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惠冰
英国作家路易斯·卡洛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是一本同时受到儿童与成人喜爱的经典童话,表面上它是一个嬉闹有趣的小女孩奇幻冒险故事,但其实故事中隐藏了丰富的谜语、双关语、游戏诗、数学、哲学,等等。百年来,很多人挖空心思解析这个故事,阅读多年而乐此不疲。赵元任先生是一个显著的例子,他二十三岁首读“奇境”,三十岁译成中文,到九十岁那年还计划出席北美卡洛尔协会二月底举行的年会,可惜就在该月月初逝世。
对爱丽丝故事的研究在英美国家的发展,自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就超越了早期的“儿童读物时代”,例如一九三零年英国作家兼诗人德拉·梅尔极力推崇《爱丽丝漫游奇境》的文学价值;之后弗洛伊德对《爱丽丝漫游奇境》进行精神分析学分析;一九四八年美国将卡洛尔手稿本送还英国;卡洛尔日记在一九五三年被整理面世,研究资料日渐丰富。一九六九年,英国“卡洛尔协会”首先成立,其后“北美卡洛尔协会”、“日本卡洛尔协会”、“加拿大卡洛尔协会”、“澳洲卡洛尔协会”相继成立。“爱丽丝学”也向着各种学科谱系延展开来。
例如阿莫曼教授主持威斯康星大学语言哲学的讨论会时,开出四本参加讨论的必读书,其中最重要的一本就是《爱丽丝漫游奇境》,其次才是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阿莫曼说:“维特根斯坦认为,字词的意义不是定义出来的,请不要问他某一个字是什么意思,那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学语文如同学游戏,语文的游戏是玩出来的,语文游戏是生活方式学习的沃土。”阿莫曼又说:“在英语世界,最健康、最丰富的一块语文沃土,就是路易斯·卡洛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这本书里从头到尾玩的不只是语义学的各个面向,还有借助各种语言游戏做出很特别的思考实验,它的丰富够后来的人写很多博士论文。”
从背景来看,《爱丽丝漫游奇境》创作于十九世纪中叶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作者路易斯·卡洛尔是牛津基督教堂学院数学教授,终生单身,生活有条不紊,信函、照相等都编码纪录,自二十一岁到六十五岁的日记从不间断。有口吃毛病,喜欢小女生,喜欢为女孩拍照、讲故事、写有趣的信函或发明新游戏。因结识了院长女儿爱丽丝三姐妹,在游船时为她们讲故事,后来应请写成书,成为传颂百年的经典童话。学界认为真正具有人文精神的儿童文学从《爱丽丝漫游奇境》开始。书中丰富的逻辑、语言、社会背景也经常是学术界研究的题材。此外,卡洛尔也是摄影机发明早期的摄影家,拍了三千余张照片,其中不乏文学界名人。
关于卡洛尔和爱丽丝的关系,盛传前者曾向后者求婚,迄今无法证明。不过,在一八六三年,爱丽丝的母亲禁止卡洛尔到访,同时将他写给爱丽丝的信全部撕毁,而卡洛尔同年六月二十七到二十九日三天的日记遭后人毁灭,都令人觉得其中或有蹊跷。按,维多利亚时代女孩的合法结婚年龄是十二岁,一八六三年六月爱丽丝刚满十一岁。张华的注释版中猜想,假如把《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爱丽丝随身携带的“顶针”看成戒指,那么书中“度度鸟”(代表卡洛尔)把顶针颁给爱丽丝的场景简直就是一场婚礼的家家酒。
即使不从这个层面去解释,“找顶针”也是维多利亚时期的一种室内游戏,就是要参加游戏的人离开客厅,把顶针或其他小物品放在不显眼的地方(但可以看得到),再让小孩进来找,找到的人就坐下来,以先找到者为胜。所以故事中的顶针可能是爱丽丝上一场游戏后无意中放在身上的。一个不受注意的小物件,却显示了当时小孩的生活片段。
在现实生活中,为了吸引小孩,卡洛尔经常准备一些诱饵:游戏、谜语、数字谜、故事,一种深具个性且充实的交往方式;尤其是那一系列放在书房中央柜子里的玩具:有关节的熊宝宝、舞蹈木偶,甚至一只光秃秃的电动老鼠,以及其他各式各样以聪明才智构想出来的发明。然而,最具吸引力的,应该就是那台摄影机了:首先,由于摄影技术所需要的物料难以用三言两语说清,所以对孩子们而言就成为一些奇妙的东西。那些瓶子和化学物质,明胶和玻璃底片,秤和尺,试管和漏斗,一切当时还被列为“化学道场”的工具;其次,由于当时设置布景和摆姿态所需的时间能容摄影师跟模特长时间的对话,这些喜不自禁的小女孩就浑然将维多利亚时代的矜持抛诸脑后,乔装成公主或蛮族,甚至像卡洛尔在日记里描述的一样,在公寓内裸奔。
当时,摄影术刚发明不久,新的摄影媒介中贯穿着富有“魔力”的行为。本雅明在《摄影小史》中将达盖尔照相法发明后(一八三七)的年代确定为摄影的初始繁荣时期。达盖尔法制成的相片是一些上过碘的在暗箱里被曝光的银制影片,这些影片必须来回翻转,直到人们在合适的光线里能看见上面一副柔和的灰色图像为止。这样制作的相片都是“孤本”。一八三九年人们为一张这样的相片平均要支付二十五金币法郎。这些相片通常被像珠宝一样保存在一个小盒子里。照相在当时实属一种“奢侈”,不是普通人家都能消费的。
爱丽丝的家庭条件一般,这在《爱丽丝漫游奇境》中有迹可循。例如第九章爱丽丝说:“我也去过日学(day school)。”维多利亚时代的读者马上会发现她在吹牛,因为当时女孩只能随家庭教师上课,爱丽丝始终没正式上过学。这句话也彰显出当时的贫富不均,能够每日上课,就表示家庭条件不错,是值得用来夸口的事。
《爱丽丝漫游奇境》的创作年份是一八五八年,而欧洲的物质文明在十九世纪中叶也开始出现一些“有趣的征兆”,例如百货公司的出现,以及与此相关的新的商业景观和消费文化。实际上,早在一八五一年,十九岁的卡洛尔就到伦敦参观过“第一届世界博览会”。尽管《爱丽丝漫游奇境》中没有出现和世博会直接相关的内容,但它的奇幻风格与超现实的空间转换,以及对物品魔力和生活细节的刻画,都与世博会的“水晶宫”建筑、令人眼花缭乱的物品,乃至参观者将如此众多的产品与中产阶级对远景的遥想联系起来的状况存在着一种平行关系。
“漫游”与“奇境”成为当时文明的象征,从此,波德莱尔、齐美尔和本雅明都被这种“现代性”经验深深吸引,成为“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与此相对应,“爱丽丝”作为文化隐喻在论述层面上则打破公共/私密空间二元对立的传统,形塑了中产阶级女性的现代形象。如果把“兔子洞”理解为迷宫式的空间设计,那它摆明了就是要女性顾客因迷失方向而神志不清。如同本雅明所论说的,十九世纪中期以来连续出现在伦敦、巴黎等大城市中的新式百货商店,其实就是“梦幻世界”,是“超现实主义”的空间。在历史与理论的建构下,百货公司既是城市现代性的新兴商品展示空间,也是“情色”梦游仙境的身体感官情欲空间,更是“异色”环游世界的帝国殖民欲望空间。
当然,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百货公司,也有不同的“爱丽丝”。二零零零年,为配合艺术家赖纯纯在环亚百货替代空间的展览《现代爱丽丝的梦游仙境》,杨泽邀请辜振丰、张小虹和许舜英在台湾环亚百货公司以“百货公司:现代爱丽丝的梦游仙境”为主题座谈,探讨百货公司的发展以及奇观、展示和超现实的消费文化。还有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的设计总监马可·雅克布也曾邀请日本艺术家村上隆进行合作。村上隆将小花、蘑菇、樱桃和多彩图案用在LV的经典图腾Monogram系列上,推出的樱桃包等款式引发了消费者一阵抢购潮,同时也引领了时尚跨界与艺术家合作的风潮。为了配合这季产品,村上隆还特地为LV献上了动画广告作品《Super Flat Monogram》。这部长达五分钟的动画,把《爱丽丝漫游奇境》的故事移植到现代东京。故事主角是个充满灵气的小女孩,她在LV店门口等待朋友赴约。等得不耐烦,于是拿出手机,却不小心掉在地上。这时,眼前出现一只全身满是Monogram图案的巨型熊猫,把她的手机拿起来放入口中,最后把小女孩也给吞进去,于是她开始了漫游奇境,进入Monogram的缤纷世界,最后的广告画面定格在LV专卖店的Logo上。
无论是商业活力还是美学感觉,“爱丽丝”都已成为一个极具迷魅的女性意象。百货公司里许多消费品对女性具有吸引力,特别是对十九世纪中后期那些行动被限制、不得自由在街上行走的少女来说,百货公司这个既是户外但又具备室内安全性格的空间,逐渐吸引了大批女性消费者前来。“走出去”并“购买”在妇女作为消费者的活跃的角色中引发了一种相应的解放。
当百货公司越来越普遍,女性也将逛百货公司当成生活中的重要消遣时,出现了一种精神症状叫Kleptomania,也就是顺手牵羊、偷窃癖。“偷窃癖”一词在十九世纪初期就已被提出,当时认为患者并非为了生活所需才偷东西,偷的东西也不一定值钱,所以被定义成一种心理病症,原因是个人心理状况的不能协调。但是到了十九世纪末期对于偷窃癖的研究转变成妇女百货公司偷窃症,一种女人的心理症候,并认为月经中或怀孕期妇女特别容易顺手牵羊。十九世纪认为许多疾病,如歇斯底里与女人生理有关,而偷窃癖的原因除了这种原因外,还包括百货公司的空间规划与商品陈设诱使女人犯罪。
埃米尔·左拉在小说《妇女乐园》(一八八二)中描述百货公司对女性的诱惑时说,各种类型的女性,被性别的天性吸引到这些优雅的环境中,被众多轻浮的刺激迷住,大量的小装饰品和花边让她们神魂颠倒,发现自己被突如其来、不假思索的、几乎是野蛮的冲动所袭击:“过去一年来她一直在偷窃,被猛烈的,难以抗拒的热情所毁灭。这种发作变得越来越糟糕,与日俱增……扫空了谨慎的理智……尽管口袋装满了钱,她还是要偷窃,她把偷窃当成了一种乐趣,就像恋爱者追逐爱情的乐趣一样,被欲望驱使,被各种偷窃癖敦促,从前看到商场里巨大而野蛮的诱惑,使她对奢华未满足的欲望膨胀起来。”
台湾学者张小虹指出,在百货公司因偷窃而登记在案的绝对不只是女人,虽然男人也有百货公司偷窃癖的问题,但在十九世纪的论述建构上,却彻底将此种症状刻板化为女性专有,这不仅是强化视女性为生理与心理的病态,更是复制现代性中“生产”(男性、进步、理性、自制)/“消费”(女性、退缩、非理性、无法自制)的性别二元对立。而其中将百货公司偷窃癖歇斯底里化的论述,更是与十九世纪末将女性身体病态化的性学论述沆瀣一气。一九零五年的一部电影《盗窃癖》非常流行,它讲述的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女人,对自己从百货公司偷了一样小东西感到很羞耻,但没有被告发;另外一个贫穷的女人,偷了一条面包,也感到很羞耻,结果却被起诉了。这反映出,百货公司的商业操作中存在着内在的矛盾,一方面它签署了欲望产生的许可证明;另一方面又拒绝起诉“受人尊敬”的顾客的偷窃行为。
左拉在《妇女乐园》中,将百货公司形容成现代活动的一个胜利。正是在这个舞台上,大量普通妇女深受“现代性”过程影响。百货公司是十九世纪晚期消费文化兴起的集中表现;它是新“视觉政体”中视觉普遍存在的示例,也可以被读解成制造了女性体验同时也被女性体验制造了的“现代性”的一个“原型”之地。从这个角度说,“现代性”在某种程度上是被女性的物质消费以及梦幻想象的在场意义所标示出来的。
有中兴百货的广告文案写道:“时尚患者的强力春药。我梦见在DOLCE&GABBANA的流苏裙海中裸泳,我梦见自己舔食ANTE PRIMA的娃娃鞋尖,我梦见被EXTE的皮带鞭打三十七下,醒来后,还好有春季折扣可以安慰我。” 透过这种文化诉求来看,真有可能是“恋物癖患者才能享受物件的快感”。它背后的原理是本雅明“无机物性魅力”之诞生过程,现在却变身为有恃无恐的广告宣言。本雅明说超现实主义的爸爸是达达主义,妈妈是商场拱廊。百货公司就像童话里着魔的森林,树木、花草都具有灵魂,就像陈列其中的商品一样,你在看它,它也在回看你。
百货公司将消费者的身体分裂成向外不断扩展的射线,公司各个不同的部门迎合身体各个不同的部位。充满“阴性化”想象的购物群众,透过其在货品市场上的反射与折射,在此被客体化、被再一次歇斯底里化。百货公司之所以是“department store”,直接指称的当然是商品的分门别类(服饰部、皮鞋部、织品部、皮件部、帽饰部等),也可间接解读成身体部位对应商品部门的解构与重建。如此说来,逛百货公司经常造成的耗弱、混乱、晕眩与精神涣散(更极端的呈现便是“百货公司偷窃癖”的身体症候),除了店家刻意设计的商品迷宫式空间行动路线外,也来自这个“现代性”商品空间提供了两个相反方向却又同时交叠的空间主体形构过程,女人与商品的邂逅便是在由碎裂到完整、由完整到碎裂的想象误识中进行,不断拆解重组(不同身体部位所对应的不同商品)、不停排列组合(颜色、款式、材质、品牌),既是在四分五裂的部分客体中劳心劳神,也是在完美无缺的幻象里陶醉忘形。
曾有广告引起女性主义者的愤怒,因为广告文案说“女性主义就是败在衣服和爱情两件事情上”。现在,不谈广告和意识形态,不谈爱情,过滤之后,这句话剩下两个元素,女性、衣服,以及一种关系,输赢。这句话变成了,女人就是败在衣服上。作家朱天文就此说:“是的,我要骄傲地宣布,女人就是败在衣服上。为什么不呢?衣服,一向是女人的知己。比方说,一见钟情互定终身,相信绝大部分成熟的女性会笑笑,把它当成是一个童话。但是,与衣服,那可不了。我们会跟各种不同的衣服一次又一次地一见钟情。买衣服的经验是,千千万万里,一看就看到了它,没错,就是它。这次不买它,下次也不买它,最后还是买了它。其过程中之惊艳、狂喜、满足,很抱歉,男人是完全无份的。这是女人的天分和权利。而因此是失败的话,我愿意放弃一切跟男人争平等的机会,我心甘情愿选择这种失败。”怪不得弗洛伊德说,凡是女人皆为“恋衣狂”。对现代“爱丽丝”们来说,欲望从来就没有不景气的时候,她们既可以穿着平底波鞋步上礼堂,又能够以三寸金属细高跟冲上街头,她们心甘情愿掉进“商品的巨洞”,去体验“当季就是一种合法”的快感,并且不会因为发觉买错东西,或了解其中的销售策略而有所减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