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涵 张宏薇
作为新生代美国黑人女作家的代表之一,塔雅丽·琼斯(Tayari Jones)迄今共出版了四部小说:《离开亚特兰大》(Leaving Atlanta,2000)、《无以言说》(The Untelling,2005)、《银雀》(Silver Sparrow,2011)以及《美国婚姻》(An American Marriage,2018),并获得了赫斯顿—赖特遗产奖、莉莲·史密斯奖和IMPAC 都柏林国际文学奖等许多奖项,以及来自报纸杂志和读者的高度赞誉。佐拉·尼尔·赫斯顿(Zora Neale Hurston)、托妮·莫里森(Tony Morrison)、艾丽丝·沃克(Alice Walker)等老一辈黑人女作家在她们的作品中主要关注的是美国社会中的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问题,她们将二者紧密结合,揭示了黑人女性实现自我、追求自由平等的历程,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意识和鲜明的黑人特色。而到了21世纪的今天,由于与上述黑人女作家所处时代不同,创作语境发生了变化,塔雅丽·琼斯将关注重点转向儿童成长、家庭关系等主题,并且这些主题在其四部作品中贯穿始终。琼斯的创作推动了后民权时代背景下黑人女性文学转向关注儿童这一趋势的发展,更体现了她对黑人社区以及黑人儿童问题的人文关怀。的确,儿童作为人类的未来,越来越成为教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众多领域关注的焦点,儿童成长问题更是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讨论。值得一提的是,虽然琼斯的创作语境为当代社会,但是她并没有脱离黑人女性文学的历史和传统,而是将一种新的方向——关注儿童成长与黑人女性文学传统有机地结合起来,使黑人女性文学传统在后民权主义的语境下得到进一步的传承和发展。
琼斯的第三部小说《银雀》自出版之日起就不断引起热议,在她所有作品中最受关注。它以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亚特兰大为背景,从两个女孩达娜和乔丽斯的视角讲述了一个重婚的男人詹姆斯和他两个家庭的故事。小说以达娜“我的父亲是个重婚者”开篇,引出了詹姆斯的两个家庭——对外公开的原配妻子拉维恩和女儿乔丽斯以及不公开的重婚妻子格温和女儿达娜。詹姆斯只在每周三晚上到格温和女儿达娜那里吃饭,其余时间几乎都不与达娜母女见面,并警告达娜和格温不准对外公开他们的关系,而且不准她们靠近他的另一个家庭。然而达娜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总是想方设法去打探同父异母妹妹乔丽斯的情况,并渴望接近她,在各种机缘巧合下达娜与完全不知情的乔丽斯相识并成为好朋友。但是纸包不住火,由于一件意外事故的发生,达娜与格温被隐藏的身份最终还是暴露了,从此格温母女便与詹姆斯不再见面。在小说最后,达娜与妹妹乔丽斯最终和解,并且成长为一位温柔体贴的未婚单身母亲。作家琼斯记录了两个女孩从懵懂幼稚到成熟睿智的蜕变与成长过程,生动地再现了美国社会中黑人家庭以及亲子关系的样貌。
家庭作为社会最基本的组成要素,是儿童成长和身心发展的重要场所。由于亲子关系是家庭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研究亲子关系对于儿童成长的影响离不开对于整个家庭系统的分析。家庭功能是衡量一个家庭系统运作良好与否的重要指标,它属于社会学范畴,对于分析亲子关系对儿童成长的影响来说具有支持和辅助的作用。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学教授丹尼尔·谢克(Daniel Shek)在考察了亲子关系与家庭功能的关系后发现,积极的亲子关系和良好的家庭功能正相关,而消极的亲子关系则会阻碍家庭功能正常发挥。[1]548布朗大学精神医学、人类行为学教授内森·爱泼斯坦(Nathan Epstein)在1978年提出了McMaster 家庭功能模式理论(McMaster Model of Family Functioning)。该理论假设:家庭的基本功能是为家庭成员生理、心理、社会性等方面的健康发展提供一定的环境条件。为实现这些基本功能,家庭系统必须完成一系列任务以适应并促进家庭及其成员的发展。实现家庭基本功能和完成基本任务的能力主要表现在六个方面:(1)问题解决能力;(2)沟通;(3)家庭角色分工;(4)情感反应能力;(5)情感介入程度;(6)行为控制。[1]546-547也就是说,Mc-Master 家庭功能理论认为,依据家庭在上述六个方面的表现,人们可以明确地衡量出家庭功能发挥良好与否。另一方面,家庭功能实现的过程越顺畅,家庭成员的身心健康状况就越好;反之,则容易导致家庭成员出现各种心理问题甚至出现家庭危机。[1]546可以看出,亲子关系通过促进或阻碍家庭功能的发挥从而对儿童成长起到积极或消极的影响。本文主要研究《银雀》中的亲子关系,并借助McMaster 家庭功能理论深入分析小说中的亲子关系对儿童成长的影响。
父亲缺位是黑人家庭中非常普遍的现象,具有深刻的历史根源和社会因素。这种由来已久的现象导致父子或父女关系疏离甚至关系破裂,对于儿童成长来说具有非常不利的影响。它不仅会使儿童在家庭功能不健全的环境中产生自我认同危机及自卑情绪,而且极有可能使少女产生不健全的爱情观,导致其失败的异性交往经历。
父亲缺位(Father Absence)是指“由于分居、离婚、死亡等原因而导致的儿童缺少父亲的关怀,缺少父爱的现象”。[2]260这种现象由来已久,早在古希腊神话中就已经存在。宙斯的后代珀罗普斯认为拉伊俄斯背叛并杀害了自己的儿子克律西波斯,就将“会被自己儿子杀死”的诅咒施给了拉伊俄斯。得知这个诅咒后,拉伊俄斯将儿子俄狄浦斯抛到喀泰戎的荒山中,意图使其自然死亡,这使得俄狄浦斯从小生活在父亲缺位的环境中。神话中的父亲缺位或父爱缺失大多与神的指令有关,而黑人社会中父亲缺位的现象却有其更为深刻的历史根源和社会因素,甚至直到当代社会也仍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1996年美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在美国当代社会中,大多数黑人儿童没有与他们的亲生父亲生活在一个家庭中或者只是定期居住在一起,其中一多半的美国黑人儿童成长于单亲家庭,一半左右的黑人家庭靠单亲母亲来维持正常生活。黑人父亲总是以一种“看不见的”形象存在,有关儿童成长以及家庭生活的研究中没有他们的踪影,但一些诸如“赖债爸爸”“缺席的父亲”等用来描述在经济上对家庭不负责任或者很少参与孩子生活的负面形象却与他们如影随形。[3]2
究其原因,美国黑人社区这种大面积的父亲缺位现象与奴隶制密不可分。美国历史学家赫伯特·古特曼(Herbert Gutman)谈到奴隶制时这样说道:“在奴隶制时期及其奴隶解放之后的半个世纪里,黑人从来没有机会拥有白人中产阶级所享有的那种家庭生活模式。事实上黑人家庭在奴隶制下被摧毁了,那时黑人奴隶不可能建立任何持久的家庭组织形式。”[4]183他在另一本关于奴隶制和黑人家庭的书中也提到,在奴隶制下,最基本的黑人家庭组织类型都不可能存在,更不用说大家庭。唯一可能得以存在的家庭形式是家中只有母亲和孩子,没有父亲,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即使有父亲,他在家庭中也不起任何作用。[5]17由此可以看出,奴隶制对于黑人家庭的完整性和稳定性造成了极大的摧毁,在这样被压迫和奴役的环境下,黑人连基本的人权都没有,更无权拥有合法的婚姻。只有母子或母女关系被法律承认,黑人男性的父亲地位根本不受法律保护,这直接导致黑人男性家庭观念的丧失以及作为父亲的责任感的淡薄。此外,由于当时美国南方实行种植园经济,男性奴隶们被迫为白人奴隶主没日没夜地卖命干活,却吃不饱穿不暖并且随时都有可能被毒打。在这种恶劣的生存条件和强体力消耗下,许多男性奴隶早早离开了人世。因此那些从小缺失父亲和父爱的黑人男孩在成长过程中没有男性榜样供他们效仿,他们对父亲责任以及家庭角色也很难有清晰的认知,甚至完全没有概念,也根本没有培养家庭观念的环境和条件,于是父亲缺位就像疾病一般一代又一代地在黑人社会中传递下去,这既是一种历史烙印,又是一种现实问题。
在小说中,琼斯虽然并未直接探讨上述沉重的历史话题,但却间接反映了黑人家庭中父亲缺位的因果关系,这种延续数代的父亲缺位在《银雀》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拉维恩曾提到女儿乔丽斯的同学中一半都没有父亲[6]221,并且“有太多的孩子,尤其是黑人小孩,从心底里渴望拥有父亲”。[6]194詹姆斯自私与不负责的本性使得他的两个女儿同样遭受了父爱缺失,她们与詹姆斯的关系是疏远淡漠的。詹姆斯虽然嘴上说着爱女儿,给女儿买东西哄她们开心,但其实并没有为女儿的成长付出太多,也没有真正深入地关注女儿的内心,更没有与女儿建立紧密的情感链接。实际上詹姆斯也是父亲缺失的受害者。他自幼丧父,从没享受过父爱,对于父亲应承担的责任以及怎样去爱孩子根本没有正确清晰的概念,因此“父亲责任”四字在詹姆斯的词典中并不存在。在父女关系里詹姆斯是自私的,永远将自己的名声、自己的利益排在第一位,为了保护自己重婚的秘密不被发现,他不惜以伤害女儿心灵、牺牲女儿安全为代价。
达娜几乎想不起和父亲曾经在家独处过,对于她来说父亲是血缘至亲亦是陌生人,她既渴望拥有父亲却又对父亲充满抵触情绪。这种不健康的父女关系严重影响了家庭功能的发挥。首先是在解决问题的能力维度上出现问题。每当达娜家里遇到问题亟待解决时,詹姆斯不是和家人共同分析问题,提出合理的解决办法,而是一味地逃避。他的两个女儿开车去参加派对的路上遭遇汽车爆胎而被困在途中,乔丽斯打电话向詹姆斯求救,要他马上赶来。达娜为避免暴露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便躲在加油站的厕所里不敢出来。然而詹姆斯赶到后还是从乔丽斯口中得知了躲在厕所里的女孩正是达娜,而且自己的“秘密妻子”格温也正在赶来。面对这样棘手的问题,詹姆斯将自己的无能暴露无遗。为了防止与格温碰面,不让他另一个家庭的事情暴露在女儿乔丽斯面前,他果断决定立刻逃走,甚至不顾达娜安危,深更半夜将她一个人留在公路边的厕所里。其次是在沟通交流方面,詹姆斯与达娜的交流非常有限,就算有一点交流,詹姆斯也多用质问和命令的语气,时常夹杂着对达娜的责怪,话语极其简短生硬,充满火药味。当詹姆斯得知达娜在幼儿园描绘自己家庭时,把两个家庭都画了出来之后,他异常愤怒,对着年仅五岁的达娜吼道:“达娜,你才是那个秘密!”[6]4对于成长中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方式无疑让达娜更加不敢与父亲分享自己的想法,而这也降低了家庭功能中的情感介入程度。实际上达娜内心一直渴望父亲能拥抱自己,能够对于不公开自己身份这件事说声“对不起”;在自己半夜穿着暴露去见男朋友时,父亲能够冲到门口拦住自己,以示他对自己的担忧和关爱。然而这些只是达娜的一厢情愿,实际上詹姆斯并没有任何抱歉的话要说,他根本不了解也不关心达娜真正的想法,在情感上始终没有踏进达娜的心门。
与达娜不同,乔丽斯从小与詹姆斯生活在一起,是他公开的女儿,但在父女二人的相处中,詹姆斯在情感介入程度、情感反应能力以及沟通交流等方面也同样表现不佳。正如乔丽斯和达娜在谈论她们的父亲时所说的那样,随着自己慢慢长大,和父亲的关系却不再亲密,“他应对不了(我的成长),甚至一点都不了解我”。[6]144乔丽斯身材较胖,从小对自己的外貌不太自信,但父亲却不了解她的感受,非但从来没有夸过她,而且对她想要减肥的决心表示不理解,甚至不屑一顾。当她第一次改变发型,和父亲边说话边玩弄头发试图引起父亲的注意时,詹姆斯却丝毫不在意她的改变。詹姆斯和乔丽斯在讨论举办美发沙龙20周年派对的事时,对于要不要告诉拉维恩,他们意见相左。但是詹姆斯却固执己见,态度强硬,完全无法让人与他正常沟通。很显然,詹姆斯在父女关系中解决问题能力差、情感反应能力和情感介入程度低等几方面的问题都说明疏离的父女关系严重阻碍了家庭功能的有效发挥,对整个家庭系统的稳定性也造成了威胁。
首先,疏离的父女关系通过阻碍家庭功能正常发挥而导致达娜出现身份认同危机以及自卑情绪,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托德·罗素(Todd Russell)等人在《自尊心与家庭功能的关系》(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elf-esteem and Family Functioning) 一文考察了家庭功能和青少年自尊的关系,结果显示出学生的自尊与家庭功能有密切关系,并发现这种关系具有跨文化的一致性。[1]550也就是说,家庭功能越差,越不利于青少年自尊心的形成和自我身份的认同。从小成长在家庭功能不健全、家庭系统不稳定的环境中,达娜不可避免地对自己的身份和价值产生怀疑。由于自己的身份被父亲亲口认定是个“秘密”而不能见光,达娜经常对自我身份感到迷茫,陷入对“秘密”身份的惶恐中。随之而来的则是她在爱、归属感、自尊心等方面的匮乏感。
此外,疏离的父女关系的另一负面影响就是造成少女在异性交往上的失败。在小说中,达娜的男朋友麦卡斯对她示好时,她就心动不已,并非常轻易地接受了他,认为“他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着迷”。[6]40麦卡斯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达娜由于内心隐藏的自卑感和虚荣心作祟,很享受被他带出去炫耀的感觉,并且对麦卡斯的控制欲极强。然而没过多久麦卡斯就本质暴露,在情感上背叛了达娜,使她备受打击。乔丽斯和牧师儿子贾马尔也有过一段轻易开始、轻易发生关系但最终由于对方移情别恋而失败的恋爱经历。这两个女孩在心智不成熟时恋爱,缺乏安全感又极易轻信别人。由于从小身边缺乏男性的关爱,缺少与男性密切的接触,再加上家庭功能失调所带来的匮乏感,她们很容易向异性寻求温暖,非常渴望得到异性的爱。此外,由于缺乏正常家庭中父母相亲相爱的示范,她们在遇到异性时,一旦对方对自己稍微示好,就极易陷入一段亲密关系中,且因为这种所谓的爱蒙蔽了双眼,丧失辨别能力。
黑人家庭中,与缺位的父亲、不负责任的父亲相反,黑人母亲则一直以儿女的养育者、黑人社区的精神支柱等正面形象出现。她们将黑人独有的历史文化以及善良的品质和团结的精神通过自己的方式传承下去,以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与残酷的现实做无声的抵抗,坚守着黑人的民族自豪感与自我价值。这种正面母亲形象以及亲密的母女关系对于儿童成长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有利于儿童肯定自我价值、建立民族自尊心以及传递黑人母亲身份的内涵。
从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大地之母女娲到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母盖亚,母亲形象一直都是世界各地神话传说和文学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同样,在美国黑人历史以及文学中,黑人母亲无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由于美国黑人被奴役的历史特殊性,父亲缺位现象一直以来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因此黑人母亲则成了整个黑人社区的脊梁,是维系黑人民族的纽带,是黑人世界的精神支柱。正如艾丽丝·沃克在《寻找母亲的花园》(In Search of Our Mothers’Gardens,1982)一书中所说的那样,黑人母亲充满生活智慧和艺术创造力。她们善于做园艺、缝制百衲被;她们辛勤劳作,担负着养育孩子的重任,并通过故事、歌谣或回忆等形式将黑人独有的历史文化遗产口口相传,守护着黑人文化传统。
事实上,早在西非时期,黑人母亲就备受尊敬,在家庭和社会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在家庭中,她们是子女主要的抚养者和教育者,与子女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在社会中,黑人母亲享有较高的经济地位。通过参与买卖布料、瓷器等贸易活动,不少黑人母亲实现了经济独立,并为家庭提供经济支持。此外,由于当时西非许多部落实行两性政治制度,她们还参与到政治事务当中,享有一定的决策权和监督权。可以看出,在黑人传统文化中,母亲形象被认为是善良、智慧、独立和爱的象征,然而在白人的书写中黑人母亲却大多以忠厚老实的奶妈、严厉的女家长以及好吃懒做的福利母亲这些负面的刻板形象出现。随着20世纪20年代哈莱姆文艺复兴以及70年代后黑人女性文学的蓬勃发展,黑人母亲的形象在赫斯顿、沃克和莫里森等杰出黑人女作家的笔下得到了重生,并逐渐颠覆了白人男性作家笔下的不真实形象。在这些老一辈黑人女性文学作品中,正面的母亲形象成为主导:她们勇敢坚强,不屈服于主流文化和残酷现实,时刻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她们善良团结,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关爱和养育自己的孩子甚至黑人社区的其他孩子;她们乐观独立,用积极的自我奋斗面对生活,并将这种生活态度以及黑人历史和传统传递给下一代。无论是在奴隶制存在的时期,还是在奴隶制废除后种族、性别歧视依然猖獗的时代,这些黑人母亲都始终为儿女们遮风避雨,成为他们成长的引路人。更重要的是,她们在很大程度上承载着历史的重任,坚守了黑人群体的自我价值,使得后辈们通过母亲的种种记忆寻找到整个黑人民族的归属感。
琼斯在《银雀》中虽然没有像老一辈黑人女作家那样直接书写黑人历史、揭露种族歧视和性别压迫,但她却将传统母亲形象的美好品质延续并投射到其作品中的两位母亲身上。例如,两位母亲都努力工作,拥有自己的事业。格温通过夜校学习成为一名护士,拉维恩独自经营一家美发沙龙近20年,她们都尽可能地通过自己的努力给女儿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此外更重要的是,她们还时刻关注女儿的成长,及时与女儿沟通心理上的变化和遇到的问题,与女儿建立相互的信任和心理上的紧密联系。可以看出,琼斯对于黑人母亲形象的塑造不仅没有脱离黑人女性文学传统,而且能更好地为她独特的儿童视角所服务。
美国发展心理学家戴安娜·鲍姆林德(Diana Baumrind)曾提出了三种不同的家庭教养方式,分别为:权威型教养方式(The Authoritative Parenting Pattern)、专制型教养方式(The Authoritarian Parenting Pattern)和放任型教养方式(The Permissive Parenting Pattern)。采取权威型教养方式的父母往往较民主,他们既能照顾到孩子的感受,又对孩子的行为做出一定的规范;专制型的父母常常将家长权威强加于孩子,对孩子进行过多不合理甚至惩罚性的限制;放任型的父母则不对孩子做任何的约束和限制,一味地放纵孩子。与专制型相比,权威型教养方式对于孩子的限制是“严格而合理的”,这种家庭中的孩子通常自信开朗、成熟独立。可以看出,只有权威型的教养方式才能促进和谐的亲子关系,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小说中格温与拉维恩对待女儿采取的正是权威型的教养方式,母女关系十分亲密,她们在各自女儿的成长过程中给予了充分的关爱与支持。因此,对于达娜来说,格温就像是个“超级英雄”[6]47,经常站在达娜的立场维护她,却不为自己争取什么;对于乔丽斯来说,拉维恩和自己是最好的朋友,经常交流相互的感受和感悟。而对于两个母亲来说,女儿几乎是自己生活的全部。从小说中许多事例可以看出,两位母亲在解决问题、扮演母亲角色、与女儿沟通交流以及情感回应等方面都表现良好,这种亲密无间的母女关系促进了家庭功能的良好发挥。
首先,在解决问题的维度上,两位母亲都非常关注女儿成长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并积极解决,对女儿加以正确引导,给女儿充分的保护和关爱。当詹姆斯得知达娜在幼儿园将他的两个家庭暴露出来后迁怒于达娜,并严肃对她说“达娜,你才是那个秘密”时,达娜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伤害,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格温听到这句话后立马抱住达娜,向她强调这不是她的过错,詹姆斯爱她和爱乔丽斯一样多。当小达娜再次问起“我是个秘密吗”时,格温马上巧妙地安慰她说:“不,是别人不认识你罢了,那个小女孩甚至都不知道还有你这个姐姐,但你却知道一切。”[6]9她正是想通过“上帝知晓一切”向达娜强调她所拥有的比别人更好,以给达娜自信,保护她受伤的心灵。在达娜因为交男朋友的事与父母发生争吵并冷战后,格温仍一如既往地关心女儿的心理变化,主动找达娜交流,询问有关马卡斯的事,害怕她在青春期堕落。在猜到马卡斯曾打过达娜后,格温明确表示:“你的安全才是我最关心的。我不会让你还和我住在一起时毁掉你自己的人生。以后不准你再见这个男孩。”[6]70这也明显看出格温与达娜之间有效的沟通交流和彼此良好的情感回应。拉维恩则是采取实际行动,关心并保护着乔丽斯,积极承担母亲的家庭角色。拉维恩14 岁时由于打扮成熟,被詹姆斯误认为16 岁,导致他和自己发生关系并结婚生子,这件事一直以来是她心里的痛处。因此当拉维恩发现青春期的乔丽斯想要烫头发且穿着与年龄不符时,她极力阻止女儿打扮得看上去超过自己的年龄。猜测到乔丽斯可能和贾马尔发生关系后,拉维恩坚持带女儿去看妇产科医生并让她服用避孕药,以防女儿重蹈自己覆辙,后悔一生,这无疑也是种母爱的保护和引导。
其次,两位母亲都非常重视女儿的教育问题,对女儿学业抱有较高的期望。格温经常向一起工作的医生询问他们的孩子学了什么课程,准备去上什么学校,并把打探到的信息全都记在笔记本上,想要尽可能地让达娜接受和家庭条件良好的孩子一样好的教育。达娜十岁的时候对生物非常感兴趣,格温就鼓励达娜报名参加科学兴趣班,认为科学非常重要,而且女儿足够聪明优秀,并向詹姆斯争取他应付的学费。当詹姆斯以乔丽斯也在那个科学班上课为由拒绝为达娜出学费时,格温坚持站在女儿的立场和詹姆斯辩论,甚至发生争执。拉维恩由于早早结婚生女,中学时就被迫辍学,这是她最大的遗憾。于是她将自己学生时期想要在斯贝尔曼学院学习的梦想寄托到自己女儿身上,一心希望乔丽斯申请斯贝尔曼学院,继续接受良好的高等教育。格温和拉维恩对于女儿教育方面的重视都反映出她们作为母亲的责任心。
此外,格温还注重培养女儿的黑人审美观,使达娜肯定自己的黑人种族特征,获得民族认同感。黑人女儿必须学会如何在种族、阶级以及性别压迫的连锁社会结构中生存,并拒绝和超越这种压迫的束缚,对于自己黑人的身份需要保持正面积极的态度。[7]54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盲目追求白人审美,肯定和传承黑人审美。在以往的黑人女性文学中,不乏黑人女性角色渴望拥有白肤金发碧眼的形象,受到白人审美观的侵袭,如《所罗门之歌》中的哈格尔、《最蓝的眼睛》中的佩科拉等。“相对于黑人男性而言,黑人女性受到肤色、面部特征和头发等问题的偏见的影响更深远,而这些特征对于黑人女性而言是她们外貌魅力的重要体现。”[8]324她们都多多少少因自己黑人的外貌而感到自卑,往更深层次讲,则是对于自己的黑人种族身份的一种否定。然而琼斯在《银雀》中却自始至终传递黑人的审美观,这在格温对女儿外貌上的鼓励以及审美上的引导体现得淋漓尽致。在达娜五岁因为换牙而觉得自己不好看时,格温立马鼓励她说:“达娜,你的外表很完美。虽然你只有五岁,但你却有美丽的皮肤、亮晶晶的眼睛和漂亮的头发。”[6]7格温很直接地将黑人特有的黑皮肤和卷头发描述成“美丽的”“漂亮的”,引导达娜从小就为拥有黑亮皮肤和浓密卷发而感到自豪,潜移默化中增强达娜的民族自豪感。格温正如老一辈黑人女作家笔下的传统母亲那样坚守着黑人的价值,用自己的言语和行动维系着民族历史的恒久记忆。
从上述几个方面可以明显看出,《银雀》中这种亲密无间、心心相通的母女关系以及两位黑人母亲在女儿成长过程中的关爱与引导促进了家庭功能的良好发挥,进而对女儿的成长起到了非常正面的作用。美国社会学博士希瑟·里多尔福(Heather Ridolfo)在其发表的文章《种族与女孩的自我评估:母爱的重要性》中提道:“在给予支持以及亲子交流方面表现良好的母女关系有利于塑造女儿自尊心”,而且“母亲在教育方面对女儿的期待也会对女儿自我价值感有积极影响。”[9]498这都表明母爱可以帮助儿童在成长过程中肯定自我价值,建立自尊心。达娜和乔丽斯正是由于母亲的关爱与扶持,即使在其他地方受到伤害,她们仍然懂得肯定自己的价值,最终健康成长。达娜因为母亲的鼓励而减少自我怀疑,每当看到乔丽斯心生妒忌,觉得她比自己拥有更多时,就会想起母亲那句“她不知道你但你知道一切”以及“上帝知晓一切”来肯定自己,于是释怀许多。母亲的话更像是达娜多年以来一直坚守的信念,多次将她从自我否定的边缘拉回。乔丽斯虽然自知外貌普通,成绩中等,不受人关注,但由于常年在母亲美容店帮忙,经常观察母亲与顾客之间的相处之道,无形中从母亲那里汲取了许多人际交往的经验,因此她的内心世界丰富而包容,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妄自菲薄,丧失自尊心。
除了增进女儿对自我价值的肯定,《银雀》中母亲对孩子成长更深层次的影响是为女儿树立了人生榜样,使她们内化了母亲对她们的引导、养育方式以及优良品质,并传递了这种黑人母亲身份的内涵。成年后的达娜将格温对自己曾经的关爱、引导和悉心呵护内化成内心的力量,变成了和格温一样的母亲,把母爱以同样方式传递给自己的女儿弗洛达。她深知母爱的力量,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女儿,经常像小时候格温抱自己那样紧紧拥抱弗洛达。拉维恩作为母亲的模范作用同样影响了女儿乔丽斯,在母爱的感染和熏陶下,乔丽斯把自己对母亲的爱回报给了母亲。在拉维恩得知詹姆斯另一个家庭的秘密而伤心欲绝时,乔丽斯像母亲照顾自己一样地悉心照顾母亲。她关注母亲的情绪变化,甚至代替母亲接管处理美发沙龙事宜,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爱的传递。两位女儿正是通过与母亲的情感传递和情感链接而建立起与女性祖辈们的联系以及黑人女性的集体记忆,并将自己置身于整个黑人民族的谱系当中。
值得注意的是,达娜和乔丽斯虽然从小生活在缺少父爱和家庭功能失调的复杂环境中,中间也出现过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在亲密母女关系的正面作用下最终得以健康成长。因此不得不说,母亲对于这类家庭环境中的儿童扮演的是一种补偿性的角色,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弥补儿童创伤和治愈心灵的作用,正如乔伊斯·埃弗雷特(Joyce Everett)所说:“在这样一个强调多元文化但同时贬低黑人男性和女性的社会,黑人母亲对于这些不良环境的补偿作用相当巨大。”[10]347尤其对于美国黑人女性来说,这种作用极为显著。黑人女性文学研究者张宏薇在其专著《托妮·莫里森宗教思想研究》中提道:“如果说美国黑人男性因为具有美国人和黑人的双重身份而产生了‘双重意识’(Double Consciousness),那么美国黑人女作家莫里森则因为有了美国人、黑人、女人这三重文化身份而具有了‘三重意识’(Triple Consciousness)。”[11]6由于美国黑人女性具有三重文化身份——美国人、黑人、女人,她们承受的是来自种族、阶级以及性别的三重压迫和歧视。一方面,黑人母亲善于引导女儿如何从逆境(三重压迫和歧视以及家庭功能紊乱等外部压力)中快速恢复;另一方面,她们还注意培养女儿从逆境中恢复后继续前进的能力,这是在经历逆境之后提升自身的一种健康回应。美国学者帕特里夏·柯林斯(Patricia Hill Collins)曾强调,黑人母亲并不是独自引领女儿们完成成长发展中的各种任务,这更是一种集体责任。[10]347越是在不利的环境下,她们越是能将这种责任发挥到极致,并一代代地传承下去,演变成一种集体身份符号。
《银雀》这部小说虽然发生在黑人重婚家庭这样特殊复杂的家庭背景中,但其反映出的亲子关系以及对儿童造成的影响却在美国黑人社会中普遍存在。黑人女孩原本就成长在充满歧视和压迫的社会环境中,再加上缺少父亲的关爱和保护,她们的成长道路上必然布满荆棘,成长过程中必然会经历无数次跌倒,伤痕累累。然而母亲的关爱和引导所给予的补偿作用却使她们在成长道路上迅速爬起并一路披荆斩棘,成为更强大的黑人母亲。这种母性传承像是火焰,在黑人女性群体中生生不息。塔雅丽·琼斯对黑人儿童成长问题给予的特殊关注与人文关怀也成为其文学作品的独特魅力所在。作为新生代黑人女性作家的代表人物,琼斯在传承经典黑人女性文学的基础上,为黑人女性文学注入了新鲜血液,开辟了新的方向,呼吁更多的作家关注儿童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