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旺调查记(九)

2019-02-19 17:58欧阳无畏著韩敬山校注整理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糌粑拉萨

欧阳无畏著,韩敬山校注整理

(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 北京 100081)

按 语:笔者依据“手稿本”为底本,并参考“铅印本”重新详尽校注此书。因原手稿几无标点符号,现予以断句和标点;原手稿为繁体字,现均改为对应简体字。对于其中因字迹潦草经多方反复查核,依然难以识别的少数文字以□表示。由于此手稿书写至今已整八十年,文中难免有与今天提法相左及错误之处,为忠实原文,以供研究,未予删减,望读者察之。

八月十二日

一到达旺,象果就不见面了!桑结说,如果再继续往不丹或印度去,他是要请假的,因为他是高原凉爽地方生长的人,会被那些热带地方的燠湿气候热死的。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想完全干没我在札塘顶先垫给他的四十天工钱,并且还要骗我一笔回家的川资!

达旺寺的堪布和柏玛剌待我很诚恳,我拿这个问题和他俩商量,他俩都说现在不是走不丹和印度的时候。因为沿途的桥梁都被雨水冲毁净尽了。即使你不怕热,也没有路让你走!这样一说,就把我由提郎赴印再北上不丹返藏的希望完全粉碎了。我又不能等候到秋后和本地买卖人搭帮结伴同行,因为我的剩余的盘费不足支持三个月以上的生活用度,不赶快到加尔各答或者回转拉萨,是无处设法得到接济的。这样我就作了一个最低限度的打算,想着至少也应往提郎宗去看一看,但是柏玛剌又说我有照像机,主张我应把亹隅的全境都游历一下,到处摄影,带回拉萨给西藏政府中的大人先生们看看,使得他们能对这一隅瓯脱之区不再漠视,这样他就愿以全力来帮助我达到目的,但这也不是夏天所能办到的,仍要等待至冬天,那么我又何必急急于单要走一趟提郎呢?

我想这话实在不错,我应当期待第二个游历不丹的机会,也许在计划和准备上都要比这回来得周密详缜些,并且目下的两个佣人,随时随地都会给我添许多困难和痛苦,于我不但无助而有害。我虽然甘愿冒险,但是不愿意外地失败在两个无知识的混帐家伙手里。这时,我只得长长地叹口气,把我的炽燃的野心暂时按纳下去,就算我这趟出来,完全是替张威白帮忙的!这样我就决定在达旺只住三四天,把英国人的情形弄得有点眉目时,再不逗留,立刻就动身返途。堪布言中,显然地在暗示我,象果这个佣人,可用则用,不用则不如逐去之为妙。柏玛剌也说,象果还是一个绺窃!其实这些话不用说,我也是腹中明白雪亮!

八月十三日

早起,前天同来的达布僧来向我化缘,这个面子是推不开的,何况有沿途的恤难济困的义举呢?我给了20个白藏钱!

早饭后,柏玛剌陪伴我到英国人的驻地去视察,看到达旺寺的亹僧,抢着把英国人遗剩下的烧柴,一捆一捆地背回自己家里去。他们脸上都挂着一层花子拾金似的喜容,他们再不会想到往后有向英国人手里哀求讨乞烧柴时的苦恼呢!

柏玛剌告诉我,达旺寺的僧人和英国人感情很好,有些勾结的模样。当英国人公开地宣布亹隅归英国所有时,达旺六座开会筹议对策的当儿,总得不到一个一致的办法,原因就是因为僧人代表的反对态度所造成的。在无办法之中,他自己只有会同翠南宗所派的人,于阴历五月间进了一趟拉萨,向噶厦报告,结果还是不得要领而回。他希望藏政府对这块地方能有一个彻底良好的保持办法,最好划亹隅全境设置一名稽恰,人选以擦绒[1](Tsa-Rong)或察仁(Tsa-Rin)为宜,因为西藏官吏中,只有他俩对于英国人的情形熟悉,并且也肯热心办事。

下午,来了一个哲蚌寺的游方年青僧人,一身褴褛,哭着和柏玛剌说他进来讨糌粑时,被一个喝醉了酒的亹僧把他的帽子抢掉了,并且打狗棒也砸断了,成为两截。柏玛剌给他糌粑时,回过脸来向我望望,意思是说:“你看!这寺里的僧人还有王法么?”我问这个游方僧是哪一院的?他告诉我是罗塞林院贾戎康参的,出来还不到二十天。我赶紧问汉人阙宰杀人的消息,他说他完全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当他离开拉萨的时候,所有三大寺的汉僧,都平平安安地住在庙上。

晚上,堪布跑起来——这个堪布究竟叫什么名字,我迄今还是不晓得,因为寺院的规矩,一个普通僧人对于一寺之主的高级职位的喇嘛,是不准冒冒失失询名问姓的——谈了些拉隆近年来格喜考试的情形,接着还和我辩了些经论。他的《中观》[2]和《般若》[3]两部很好,《因明》[4]比较要差些。

八月十四日

因为昨日视察英国人驻地,想给达旺摄一帧全景的照像没有成功,所以今天一大清早起来,没有盥洗、饮食,就出寺往北跑了十几里路,爬到一个高高的山包上,溅得浑身都是泥渍,还被巴答虫吸了不少血去。待工作完成后回寺时,已是快晌午了。

下午,有达旺寺商上的管事太太(?)遣她的仆人来给我送了一克酥油、一斗细白的上等糌粑和一斗粗黑的次等糌粑,并且说,好糌粑是为我备的,次糌粑是给我的佣人的。这位太太,我既非素识又从不谋面,平白无故地送礼来,这个盛情实在有点难领呀!

因为我要做的工作都已完毕,决定明天回程。翠南买来的氆氇,一匹也没有卖出——这我又上了象果的当——只好交给柏玛剌请他代卖,待我再度来亹交钱,柏玛剌送我一斗白米,一罐霉乳滓和两升辣椒,我又另外买了些羊肉、四个圆茶和一些别的零碎食物。

晚间才把象果找到,连桑结一起嘱咐了一番。

八月十五日

早饭后,辞别了堪布和柏玛剌就起身循原路回,上至板房附近,碰着达旺寺商上往达布札仓迎请学经才回的达旺寺活佛名叫古如的。我向他行过敬礼后,重又登山。象果和桑结照例是落在后面的,我一口气就到了粗康,还是投在上次借宿的那家。主人是一个曾经死去两个丈夫的寡妇,她的儿子在门口嬉戏,认得我回来了,马上叫他母亲把我招待进去了。

一直等到晚上,还不见桑结、象果两人来到,这回没有替我背食物的达布僧,全部行李都在他俩身上,我料准他俩今晚是故意不赶宿站的,好背着我在半途中多多偷摸着享用些吃食物,但是我不能命令我自己饿肚子,幸亏主人妇很慈悲,给我烧茶、做饭,临睡时特别检出三条干净毛被给我做铺盖,今晚算是白白地打搅她了。

八月十六日

早起,进来了两个年轻的游方僧,我一见,就认得是我同寺同院而比我低一学级的两个番子。一名山丹阙桑(Sam-Tan-Chos-zang),一名山丹称勒(Sam-Tan-Trin-Las),褴褛得像两个小乞儿。他俩一见我,就亲热得如见亲人,拼命地赶着我叫“师父”!没有办法的事,只好招呼他俩一点饮食。

一直候到正午,桑结和象果两人才到来。我再也懒得和他俩说话,一检点食物,好糌粑只剩小半袋,粗黑糌粑还是原封不动!其余食物,差不多什么都快完了!这两个黑心贼!桑结还偷偷地告诉我,昨晚象果还想睡我的铺盖!

吃饭的时候,桑结不等我的允许,径直接和两个山丹说:

“我们的背负太重了!明天分点给你俩背负,钱也有,吃的也好!你俩不必往亹隅去。那地方的人,全不信佛,不斋僧!让你白白里地饿肚子!不如跟我们回翠南罢!一到翠南,我们再不要象果了,就是你俩背负,一直背回札塘,由那儿你俩回哲蚌寺不好么?省得长久在外流落!”

我气得一句也作声不得,我完全没有主权了!

晚间,主人妇亲自在灶边熬了一缸烧酒,招进来一个翠南贡巴则寺的僧人,登时一起钻进屋角里的那间小黑房子里去,一同喝酒,随后把象果也扯进去,时候很大,醉了又唱又闹,全不避讳有生客在家里,浪谑狂笑,一直闹到半夜,害的羁穷愁旅的我,不曾合眼,也情不自禁地在枕上哼出那首《长恨歌》来:

“在戒愿为翠南僧,在寡愿为粗康嫠;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此乐绵绵无尽期!”

八月十七日

早餐后行,这回终让两个山丹跟来了!近午在贾嬷桿嬷面那座小桥的岸边打了尖。尖后复行,还是我先到翠南,仍就住在董噶家。好一会儿!他们才来到,我已口渴得需要桑结烧茶给我喝。又等了好半天,还不见把茶烧开端来。我不耐烦了,走到厨房里去,一看,他们四位大爷正在唏哩呼噜喝得个不亦乐乎的畅快。我气起来了,立刻放下脸来,说:

“你们喝茶就不管我了吗?”

“因为房主人在招待你,不是已经喝过了吗?”这是桑结的回答。

“狗屁!你们烧好了茶,论理也应先拿来我喝,难道我就不应该喝自己的茶吗?难道我能尽性地只管喝房主的茶吗?连一点作客的礼貌也不要吗?”

“我们也是口渴,还没有喝几碗呢!”

这时我再也忍耐不住了,随手捞着一把铜勺,望着这个丧尽天良的万死的奴才的身上,夹头夹脑打了几十下,他爬起来一骨碌就跑出去了!他还不肯悔过认错求饶,嘴里仍是倔强的唠叨着不顺耳的言辞。我赶着抓起根长棍追去,被房主人死拖活拉地劝住了。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枕头底下,抽出手枪来,放了两枪——朝天的空枪!我想一下子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晚上山丹阙桑来说:“桑结偷跑了!”我赶紧到厨房里去,一点检我的东西,一斗黑糌粑,一克多酥油,一斗白米,一罐霉乳滓,四个圆茶,半只多羊肉,两升辣椒,五大斤牛油,升多盐,一包火柴,还有些别的零碎食物的全部,一齐偷得干干净净地逃跑了!

象果说:“我们拦阻他,他不听,这有什么法子呢?”

我知道他俩都在和我玩鬼把戏,果然,山丹称勒背地里偷着告诉我,是象果怂恿着桑结偷跑的,我马上和象果算账,他还应该找回我九两藏银——垫借十四两,是二十八天工钱,做了十天工,扣去五两,剩九两——他答应明天给我。

八月十八日

今天,我又从(重)新购买全部的食物。

象果还是涎皮厚脸地要服侍我——他是还想要白吃我几天,我逼着他立刻离开我。命令他快滚蛋,他才没有办法走开了。从此,他应找我的九两藏银,是永远回不来手了!这两个山丹原是桑结纠合来的,不如也打发了来得干净。念他们在寺上还同我辩过经的情分,况且这回又是无故被累,送了他俩十枚白藏银和一斗糌粑,他俩仍是往达旺去了。

下午,我亲自出去打听牲口,恰巧碰到有札塘的骡子,马上就雇定了。在街上我们打听得桑结还没离开翠南,躲在一个名叫拉拉阙宰(Lhag-Lhag-Chos-Dzad)的破落户的家中在赌钱,回至宿处,请房主人的仆妇去喊他,仆妇回来时说:“桑结见我去喊他时,立刻背起包袱拔腿走了!”

房主人告诉我,前回大雨的那晚,桑结没回来,也是在这破落户里赌钱过夜的!我气得把这几天往来达旺途中我所受的困苦处,详细地告诉了房主人。房主人也只是叹气,表示了无限的同情!

八月十九日

气昏了的我,今天才得清净些。独自个儿在屋中,扣紧门窗,睡了一个整日,才得把过度刺激后的神经,慢慢地弛缓下来。这十天,我差不多是在半疯狂的状态中过去了的!我感觉到“非我族类,其心心异”的这句话,是一点儿也不错,高洋[5]的“乱者当斩”的手段,我是非常赞成的。将来必有一天会有机会让我来照这样的施展一下。

八月二十日

赶脚的名字叫哲哲(Tre-Tre),他来约会我明天起程。他已经听说了桑结的这回事,他说:

“桑结和我是上下庄的村邻,我很知道他的平素。他是一个游手好闲和贪杯嗜赌的哥儿,根本就不晓得出门当侍候人是怎么一回事!在我们西藏的规矩,但凡一个穿得光光生生的人物,决不像我们这种仅仅只穿一件白褐衫子的穷人来得忠实可靠。因为在乡下人里,差不多穿得光光生生的人们,都是没有根基的光棍,而穿白褐衫子的人,虽穷,大半还是有产有业的老实农户。想不到你老人家会碰到这个坎儿上,也不晓得是哪位明白人把这样一个宝贝荐给你老当仆从,也可算得是妈糊糊涂透了!”

八月二十一日

早餐后行,同行的除哲哲外,还有一个名叫绛巴剌(Jam-Pa-La)的翠南米棧的仆人。他背起他亲生的一个五岁小儿子,要送他到拉萨色拉寺去出家。我们一行,三个大人和五匹骡马,除开我一个是空手外,都是负重徒步而行的。沿途不尖不息,走了一整日,晚住在登学山背后的特波,正在一个峰顶积雪的麓地草坡上扎帐。

八月二十二日

早餐后行,仍是徒步整日,直至马匝山麓下帐。驻帐处柴粪不足,烧茶后即不复炊饭,夜气寒,地湿,小腹作痛。

八月二十三日

晨间,吃糌粑过多,腹痛甚。沿途时常滞憩。正午,翻过马匝山口。涉难渡河时,一不小心,跌倒河中,幸亏没有打湿摄影机。晚宿曲日岗,整日途中泄气,疲软甚。

八月二十四日

早餐后行,至直古湖岸,翻过起家拉山时,看到野马成群。我跑去照像,谁知这些动物真正顽皮,见人来了就跑,拼命也追不上,不追了,它们又不跑了,立在岗山回首望我,像是在引诱我去替它拍小照。我又舍不得不拍,重又赶向它们去,它们又跑了,结果白白地累我出了一身大汗。

晚宿奴那宗,这儿也有野马。

八月二十五日

早餐后行,自出发以来,未有如今日之疲困者。晚住桑拉,风大得利害,一揭锅盖,饭就冷了,吃冷饭更增肚子痛。

八月二十六日

今天,因为路远,早起没烧火就走路。翻过萨堡山时,看见一队乞丐陆续地走上山来,顶前头走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蹬蹬蹬地迈着小步儿,一点也不现吃力和气喘的样子。山坡是那么高陡,空气是那么稀薄,我还没有下完一个坡,这小孩已登了山顶了!我不禁咋舌惊叹,好利害的小家伙!他们的大人,还在后头,有几匹驴子,驮着帐房和什物。四个男子,一僧三俗,都背着火铳,看见我下来,拦着就问:

“你往哪里去?”

“我回拉萨去!”

“你后头还有伴儿没有?”

“有!”我忖度着他们的语气不善,哲哲和绛巴剌都走在前面,剩我孤零零的一人,不要吃了他们的亏。我略加思索后,立刻给他这样一个带有防卫意义的谎复,同时掏出手枪。

“有多少人?”

“有好几十人,还有兵,你碰着了告诉他们赶快前来!”

于是他们把路放开了。我下了一坡,昂首望见道旁的高岭上还有些他们的一些余党,拿着铁锨、铁铲、铁锹、铁镢,蹲地挖掘,像是找寻什么东西似的。这时绛巴剌和他的儿子在坡下向我招手,我赶快下了坡,他很喜欢地迎着问我碰着了刚才那伙人没有?问了些什么话没有?我把刚才拦路的情形都告诉他,他不禁咋舌,说:

“这种人叫做哥儿棒(Kor-Pang游丐的藏语),今天游到这里,明天又不知迁到哪里去了,没有一定的住处。一进村落有人户的地方,他们就沿途讨乞,走到山岭荒窎无人之地,他们就猎取野兽的肉来充饥。刚才高岭上的那一伙,就是正在发掘黄鼠狼洞寻觅他们的午餐呢!如果在冷僻道上,碰到单身旅客,他们就要老实不客气地谋财害命了。我和哲哲都担心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落在后头,怕出祸事,所以我特在此候着你呢!”

我感谢了他的关切,他又告诉我这种哥儿棒只和牧帐里的居民感情很好。因为下雨天落到荒滩野峪的地方,不靠牧帐无法举炊的,并且做了案事,不靠牧帐里的人代为遮掩是无法逃脱的。

我想了一想,这伙哥儿棒的飘流觅食的气息,很有些吉卜赛人[6]的味儿!

不一会儿,到萨保庄,哲哲在庄口等着我们,已经酤来一壶酒和绛巴剌二人坐地喝着解渴。我是不饮酒的,只好跑到沟上去舀了一碗冷水喝,脚上穿的鞋子已破烂得不能再穿了,取出一双新的来换上。又往下赶路,不料这双新鞋又小又紧,裹得十个足趾精痛,苦得我走几步就得憩一憩。虽然下到札囊峪中尽是平路,仍是一直拖到天黑尽了才到格连庄,足心烧得再不得勉强前走一步了,只好进庄借宿。喜得买着了新鲜的牛奶,喝了一大壶,才算把日间的痛苦完全解除了。

八月二十七日

早餐后行,不几步,就到了下庄的厥昧,哲哲的家里。我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就起身,因为他沿途招呼我很谨慎周到,我封了五两藏银给他喝酒,他喜欢得了不得!我觉得我的桑结若是早早地换上他时,我这趟旅行决不至于天天怄气!他亲自送我,一直出了庄口,打发他的儿子牵马把我的行李驮到札塘。这样,我又回到我的朋友朱先生的府上。一进门,朱的岳母就告诉我,桑结已于昨天回来了!我没给她好嘴脸看,因为她是桑结的保人呀!见到小朱,我把桑结在途的一切详细情形说给他听。他气得不得了!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经过去了,总算我人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这就是大幸,别的小事也无须计较了吧!我请小朱明天就给我备马,让我走,因为我已于今早晨约定了绛巴剌,令他先过江去替我预雇返拉萨的牲脚。小朱答应了,我落得今晚和小朱快快活活地盘桓几小时。

八月二十八日

早上,桑结来了,穿得更新鲜漂亮。我再见不得他,一见又气昏了,提起拳头要打他,还是小朱拖住了。我听不出桑结口里在和小朱说些什么话,但也清清楚楚地听到“……这是我的面子,柏玛剌才招待你在达旺寺里住下!也是我的面子,柏玛剌又送你一斗米!更是我的面子,商上太太送你糌粑和酥油,你不感我恩义,骂我,打我,打骂了不算,还要拿手枪毙我!……”

小朱听到这些话气得直哭,淌着两行眼泪,大嚷大骂,连他岳母也骂进去了,向我说:“他就是没有一点良心的畜生!随你待他怎样好,总是买不过来他们这颗心!”桑结又进来说我沿途买物,他替我垫了七两五钱银子,他现在要这钱。小朱赶快开柜子取出十五两银子掷给他,并且指给岳母看,说:“人家一开手就垫借了四十天的工钱,桑结没做满四十天,就偷干净了人家的食物逃跑回来,还要冤屈人家七两五钱银子!现在我给他两个七两五钱!你这个保人到底是保的哪头?天有因果,人有良心,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饿肚子讨饭要口子的!不要脸的下三滥儿才讨口子,穷死,饿死!……”说着就翻箱倒笼要收拾行李和我一路回拉萨。这一做作,吓得他的岳母慌了,小朱的太太也慌了,她俩流着四行眼泪,急得设法拦劝。小朱的太太牵着小朱的一个3岁的女儿,怀着一个快临分娩的又高又大的大肚子,拉着小朱的手死不放松,纽古塘儿似地娇啼宛转,云鬓蓬松。小朱的岳母哭着,哀求着,哭告着和我说:“……你俩一样的是汉人,你劝劝他吧!不要跟你走!可怜!我的小女儿,怀了个大肚子,现在是日夜一刻也离不了他的!你又是出家人,修修福,修修德吧!”

一霎时,把小朱的一个小小的小家庭闹得个神鬼凄戚,天地悲惨!我毫无一点息事宁人的办法,只好等着小朱把这些女人一起哄出门外去后,劝他暂把火气按纳下去。小朱还是不肯息地顿着脚说:

“你不要看我在这里有妻有女!……我是没有办法!我要是手里有三五千块净钱,我会舍得,撒下了就回家去,走他妈的!哼!对他们不这样狠心是不成的!有钱,回自己老家娶一个,不比这儿的又懂事又和顺吗?……”

我只好陪着他抽了半天的冷气!这令我能生惭愧吗?赶快催他给我端饭来吃,还问他讨一双旧鞋。他没有别的旧鞋,没有办法,找出一双乌绒毡里子的上朝官靴给我,试穿了一下,勉强要得,就把新鞋脱给他了。吃完饭,他还鼓着气非同我走不可,他的随声行李,都备在马上了,还是我拖着,让他的那位有小辫子的岳父,先把我骑的马牵出门去,我把小朱的行李从马上解下来,弃在地上,翻身上了这匹马,出门招呼小朱的岳父骑上那匹马,径自走路,再也不管小朱的太太和岳母怎样大闹了!一直到江干,待我上了皮船,小朱岳父才独自回去。渡过江到北岸上,雇了一头等候现成的黄牛,把行李驮到札庄,住在一个名叫札什髯布丹(Tha-Shi-Rab-Tan)的家里,会着了绛巴剌,他已经替我和札什髯布丹讲妥了两匹马——所有沿途的重要地方,已经完全步行走过来了,就剩下回拉萨一段短短的路。我再不欲劳动我的玉趾,落得舒舒服服地骑马过山,所以要两匹马,一匹是驮行李的——每匹是十四两五钱的脚价。我一摸身上,除了五十个卢比外,藏银仅够一匹马的脚钱了。没有办法,我和扎什髯布丹商量,向他说:

“先给你一匹马的脚钱,行不行?”

“我又不认得你,那一匹的脚钱到哪里找你要呀?”他不待我的话说完,就抢着说:

“叫你的脚夫,把我送到拉萨后,不就马上付给他带回来给你吗?”

“先生!我们的马只送到公布堂的对岸河边,从不过河的,谁跟你到拉萨取钱呢?”我还不晓得马脚是不直送到拉萨的,这就把我难住了!想了一想,只得又和他说:

“那么,一匹给你藏银,一匹给你三个卢比,你伐算伐算,成不?”

他要我先拿一个卢比给他看,是个什么样子的钱?我给了他,他拿着拈了一拈,细细瞅了半天,很随意地说:

“这和我们西藏的三两银元差不多大小,一个大约就值三两吧?”

“一个现在市价值八两呢!三个就是二十四两,你仔细想想,上算不?”我有些生暗气。疑心他在故意装傻,要掯勒我,但又不得不和颜悦色的和他说。

“我们乡下人,没见识过这种钱,也不要这个钱,你还是给我两匹马脚的藏银吧!”

我想着这个乡下人才真正是一个无理可喻的家伙,再懒得和他纠缠不清,只好再劳动我的尊足两天,仅雇一匹马就算了吧!于是就这样讲定的。我收回了我的卢比。这时旁边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札什髯布丹告诉我,她已经是85岁的高龄!向我要这块卢比看看,说她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看见过外国洋钱,我就递给她,她捧着走出外头有日光的地方看去了。谁知一直到晚上,也不见她送还给我。我催这家的仆人,替我去问她追要了三番五次,他们一个个的脸上都带着轻蔑的笑意回来,谁也不回我一个确实的下落,不由得我大恨起来。一块钱是小事,她如果求告我周济给她,我当然不在乎块把钱,会很慨然地奉送给她老人家。她却用计,借着来看一看开开眼,拿去就不见面了!这明是一个骗局!我气愤地向札什髯布丹说:“你们一个85岁的老太太也是个骗子手!”

他见我急了,也是受不住这句话,不由得不脸一红,赶快遣人去把这块钱拿回来给我,并且说:

“刚才老太太是向你讨了去的,谁知你没有听清楚,当她拿去看看就还给你的!”

天啊!我连这老太太刚才向我说的这几句藏话不是明明白白听懂得清清楚楚的吗?

八月二十九日

这人家,是个臭虫窝,一晚让臭兵十万在我周身摆布阵图,害得没有合着眼,半夜里我就起床催着走。喝过早茶就漆黑朦胧地上路,一直走到誐札寺时,天色才渐渐地亮开。沿途没有牛粪,脚夫也没有带火具,途中不曾打尖,渴极了,饿慌了,道旁舀起冰冷的涧水来拌糌粑吃,这如何能过得去啊!过午,始过札拉山顶,山口平地有一个西康商人,扎下帐房在打尖,远远地招呼我进帐,让我现现成成吃饱喝足,谈了些翠南的商情,这才道了谢,起身赶路。下得山时,力已竭了,就在直洗噶对岸的一个荒草滩中倒头便睡。我的这生,永远记着,有这么一回事,穿了一双统又高、底又厚的朝靴,爬过一座很高大、很崎岖的山,而像野狗似的在荒滩中酣睡了一夜。

八月三十日

到公布堂对岸的香喀打尖,绛巴剌借我的小刀切酥油。临上皮船时,我问他要小刀,他找了半天也没寻着,着急了半天,他才恍然记忆似地,说是刚才他用完了,随意放在地上,来了一个讨口子的小孩子,在身旁蹲了一下,大概准是那个时候失去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遗失一把小刀子和85岁的老太太想骗一块卢比,都同样的令我晦气,上当。我只好相信绛巴剌说的是真话!度过河,也有现成待雇的牛,要了一匹驮行李,仍不得不念绛巴剌从翠南一直侍候我到拉萨的辛苦,也照着给哲哲的酒钱比例,给他一个卢比,他千恩万谢地欢喜得了不得和我同时回到了拉萨。

现在,我只有一个“我被无数——人欺骗过了的旅行终止!经验永远是痛苦的!”的感想!

(全文终)

猜你喜欢
糌粑拉萨
拉萨舰,入列
第三届藏戏传承保护学术研讨会在拉萨召开
黑糌粑营养成分和研究现状及展望
STUDY ON TRANSLATION STRATEGIES OF CULTURE-LOADED WORDS OF TIBRTAN DISH NAMES IN KHAMPA
Aresearchon lexical density-acase study of oral English teaching papers
我和糌粑有个约会
糌粑,青稞面团里的原生态
糌粑中风味物质研究
拉萨姑娘美
看天下“镜彩”中国行日光之城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