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艺珊
遇到伍尔夫是一种有意味的阅读经验。在这里,我说的不是伍尔夫的小说,而是她的散文或者文学批评随笔。在《伟大的书—西方经典的当代阅读》中,邓比意识到:“伍尔夫的文字美丽、独特、高贵……其伟大之处毫无疑问,而且对文学人文这样一门西方经典的概论课程来说,是个光辉灿烂的终点。在那本书里可以听见整个西方文学传统呼吸的声音。”
邓比的话印证了许多人不约而同的阅读经验。读伍尔夫的小说,最初,难免感觉全是情绪、情绪、情绪。但与其小说意识流的迷离朦胧不同,伍尔夫的随笔却轻灵活泼、妙趣横生。可以说,伍尔夫的随笔在批评文章中是最感性、最容易接受也是最“好读”的。
当然,“好读”不是标准。关键是品位、智慧、才情,以及行文中所显示出的感受力—除却视野和见地,几乎所有的读者在读伍尔夫随笔时,都强烈地感觉到了这种独特的、无与伦比的感受力。正如邓比所说,伍尔夫“写作时总是处在神经极度敏锐的状况,而且笔下永远离不开心情和感受的各种状态”,“她是天才,但也奇怪又疯狂”。对于伍尔夫而言,这种敏锐到极致的感受力是与生俱来的,是只属于伍尔夫的。这是伍尔夫写作的福音,也是伍尔夫命运的魔障。
在我阅读伍尔夫的时候,我感兴趣的是她写作家作品的文章。在这些文章中,显示出伍尔夫为福斯特所称道的“广博的知识和深厚的文学感受力”。当然,同样让人惊叹的还有伍尔夫超越常人的阅读量。
这里,英国作家先不要说了,说说伍尔夫谈到的俄国作家吧。尽管伍尔夫对英国人能否理解俄国文学表示怀疑,因为在翻译的过程中,丢掉的可能是最微妙的风格和个性特点,但还是相信有非常有力、非常感人的东西留下来了。那么,这种有力而且感人的东西是什么呢?在《俄国人的角度》一文里,伍尔夫这样写道:
灵魂是俄国小说的主要特点,在契诃夫的作品中精细微妙,可以有无数种的幽默和病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则更深邃博大,易患上暴烈的疾病和狂热,但仍然是首要问题……我们是灵魂,受折磨的、不快乐的灵魂……
而在托尔斯泰那里呢:
生命支配着托尔斯泰,就像灵魂支配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在所有鲜艳夺目的花瓣中心伏着这只蝎子—“为什么生活?”书中总有某个奥列宁、皮埃尔或者列文,集所有经历于一身,把世界放在手上把玩,即使在享受这些的时候,他也不停地询问这有什么意义,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因此我们的快乐中夹杂着恐惧,在三位伟大的俄国作家中,托尔斯泰最令我们着迷,也最令我们不快。
这就是伍尔夫笔下的俄国文学,这就是伍尔夫感觉中的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十九世纪俄国最伟大最有个性的作家都在这里了。当然,还有普希金。伍尔夫以她最诗意最高屋建瓴的理解力,说出了俄罗斯文学最令人着迷的特点—灵魂。而这,也正是我们在读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托尔斯泰的作品时强烈地感觉到的。
不是吗,当我们读着契诃夫的小说或者还有戏剧,耳畔掠过《樱桃园》里那仿佛从天边外传来的琴弦崩断似的声音,心情也因着这声音而忧郁而缥缈而寂静;当我们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随着他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起感觉压抑、紧张、痛苦并且心被揪得很紧很紧(不是吗?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时,谁都感觉到了那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和压抑);当我们跟着托尔斯泰的皮埃尔和列文们(不是吉提,不是娜塔莎,也不是安娜)一起问,“人为什么活着”、“这有什么意义”的时候。当我们合上书,抬起头来,在秋日的暖阳下,心变得迷惑、沉静而充盈,伍尔夫曾经感觉到的,我们也感觉到了。只是,伍尔夫捕捉到了。伍尔夫,也只有伍尔夫,以她独特的感性文字写出来了。
毫无疑问,伍尔夫的批评随笔,无学究气和八股气,无高雅微妙的理论,更无被布鲁姆讥讽为“洋溢着道貌岸然的陈词滥调”的“虚伪套话”。这样的批评,以感受力唤醒了感受力,让我们的思维变得灵动开阔、富有弹性,使阅读和欣赏变得更靠近心灵,也更属于自己。
因此,一旦遇到伍尔夫,就永远地遇到了。对于伍尔夫这样一位如邓比所谓“是天才,但也奇怪又疯狂”的作家,有一点是重要的,那就是,“你要么就‘深刻地’读她,要么就根本什么也没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