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杨松
就像一棵树不会知道枝桠将被命运最终推向东边还是西边,我亦不知脑海中恍兮闪现的“零星地”究竟是个名词还是状语。但能肯定,一定和宏阔、辽远之性相背,也一定和集成、系统之状相左——就像我不知道黑夜的黑有多黑,但我肯定知道黑夜的黑不是白天的白。
我想先说说作为名词的零星地,那里往往埋藏着最深的秘密和最真的情意。
譬如我种植了童年岁月的井坞,是怎样的一块零星地呢?游离于村庄之外,巴掌大,两幢土坯房是掌心的两颗胎痣。群山环抱,像一顶顶斗笠堆叠着。不必东南西北,只需前后两眼就能看完山峰切割的天际线。一朵白云就将井坞覆盖。一阵秋风就拥井坞入怀。一声蝉鸣就熨帖了井坞的夏夜。一场新雨就能灌满井坞的春天。一夜大雪就将井坞的冬季深情掩埋。清晨,阳光刚刚漫过山梁,我便抢先影子跨过了一道山冈。晌午,不管父亲在哪个岭上斫柴,“咚,咚,咚……咯吱”,一根柴愤怒的呐喊和疼痛的呻吟都能在山谷和耳廓同时回响。黄昏,一缕炊烟升起再出发,也能于月亮升起前推开那扇熟悉的木屋门。
土坯房檐下,是捧几尺见方的零星地,疯长着井坞安静般茂盛的茅草。父亲见檐下之地荒弃了可惜,便将茅草锄了,晒干,烧成草木灰。父亲将地深挖,将土磕碎,再用焚烧过的土滋养生土,用死去的草木灰沤肥新植。他居中种几颗西红柿,四周再种几株黄瓜、丝瓜、苦瓜、南瓜和豆角。几场春风春雨过后,藤蔓便长出了。父亲给西红柿打上木架,帮瓜蔓和豆角蔓搭上棚架,便撑起了菜蔬青翠的长势和我们一年的味蕾。母亲欣喜道,油下锅了,去檐下摘盘菜都来得及,脸上的笑意比刚摘下的绿意更清新。
我和姐姐,学父亲找一把小锄头,在最外沿挖几条皱纹般的浅沟,撒几粒指甲花和鸡冠花籽,盖一层薄细土。暑假到了,花也就盛开了。鸡冠花顶着猩红的大冠风中招摇,是我们回家的醒目路标。指甲花一朵朵红粉白相间的花瓣缀满衣襟。姐姐将花瓣涂抹在蔻甲上,像她有些早熟的粉嫩心思。指甲花会结籽,蝉蛹般大,烈日下长老了,两指轻轻一捏,便“啵”一声炸裂,细密的黑籽溅散出来,宛如一个生动的隐喻。
这些意象与情节,是我无需担心被觊觎的快乐盛宴,在那片零星之地,以未被分享稀释的浓酽状态。现在,井坞已被村里租给生意人种药材,开了一条豁口宽的机耕路,但我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有两年,我租住在德兴县城,将艰涩的青春蜷缩在河西的一条巷子里。那是个隐匿于时光深处的零星地。一条狭窄的水泥路面长满了斑斑驳驳的心事,呈现出一种颓废的深釉色,到处是湿漉漉的油腻感。路两边是弥久沧桑的老房子,一栋又一栋,挤挤挨挨,相互撑扶在歲月里。墙面已被风噬咬得千疮百孔,屋檐下也长满时光的暗苔藓。这是一条能用嗅觉和听觉辨别的老巷子,一声吆喝会告诉耳朵某个熟悉的方位,一缕菜香会给予肠胃准确的时间感,一句方言会帮助回忆想起窗下有谁曾经走过。许多夜晚,我俯坐二楼窗前,用一只40瓦的白炽灯温暖孤独心跳和青春理想,照亮卑微的灵魂在黑白相间的纸页上幸福奔跑,等待第一缕曙光穿越无边暗夜透过窗棂垂照己身。
那是我第一次懂得,肉身困囿于零星之地,窗外目光所及,就是无限的天空、无尽的远方——心能随目光投向无限的天空,脚步也能随心去向无尽的远方。
后来兜兜转转,来来去去,方知心飞得再高也飞不出旧事,脚走得再远也走不出回忆。纵然云过千峰,阅尽千帆,目光最终总还着落在零星地上。譬如身体。
其实想想,人的身体又何尝不是岁月寄养于天地的一块零星地?周晓枫曾写道: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若如此,身体这片零星地是多么美妙多么神奇?可又有多少人的身体能长长久久是个仙境呢?人近中年,我也常常告诫自己,紧要莫过哄骗好自己的身体不生病,修持好自己的内心不生事,锻炼好自己的头脑不生锈。可身体又如何是好哄骗的呢?五谷杂粮滋养的草芥一生,奔波劳苦外加天灾人祸,还有贪恋嗔痴倾轧身心,生老病死也就世事无常了。夜阑人静时,我偶尔会盘点回忆般自上而下历数自己身体已然存在的缺陷:双目近视,左耳弱聪,胆囊结石,皮下脂肪瘤,浅表性胃炎……那种感觉,就像很多年前刚出考场便迫不及待地对答案,被发现的一个又一个的错误让汗珠一粒一粒冒出来,心却一点一点凉下去。我想起母亲,59岁时说胃疼,一个胃镜检测便把她推向了胃癌的深渊。半年的苦痛抗争换来的是仓促离世。现在,母亲的一捧骨灰带着曾经的苦痛和绝望、缱绻与遗憾,一起埋在那个向阳的小山冈上。她与那抹零星地相互融入、相互渗透,相互温暖、相互建构,成为我永远的回忆坐标和情感痛点。我们于清明、冬至、除夕相约坟前,祭拜清扫,缅怀倾述,就像过去惯例于春节时承欢膝下。仿佛母亲就躲在石碑后,仿佛母亲只得了失语症,仿佛那层坟茔就是她的肉身或者她新换上的一件土布外衣。仿佛一缕阳光或清风都是她的某种心意或暗示。我想起读过的一句话: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谁更先到来。
沿着身体这块“零星地”再聚焦,是许多更细碎的“零星地”。读傅菲的散文《脸》,写他一个邻居伯伯老裁缝,上门做工却偷情,看上了比他小二十多岁、像条畸形冬瓜、右脸挂个肉瘤的蓝仙。后被蓝仙在石灰窑当料工的老公知晓,便躲在阁楼上捉奸。第三天晚上,老裁缝就来了。蓝仙咿咿呀呀地叫,她老公就从阁楼上跳下来,阁楼木板太旧,其中一块断了,卡着她老公的脚。老裁缝光着屁股提着裤子,翻出院墙。蓝仙老公是个猎手,砰砰,硝弹打在老裁缝回头转身的脸上。老裁缝一张宽宽长长的马脸便破了相,从此长起了满脸的小窟窿——说到底,老裁缝没能管住裤裆里的那拃零星地,扯出了许多鸡零狗碎的破烂事——可现在这样的事情,谁知道又有多少呢?
那么口舌呢?又是怎样一寸零星地?一啄一饮间,一生便在吐故纳新中吞云吐月,纵然再多肉米果蔬也多不过一日三餐。一言一语中,彼此便在虚与委蛇间洞察心机,纵然再多真情假意也抵不过巧舌如簧。还有心脏,又是怎样一剜零星地?小拳头般大,整日介老和尚敲木鱼般“砰砰”直跳也参悟不透,管住了一身的血浆供养尤嫌不足,有多少小心脏里藏着古往今来、天上人间、山高水长的大心思?最后又是如何?不然又能如何?
接下来,我还想说说作为状语的“零星地”,那种我所信奉的日常的真实状态。
譬如我们零星地聚散。
生命的历程一站又一站,我们的一生,都在义无反顾地单向纵深走,从不回头。有多少相遇就有多少离别,就像一张纸的正反面。寂寞的行程里,我们往往分不清,谁是旅人,谁是过客,谁又是同行的人。那些次第同行的人,谁又会在何时何地走散?我们不知会和谁相遇,也不知会和谁别离,一切都是钟摆的偶然,也都是宿命的必然。有的人,我们把他(她)的名字深埋在心底,一阵风吹过,就像把熟悉的名字念响;有的人,我们把他(她)的面容刻画在脑海,有朝阳从雾岚中升起,仿佛就照出了他(她)的身影;有的人,我们把他(她)的号码存在手机上,却从未再拨响过。相熟相知的,相濡以沫的,终将都相别于江湖、相忘于大海。
渡口,驿道,长亭……哪里不是离别的伤心地?古人折一枝杨柳,便只身孤影去远方;或者包一钵故土,再单枪匹马向天涯。只是,一枝柔弱的青柳,又怎能温藉青衫落寞的背影?一捧家乡的黄土,也不能掩埋异地思乡的心事。纵然千里万里,惜别的话语依旧萦绕耳畔;哪怕三年五载,送行的浊酒也还酣热在胸膛。舟楫深深,比不得眷恋故人的情深;马蹄得得,也都是催归故园的呼唤。
而今的人,有多少在站台离别,就有多少在门后分散。别离的人,只要眼里住着彼此的影子,胸腔藏着彼此的心跳,纵使疾驰的车轮让窗口两只紧握的手分开,还能再牵上;纵然尖叫的汽笛将温暖的身影带走,也还能再回来。分散的人,连看一眼对方都感到恶心,说一句再见都觉得多余,仿佛过去的相识相处都只是梦魇一场。那个先离开的人,“砰”地关上一扇门,像狠狠地扇响对方或自己的一扇耳光。一扇门就像阴阳相隔的一块冷硬墓门。他们渐行渐远的决然身影,注定后会无期。
在乡野,一张八仙桌往往见证了次第而至的亲情聚散。我的祖母,一个颤着小脚的小个子女人,却生养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每娶回一房儿媳,便在那张八仙桌上用一餐好饭把他们送走。仿佛樟木桌面的放射状木纹理便是背道而驰的河流,注定每个儿子都会被某条河流认领并带走。“人勤地不懒,自立门庭了要好好过日子,再回来就是客人了!”祖母将相同的告别语一次又一次地送给他几个儿子儿媳,满心戚戚——现在,我携妻带子于几百里外的小城定居,一年也不能回乡陪老父共进几餐。父亲向我郁叨:四条腿的八仙桌,却凑不齐四个人上桌吃饭,八仙桌也莫要再叫了。我儿子已经十岁,毋须多久,他的日常也会从我家的餐桌逃离,去向未知的远方。一张餐桌,本义就是喂养,和喂养带来的成长、成熟、衰老和死亡——如此说来,与一方送别的站台并无二异。
时间是条汹涌的暗河,吞噬光,吞噬热,也吞噬泪,吞噬血。它零星带走的人不会再回来。那些被它零星带走的人,皆是它奔赴远途的浪花一朵。“尘归尘,土归土。”尘是寂灭,土是掩埋。寂灭是无常的变数,掩埋是故土的定数。我从六岁到三十八岁,相继送走了至亲的外婆、外公、小姑、祖母、母亲、爷爷、二叔……每年清明、冬至、除夕,我们活着的家人,相约着为他们设计一条毋须回头(似乎又是个隐喻)的扫墓路线图。那是一幅日趋扩大的空间版图,也是一副日趋沉重的情感枷锁。我们既是悲戚的见证者,更是疼痛的当事人。在通往墓地的道路上,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为亲人复习、为逝者伤悲,为宿命嗟叹。他们日趋苍老坍塌的坟,像只拱起的掌脊,远看与父亲煨下的一颗红薯仿似,埋下尸身也埋下哀伤,生长荒草也生长思念。墓碑上寥落零星的石刻,会被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雨淋淡化,他们最后的痕迹也会被抹去——他们一直在那里,也永远在那里,以另一种姿态。可现在除了母亲,我已复现不出他们的生动面容和详细身影。我怀揣对他们的或深或浅的念想,当天上的群星亮闪,假装是他们看我的温柔眼眸;当一场雨来到窗前,假装是他们的深情呼唤;当一阵风拂响风铃,假装是他们其中一个敲响我家门扉……假装他们从未离开。
有时想念母亲及其他亡亲深切了,我对自己说:又着什么急呢?我们都在前赴后继地奔走同一条路径,奔赴同一个终点。就算不舍也无可奈何。就算不愿也无计可施。就算不肯也无法挽回。在这条不归路上,我们是孤独的,没有替身,不能预演,也没人感同身受,注定赤条条来赤条条走;我们又不孤独,先人熙熙,后人攘攘,同行之人更是张袂成阴,呈现浩浩汤汤之势。
我们也零星地种收——零星地在各自的零星地上种,复零星地在各自的零星地上收。
想想父亲这些年,在属于他的巴掌大的零星地上,沿一条时间的道路和节气的脉络,把粮食、蔬菜零星种在地上,把力气、汗水零星种在地上,把青春、梦想零星种在地上,最后把死去的母亲也种在地上——他又零星地收获了什么呢?收获的粮食蔬菜,都已消化;收获的两子一女,均在远方;收获的母亲坟茔,只剩悲凉……他只收获了满头的白发、一嘴的豁牙,满心的孤寂、一世的落寞,和来日无多的一切——他的女儿,多年来一直把自己种在邻县的某个家具店里,每天对熟悉的、陌生的、友善的、粗俗的客人笑脸相迎、热语问候,对木质的、竹质的、皮质的、布质的家具用心打理、温情陪伴。她坐下来,就像增加了一把椅子;她站起来,就是竖起了一个架子;她零星成交的一单生意,就是家里零星的一桌好菜。他的两个儿子,一个穿梭在一家又一家的化妆品店前,布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台子,印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单,捏一把高高矮矮的化妆品,歇斯底里地扭动身子也歇斯底里地夸张吆喝,零零星星地把手种真真假假、好好坏坏的“美丽”推销出去,然后换回零零星星的毛票过他零零星星的日子(与美丽无关);他把老婆儿子丢在老家,每隔一两个月,就零星回来一趟,呆几天,再出去,如此循环反复——“零星”是他生命状态的生动概括和醒目标签。还有一个,把自己笃定种在一间房子里、一把椅子上、一面屏幕前、一方书桌间,垂首躬身的样子是打坐的另一种姿势,就像随手揭过的日历是时间的另一种语言。这么多年,他零零星星地种下一些文字,主动的、被动的,真实的、虚幻的,真情的、假意的……也零零星星地收获一些文字,喜欢的、发表的,闪光的、温热的,感动的、铭刻的……这些零零星星的文字,零零星星地汇涌在脉管,就成了日夜流淌的血液;零零星星地汇聚在头上,就成了日渐繁密的白发;零零星星地汇总在额头,就成了日益斑駁的皱纹——如果有人问我:你播种了多少自己认可的文字?又收割了多少自己满意的文字?我会对他说:你看看我有多少血滴、多少皱纹、多少白发,就知道啦。血液是耕种的滴灌,皱纹是收割的伤痕,白发是文字的票根。
我看过最把自己毅然决然种在岗位上的,是在龙虎山脚下。我带家人去看杨澜导演的实景演出“寻梦龙虎山”,踩着迷离的霓
虹,走进梦幻的大门,就看见两排古装仕女执灯站立在碗大的台柱上,发髻盘成灯管的造型,笑脸胜过灯光的明亮,腰肢站成灯杆的姿势,分明柔软的肉身却带着金属的质地。对面的一棵参天大树上,亦有演员零星坐在高低错落的钵大的柱台上,仿古悟道修仙,宛如自己就是一截树身长出的枝干,有着木植的面容与静气。这些人,默然不语,寂然不动,淡然不倦,像一枚钉子般种在自己的方寸岗位上,一场又一场,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任汗水濡湿了身影,也任足迹刻印了年轮。他们是所有美丽的倔强背景,亦是更多快乐的温暖素材。他们用他们的不言不语将我们打动,又用他们的不移不动让我们感动。这是他们自己的参悟(收获的一种形式),亦是赐予我们的启悟(收获的另一种形式)。
谁说不是呢?从过去,到现在,直至将来,从你,到我,再及他,谁不是零星地到来又离开?谁不是零星地拥有再失去?谁又不是零星地喜悦或悲伤?……这些零星地,不过是你我他手中紧攥的一把沙粒,也终将零星地从手缝间悄然流逝。流逝得不知所往,流逝得无迹无踪。
——这样想想,一个人的一生,能守住自个儿那点零星地,是多么重要?又是多么不易?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