在他们两人的世界。徐欢虽然结婚晚,但晒恩爱、撒狗粮一样都不能少。外出游玩,吃饭点菜,过节互发红包,统统挂上朋友圈。有一天她发了一幅宋墨子的书法习作照片,配了文字:先生今日算卦,两年之内必有所成,这算不算不问苍生问鬼神?后面是三个掩嘴笑的表情。
两年之后,宋墨子的书法作品居然获得了一次兰亭奖,虽然是三等奖,但在我们县已经产生了震古烁今的效应。宋墨子真红了起来,他的书法作品价格的涨幅比泡沫房价还高。我问徐欢两年前的那一卦是谁算的,真是毫厘不差啊!徐欢双手一摊:哥,你就这么想出名吗,宋墨子哪里算过什么卦?徐欢此时已经不发心情了,最近她又删空了她的微信朋友圈所有的内容,她在朋友圈里追加了一句:三年心情全删尽,从此微信是路人,拜拜啦!
徐欢不想把她和宋墨子之间关系日渐淡漠的事情透露给父母。很多时候,她用夸张和自嘲的形式隐晦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她在我面前放弃了春秋笔法,有话直说:有一天她的眼前横生了一条宏大的裂谷,她知道这些问题从何而来,最初是一道小小的裂痕,慢慢变成裂缝,再扩张,变成鸿沟,最后成了裂谷。这就是她和宋墨子的生活,这鸡肋一样的生活啊。
徐欢是那种做事不说后悔的人,她从众多的文艺作品和身边案例中,寻找到男女感情从热到冷、从浓转淡的理论支持和经验证明。哪有什么天长地久,只有日月轮换、每况愈下的庸常男女而已。
但徐欢还是哭了,有一次她喝了酒,拉过我的胳膊,把脸埋在上面,眼泪和鼻涕同时浸透了我的衣袖。徐欢说:哥,他和我不说话。我们每天有效的话只有十来句。每当有点争执,他倒是有什么意见就说嘛,只是哑巴一样不吱声,也无视你的存在。他写字,我把墨倒在了他的纸上,流过了桌子,滴到了地板上,他都没看我一眼,洗了手,躲进书房去了。他这是给我上刑呢,他叫我躺下,给我脸上铺上宣纸,一层一层浇水,一层一层铺纸,我出不来气儿……酒后的徐欢总是不小心透漏了她的内心世界,但赶明儿起,这姑娘张嘴就笑,谁都看不出她心里的阴影。
徐欢和宋墨子的生活像是一架表面安稳的老旧牛车,如果世界以匀速前行,如果世界没有吹风、下雨,没有坡道、弯道,牛车就跟永动机一样,永不疲倦、自然而然地走下去。但外在的风雨是不可避免的。
这一年秋季,徐欢和宋墨子去姑父家,徐欢的妹妹,我的小表妹对宋墨子说:姐夫,给我写一幅字吧,我们校长说,我要能给他送一幅姐夫的字,他就让我干内务,不上课堂了。宋墨子没吱声。姑姑说:你姐夫方便着呢,不过动动手腕的事,是不是?宋墨子抬头看看岳母,笑了笑,不说话。徐欢看出来了,她的妹妹今天来这里,就是冲着宋墨子来的。她妹妹早就想干内务,为此都跑了两年时间了,一直没能成功。徐欢想,你们开始不都看不起宋墨子吗?老男人老男人地叫,仿佛人家姓老似的!徐欢只顾翻看手机,直到妹妹在宋墨子背后给她丢眼色,徐欢才说:老宋,你给写一幅吧。宋墨子说:不行。
宋墨子居然说不行!一家人不约而同地尴尬了。
岳父停下了喝水的吸溜声,岳母停了削苹果,小妹的脸红扑扑的,像挨了一耳光。徐欢说:宋墨子,你可真丢人!她略显笨拙地挪移着自己怀孕六个月的肚子,挎了包包转身走了。
当着众人的面,宋墨子说不行。徐欢认为宋墨子否定的是她,而不是要不要拿出几平尺书法作品的问题。就因为这件事,徐欢和宋墨子一周时间没有说话。
其实第二天早晨宋墨子又去了我姑姑家,他买了肉夹馍和豆浆,还给了姑父一个信封,里面是一万元。宋墨子说,让小妹拿钱去老街道找朱建国买——就是那个戴助听器、没事就凑棋摊的倔老汉,不要说是我差她来买的。
姑父当然很不解,他昨天要是写上几个字,这些钱不就省了?宋墨子像是看穿了姑父的想法,他说:我可以写了给她,那样当然更简便,但我不能那样做,事情不是这么搞的。那么事情是要怎么搞的?宋墨子也没再说。
到了冬季,徐欢生了一个儿子,公公很高兴,专门寻银匠用银元打了一对手镯,但宋墨子从没有给孩子戴过。照顾徐欢和孩子的任务主要集中在我姑姑和姑父的手里。
有一天,宋墨子回到家里,刚进了卫生间就发出了一声惨叫。姑姑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她推门进去,就看见宋墨子蜷缩着跪坐在马桶边上,脸色蜡黄,一头虚汗。姑姑要扶他起来,宋墨子推开了她:这些绳子全部拿走,我一条都不想看见!姑姑很纳闷,因为婴孩屎尿多,尿布片子用不过来,她就在卫生间纵横交错地拴了几条绷绳。不过是几条绳子嘛,又不是蛇,有这么可怕吗?
宋墨子冷静下来之后,他拿了一把剪刀,进去几下子把绷绳绞断,扔进了垃圾桶。这下又得罪了姑姑和徐欢。不过是搭了幾条绷绳,还不是为了孩子好,碍着你什么事了?初为人父的宋墨子这点容忍都没有。
徐欢问:几条绷绳碍着你什么事了?
宋墨子说:没碍着什么事。
徐欢问:那你干嘛要全部绞断,你是不是神经又不合适了?
宋墨子说:绷绳……这个不能要。
徐欢说:你总得讲明道理呀?
宋墨子说:没有道理,就是不能要。
徐欢生气了:你他妈讲点道理会死吗?
没有道理的事,前因后果不畅通,逻辑上理不顺,那么问题只能在宋墨子。宋墨子针对的是某人,新生儿肯定不能算,他小鲜肉一块,人畜无害,结果必然就是徐欢或者我姑姑招惹他了。
在这样貌似严谨实则缺少逻辑的推理当中,宋墨子成了一个晦涩难懂的角色。绷绳事件如同斐迪南大公被遇刺一样,意味着世界大战将一触即发。敏感多疑的徐欢开始研究宋墨子衣服上的头发、皮屑,甚至关心他衣裳上的气味,看的是什么书,微信,QQ,接触对象,全面接受排查。直到宋墨子有一天说:要不离婚吧,我什么都不要,把我放走就行。
宋墨子觉得徐欢是太有时间了,给一个女人过多的空闲时间,她绝对写不出《时间简史》,只会变得能掐会算。
徐欢没有想到几截绷绳最终通过蝴蝶效应,居然直接抵达了他们的婚姻核心。
徐欢说:你是认真的吗?徐欢是一个倔女人,她讨厌难得糊涂,总喜欢把事情搞清楚。
宋墨子说:你干嘛老查我,你不是公安,我也不是黑恶势力,哪个组织关系让你管理我的?你这样查让我生气。
徐欢说:这是长年积淀的想法,还是突然迸发的灵感?徐欢知道沉疴难消,激怒易解,所以她的问题直达宋墨子的病根。
宋墨子是个讲道理的人,他知道深浅,大战伤情,小战怡情,他见好就收:你这不是逼我吗?水至清则无鱼,你整天搞这种窃听风云,让我还怎么安心过日子嘛。
宋墨子退避三舍之后,形势教育就跟了上来:离婚能干嘛,我还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女人吗?虽然听着掺假,但徐欢心里很宽慰:你以后不能说离婚。
但好景不长,就在前两天,宋墨子给我打电话,说“徐欢离家出走了,电话一直关机”。他知道我和徐欢关系不错,没准“她会联系你”。
我很纳闷,这个七月还在抖音上晒帅气辣妈视频的徐欢,似乎从孩子出生之后,重新认识了人生的真谛,找到了精神的慰藉和意趣上的延续,可是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大家顺着各自的途径去找徐欢,她蒸发了,一根头发都没留下。姑姑和姑父骂了宋墨子,宋墨子一言不发。
姑姑眼睛哭肿了,姑父翻出了麻衣相法之类的书,想临时抱佛脚,和鬼神搭上话。我说:别乱整了,再好好梳理梳理头绪,我们分析一下。
我从小就喜欢侦破故事,喜欢看《黑猫警长》,还老看我舅订阅的《警坛风云》,最喜欢女神探宝盖丁。一直想像能侦破别人不知晓的秘密,这一次终于得偿所愿。
我侦了一个下午,姑姑添了十次水,最后没有破出点蛛丝马迹。但我可以保证,既然徐欢带了孩子,那么她肯定是有严密计划的出走,并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徐欢上中学时候,有一次和姑姑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她当时揣了点零花钱跑到了西安,在一个早餐店打了一个月的工,回来的时候还给姑姑姑父各自买了一件从康复路批发市场淘来的劣质毛衣,为此姑姑对她宽宥到了高中毕业。此次出行给她最大的收获,是油条发面的时候居然要添加成袋的洗衣粉,从此她再也不吃油条。
如此冷静的徐欢不可能草率行事,我安慰大家,她是想冷静一下,捎带疏远大家一段时间。
当晚我从姑姑家出门,刚到马路边上,就接到我的小表妹给我打电话,她现在已经不在三尺讲台讲课了,成了学校干行政、走仕途的人。哥,有个线索告诉你,我姐夫,这个人有问题。
我问什么问题。
她说:外面有人了。
宋墨子现在是个文化名人没错,但要说他外面有人。我还真不信,从我对他的感觉上讲,我不认为他有此方面的爱好。
小表妹给我发了一个截图,是前几天徐欢发给她的:宋墨子宁肯自己花钱买自己的作品,也不会给亲戚写字。可是,他今天给一个老女人当面写了字。我快要被气晕了。我要不要进去?
小表妹是徐欢最后联络过的亲人。
这夜太躁了,躁得人心里凉不下来。
我拎了四桶2L包装的冰镇生啤,去敲徐欢家的门。一阵工夫,门开了,宋墨子走出来,把东西接了进去,然后请我进门。
我们坐在幽暗的餐厅里,头顶亮着一盏粉红色的灯。我们不说话,只干杯,我的喉头要被冰凉的液体割破了,宋墨子脸色很白,面无表情,和我一碰一喝,杯杯见底。我们各自喝完一个,我要开酒,宋墨子说:哥,先别开,我有话说。
宋墨子从来没把我叫过哥,虽然我也忍受不了这么老气的男人叫哥。我觉得他是把酒当了哥,他最需要的肯定是酒而不是我。
宋墨子说:你既然是老家镇上的人,应该听过那一年我用砖头拍人脑瓜的事。
我说:不单听过,我还看过,你当时拍了人,站那边没跑,被警察带走了。当你听见地上躺着的人气没有断掉的时候,你发怒了,挣扎着回头要继续拍两下。
宋墨子说:嗯,我当时觉得,这是非死不可的一个人。
我说我还见他游街了,脚下的牛粪一坨一坨的。
宋墨子为往事干了一杯,继续说。
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要拍那个人的头吗?因为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那天是我妈死去的第四十九天。我先说说我妈。我爸那会和我妈是不交流的。从记事起,我妈就不笑,她像是戴了一个面具,总是眉头微皱,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看着——非常枯槁,很憔悴的那种,像是一颗皱了绿皮的核桃。
初中的時候,有一天我们吃煮毛豆,我爸说,太硬了,给你妈说一声。我说我不说,要说你自己去。我爸叹口气,不吃了,他进了自己的屋子。我们家的空气是粘稠的,它死死地黏住我们仨,把我们包裹在里面。
我妈经常会絮絮叨叨,比如,太阳未出之前雾气很大、雨落的时候风也急、市场上的白菜便宜了土豆又贵了、东家女人见面未打招呼擦肩而过没礼貌、西家女人见面很热情不知道有什么好事临门,一句一句编起来,绝对是中国版的《枕草子》……我不知道有我之前,我妈是怎么生活的。我知道生我之后,我妈经常给我说这些话,终于有一天,我懂事了,也不想听了,她一说这些,我就赶紧躲到我的小屋子里去,宁可面对冗繁的作业,也不愿意听我妈说那些破事。
这是我妈试图和别人沟通的途径,但是被我和我爸堵死了。我们各自生活在自己热闹喧嚣的圈子里,我妈却像一堆灰烬,在墙角里慢慢熄灭。
我在修造厂上班的某一天,回到家,发现家里围满了人,我妈自杀了。后来我爸说,他在外面下棋回来,发现我妈死在了屋子里。我妈半蹲着,身体前倾,脖子套在绳圈里,绳子又挂在房间的门框上面。这个姿势,杀伤力没有那么严重,如果她中途变卦,不想死了,挺一挺腰杆,站起来就能死里逃生,可是我妈还是死了。我一直想不通,她对死,怎么可以这样地慷慨和专断?她这样果断赴死,必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心理准备,那样的准备让人多么绝望。所以她像是按照一个具体的实施方案,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做下来,她在这个过程里有没有想起她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无论她想,或者不想,这都是一生中让我最惊悚和难受的事情。
我回顾我妈的一生,太碎片化,我居然很难记起具体印象里的我妈。我想起她的时候,她总是皱眉的样子,这让我难受;她枯槁的形象压迫着我,让我泪流不止。我在睡梦里用手去抹展她的眉毛,但眼看着它又缩水似地皱起来,我用一夜的时间去抹开她的眉毛,但是抹不开,它始终是皱着的。醒来之后,我的心里很悲凉,为自己当时的凉薄惭愧、负疚,也为我有一个不懂得交流的父亲而难过。我妈的面容绝对不是一块面具,但我只能从记忆里打捞出这么一副面具。
在我妈死之前,厂里又分来了年轻人,有一个姑娘当了我的学徒……你笑什么?女车工干活,有的手艺特好,你是没见过。起初我还不要女学徒,后来迫于组织的压力,就应了。这个姑娘很漂亮,人也聪明,我们不久就开始谈对象。
有段时间我总是夜班,不常回家,女学徒心疼我,看我衣裳都脏得没啥换了,叫我回家睡一觉,把换的衣服带来。
我骑自行车回了宋家堡的家里,推开家门,就直直向上房走去。没到地方,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急促喘息的声音。我从门的缝隙里看进去,我爸正和一个年轻的邻家媳妇做那件事,那个年轻的女人正骑在他的身上……我心里又惊又怕,几乎是六神无主地退出了门。我悄悄进去,又悄悄出来,似乎干了坏事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我骑上自行车回了修造厂。当夜的天空晴朗,星星像眼睛一眨一眨,我的心里羞愤交加,恨不得出门被车撞死,可是当夜路上没有一辆车过去。
到了厂区,我去了车间,我的学徒没在岗上,我就去宿舍找她。敲了门,好久才打开,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人,赤着上身,嘴角吊起,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他把呆若木鸡的我用肩头撞到了边上。他不说话,这就够了,这个小领导的儿子在嘲笑我:我就这样,你能怎么样?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闭眼睛,他们这样做,让我觉得我很糟糕,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糟糕。我是听着不远处的村庄农户里的鸡叫声明白过来的,我确信这件事是不能过去的。我想杀人,不但想杀睡了我女朋友的男人,也想杀了我的父亲。
当天晚上我打问别人,知道他在俱乐部看电影,我就藏了大砖头去找他。想拍死他,没想到没拍死,给拍通了任督二脉,打开了他的灵气,现在还他妈当官了。
我哈哈一笑,生啤已经不凉了,入喉显得格外流畅,我很后悔没有多提两桶来。我问他,你不觉得你现在和你爸当年很像吗,仅就你的家庭冷暴力而言?
宋墨子揉搓自己的面颊:我跳不出这个怪圈,它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头:有什么在暗示我,让我心里很恐惧。
宋墨子说:你知道吗,我们卧室对面是一面镜子。当时设计的时候只当穿衣镜,没想到后来成了我们私生活的助力者和见证者。
我也知道那面镜子,但最后镜子不见了,被一面浅绿色的墙纸取代了。
宋墨子说:我和徐欢正在亲热的时候,我抬头,穿过她身躯腰部的旁侧,看见了镜子里的两个人。我像我爸一样,身体僵直地躺着,徐欢一起一落,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女人,也想起了我爸,这让我恶心。不由得,我就对徐欢刻意地拉开了距离。
对我来说,目前的幸福过于虚假,我总怀疑世界会突然给我一个耳光,告诉这一切都是假的。世界会告诉我,你依旧是趴着×地球反而崩了棱子的小年轻,我对世界充满恐惧。在徐欢面前,在别人面前,我的心里始终自卑,我怕徐欢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我问他:徐欢为什么要走,你知道原因吗?
宋墨子:我给一个女人写了一幅字。
我很不理解,他那样执拗,为什么却唯独要答应某个女人,去坏了自己的规矩,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
宋墨子说:被我拍了一砖的老小子现在当了某局的局长,他犯了事,要去上面找人打点。他们找的人很奇怪,什么都不稀罕,只要我写的字,你说这世界小不小?
局长夫人,也就是我的女学徒来找我三次。说我怎么都可以,要人要钱都行,只要把这件事办好。
第一次,我一言不发,她说着说着就哭了;第二次,她跪下求我原谅,我心如铁石,不为所动;第三次,她没有哭叫,她讲过去的往事,岁月碾压一切,虽然贵为局长夫人,她脸上的褶子比我的还多。我可以想像,她脱了衣裳的话,肯定是相当地难看。
早年的一口气吃不下去,心里一直闷,胸腔里压着一块铁。如今看报复的机会来了,说实话,是想折辱她一番。之前想,我要是有机会要怎么去报复她?那些方式既丰富又下流。但她最后一次求我的时候,我的心里毫无预兆地软了。想到二十多年前,当时种种情景,我的心里很难过。我鬼差神使就把毛笔蘸圆,一口气写了八个字。我刚一写完,房门一响,徐欢闪了进来,她的眼光像是两把剑,要把女學徒看得钉进地缝里去。
此时我丧失了神探的意趣,我没有关心我表妹的去向,我更好奇宋墨子写了什么字。
宋墨子一字一顿: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