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彬
一
见水桶里空空的,陈上坡说,咿,鱼都上网去啦?陆不过说,放了。陈上坡身子往后一仰,说,咿!这事做得就不值钱了。你自己要是不吃,可以到街头上当傻瓜,人家十块,你卖个巧,五毛。好了,傻出名了,可值钱?或者送给前面的金色池塘,那些绝户的、孤寡的吃了你的鱼,都记着你的恩情,咽气时都嗷嗷地喊你的大名,可值钱……
陆不过打断说,鱼自由了,我也自由了,不更值钱吗?说着就要走,陈上坡忙攀住陆不过的胳膊说,还有事哎。陆不过知道是提亲的事,就淡着眼神问,老头让你来的?
陈上坡说,你要理解嘛,你的事一天不成,老辈的心上就有一个窟窿……
陆不过哭丧着脸说,叔,结婚这种事,是要顺其自然的,最好是,我心痒痒了,對方也痒痒了,那就结,是不能有夹带的。老头一开口就是:你爷爷当初没看到孙子,死的时候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喂!我结婚与我爷爷有什么关系,还要把我儿子都给绑上?
陆不过的话似乎有道理,陈上坡连连点了好几次头,待陆不过说完了,他拍了拍陆不过的肩膀说,那好,这个扔一边。你刚才说得好,结婚得双方都痒痒。妈的,我问你,都快30了,还不痒?
陆不过睁着眼,挺直身子说,我痒没用呀,人家也得痒痒呀!
陈上坡压低声音,神秘地笑了笑说,听我说哦,人家已经痒痒了。
这个“人家”就是父亲提到的那个女孩:胡哇,25岁,苏州人,研究生,来本地实习。
见陆不过的神情像驴毛一样顺了,陈上坡乘机又说了许多,都是描述胡哇的。
第二天上午,陆不过和胡哇在塘边相见了。
陆不过穿着很随意,上身:军黄色T恤;下身:大裤衩,迷彩的。加上人黑,腿长,蹲在塘岸时,像只箭蛙。不一会胡哇也来了,是个白净的大女孩子,穿一套白色的连衣裙,不是新的,但干净整洁。显然不适应乡间的土路儿,往这边走时,捏着裙角,小心翼翼的。这会,塘埂有一段宽大的坡,坡上长满了草,那风中的草儿,又茂密,又绿,胡哇向这边走时,就如同一只蝴蝶在追波逐浪。陆不过转眼看见了,心气儿竟然一紧,水下的鱼们想必是感觉到了,那串刚才还在吃水的浮子,忽然间又一粒一粒地从水下冒了出来。
先前,陆不过对自己是有要求的:一切随缘,女孩来时,想站起来就站起来,不想站起来,就边钓鱼,边和女孩说话。这会,还没等胡哇完全走近自己,陆不过就直起了身子。你好。他说。说这句话时,他感觉自己晃了一下。胡哇笑了笑。那笑意先是在脸颊上的酒窝窝里转了转,随即便四处荡漾开来。这期间,她主动伸出手来。那胳膊又白又软,像一条哈达。当陆不过尝试着去握住胡哇的手时,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忽有忽无地说,哦——
四周水草丰茂,却显出了一种无序和荒凉,陆不过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亏欠,你看……这时,他有点语焉不详地说,之所以约你在这里见面,是因为我不喜欢呆板的线条……不喜欢封闭的形状……所以……
紧接着,他又画蛇添足地说,我甚至不喜欢高速公路和城市街道上那些箭头和符号……控制感太强了……
陆不过说第一句话时,胡哇就连忙转过脸来,接下来,她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陆不过,待陆不过说完了,她微笑着莫名其妙地连连点头,说,我也蛮喜欢的,我也是,呵呵……
胡哇能这么说,陆不过太高兴了,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狗脸似地说,你看,这里多好,面前的河水是方向不明的,树木和野草没有距离、没有贵贱之分,塘口是不规则的。看到前面那条小路了吧?走着走着,就突然窄了下去,或者可以调皮地藏起来,真是,真是、我太喜欢了……
胡哇咯咯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重复着陆不过的话,嘻嘻,调皮地藏起来了,是的、是的,我可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是的是的,我也很喜欢.
胡哇的附和,让陆不过的心里无限慰藉,此时,他有种想流泪的感觉。过去,他岂能不想女人,岂能不想痒痒。但是,一想到那些结婚后的同事,每天都灰头土脸的,上班时也如戴着一副镣铐,就灰心了。他深深地感到,女人是一种契约,爱情是一种契约,结婚是算总账,他可不想坐在这种桌子旁。最令他不耻的是,他在小说中竟然看到过这样的情节,有人要把爱情当成一次机会,当成把柄,譬如《红与黑》里的那个于连……他实在受不了。他希望爱情是一汪毫无杂质的水,是轻飏的风,是一片森林。可以有两只蝴蝶,但是要各飞各的,然后在无垠的森林里划出同一条弧线来。现在,他觉得这种感觉找到了,而且特别强烈。
于是,在接下来的交谈中,两人的呼应越来越多,越来越默契。各自的姿态也发生了变化,先前两人都是站着的,现在,陆不过已经特别随意地坐在了草地上。胡哇则悄悄地蹲在他的身边,挨得很近,像一只刚找到主人的猫咪。
大学毕业后,陆不过进了889铲车集团,第一份工作是铲车司机。五年后,和陆不过一起进集团的,有的进了领导班子、有的当了销售科长、有的做了业务科长,最差的也在机关找到了自己的椅子,哪怕是三条腿的,可陆不过还是一个铲车司机。对此,陆不过没有烦恼,让他烦恼的是那些认为他不上进、不想改变自己的看客们。为此,他和父亲闹翻过,和亲戚闹翻过,和朋友闹翻过。今天,他没想到胡哇和自己如此合拍,又如此中意,犹如手中握着一根可手的鱼竿。不过,越是中意,他的心里就越忐忑,他特别怕胡哇也会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很俗,又特别招苍蝇,如果胡哇也成了一只苍蝇,他将会异常地绝望。
好在胡哇一直没问,一直是只蝴蝶。她只问钓鱼的事。
这一夜,陆不过无眠。胡哇的好,像虫子一样在他身上蠕动个不停。
后来,一切顺风顺水,渐入佳境,两人接连见了三次,都是陆不过主动约的(这很少见哦!因为陆不过曾经跟人说过,将来,我不可能主动约女孩,她喜欢我,一定会主动找我,那样的爱情才是自然的)。面对陆不过的邀请,胡哇也显得很积极,很搭,两人的话语也一次比一次见成色,彼此都心甘情愿地自然而然地向对方裸露着粉红色的凡心。
那晚他们又约了。两人在酒吧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喝了很多的红酒。从酒吧里出来时,天上下雨了,雨不大,但很稠密,两人在雨伞里挤成了一团。
走着走着,胡哇忽然停了下来,她侧脸看着陆不过,眼里有些东西正在燃烧。陆不过立刻像是站在了一堆火前,感到浑身热热的,脑海里有一种东西在呼啦呼啦地转圈。他想流泪。他觉得爱情已经奔腾而来,而他却赤手空拳。
他问,你了解我吗?我……
胡哇抢着说,我说过,我喜欢简单,尤其喜欢一个男人的单纯。还有,我还喜欢那种玩世不恭,一只眼坏坏的,一只眼如此清澈的男生。呵呵,你可是奇货可居……
陆不过感到胡哇对他的描述太出乎他的意外,便下意识地看了看路边的一块宣传牌。宣传牌上有一个艳丽的女性,陆不过想着胡哇刚才的关于眼的奇谈怪论,此时就希望能看出两种不同的感觉来,结果,那女性还是艳俗无比,没有在他的眼睛里发生不同的变化。那么……他说,他显得很冲动。
胡哇好像知道陆不过要说什么,就说,那么我们就结婚吧,什么时候都可以……
陆不过想着胡哇的话,想着她说这句话的表情,他的手在颤抖。
是啊!想爱就爱了,想结婚就结婚了,没有任何条件,这难道不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吗?
——陆不过
胡哇感受到了,感受了一种内心的欢愉和接受,也感受到了一个人在爱情来临时的那种懦弱和茫然。于是,她敞开心扉说,父母希望我早点结婚,早点有孩子。而且……孩子越多越好。我们那个家,不,我们那个家族都寂寞得太久了,城墙上长满了荒草。说到这,她看了陆不过一眼,接着说。对不起,到那个时候,就辛苦你了,嘻嘻……
不知为什么,陆不过觉得自己的心生硬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忽然就严肃起来,但胡哇一定认为陆不过是害羞了。她接着陶醉地说,我会和你站在一起,你当船长,我当大副,带领陆、胡两个家族,带领我们的孩子在大海里高调前进,嘻嘻嘻……
陆不过笑了笑。
胡哇脸红了,因为,他发现陆不过的笑是干涩和敷衍的。她为自己刚才的话而害羞,她开始埋怨起那瓶酒来。
接下来的几天,陆不过关机了。胡哇蒙圈,她发现那个雨夜被完全格式化了,所有的音讯都被冻结了。
15号的下午,陆不过刚从网吧出来,就被胡哇堵上了。陆不过一怔,因为这个网吧在全市是最隐蔽的,可以用幽灵宫命名的。
你好……陆不过跟胡哇打着招呼,尽管带着微笑,但是笑得很勉强。这种勉强让胡哇心力交瘁。
你好。胡哇也笑着跟陆不过打招呼,显得比陆不过要轻松和诚恳。但是,陆不过分明看到胡哇的眼里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如云丝氤氲。
是不是手机出了问题?胡哇问。
陆不过想了一下,说,啊,是的。
胡哇说,你来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陆不过问,什么?
胡哇不理他,带头走了。
是那种尖顶的老式房子,不大,加前面的厨房也不到13个平方。光线不大好,屋里较暗。没有空调,但是,奇怪的是,屋里也不是太热。到底是女孩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床头挂着一只玩具猴,床头柜上摆放了许多书。陆不过哇了一眼,大多是财会方面的书,还有几本是计算机方面的。屋里有一种被压抑的霉味,香水味则是新鲜的。
进屋后,胡哇首先坐在床上。她看了陆不过一眼,示意陆不过也坐在床上。陆不过不坐,就站在那里,像是等待老师或者家长训斥的孩子。
虚空之间,两人熬了一会,最后,还是陆不过先起了话,他满脸带着一种尴尬地笑,说,我来……不是想拿什么东西的。我想……
这种解释显得有些苍白和无情了,胡哇马上打断陆不过的话,我想问你,为什么关机?为什么避开我?我想了几夜……
说到这,胡哇说不下去了,只好停顿在那。脸向一边侧着。这会,陆不过看了一下。胡哇确实消瘦了,下巴尖了许多,眼睛眶子更大了,颈子也细了许多。
这边,胡哇已经平静下来,接着说,想不出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这么说着,手就举了起来,只是手还在半道,那眼泪就恣意地流了起来。
陆不过心里却很不舒服了,就如他刚才说的,他之所以跟胡哇进屋,绝对不是因为对胡哇刚才说的话动了心、来拿什么东西。而到现在为止,胡哇也确实没有拿出什么东西,这只能说明,胡哇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个引子,就是想诓自己进屋,听她倾述,看她眼泪,然后同情她、屈服她。
陆不过说,我觉得……
胡哇又打断陆不过的话说,我觉得,你应该为你说的话负责。你亲口问过我,能不能跟你结婚,我答应了,对不对?我对你的承诺多期待呀,你知道吗?
说到这,胡哇瞥了陆不过一眼。那眼睛水洗的一般清澈,一点点杂质都没有。
她接着说,我跟爸妈说了,他们并不答应,你知道吗?他们对我的婚姻是有设计的,我和你的事不在他们的图纸上。但是,我答应了事情就没有异议了,那张图纸再精美也要作废,你知道吗?
胡哇的话一点也没有打动陆不过,他决定尽快表达自己的意图,他说,小胡,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只是……我觉得不合适……
胡哇冷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我早就知道。你凭什么这样想啊?
陆不过显得很萎缩地说,对不起,祝你幸福……说完,就要往外走。胡哇忙站了起来,然后快走几步,挡在了陆不过的前面。
屋里的气氛因为两个年轻人的对峙,一下子尖锐起来。此时,陆不过能听到胡哇急促的喘息声,像是刚经历过一场狂奔。
這时,胡哇死死地看着陆不过的眼睛,烦恼地说,你的祝福一点意思都没有你知道吗?我这才发现,你口才怪好的。你说吧,我想听真实的谎言。
陆不过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被挟持感,这使他有了一种慌乱和厌恶,有了一种想马上脱身的欲望。于是,他苦笑了一下说,你说过,我很简单。是的,我真的应付不了那么复杂的东西。
胡哇问,什么意思呀,你答应过这件事你知道吗?
陆不过觉得胡哇不能理解自己的这句话真叫蠢笨,觉得反复强调那句话,有点像无赖。他不想说了,又要走。胡哇赶在陆不过之前,快步走到门前,然后靠在门的一侧,一条腿则踏在门的另一侧上。于是,那门口看上去就像是横了一根栏杆。
陆不过没有强行通过,此时,他觉得这个女孩的身体是一点也不能碰的。他傻傻地站在那里,他觉得屋里热了起来。
又对峙了一会,这时,胡哇看着院落的一棵枣树,冷笑一声说,我说过我喜欢你的单纯,所以我什么都不愿意跟你说,现在看来,呵呵……那好吧,既然你逼着我俗气,既然你也来这一套,我就跟你说吧。你知道吗?我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哥哥是外交官。你们市的杨副市长是我的亲舅舅,舅妈是市人大主任。我是投奔他们来的,在这个城市里,我什么都不缺,包括前途;将来你也是。说到这,她看了陆不过一眼,问,还要继续说吗?
陆不过确实有些意外。
胡哇说,我根本就不缺房子,我之所以住在这个鬼地方,是因为我的房子正在装修,或者说,我们的房子正在装修……我真不想这么说,我觉得很难过……你知道吗?现在,你一定要我这样说,我很难过。
陆不过感到胡哇更无厘头了,自己可从来没有这个想法和要求。他毅然决然地说,我要走了。又说,放我走吧。
胡哇很失望地看着陆不过,然后把那只撑在门框上的脚放了下来。但是,当陆不过的身子刚动了动,她很快又把另一只脚踏在门框上。
陆不过的耳后明显有了一片亮晶晶的地方,那是汗水,他摊开手说,是的,我是说想娶你……是的……难道说一下就倒霉嗎?陆不过说这些话时,嘴里很干,他有些紧张了,心里早就有了被讹和难以摆脱的不安。可他的这句话也不知好笑在哪里,刚才还那么绝望和悲愤的胡哇,听陆不过这么说,忽然把脸转到了一边,然后捂着嘴,嗤嗤地笑了。笑了几声,忽然又严肃起来。她先把掉在耳边的一绺头发向后扶了扶,然后做若有所思状。陆不过看到,胡哇在若有所思时,那条蹬在门框上的腿便松软了许多,最后,慢慢地放了下来。
空隙留了出来,陆不过却站在那里发起呆来。
胡哇轻轻地挥了挥手,轻声地说,走吧走吧。
陆不过明显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快速走了出去。陆不过经过胡哇时,胡哇咬着牙,闭着眼,脸极力地向上仰着,如同受刑。
二
这段爱情来得快,就显得薄,在陆不过手上像一只玻璃瓶子,轻易地就被打碎了。面对着父亲的不解和责问,陆不过有了一个特别清晰的回答:我不想为别人当船长。
父亲听不懂,就说,今年大雪,许多树都断了,那是树干有问题。妈妈个逼,我看你是脑干有问题呀!说完这些,父亲倒剪着双手,气呼呼地走了。这一走,就三天没沾家。
这三天,陆不过极为轻松。
这天,陆不过又不想上班了,在床上伸腿撂胳膊的,摆开了睡,一直睡到上午十点。当中被梦硌了一下,醒了一会,正要接着睡,舅舅来了。
舅舅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基建局,由于积极肯干,人品好,一路顺风顺水。母亲活着时,舅舅就很少来,因为舅舅太傲,脸上没表情。一根筋的父亲压根就看不上这点,骂他蛋谱系毕业的(马屁精),就会哈领导的尾椎,没什么本事。两人在一起,就如同两坨狗屎并摊,谁也不想闻谁。前年,母亲去世后,舅舅就更少来了,陆不过只知道舅舅是基建局的一个什么科长。
见是舅舅,陆不过躲不过了,只好起床。屋里一片混乱,被炮击了一般。舅舅环视了一下四周,不满地说,还这么不讲究。
陆不过也不尴尬,只是敷衍地笑了笑。
待安定了,舅舅就问了一些情况,无外乎工作呀、婚姻呀。提到“婚姻”二字,陆不过的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舅舅肯定是为了胡哇的事来的,马上烦躁起来。但是,在接下来的交谈中,舅舅并没有提到胡哇,陆不过的心情就平静了许多。如此又说了一会,舅舅转而谈起了自己的事。
市基建局有个副局长,姓褚,做派很差,全局上下嗤之以鼻。但褚的脊椎硬,本人是研究生,大市和小市都有至亲在至关重要的岗位。借着这个背景,褚鞋底子带风,很快就窜到了副局长的位置上,具体负责项目审批。项目科就是根出油管,褚趴在这个管口上,喝足了、吃够了,就大行奢侈之风,在国内吃喝嫖赌已不能满足,还经常到国外胡耍……
说到这里,舅舅显得非常激动,非常焦虑。他说,在这个局里,眼看着能干的上不去,眼看着集体利益流失,眼看着一个年轻干部依仗着有后台胡作非为,心里真的不是滋味。
这番话,若是从广播和电视上听来,你会感到很麻木。但是,现在这话就出自舅舅的口,又看着舅舅那紧皱的眉头,陆不过的内心就有了感动。
这时,舅舅又充满深情地说,我是基建局的老员工了,在关乎单位的前途面前,不能袖手旁观……说到这,舅舅显得很躁,手不断地抖。
陆不过问,老舅,你打算怎么办?
舅舅吁了口气说,为了挽救年轻干部,也为了基建局的集体荣誉和前途,我们几个老基建人,决定向上面反应情况。
明白了,陆不过说,老舅,我来写吧。
舅舅很满意,于是,列出了十条:一、独断专行问题。二、男女作风问题。三、业务无能问题。四、变相炒作项目问题。五、挪用公款炒股问题。六、做假账问题。七、代做假工程问题。八、造成国有资产流失问题。九、在国外参与黄赌毒问题。十、行贿问题。十一、受贿问题。
这时,负责记录的陆不过说,老舅,已经十一条了,要不要再拿掉一条?
舅舅拿过笔记本看了看,再加一条:妄议中央问题。
陆不过说,那就不是十条了,是十二条了。
舅舅说,我回去再想想,想到了再补充。又指导说,信写好后就不要寄给局里了,主寄:省市一把手,省市反贪局,省市纪检部门。
陆不过直点头,也觉得很过瘾,这分明是冲蛇的七寸上去的。
第二天,陆不过就把十二条拧到了一块。
材料写出来后,他前后看了十几遍,又反复修改了几次。但是,越修改,越感到自己的东西多,属于那个褚副局长的少。也就是说,他感觉到了一种虚空、不踏实。
不像,越来越不像。
他决定和褚副局长谈谈。他拨通了褚的手机,问:你就是褚世民?
对方明显一怔,然后问:您是……
陆不过说,先过来吧,约你谈谈。
那边沉默了一会,问,哪里?宾馆……还是到指定的地点?
陆不过说,请你喝茶吧。地点过会告诉你。
对方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小声地说,谢谢!就挂了手机。
这个地方就是陆不过和胡哇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茶吧,陆不过选择了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了下来。
半个小时后,褚还没有来,陆不过忽然感到了这种邀约的荒诞和异想天开。但是,既然约了人家,只能把戏往下演了。
如今,城市的创建见到成果了,推开窗口就是风景。楼下,车辆有序,道路整洁。不远处就是公园,一堆一堆的人,或打牌、或打麻将、或自由弹唱,非常热闹。来这里飙歌的男女,既自以为是,又胆大包天,有的上来一嗓子,声音就炸掉了大半个街。但陆不过看着这种不着调的场景,感到非常舒服,他认为这不梳不洗的样子才叫生活。
目光飘移到公园前面的大桥上,陆不过又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家人好像在送别。老少五口,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依依不舍拉着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的手,正在嘱咐着什么。那年轻女人的怀里还抱着孩子,哭得委顿。
这些都是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镜头,陆不过无聊地猜测了一下,觉得那年轻男子应该是去远方。陆不过叹了一口气,不是因为伤感,而是觉得那男青年必定有所肩负,委实太累了。
再过十几分钟,有人来到了二楼。这人上楼后,也不寻找,只是掏出手机乱拨,于是,陆不过的手机就响了。陆不过定睛一看,是褚副局长打来的,再一看,整个人惊讶到漏出了牙龈,此人竟然是在桥头和家人送别的那个年轻人!此时,向这边慌慌张张地走时,犹如一根细长的竹竿。
两人见面后,陆不过伸出手去。一直发怔的褚副局长明显感到有点意外,他犹豫了一下才和陆不过握了一下。请坐。陆不过说。褚副局长的屁股像是一只探雷器,试探了两下,这才坐下。坐下后,陆不过看见,褚副局长在极力保持着一种平静,苍白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那瘦削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着,还情不自禁地咽了几次。
这时,陆不过说,找你来,是想跟你谈谈。
褚副局长马上说,好的好的,我一定会按照组织的要求……话说到这,嗓子眼里如同倒进了一杯胶,那些话便都黏在了一起。他爽性不说了,只是睁着两只奇大的眼睛,木然地看着陆不过。
陆不过笑了笑说,哦!我想跟你谈谈老子的《逍遥游》。
褚副局长的脸一下就红了,他把手机轻轻地推到陆不过面前说,请组织放心,我对自己是自信的,对组织也是相信的。
褚副局长的话让陆不过先是有点发蒙,当他发现先前的一家人还站在桥上向这边遥望时,心里多少明白一些。他把手机推到褚副局长的面前说,你告诉他们,你遇到了一个最好的朋友。
说到这,陆不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三个月后,褚副局长荣升为市基建局的正局长,正处待遇,主持工作
那天,陆不过正在塘边钓鱼,父亲来了。当时,他的精力全在鱼上,只是看了父亲一眼便继续盯他的鱼线。
父亲也没有开场的话,只是选了一片干净的草地坐下了。父亲到底是年龄大了,已经不能以任意姿态着地了,调整了好几次,才摆正了身体。期间能听到体内发出的磕巴磕巴的声音。
父亲这一坐就是五六分钟,当中一句话也没有。
跟父亲与鱼同时玩心事,这让陆不过有些受不了。再者,他分明感到,父亲绝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里。有事?他问。他感觉自己的话好像也是说给鱼听的,那鱼浮子明显动了一下。而父亲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就难看了许多,他说,你这个狗日的舅舅,我是从来就不喜欢的,但是,你也不能这样对他。
陆不过脸上一红,他知道自己暗地里做下的事,一定为舅舅知晓了。他没吭气,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吭气就是城门四闭。
父亲说,你可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陆不过狡黠地说,你知道什么,我不就做了什么嘛。
父亲猛地扯断一根茅草,然后用那草茎点着地面说,你舅舅气得班都不想上了,在你妈的坟前坐了半天。
陆不过坚持不吭声,想听父亲还能说什么。
父亲说,人家说亲帮亲,邻帮邻,大豆荚子向着花生仁。你倒好,你去跟你舅家的仇人坐一桌子。
這时,有鱼咬钩了,咬得很实。陆不过不管它,就挺着鱼竿上的力气,转头问,你说是哪天个?“个”是方言中的尾音。
父亲说,哪天个你不知道?好几次都被你舅舅看到了,也有人说给你舅舅听的。说你跟那个姓褚的有说有笑,称兄道弟的。那是你舅舅的绊脚石啊!
陆不过不吭声,开始去整那条鱼。可是鱼脱钩了,他的手上轻飘飘的,心里也轻飘飘的。
见儿子不做任何解释,父亲吃力地站起来,向塘埂的另一头去了。
父亲的态度那么狠,语气那么生硬,倒让陆不过轻松了:看来,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并不知道,舅舅更不知道。
那天在茶吧,陆不过和那个褚副局长从上午十点半,一直谈到了下午四点。在这个时间段里,他获得了和舅舅不一样的十二条。
谎言一:所谓胆大妄为的褚在局里没有任何靠山,能坐到副局长靠的就是胆小怕事和拼命苦干,靠的就是一颗公益的心。
谎言二:这个局有四个副局长而不是三个,舅舅早在两年前就是副局长了。
谎言三:老局长已经面临退休,民意测验,褚副局长“进港”的可能性最大,呼声最高。
谎言四:腐败透顶的褚副局长,最是清水寡淡人……
陆不过忽然为自己的轻信而惭愧,也感到舅舅过于功利(因为是舅舅,不便用阴暗和龌蹉二词),他无比蔑视(因为是舅舅,不便用厌恶一词),于是,他把举报信改成了举荐信,然后按照舅舅提供的名单和地址,一一发了出去。
褚由副局长荣升为正局长有诸多原因,而陆不过的这封匿名性算是打了头阵。
三
处心积虑地要帮舅舅一个倒忙,委实有些荒唐。但是,在一个月内,忽遇荒唐事,陆不过还是照揽不误。
上午,办公室主任找陆不过谈话,说,集团有一个培训活动,考虑到陆不过的业务能力,有送他去郑州学习的计划。
事情是好事情,也属于求之不得的那一种,主任宣布后就盯着陆不过的眼睛看,等他激动。但是,陆不过的反响并不大。主任很失望,说,喂,这种名额相当于恐龙蛋!
陆不过问,学习时点名吗,全日制吗?
主任说,半天学习,半天睡觉,你如果屌能,还能抽出时间在铲车斗里谈恋爱。
陆不过想了想,现出了憧憬状。
主任见陆不过动心了,就说起了悄悄话。这个事情目前还要保密,名额太少,就在我俩说话的时候,许多人都在活动呐。
为什么?陆不过问。
主任说,培训后发证书啊!你知道这种证书多值钱吗?
值多钱?陆不过问。
主任说,这么说吧,有了这本证书,你就是集团骨干了,然后两条路:一是进企划部当教员,二是带班组。你看你看,都是领导岗位,都是“三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指有油水)地带。
刚才还有些兴奋的陆不过,听组长这么说,脸上忽然冷了下来。主任则认为陆不过被自己说紧张了,就说,既然计划里有你,问题不大。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老总那你要去转转,该打石膏的要打石膏,该夹板子要夹板子。
谢谢。陆不过心事重重地说。
一个星期后,参加培训的名单出来了,没有陆不过。那天下午,主任在板材车间碰到了陆不过,连连叹了几口气。
陆不过递上一根烟,笑了笑说,叹气多难听。
主任说,你别跟我装平静。铁板钉钉的事,流掉了,你不难过?
陆不过点上烟,抽了一口,笑着说,我为什么难过——
还装,还装。主任说,然后问,是不是得罪人了?
什么意思?陆不过问。
主任向四处看看,小声说,有人写了你的黑头信,说你散漫、没有工作责任心、追求享乐、追求极简主义……
陆不过笑了笑说,什么叫黑头信?我认为总结得很好呀,描述得也很准呀!
主任实在不忍心看陆不过故装豁达的样子,他轻轻地拍了拍陆不过的肩膀,然后走开了。
主任走后,陆不过站在那发了半天的呆。最后,他给褚局长打了电话。现在他和这个褚局长已经是好哥们了。
听完陆不过的叙述,褚局长说,写这种信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为了救人,一种是为了害人。我们每个人都站在他们中间。
陆不过看到几株荷花开了,还有几株在互相等着。
陆不过问,有没有想过,这里还有第三种可能,譬如说自救?
褚局长没有听懂陆不过的意思,不过他忽然笑着问,难道这封信会是你……
陆不过没吭声。
褚局长干脆地说,你自己写了自己的匿名信?
陆不过仍然没有吭声。他看到,满塘的荷花争先恐后地开了。
四
培訓这件事发生后不久,陆不过才知道,在铲车集团,那本培训证书的价值要远比主任描述的大。譬如说,陆不过参加培训班后,回来就可以当班长,三个月后便是主任。当了主任就算集团的中层干部,只有中层干部才能享受集团的分房待遇,一般是60到80平方。这个平方是小了点,但是,这个平方是不带毛皮的,也就是说,是实用面积。陆不过算了一下,能算到107个平方,这对于陆不过来说,就是上帝磊的窝。而现在呢,集团对职工销售的福利房要7000元一个平方,和大街上动辄两万一平米的住房来说也算是神磊的窝窝了。但是,对于陆不过来说,还是挑在云彩眼里的数字。
父亲说,房子一定要买,将来人家姑娘要挑你,就说这一件,就算挑到了你的脚筋。
陆不过说,那我就把脚挪开。她根本就不应该用这个来挑我。
父亲不想跟儿子闲扯,还是把十几万的积蓄打到了陆不过的账户上。
父亲打出这么多钱,就等于“扑哧”吐了一大口血。按照父亲的话,现在如果死了,你又不想问,我只有自己跑到火葬场去了。
陆不过觉得父亲说得悲壮,心里顿时产生了义勇之情,决定把房子买下来。但是,盘算下来,手里能抓起来的资金不到20万,这么大的缺口,需要太多的人情和人际关系来填补。于是,陆不过就满场子跑开了。
陆不过跑的第一圈就是舅舅。
晚上,舅舅跟舅妈商议这事,舅妈说,我愿意借,不过呀,你这个外甥,天窗开得跟别人不一样,借了可别指望还。先提醒你算是消灾,当心以后生坟头气。
舅舅不说话,像是一团泥巴结实地卡在了黑暗里,抠都抠不出来的样子。
舅妈说,别乱想了,你不借,你姐姐晚上睡不好觉的。
这是狠话,也是态度,舅舅就把钱准备好了。狠狠的一大包。
陆不过来时,舅舅因为心里有陈见,这会又见陆不过两手空空,跟逛街的样,并没有把钱马上拿出来,先在暗处稳住了,然后跟陆不过说话。陆不过可不想陪舅舅蒙眼推磨,几句过往,他就掐断了舅舅的话头,然后直接说钱的事,摆出的也是一副拿上钱就走的架势。
舅舅不搭陆不过这根火线,故意要熬他。他呷了一口茶,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说,以后去朋友和领导家,不能空手的。虽然说,社会变得随便了,但是,我们这个地方,还是讲礼数的。
舅妈就在旁边说,说的什么话,不过是外人呀!
陆不过知道舅舅在怪罪自己,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糖来,说,我老舅,这是酒心巧克力。
舅舅看都不看那块糖,问,你这么能,赚到几个钱了?
陆不过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一根一根凑,当然,我老舅你这边是大头了,嘻嘻……
舅舅弹掉烟灰说,一根根凑,不如一车拉。你跟姓褚的不是玩得很嗨嘛,他现在坐上局长宝座了,家具都是人民币卷出来的,你找他借不好吗?
陆不过不高兴起来,他觉得舅舅是在以借钱之事向自己要“夹带”。就站了起来,冷冷地说,你应该早提醒我。说完撇腿就走。
舅妈忙跑过来,她一把扯住陆不过的胳膊,笑着说,死孩子,你舅舅的性格你还不知道。跟你说着玩的,当什么真哩。
陆不过停下来了。停了两秒钟后,他向舅舅走去。走到舅舅跟前,他把桌子上的那颗酒心巧克力往身上一装,斜着身子说,给你糖吃,是因为你是我舅舅,牙也不怎么好,于借钱没有关系。所以,我不想让它在你面前难堪,可懂?说完,又要走。舅妈撵到门外,小声说,死孩子,怎么这样犟,你舅舅早就准备好了——外甥是舅舅家的狗,前门打后门走,啐你两句怎么了?快回去,把钱拿上。
陆不过还是走了,他想说,舅舅给我准备的钱再多,也不能以挖苦和调戏我为条件。当然,他没有说出口,他觉得在这件事上舅妈这么爽快,应该是有背后的。他不想猜舅妈的心思,也不想陷在这个局里。
回到家,父亲看着陆不过的手问,怎么样?
陆不过说,算了。
父亲慢慢坐了下来,只是愣了一小会儿,突然就咆哮起来。我就知道他不是个玩意,我就知道他不会给你拿这笔钱!你妈死的时候,我都看到了,他拿的纸火都是半价的……
父亲像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对准舅舅,气喘吁吁地扫射了半天,震得窗户上的遮阳棚都嗡嗡的。陸不过不耐烦,闭着眼,没好气地说,是我没要,你吆喝什么哩。
父亲大吃一惊,眼珠子像是被人从里向外抵住了,慢慢地鼓胀着,一直到有了弧度,这才摇头晃脑地轻声地骂道:我日你个妈来的,你没要,你……
陆不过说,他跟我要条件,我不想吃他那一套。
“重机枪”一下子就调转了枪口——父亲冲着陆不过一顿大骂,说他是个街头吃瓜——甩种货。说他一到人情世故跟前就成了一个大瘫子,还不如一根床腿活欢;说他和自己的老伴把一缸墨水都倒到阴沟里去了,生生地和了稀泥……骂到了精疲力竭,父亲问,好吧,我把棺材板子钱都给你了,你看着办吧!
陆不过说,好了好了,你别叫唤了,我还有朋友,都是能说半夜贴心话的,这点钱算什么?
父亲知道陆不过的这些朋友,就是那些常在一起钓鱼的人。于是,就像是中风了,一边从嘴里不断地发出“戚戚戚”的声音。一边不断地甩着手说,别个你妈天真了,你那些朋友都是满天野湖里认识的。别说是几十万,就是几千,要是能答应你,我什么事都不干了,专门往大塘里跳,帮你的鱼咬钩。
陆不过见父亲疯疯癫癫的,就不想理他了,回屋盘算明天借账的事了。
要论世道,父亲自然是老狐狸,陆不过接下来的事,都被父亲一一看透了、说准了。那些整天在一起喝酒神侃和称兄道弟的人,一听说陆不过借钱,立刻都成了编剧,有的说刚离婚,老婆变成了台风,把什么都卷走了,目前穷得只剩下了两颗眼珠子;有的说被狗咬到了腿,肾出了问题;有的说摸错电门了,半个身子都失去了知觉;最离奇的是,说自己生活压力太大,没有性欲了,正在海内外联系睾丸,还真碰上比对成功的,最近就双双去医院。而此时,工会打来电话,要陆不过必须在17号前把钱筹齐了,否则,只能把房子让给那些没日没夜在工会门口排队的。
心急如焚、走投无路的陆不过第一次感觉到世界的光怪陆离,感受到了自己的狭隘。当陆不过正于纠结中滚稀泥时,有人竟然千里迢迢来救他。
说是千里迢迢,是因为这个人向来为陆不过看不起,就是财务科的林要香。老男人,集团内外有外号:抠门寨寨主,平时不跟任何人吃一棵葱,报账人到了他那里就等于到了独木桥上,一分钱的出处也要追问十几遍。为这个事,几乎所有报账的都与他发生过争执,连集团副总也因为账在他那里走不动了,和他吵过,而且是在董事长办公室吵。
陆不过当然也和这个人吵过,因为,陆不过的账目太干净,这引起了林要香的怀疑。陆不过骂他有病,骂他品德有问题。林要香无端被骂,在董事长办公室当场将一瓶墨水喝了下去,声称要用集团的文化洗出自己的清白。此后,两人再见面便形同陌路,别说搭话,嘴上连一个“嗯”字都没有,一连数年。现在,林要香竟然主动要求借钱给自己,而且连一个字的借据都不要,真让陆不过晕、恍惚、飘,整个人如同被一针管子给抽空了。
那天,陆不过正准备访访“度娘”,搜索一下这类情况的可能性,林要香竟然到办公室来了。
林要香很瘦,在陆不过的眼里就是牙签的另一半。很干净,毛发一根是一根的,毫不含糊。黑色衬衫笔挺的,西装短裤笔挺的,袜子显然也熨烫了,脚面处有一道清晰的折痕。
两人见面时,办公室没有人,林要香先捏住门的把手,然后把门轻轻地推上,待屋里的气息闭合了,这才说出自己借钱给陆不过的原委——他是从工会售楼部知道陆不过的窘境的。
陆不过觉得林要香这么做多少有些同情和可怜自己的意思,就说,谢谢林会计,我知道你也难。
林要香马上说,我难什么?林恰恰研究生都毕业了,马上就拿年薪了。你该不是还记恨着老兄吧?
林恰恰是林要香的女儿。
陆不过感动了,显然,林要香这么做是想缓和关系,这对于正直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于是,陆不过高兴地说,那好,放心,我一定会在一年里还清。
听陆不过这么说,林要香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说,谢谢你。至于什么时候还,你先别考虑。
陆不过拍了拍林要香的肩头,他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家伙了,原来那句话蛮好的:可恨之人,原有可爱之处!这句话不知是不是这样说的,但是,陆不过认为就是这样说的。
有了这笔钱,陆不过的事情连芝麻大都没有了。陆不过很高兴,一向我行我素的他,参加了一场预谋已久的聚会。
参加聚会的都是1998年进公司的那批人,组织者真是处心积虑,不过就是把四处游的人网到一起,还搞了那么多说法。一时间,天天横得跟铲车一样的一帮人突然都温情起来,先是配合主持人回忆过去,再配合主持人感喟现在。当主持人红着眼圈展望明天时,陆不过有点厌烦了,转而跟同桌的句艳艳聊马云的事。
句艳艳崇拜马云。
他这个人真聪明,脑子里装的不知是集成电路还是外太空的胎盘。
这些话属于逼扯,句艳艳没说完就笑了。笑了一会,她突然以异样的目光看着陆不过。陆不过的小拇指立刻下意识地动了两下。他说,可惜,我脑子里就一顆花菜。句艳艳笑着说,呵呵,谦虚,不止一颗。接着问,你最近很感激一个人吧?
句艳艳是财务科的,陆不过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说,我为什么要感激他?他借钱给我,我将来还他,利息一厘不差。他没钱,我也会借给他,利息也一厘不少,一切不都很自然吗?
句艳艳是会计,学的却是语言。她说,这样我就相信你的脑子里真有一颗花菜了。
陆不过忙用杯子的脚碰了碰句艳艳的杯子,说,那你说说?
句艳艳向四处看了看,就把林要香主动借钱的原因说了出来。
上个月,林要香的女儿林恰恰考了政府办的公务员,目前已经进入了面试。林恰恰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面试的,但是,林要香却紧张得要死,因为他听人说,关键不是第一名,关键在于面试。面试就如同进山的路,岔道多。这些路都有讲究,有的能直接带你进山,有的可能会把你直接带到山外面。
陆不过笑了,笑得肩胛抖抖的。他说,就是说要找大领导说话,加双保险是不是,你看我算哪一级?你想过没有,我要是能为这么大事说上话,要用坏几条命。
句艳艳看了陆不过一眼,只顾喝自己的茶。
陆不过问,你一脸不屑,什么意思哩?
句艳艳放下手里的杯子问,我想证实一件事,你能不能说实话。
陆不过苦笑了一下说,撒谎是折寿的,我比谁都懂。
那好。句艳艳说,我问你,你和胡哇到底谈不谈了?你说真话,你不说真话,送你一只虱子当老婆,哈哈哈……
陆不过用手点了点句艳艳说,在婚姻上,你有创意。好了,我发誓,你说吧。
句艳艳把头伸过来,小声地问,据说你和胡哇不谈了,据说你和胡哇又谈了,哪个“据说”是真实的哩?
陆不过直奔主题说,我跟胡哇谈不谈与借钱有什么关系?
句艳艳站起来说,那你就想想吧。说完就站了起来。在要走不走时,她歪着头对陆不过说,林要香确信你和胡哇就要结婚了。
陆不过明白了,脸上立刻阴郁起来。
句艳艳见状,头伸过来,很是非地说,怎么,被我击中了吧?我的小牙签插到了你的小心肝了?
陆不过不理句艳艳,只是掏出手机,拨出了一串数字。此时,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手机接通后,林要香在那边首先说话,呵呵,房子买过了吧?恭喜恭喜!
陆不过说,呵呵,你祝贺不上了,没买。
那要快点啊!林要香说,我上午还看见几个退休的在老总门口吵架呐,吵得凶啊!嘴丫子冒血沫子。
不买了。陆不过说。借钱买房子不符合我的原则。
听陆不过这么说,林要香分明一愣。但是他很快就呵了一声说,也不能这么说哦,人还是要给自己一点压力的。
是的是的。陆不过说。可惜,我就是一个要绕开普遍真理的人。你看我怎么把钱退给你?我不会微信付账的,再说这么一大笔钱……
林要香感到了陆不过的坚决,紧张起来。接下来,坚决要求和陆不过见一面。
陆不过知道林要香是蜗牛级的人物,凡事慢热。可是这一次,陆不过刚从大厅走出来,林要香就把他拦住了。
大厅前面有一个湖,两人就沿着湖岸“画圈”。画了不到一圈,林要香就问了半湖的“为什么”。
陆不过说,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你借钱是有目的的。
林要香笑着反问,咿呀,这话俏皮哩,你借钱没有目的?
陆不过说,是啊!现在,我反悔了。第二,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的目的和你的目的是不一样的。截然不同,黑白分明。
林要香吃惊地看着陆不过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从来就没有摸过鱼竿啊!哈哈,这笑话了,这笑话了,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陆不过不停地晃动着一根手指说,不好说,不好说,在我退钱后,再做评价。
林要香说,怎么,你怕我讹你?你现在就说嘛!
陆不过见林要香的脸色很难看,心里的火也上来了:是你林要香败坏了自己的人生原则,是你林要香挖坑让我跳,我现在不过是轻轻戳穿了你一下,你他妈的还不高兴了!于是他说,人大凡做事,不要处心积虑,不要有那么多的功利心在其中,小处说是自私,大处说是谋害!
林要香这回不干了,当场来了个大还击。话说得一句比一句花哨,一句比一句难听。陆不过觉得自己是受骗者,更为理气直壮,咄咄逼人。于是,你来我往,两人大战了十几个回合。但是,舌头总归当不成刀,说着说着,手上就有了动作。不久,这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就有人受了伤。
两人同时报警。
片警四十多岁,乌云一般地黑。到了现场后,他先是不屑地看了看两人,然后说:声明:一、报假案违法。二、打人者有过,如果对方还手,两人算互殴,连坐。说到这,他冷冰冰地问满头是血的林要香,为什么打你?
林要香说,我借钱给他,他不要。
片警有点意外,木雕一般,定在那不动。错愕了一下,他把帽子抹下来,在手里颠着,然后看了看林要香,又看了看陆不过,问,你俩哪单位的?
于是,两人都报出了各自单位的名称。这时,片警又把两人打量了一番,然后说,你们那个地方可是个高智商单位啊!走,请二位去所里摆。
到了警局,片警第六次打量了一下双方,又问,到底是因为什么?
陆不过觉得片警非常不信任林要香,就说,的确,他想借钱给我,我拒绝了。
然后你动手打了他?片警问。由于惊讶,说话时,显得舌头忒大。
陆不过点了点头,说,因为,我觉得他借钱是个阴谋。
片警觉得陆不过这句话有点靠谱,就打开出警记录本:说。
于是,陆不过就把自己如何和胡哇恋爱,如何和胡哇分手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他说,他女儿今年考了政府办的公务员,胡哇的舅舅是副市长,舅妈是市人大主任,他想通过我,让胡哇出面帮忙。所以,他才会主动找到我,把钱借给我。我认为,他这样做,简直就是侮辱我的人格。
片警明白了,他对林要香说,你说。
林要香奇怪地笑了笑说,在我们集团,有这几种人:一、不务正业,却因为会拍马溜须,一路飙升。第二种,实干、能干却欲壑难填,令人不耻。第三种,实干、苦干、充满希望却屡屡绝望。第四种,一生逍遥,干什么都不讲条件,不讲目的,随心所欲,虽然清贫而处于底层,却是个乐天派。我尊敬第四种人,他就是这种人。
片警把笔放下来了,开始不断地揪自己的下巴。他觉得自己碰到了两个神仙。
林要香说话时嘴丫处有白沫,他用手抹了一下。继续说,我借钱给他,就是因为尊敬。
听林要香这么说,陆不过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林要香对陆不过说,其实,林恰恰和胡哇是师姐妹关系,你和胡哇刚分手我就知道了。
这一针算是嵌在了穴位上,陆不过不吭声了。
这时,一直板着脸的片警诡异地笑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说,原来是个大误会。说到这,他对陆不过说,看来,是你自己砸了自己的大买卖。这样吧,借钱的事,我看就算结了,你把钱抓紧退给林要香,然后……然后等他起诉你。他要是起诉你伤害罪,你按照伤害罪伏法;如果不起诉你,你按照发票赔医疗费。
陆不过点了点头,然后艰难地啧了一下嘴说,老林,对不起哦!
嗯,这个态度还是不错的。片警说。然后转而问林要香,你的意见呢?
片警在说话时,林要香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会听片警找他说话,他马上说,我不要他伏法,也不要他赔医疗费。
片警听林要香这么说,睁着眼,大声地提示,哎哎哎,我是公益性调解啊!有其他要求可以去法院。来,顺我手找一找,50米到头,稍息向左转,300米就是。
陆不过蔑视地看了一眼林要香,说,放心,无论到哪里我都陪你。有什么要求,你只管说……
林要香不理陆不过,他红着脸,看着片警说,我想继续借钱。
借钱给谁?片警问。林要香指了一下陆不过。陆不过不敢相信地看着林要香,眼睛一下子就濕润了。
片警笑了一下,前面,洒落在嘴角处的笑是嘲讽的。这时,他叹了口气说,提醒一下啊,你们都是成年人了,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还出现了这个结局,我有点……你可要想好了。想好了吗?
林要香向片警夸张地伸出两只手,哭丧着脸说,你不知道,在集团,谁都看不起我,谁都不理我,我借钱给陆不过后,全集团都知道了,现在,如果陆不过不借我这笔钱,人家会怎么看我?人家会说,他林要香是个鬼都不信的人,不是吗?如今求着人家借钱都借不掉……
听林要香这么说,陆不过马上就不高兴了,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别人看不起你与我有什么关系?奥,原来借钱给我是为了让我给你当托,你不还是有目的吗?
林要香又哭丧着脸说,老弟,这个想法是现在才有的啊!你不愿意借我钱了,我能不胡思乱想吗?罢罢罢,算我说错了可好?这个事就这样了。你要觉得不踏实,你现在可以写一个借据给我。
陆不过声音马上就大了,你有没有搞错?本人不借你的钱了,马上就退给你。
林要香斜着眼说,没有这么容易吧?
陆不过冷笑一声说,怎么啦,不借你的钱,还能死?
林要香说,你这就不规矩了吧?
陆不过拍着桌子说,我不借你的钱,一分不少地还你钱,一厘不少地给你利息,我哪里不讲规矩了?
林要香说,你先前要借我钱就是契约,你不能带头毁约的。
见两人吵得砰砰响,片警完全傻了,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头上一阵一阵地淌汗,就在这接口,陆不过拔腿就跑了,林要香跟在后面就追。
据说这个事情闹了大半个月,在调解不成的情况下,最后法院按照林要香的起诉,做了宣判。
一个月后,铲车集团所有福利房售罄,公示后,名单里没有陆不过。
六
就这样,陆不过完成了他对另一个自己的构建,另一个人生的假想。那是一种回溯和再生,对此,他极为满意和知足。在这个重塑的“另一个”里,他获得了真实的本体。他活得是那么的轻盈和无端,像一条恣意放荡的鱼,且没有堤岸。还有,在这些假设的生活片段里,陆不过有着一颗巨大无比的心灵,其中充满了自由而洒脱的空气……
这还不够,陆不过又给了自己的“另一个”一个美妙的结尾:
在60岁的这年冬天,自由而放浪形骸的他退休了。退休前,他一直住在父亲的房子里,一直没结婚,一直开铲车。到了103岁这年,环顾四周,小区的同龄人都走了,有的都走绝户了,再看这个家伙,鹤发童颜,腰板子硬朗,声音宛如洪钟,冬衣也穿不上几件,走路带着风响,不笑不说话,不唱不出门。那天,陆不过在小区广场碰到刚从林业局退下来的吴局长。这吴局长前些年吃猛了,收不住,如今中风了,走路时,右腿像截木头,每抬一次脚,就得由孙女用绳子扯一下,那情景真像是在拉雷。这会见到陆不过,吴局长竖起了大拇指,说,你能,你屌能。
在周边锻炼的还有许多人,都说,他不是能,他是神仙。陆不过就笑了。
七
这是重症监护室,现实中的陆不过尚不足五十,却患上了绝症,当然,生活还给了他一次双重比喻:他在绝症期间被审查了,目前属于监视治疗。
外面的阳光正于浓烈,陆不过被自己设计的“那一个”所诱惑、所陶醉,脸上还带着笑。此时,笑容显得立体而耀眼,如同胞了浆,而这个情景刚好被走进来的胡哇看见了,胡哇的眼泪一下子就漫过了眼帘。
自从监护治疗以来,胡哇就没看过陆不过笑。那天,他悄悄问过胡哇,嫁给我后悔不?胡哇说,后悔呀,你真不该追我啊!他懂胡哇的意思,一次苦笑,再一次苦笑……
昨天,医院第三次为陆不过下病危通知书。刚才,胡哇是按照陆不过的意思去外面打印讣告的:
陆不过,1970年生,自尊上进,小学时
曾任学习组长、数学课代表、语文课代表、体育委员,初中時曾任组长、副班长、班长,高中时曾任实验班班长、课代表,大学时任寝室室长、副班长、班长、学习委员、助教,读研时曾任科研组组长、副班长、班长、助教。考入889铲车集团后,先当铲车工,一月后进科室,曾任科员、办公室文书、秘书、副主任、主任,随后任供应科长、材料科科长、环节科科长、销售部部长、基建科科长、副局长、局长……
看着讣告,陆不过流下了眼泪。他问,他们怎么说?
胡哇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说,没批捕前……讣告可以贴……或许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残酷,说到这,胡哇打住了,只是坐在那默默地流泪。
一时间,静的像枚吸铁石,把所有的杂音都吸附了、收容了。
过了一会,胡哇轻声地问,还有什么需要添加的吗?
陆不过点了点头。胡哇忙将一支笔递了过去。
八讣 告陆不过,乳名鸭蛋,享年48岁。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