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亚萍 胡晶晶
“生成—女性”理论为女性文学研究的困境指明了一条通道,“实施一种克分子的政治,其目的就在于重新赢得她们自身的有机体、历史和主体性……然而将自身局限于这样一种主体是危险的,因为此种主体的运作必然会耗竭一个来源或中止一股流……写作必须产生出一种作为女性的原子的生成—女性,这些原子能够遍布和渗透整个社会领域,能够感染男性,令他们进入到这种生成之中。”[1]390在20世纪的英美文学史上,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与西尔维亚·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是交相辉映、璀璨夺目的女性作家,二人皆对女性文学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她们虽生活于不同的国度,但其人生轨迹、文学创作和思维模式却有诸多相似之处。迄今为止,中外学界虽已对伍尔夫和普拉斯其人、其作品展开了较为广泛的研究,但对她们的日记作品却鲜有关注。从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生成—女性”理论视角研读伍尔夫和普拉斯的日记,不难发现这一事实,即文学影响、文学思维与文学社圈以一种女性的原子的生成形式,在两位女性作家的生成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通过文学积淀与文学创作,伍尔夫和普拉斯领军其他女性作家,使英美女性文学传统最终走向独立。
德勒兹的《重复与差异》(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标志着其差异哲学思想的建立,同时也标志着其生成思想的形成。人的存在即不断生成——他者的行动,人不再是秩序的核心,而是在生成中成为游牧民。在《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中,德勒兹指出,我们生活的世界在50年后几乎趋于块茎化:去中心化,去区域化,它呈现出一个积极的、流动的、生成的过程。生成是德勒兹哲学的基本精神。德勒兹并未直接定义何谓生成,但指出生成是通过具体的生成过程和途径体现出来的。生成具有三个特点:首先,生成与存在(Being)是异质性共存关系,是延伸变化的,如同地理哲学,是空间性、偶然性、流动性、根茎状的。生成就是辖域(Territory)、解域(Deterritory)和再辖域(Reterritory)的共时性运动。其次,生命遵从自身的法则,即是生成,生成便是生成多样性。分析事物要进行精神分裂分析,打破一切控制的强力,进行创造。文学是生成的重要通道之一,它通过感觉的聚块而生成。“所有的生成都是生成弱势”,而“强势”“意味着一种统治状态”,生成就是对强势的解域行为。强势存在是力场中的强力和主导力,但弱势却不是这个立场中已有的处于弱势地位的力,而是有待创造出来、加入这个力场、从而改变力场结构的力。[2]13-28
1975年,德勒兹在《卡夫卡,朝向一种弱势文学》(Kafka:Toward a Minor Literature)中提出通过生成弱势语言的方式进行文学创作,期待唤醒一部分人的特殊身份,其中包括女性的特殊身份。[2]4他强调生命/存在是一种差异化的紧张运动,突出一种流动性的“生成”。以文学为例,文学既是一种无限的“生成”,也是一种源自生命内在的生成。在《文学与生命》(Literature and Life)一文中,德勒兹指出,写作是一个“生成(性)”事件,它永远没有结束,永远都“正在进行”中,并且它超越任何可能经历或已经经历的内容。因此,一个作家在创作时,必然将其生命内化于整个写作过程之中,它将使生成不断涌现和非形式化,同时,作家自身的生命也会由生成而流转或变易。[3]
生成论的发展是从“存在”这一概念出发的。德勒兹认为,先有了生成,继而在生成之流中感受到存在(Being)与组织。存在由特殊而又截然不同的事物构成,本身便是有差异的,物质存在完全是由其自身的内在差异构成的。根据“自因”(Causa sui)①这一概念由笛卡尔最先提出并由斯宾诺莎继承和发展,对后世哲学影响深远。Tim Scott 在其Organization Philosophy:Gehlen,Foucault,Deleuze 一书中将“自因”定义为“作为内在运动的差异”(difference as the internal movement)。,存在的原因是存在本身的内在原因。因此,存在不需要否定任何事物来区分自身;它通过自身内部的差异运动以及自我分化来维持自我本身。“组织”作为一种内在的生产过程,能够将被动反应转化为主动性的反应。生成是一个过程,就像“组织”一样,是不可预见的,是具有主动性的,因为它的实际形式总是不同于它的潜在意图。因此,制定策略和计划只是创造性组织和安排的初级阶段:解答和实施战略在本质上是更具创造性的阶段。[4]89-139写作是组织、安排的一个很好的例子:每一个选词用语都暗示着将要被写出的词句以及词句在被写出来之前无法预测的思考方向,具体文本或具体主题将受具体情况影响。德勒兹阐释了进化发生在从虚拟到现实的过程中,其中的进化就是实现,实现是创造。
“生成—女性”在男性中心的文化体制下是存在困境的。自19世纪起,女权主义者就发起了运动,虽取得了一些进步,但未争取到质的改变。德勒兹给出了生成—女性的策略:其一,在女性同质性法则内部生成差异性女人,以此瓦解女人的同质性,间接动摇男权中心;其二,女人内部的分裂,即在女人群体的内部生成异质性的、无法统一的女人形象,创造一条逃逸男性统治的路线。[2]188-195“生成—女性”理论与女性的社会属性密切相关,为我们提供了思考女性文学的新的视角,同时也提供了女性文学批评的新思路。女性文学为了确立自身形象,试图建立女性文学独有的传统。“对于大部分英美女权主义者来说,有一个明确的女性文学传统存在这一前提是确定不移的。这样的文学传统存在于妇女的共同生活经验或生活中的互相帮助上,也存在于妇女对同性作家的偏爱之中。”[5]83当有人问伍尔夫什么才是真正的女性写作之时,她对“作为女人”而写作的观念感到惊愕。毋宁说,写作必须产生出一种作为女性的原子的“生成—女人”,这些原子能够遍布和渗透整个社会领域,能够感染男人、令他们进入到这种生成之中。女性在英语小说写作中的地位提升并未将男人排斥在外:那些被视作最有男性气概、最大男子主义的作家——劳伦斯(D.H.Lawrence)和米勒(Henry Miller)——不断地捕获着、释放着这些粒子,它们进入到女人的邻近或难以分辨的区域之中。他们通过写作而“生成—女人”。这是因为,问题不在于或不仅仅在于(在一部宏大的二元性的机器之中将男性和女性对立起来的)有机体、历史或表述主体。[1]390-391
女性若想成为作家,首先,必须思想独立;其次,要有文学批判思维和创作的激情。正如德勒兹所提到的,生成是欲望的过程,写作便是释放这些生成。德勒兹强调,在某种意义上,应该从终结之处开始:所有的生成都已经是分子性的。生成不是模仿某物或某人,也不是与它(他)相同一。生成也不再是令形式的关系形成比例。类比的这两种形象,即对于一个主体的模仿、一种形式的合比例性,都不适用于生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生成是欲望的过程。这个邻近或接近的原则是极为特殊的,它并非重新引入任何的类比。它以尽可能严格的方式勾画出一个粒子的某个邻近或共存的区域,以及当任何粒子进入到这个区域之中时所采取的运动。[1]385在伍尔夫、普拉斯成长、婚姻、写作的生命历程中,她们对各种事件的发生做出了反应和处理,这些事件反过来对她们的创作与决定产生了影响,这些影响的不同又构成了她们作为杰出女性作家的独特性和代表性。
文学对作家的影响体现在优秀文学作品的熏陶过程中,德勒兹将这一生成过程准确地比作偷窃和被平行力捕获。这种行为不转瞬即逝,亦非抄袭、模仿或复制,而是“长期的准备”。[6]196
在日记中,伍尔夫多次提到文学领域具有影响力的诗人和作家,她生活的一部分便是阅读这些作家的经典作品,并进行思考、评论。在日记中抒发见解亦成为她日后发表文学批评的积累和沉淀。伍尔夫1918 至1941年间的日记记述了她自身的生活模式和思维习惯,比如在1918年8月,伍尔夫对拜伦冷笑而浪漫的风格做了简要分析,并表达了对他的迷恋与痴狂——“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能走进拜伦,我所仰慕的人!他至少具有男性的美德。”[7]3她称赞拜伦的作品有力地证明了他自身“卓越的力量”(Superb Force)。在观看《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Electra of Sophocles)剧目后,她在日记中记录下观看体验,认为该剧传统的元素过多,还会让观众提前预知情节,并指出在英国文学界,各类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都带有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的风格原型。[7]5在日记中,她记录了对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的阅读感受,并借此表达了对弥尔顿的赞叹:“有哪一首伟大的诗歌能对自己的喜怒哀乐秘而不宣?”“我可以想象:此话一出,即便莎士比亚也会略显不安。与弥尔顿两相比较,莎翁较为个人化,更为热情,绝非完美。”[7]5-6由于对传统男权社会中女性自我意识的关注,伍尔夫在日记中表达了对传统女性在剧中所做和所想的不满。她认为有些作品不适合细读,不必纠结每一行、每一句,“无论如何,我始终觉得阅读时不能太仔细……”[7]4“二十岁时的我着迷于十八世纪的散文。我喜欢哈克路特(Richard Hakluyt)和梅里美(Prosper Merimee)。我读了卡莱尔(Thomas Carlyle)大部分的作品、司各特(Walter Scott)的传记和书信、吉本(Edward Gibbon)的两大卷自传,还有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的诗歌。”[7]64“我必须设法理解休谟(David Hume)的论文,以净化自身。”[7]27“读罢《为爱而爱》(Love for Love)这部杰作,发现自己的写作是何等难堪。我从来都不知道它竟然写得如此之好。阅读这些名著,是何等的令我欢欣鼓舞!多么上乘、坚实的语言!对,只有手不释经典,方能不遭遇滑铁卢。”[7]273
在最终以自白派诗人的身份被世人承认之前,普拉斯广泛阅读、上下求索。她喜欢埃莉诺·怀利(Elinor Wylie)、E.E.卡明斯(E.E.Cummings)、T.S.艾略特(T.S.Eliot)、W.H. 奥登(W.H.Auden)、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劳伦斯。她崇拜叶芝,为与叶芝曾在伦敦住过的寓所不期而遇而雀跃。她对伍尔夫情有独钟——“我觉得我的生命以某种方式与她联系在一起。我爱她——从为克罗克特先生读《达洛维夫人》(Mrs.Dalloway)那一刻起。”[8]152这种长期的准备——文学影响,为伍尔夫和普拉斯的成长提供了养分,滋养了她们的文学情操。在文学前辈的鸿篇巨制中,她们汲取了创作所需的营养。
“生成”可以是一种形式,可以使任何创作力量发生弯曲或偏转,使其无法简单地实现自我。而正是这种弯曲和偏转,使作家有了自己的文学思维。为在文学环境中实现自我,女性作家的生活方式和社会身份会从思想的基础上发生变化。在某种程度上,她们把自己置于一种较为理想的状态,但周围环境的变化和不协调使得实现曲折和偏转成为可能,在不可预知的曲折中激发其他创造性思维。女性作家在与男性的思维、模式、评价发生冲突时,会自我怀疑,产生焦虑,在焦虑、屈从于社会现实或开拓自己的文学传统、努力获得他人认可中,产生独创性与生成模式。德勒兹认为,只要个人生活没有消失,社会实践就会一直影响和改变其存在形式。对个体而言,在身份的支配下维持自身的稳定是困难的。
伍尔夫认为,写作应消除外界强加于自身的因素,应按照作者的意愿流畅地呈现,顺从于自然的思想。按照这一原则,当作者回顾所写的文字时,便会得到新的发现,“无须介意遗漏和错误……以这般的速度写作,我必须直入主题、选择词汇,并如将笔放入墨水中一般把词毫不犹豫地发射出来。”[7]13她以日记的形式透明地展示了其真实的生活。伍尔夫心思缜密,对身边的人与物都有细致透彻的观察和评价。她把写作视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写出一篇文章并将其发表,对她而言是豪奢的喜悦。在日记中,伍尔夫把可以出书的激动人心、初读自己作品的忐忑与激动都充分地描绘了出来。她享受着这种公平机遇,以写作展现自己的哲学思想。通过阅读笛福(Daniel Defoe),她反思在日记和写作中应形成何种形式与风格——“松散(Looseness)”的态度可取,但应有度。随着作品的发表,她会反思学界的恭维态度以及如何修炼境界、思索人的本性。伍尔夫在心底始终保持着对艺术的钟爱,认为艺术家是唯一保有真诚的人,其他普通人都或多或少存有羞耻的欲望。她在写作中时常迸发出新的创作想法,如在创作《往事札记》(A Sketch of the Past)时,认为她或许找到了书写回忆录的一种可能的形式:“至少对现在的描写可以作为回忆的平台。把两个我,即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做个对比应该很有趣。而且我笔下的过去也受现在的影响,因为我今天写的回忆和一年后写的回忆肯定不同。”[9]9她已经尝试用生成和流动的思想看待个人身份与写作,思想新颖且具有深意,值得人思考。
身为女性,普拉斯在男性占据统治地位的文坛一直有深深的挫败感。1960年,在与阿尔瓦雷斯(Al Alvarez)的会面中,普拉斯发现,在男性看来,她的角色仅是帮助她的丈夫事业飞速发展的助力者。普拉斯在美国麻省小镇长大,对周围的人和事天性敏感。那份敏感使得她对男性作家的写作进行了批判性的观察与思考。她希望通过出版作品获得社会认可,因此她为写作和出版孜孜以求。她认为,是创作让她获得了新生,她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文字——“依我看,生命中唯有充盈着可让生命达致时间的永恒的书籍与故事方不枉此生。”[8]165
思维在文学创作中有其独特性,同时,它又是创作主体在文学创作流程中的一种心理活动的具体表现。在生活中,伍尔夫和普拉斯培养了文学思维,既拥有创作主体的精神自由,又对客观世界规律有清醒的认识与自我限制的超越,形成了审美意识与道德标准。
德勒兹认为,人的创造力是在社会压力和智力抵抗的微小夹缝中迸发出来的。与组织、安排相同,生成是一个过程,是不可预见的,具有创造性,因为它的实际形式总是不同于它的虚拟意图。文学圈中虚拟意图的形成、存在以及文学圈的实际形态在伍尔夫和普拉斯的写作生涯中可以得到验证。
分析文学批评与读者反馈的关系、审视读者所扮演的角色时,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文学自我关注伦理与生态话语的功能。这个过程是对自我剖析的进一步实践。[6]135-137伍尔夫重视读者对自己已出版作品的反馈,也喜读学界的评论,但她会客观看待自己的创作,不会被称赞冲昏头脑、自我麻痹,因为对她而言,看淡评论、专心创作、对评论保持一种平静的心态是必要的。伍尔夫乐于与文学界分享自己的想法和意见,如她是布卢姆茨伯里(Bloomsbury Group)这一由英国作家、知识分子、哲学家及艺术家组成的密友团体中的重要一员。始终致力于写作的伍尔夫是其中不可否认的凝聚力量,同时,团体影响力的扩展使人们对伍尔夫的认识也进一步加强。阅读和讨论赋予了伍尔夫一种智慧、道德乃至审美上的自信,“我是英国仅有的可以按个人意愿自由写作的女性。”[7]81而这种自信正是那个时代的女性所缺乏的。在完成其第一部小说后,伍尔夫成为《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公认的评论家。《三个基尼硬币》(Three Guineas)得到广泛赞誉,伍尔夫为此兴奋不已,写道:“这是个好兆头,因为这表明有些人会被感动,会去思考,会去讨论;我的创作不会付诸东流。”[7]282在1926年3月的一则日记中,伍尔夫记录下接触至高无上的文学殿堂和文化圈子所带来的那份欣喜。就其不可预测性而言,伍尔夫从未有组织一个文学团体的计划,但她的每一步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前进的,这是她内心主动的一种创造。她的思维、想法随着她的生活和婚姻以及周围的资源而流动。在这一过程中,她的作家身份在文学圈子乃至国家都得到了保障和落实。
在大学期间,普拉斯学习成绩优异,获得过多项奖学金。当她还是一名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时,她便凭借出色的写作能力当选为纽约时尚杂志《小姐》(Mademoiselle)的客座编辑。一个月的纽约生活让她接触到了时尚和自己仰慕的作家。1956年2月,普拉斯获得富布莱特奖学金资助,前往英国剑桥大学学习。在那里,她遇到了丈夫泰德·休斯(Ted Hughes),那位被普拉斯称为“世界上唯一能与我匹敌的人”的英国诗人。惺惺相惜、对彼此诗情的欣赏是他们感情的基础。同年6月,两人缔结连理,并前往西班牙的一个小渔村度过蜜月。1962年,与休斯分居后,普拉斯独自与一双儿女到伦敦生活,最终在1963年寒冬弃红尘而去。普拉斯原本想在大学里接近她所仰慕的学者,但婚姻破裂、移民伦敦,使得那个时代的作家和空间成为她真正的圈子,虽然不同于假想的完美社交圈,但是不同的人和事带给了她不同的灵感。
不容置疑,真实或虚拟的文学社圈对伍尔夫与普拉斯的影响是积极而正面的。在文学影响、文学思维和文学社圈的给养下,两位作家逐渐生成,与其他女性作家们携手并进,使英美女性文学传统得以最终确立并走向独立。
一个独立的女性文学传统是具有存在性的,这一传统就存在于历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以及女性作家创作的关于女性生活和感受的作品中。探寻以及树立女性文学传统是对女性主义的加强和深入扩展。不容置疑,女性作家的写作会对女性生命、体验、经历做更为深入、透彻的剖析,以女性为中心的写作可切实为女性发声,但同时又不会拘泥于女性主义。对文学中任何男性触及或开创的领域,女性作家往往有不同的延伸与分析。伍尔夫是英美女性主义批评的先驱,普拉斯亦被女权主义者奉为偶像和典范。仔细阅读伍尔夫和普拉斯,我们会发现她们关注女性写作的延续问题,在从女性角度考量的同时,会以作为“人”这一去性别化的个体分析事物,使事物的本质以多样的问题视角呈现出来,提供给人们更加丰富的思想碰撞与革新。
日记在传统的意义上并不被看成文学,然而在美国女性文学研究中,日记因其不加修饰、非正式的叙事方式和亲密无间的写作内容而被认为是文学中最有价值的表现形式之一,并被冠以“日记文学”的名称。文史学家认为,日记常常比历史学家的记载更能准确地反映历史,日记文学对于现代人了解女性文学的重要主题和妇女所关注的问题从历史的视角提供了大量的信息。日记作为女性个人领域的产物,最能反映女性在个人领域的思想和生活。[10]28-29日记是女性作家自我言说的重要媒介,同时,亦是她们重要的文学积淀策略。
譬如,在日记中,伍尔夫告知读者她如何从生活中取材,如何对身边的环境亲自体验,如何寻找灵感。“让我试着说出我读《堂·吉诃德》(Don Quixote)时的想法。”“利·亨特(Leigh Hunt)是我们的精神祖父,一个自由人。”“我读过《奥德赛》(Odyssey)系列的五本书和《尤利西斯》(Ulysses),现在开始读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我也读过乔叟(Geoffrey Chaucer)。”“我应该读读《尤利西斯》,编造一些支持和反对的理由。”“至于我自己,我正挖空心思地写《达洛维夫人》呢。”[7]46-50伍尔夫在日记中记录下旅行、写作、家乡和心灵的放松。1927年6月,伍尔夫在伦敦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假期,“我们常常早饭后出去,坐在石头上,让阳光洒在我们身上。”[7]71“伦敦本身也不断吸引、刺激着我,给我一部戏剧、一个故事、一首诗的灵感。行走在街道上就可以找到这些灵感。”[7]126与伍尔夫无异,无论是在家庭,亦是在学校,普拉斯的世界确是由书籍塑造的,书本主导下的教育对她的文学积累产生了不容置疑的影响。1957年7月,普拉斯开始阅读她在剑桥购买的伍尔夫小说,并把与伍尔夫的矛盾关系作为文学的前提。她在日记中写道:“弗吉尼亚·伍尔夫帮助了我。她的小说使我的自我实现成为可能。”[8]168普拉斯日记记录了其人生中重要的转折时期,如求学、婚恋及文学创作。通过日记,普拉斯逐渐认识、发现了自我,日记承载的经历、沉思和心理过程成为她写作的灵感和素材。
在分析文学的功能时,德勒兹说,写作只是为了释放生成,无论是一个女人,一个作家,还是一个孩子,都需要释放生成。女性写作是一种生成形式,是将女性独特的天性和思维方式应用于文学创作之中。由于写作特点、题材、思想内容和所使用的形式不同,德勒兹认为,存在本身是不同的,物质存在完全是由其自身的内在差异构成的。从“自因”出发,我们可以理解伍尔夫的小说是以内心生活为中心、以叙事的方式重新塑造生活,可以理解普拉斯在日记中所说的她想要最大限度地体验自己的女性气质。
“通过在文学艺术领域对双性同体的探索,伍尔夫实际在寻觅性别超越的理想境界……她认识到,要让女性和男性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必须消除两性之间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消除建立在两性对立基础上的整个社会意识、思维模式、伦理价值标准。”[11]156正如德勒兹所提出的打破标准和对立,在生成中实现女性身份的确立,“女人要做真正的‘人’,首先必须在人的含义中正视自己的女性身份,她们面临的敌人之一是对自身的无知,它处处妨害着女人的做人和建树事业。伍尔夫锐利的目光早就觉察到了这个问题。”[11]147伍尔夫从小生活在一个父权制家庭,父母关系、兄弟姐妹关系让她对传统的性别关系有了深刻的认识,并把这种认识倾注到写作之中。与此同时,伍尔夫亦生活在女性意识觉醒、女性地位上升的时期,站在前辈的肩膀上,她预见到了在女权主义道路上争取权利的重要性与必要性。1926年7月和8月,伍尔夫在家乡罗德麦尔与哈代夫妇相处,并用日记记录了自己对“艺术和思想”“普通人的作品”“精神大脑的崩溃和恢复”“外面景色的奇异变化”“讨论二流艺术”“讨论婚姻关系”等的思考。“我绝不能让自己相信自己只是一个淑女般的空谈家。”[7]205“我不会‘出名’、‘伟大’。我会去冒险、去改变。我会打开我的思想、睁开我的眼睛,拒绝被打上印记、被定型。问题在于解放自我:让它找到自身的维度,而不是被阻碍。”[7]206显而易见,伍尔夫拒绝束缚,渴望流变。她提倡给予女性非个人的、冷静的心态写作,认为女作家应拥有金钱、闲暇以及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从而有机会去关注更广泛的人生问题。[12]58
与伍尔夫相仿,普拉斯在日记中明确表达了对自我身份的寻求,“我想尽可能完整地表达我的存在……但假如我想表达我是什么,我必须有一个生活的标准、一个起点、一种技巧——对我个人、可悲的小小混沌做一个武断和暂时的梳理。”[8]23她追求自由,挑战体制,她的女性意识在书写中萌发,她的自我意识贯穿于个人生活以及创作之中。当她思考与自然和他人的关系时,她会主动澄清自己的主体性。她分析女性在社会中的性别角色、重生过程、身份、义务、角色的挣扎,传达她对女性身份的理解。她在创作中寻求真理,寻求真我,寻求梦想,憧憬未来。写作于她即是生命,停止创作即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诗人一样使用文字……我必须是个文字艺术家。”[8]157“对她而言,接近她最终得以树立的叛逆的自信,不仅需要她在写作上孜孜不倦与勇于尝试,同时,还需要对身为艺术家的自我与更为个人化的艺术哲学做全新的界定。”[13]83在寻找女性主义文学传统的过程中,伍尔夫表示:“我们要想得到答案,只能返回到历史的幽深之处,到那些昏暗的过道里,在往日平凡乃至卑微的女性生活中寻找。”[14]47
伍尔夫致力于女性写作的传统,她找到了诗人萨福(Sappho),却发现了女性写作的断裂带。在16世纪,英国文坛被男性作家垄断,导致了女性的沉默。[15]10面对女性写作的断裂,伍尔夫希望女性能够自觉地重建历史。
英国女性参与文学创作的历史可追溯至中世纪。在中世纪神权统治下的英国,写作的女性十分罕有,其作品表达的观念服务于神学观念。在17世纪后期和18世纪的英国,伴随着妇女解放运动的兴起、女性角色的变化,新的女性意识逐渐形成,女性作家开始崛起,女性读者群不断壮大。著有《奥鲁诺克,或王奴:一段信史》(Oronooko:or the Royal Slave,A True History)的贝恩(Aphra Behn)为女性挣得了说出自己想法的权利。德拉里维埃·曼利(Delarivier Manley)和伊莱莎·海伍德(Eliza Haywood)的作品创作使后来世纪中期的经典小说的出现成为可能。玛丽·雪莱(Mary Shelley)以一部《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被奉为“科幻小说之母”,德萝西·华兹华斯(Dorothy Wordsworth)的日记和游记发展了英国散文。19世纪,资本主义迅猛发展,日不落帝国的地位日渐巩固,女性自我意识不断加强,众多才华出众的女性作家竞相涌现,女性文学走向繁荣。从世纪初到维多利亚时代结束,共产生了30 多位女性小说家,如有“散文化的莎士比亚”之美誉的简·奥斯丁(Jane Austen)、被称为英国女性文学峭壁的勃朗特三姐妹(the Bronte sisters)、被马克思列入“现代英国的一批杰出的小说家”的伊丽莎白·盖斯卡尔(Elizabeth Gaskell)、英国文学史上“伟大传统四大家”之一的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在诗歌领域,伊丽莎白·勃朗宁(Elizabeth Browning)与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亦成就斐然。
美国的女性文学创作起始于殖民地时期,安妮·布拉兹特里特(Anne Bradstreet)以宗教、沉思、家庭等为题材的诗歌成为“美国诗歌之母”。在独立革命前后,黑人奴隶出身的菲利斯·惠特利(Phillis Wheatley)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出版诗集的黑人女性诗人。19世纪的美国人越发关注自我的生存状态、自我在社会中的发展,女权运动的第一次浪潮风起云涌,女性文学亦迈入黄金时期。玛格丽特·富勒(Margaret Fuller)、艾米丽·迪金森(Emily Dickinson)、哈丽叶特·比切·斯托(Harriet Beecher Stowe)、路易莎·梅·奥尔科特(Louisa May Alcott)、萨拉·俄恩·裘威特(Sarah Orne Jewett)、凯特·肖班(Kate Chopin)、夏绿蒂·柏金斯·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成为活跃于文坛与政治、文化领域,从事女性文学创作的强有力的践行者。
“贝母发现,‘在19世纪以前,女性作家没有称自己为艺术家或用艺术的语言来证实她们的艺术家身份的倾向。’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随着女性读者的增多,人们逐渐承认了写作也是女人的领域,对于妇女来说,作家是一份受人尊敬的职业,在南北战争及其以后,一些女性作家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作家这一身份。她们把作家看成是自己的核心身份,树立起发掘自己艺术潜能的雄心壮志。”[10]9-1020世纪,英美女性的政治、经济、社会地位全面提升。20世纪20年代,“尽管妇女解放运动遭遇挫折,尽管外面的男性世界存在对女性作家的敌意,女作家们还是发现了关于女性自己的文学传统,从先辈的文学成就中更多的是获得了一种归属感,一种对自己性别的肯定和鼓舞。”[10]37520世纪的英美女性文学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世纪之初在社会、政治权利的基本层面上追求女性独立,中期深入到女性精神独立与人格独立的本质层面,后期探索两性的二元对立统一。
伍尔夫认为,女性只有用笔书写,才能以不同于男权文化规定的形象进入历史。普拉斯说:“如同我的身体需要面包的给养,写作对于我高傲的理性的维系不可或缺。”[16]37“生成—女性”绝非仅生成女性作家个体。事实证明,当人类历史的车轮驶入20世纪,以伍尔夫、普拉斯为代表,包括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赛珍珠(Pearl Buck)、伊迪斯·华顿(Edith Wharton)、薇拉·凯瑟(Willa Cather)、艾米·洛威尔、格特鲁德·斯坦因(Gertrude Steine)、凯瑟琳·安·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尤多拉·韦尔蒂(Eudora Welty)、伊丽莎白·毕肖普、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ers)、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er)等在内的女性作家群体表现女性经验、两性关系及同女性生活密切相关的社会问题,极大地促进了女性文学的迅猛发展,使女性文学达到了空前鼎盛的巅峰状态。至此,英美女性文学传统最终确立,并完全脱离于男性文学传统而走向独立。
对于伍尔夫与普拉斯这两位女性作家,以德勒兹的“生成—女性”理论视角审视其日记作品,我们发现的绝非仅仅是女性作家本身,更重要的是她们的观念、思维的生成。不容置疑,伍尔夫对英国女性文学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她深邃的思想和独特的文学批评是留给后人的宝贵文学财富。时至今日,她依然是女性文学的风向标人物。普拉斯的文字是用生命铸就的。通过她留世的日记,我们更加接近了她的生活和写作。日记呈现了普拉斯对创作和创新的延展。在文学影响、文学思维与文学社圈等的多重影响下,伍尔夫与普拉斯阅读经典,练就情怀,培养女性主体意识,以素材收集、日记记述等形式进行文学积淀,运用女性主义叙事技巧书写女性主题,开展女性写作,表达女性主义思想,与同时代的女性作家携手并进,使英美女性文学传统在20世纪最终得以完全确立并独立于世。女性作家的产生是一个随社会的发展而流动的过程,没有固定的模式。在这一过程中,任何衍生的写作思想和模式都应得到尊重,女性作家的力量理应得到承认,不能被一种生成模式所束缚。然而,研究的过程并非仅仅是寻求经验和规律,同时亦应是重新挖掘女性作家的成长和女性书写的历史,对女性作家及女性文学传统的生成与未来获取一种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