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丹
以威尔基·柯林斯为代表的系列惊悚小说家付毕生经历为19世纪维多利亚中期及后世读者呈上经典小说。惊悚小说主题丰富多样,叙事跌宕起伏,情节引人入胜,语言简洁易懂,寥寥数笔就将人物刻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而小说以报纸连载的方式刊出,深深地吸引大众读者的阅读。首先,惊悚小说价格低廉,符合大众读者的消费能力和水平。惊悚小说家在每日发行的报纸上刊登撰写的部分小说内容,并且每份报纸售价低廉,这对劳动阶层而言,十分有利,因此读者无须购买昂贵的纸质小说。其次,连载方式符合大众读者的阅读习惯。劳动阶层在结束一天繁忙的工作后,在车站候车时就可以随手购买一份,这就使他们能在等车或坐车的间隙时间阅读,因此零散式碎片化的时间成为大众读者阅读时间的重要保证。再次,其书写语言较为浅显易懂,符合大众读者的阅读水平。事实上,英国自盎格鲁—撒克逊时代伊始,就以文人骚客的古英语、法语或拉丁语创作的诗歌而著称,除具有渊博学识的学者能研读外,普通人难以理解。之后,乔叟虽致力于英语诗歌创作,但诗歌尚属阳春白雪,非下里巴人式普通劳动阶层所能理解。但自小说诞生后,情况大有转变,这种通俗易懂的文学体裁十分符合大众读者的阅读水平。事实上,大众因缺乏受较高教育的机会,复杂语言与句式、深厚的文学背景与传统已成为限制他们阅读的难点,因此他们难以阅读和理解诸如经典诗歌等高雅文学,而惊悚小说浅显易懂的用词与表达却能令他们领略小说的魅力。惊悚小说除满足读者的阅读兴趣外,也以其充满神秘悬疑的小说情节与独特的人物塑造特点而深深吸引劳动阶层,他们通过小说阅读可缓解一天的辛劳之苦,缓和内心压力,以阅读来实现内在压力的外在宣泄。
在这些大众读者中,女性读者往往对惊悚小说倾心不已。除了惊悚小说本身所具有的吸引大众的魅力外,更在于惊悚小说独特的女性形象塑造,正如评论家安德鲁·莱德福德所评价,惊悚小说不亚于现实主义小说,关键在于“惊悚小说在女性人物塑造上要胜于现实主义小说,在反映社会现实的深度上也不逊于后者”。[1]28-33学者凯斯认为惊悚小说与现实主义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塑造区别在于,在现实主义小说中,女性人物绝大多数都如同卫星般围绕在男性人物身旁,学者菲格雷也肯定惊悚小说的价值,认为其“是现实主义的、艺术性的、具有教育意义的”。[2]22尤其是小说对中产阶级家庭秘密的揭示与对现实社会中犯罪案件的跟踪书写,不但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培养了女性读者的阅读兴趣。柯林斯的惊悚小说往往描写中产阶级与贵族阶级家庭内部生活,尤其是揭露贵族家庭中的女性丑闻,这大大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心。而且小说突出悬疑惊悚的氛围能够满足女性读者内心好奇,使其在压抑的生活氛围中获得内心宣泄,这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家庭矛盾,进而缓和了社会矛盾。惊悚小说发挥了移情作用,对女性读者起到规训性作用。但是也有学者认为惊悚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中产阶级丑闻、煽动女性阶级逾越之心,最终不利于社会稳定,反而会激发矛盾。笔者认为,这恰恰体现出身为知识分子的惊悚小说作家的良知,正如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一书中批评道:“当今知识分子处境之难处在于他们已经把自己的道德权威让给了他所谓的‘集体激情的组织’。”[3]13那么什么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呢?萨义德认为真正的知识分子一定要游离于现实权力之外,“借着驳斥这些形象、官方叙述、权威说法、借着提供米尔斯所谓的揭穿或另类版本,竭尽一己之力尝试诉说真话,才能加以抵抗”。[3]25
柯林斯书写的惊悚小说往往取材于真实案件,惊悚小说家对现实案件的关注令小说充满真实感。惊悚小说除了对纽盖特小说的继承之外,犯罪主题的流行亦得益于小说生成的社会环境,社会现实无疑为作者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
英国维多利亚中期,社会犯罪增多,许多案件都在法庭上公开审理,侦破过程也往往公之于众,这些恰恰成为惊悚小说家丰富的创作来源。玛丽安·曼宁案件就分别激发了柯林斯创作《白衣女人》和布莱顿书写《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伊丽莎白·罗斯·格鲁娜也认为,柯林斯的《月亮宝石》中某些细节就直接取材于里德谋杀案。这些表明社会案件对惊悚小说的深刻影响。
事实上,惊悚小说家往往十分关注犯罪案件的调查进展,他们常常亲力亲为,参与案件的审理听证,也十分关注报纸报道,搜集相关内容,并将犯罪与审理细节融入小说中。休斯顿的小说《如此这般》中某些特定情节就受格拉斯哥投毒案影响。这起案件发生于1857年,格拉斯哥当地建筑师的女儿斯密斯在可可饮料中投毒谋杀情人。柯林斯也曾就创作灵感予以说明,他指出《白衣女人》的情节虽耸人听闻,但真实无误。小说取自于巴黎报刊摊上有关法国犯罪的零散记录。这一“零散记录”则为莫里斯·墨简撰写的《惊悚案件集》,其中记载了18世纪晚期一位名为德考特的夫人被其继承人关进萨彼里埃疯人院,并被对外宣布死亡的事件。她通过朋友帮助成功逃脱,但却始终未能恢复合法身份。在小说中,柯林斯安排中产阶层姊妹二人劳拉与玛丽安被贵族私生子珀西瓦尔以婚姻之名监禁于家中,而且后者将劳拉与她的妹妹安妮以“狸猫换太子”的方式转换身份,由此宣判劳拉的死亡。因此小说的后半部分全部集中围绕玛丽安如何通过自身的勇气与智慧冲破男权藩篱,从而实现了逃离禁闭的命运。
以柯林斯为代表的惊悚小说家对社会真实案件的关注使小说无形中取得了以假乱真的效果,这深深吸引了大众读者,尤其对女性犯罪与审理过程的书写更加吸引女性读者。例如,柯林斯于1859年11月24日在狄更斯创办的周刊《一年四季》上开始连载《白衣女人》后,小说悬疑迭生,牵动读者神经。该小说的情节受玛丽安·曼宁案件启发,在报纸上的连载恍惚似对真实案件的报道,这种以假乱真的效果增强了小说的美学真实。并且,与报纸记载不同,小说书写是以艺术想象的方式再现案件,这不但客观地激发了女性读者对公共事件的关注,而且也引发她们对案件本身及涉案女性命运的关注。涉案女性的犯罪原因与最终审判结果也是女性读者关注的焦点所在。为此,许多女性读者纷纷来到法庭,听取案件的调查进展情况,并旁听案件审理,这本身则为女性参与公共事务中的萌芽。
一方面,在听取案件审理的过程中,女性读者往往对女性罪犯的滔天罪行嗤之以鼻,欲将杀之而后快。因为女性犯罪本身就耸人听闻,而犯罪手法也着实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比如格拉斯哥案件在当时之所以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就在于女性读者在参与庭审时难以接受花季少女如此心狠手辣,夺人性命这一事实。因此,女性读者往往会在下午茶时间共同探讨案件本身,并积极出席听证会,也在适合的时候发表自己对案件的看法与见解。由此可见,女性从私人领域走进了公共领域中,甚至以其个体己见参与到公共事务中。鉴于以柯林斯为代表的惊悚小说家结合当时的犯罪事实,并以连载的方式刊登小说,这也不但为现有的社会真实案件造势,而且往往给予女性读者茶余饭后的谈资。女性因阅读小说从而参与案情审理,表达观点,甚至试图影响案件审理结果,并对此乐此不疲地谈论与探讨。由此,小说无形中发挥了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所探讨的刑罚的公开实施对公民的规训作用,即“公开处决的目的是以儆效尤,不仅要使民众意识到最轻微的犯罪都可能受到惩罚,而且要用权力向罪人发泄怒火的场面唤起恐怖感”。[4]63最终,小说实现了规训女性读者的作用,从而实现参与社会意识形态的建构与巩固。
但另一方面,惊悚小说的女性读者也往往对受审女性抱有同情之心,认为女性犯罪并非仅仅归咎于个人践行自我意志的选择,更是社会机制对其压抑的结果。因此女性读者纷纷为其打抱不平,这也强化了女性读者的社会责任意识与自我身份认知。如德考特夫人飞越疯人院和回归社会后的现实身份诉求就牵动女性读者的敏感神经,曲折百变的情节令她们十分关注这一女性命运。而这种关注无疑也令女性读者思考自身的社会身份以及与之相关的社会权利问题。
惊悚小说的犯罪取材与刻画的女性犯罪正凸显出女性缺乏社会身份这一现实。德考特夫人被继承人关进疯人院,虽成功逃脱却未能恢复社会身份,这正体现出社会突出的有关女性的系列矛盾,如女性的社会事务参与权、女性财产继承权、公共权力机构对女性权利的维护等。正常的德考特夫人被继承者关入疯人院中正说明当时社会公共权力机构监管不严,成为别有用心的权利享有者的武器来实现个人意志。并且,德考利夫人被关入疯人院即因为财产继承问题,可见当时女性的财产权利难以获得社会保护,而且她们也无权出席决定自己遗产的家族会议。《月亮宝石》中的蕾切尔母亲与《阿玛代尔》中的阿玛代尔黑人妻子皆不能参与财产继承权的讨论就可见一斑。[5]而且,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女性难以在社会上获得一席之地,她们无权参与到社会事务中,也难以实现离婚,因此她们往往对自己的未来命运感到束手无策。如在《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中,奥德利夫人难以通过法律手段实现合法离婚,于是就在报纸上刊登离家远去海外淘金的丈夫的讣告,以此正式结束二者婚姻。后来丈夫归来,她为避免秘密暴露,就将丈夫推入井中,以此妄图杀人灭口。虽然读者诶奥德利夫人的心狠手辣感到愤然,但也同时同情她的遭遇,并对其遭遇感同身受。奥德利夫人被家庭私人医生宣判为精神病,最终关入精神病院,老死其中,对奥德利夫人这一“疯癫”的宣判与执行则凸显出维多利亚时期男权话语下的女性身份危机,体现出惊悚小说中的疯癫话语与社会权力运作间的商讨。[6]
无论是在画家还是小说家笔下,中产阶级家庭生活永远充满着令人艳羡的平静、祥和的生活氛围。妻子貌美如花,在家相夫教子,成为“家中天使”,而丈夫则在外面担负重要的社会责任,成为社会中坚分子,在家也是珍爱妻子与孩子的丈夫与父亲。事实上,这一切不过是表面现象,其内部实质充满着不和谐的因素。正如罗斯金一语颠覆传统家庭的观念,家庭往往被视为远离尘嚣的避风港,神圣之地和纯洁殿堂的传统家庭观念在惊悚小说中已荡然无存,因为惊悚小说“不仅揭穿貌似温馨的家庭田园诗,并且展示深藏其中的‘肮脏勾当’,打破看似‘温情脉脉’的家庭氛围”。[1]120而柯林斯则将这一现实赤裸裸地暴露在读者面前。柯林斯笔下的惊悚小说往往成为大众读者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不但令大众对小说积极关注,而且也有利于培养大众读者的阅读兴趣。惊悚小说往往通过刻画贵族与中产阶级上层的家庭丑闻来铸就女性读者的阅读兴趣,满足女性读者的好奇心时,也引发其思考自身的身份问题。
传统意义上的中产阶级美好家庭荡然无存,这里充满着通奸、骗婚、谋杀、监禁与欺诈。柯林斯利用空间描写来刻画阶级固化[7]55-60,并书写英国贵族对欧洲诸国的不满与偏见[8],贵族与中产阶级上层男士皆为财富铤而走险,贵族美德消失殆尽,中产阶级自助精神(Self-help)也扭曲变形。在《白衣女人》中,没落贵族阶级珀西瓦尔欲迎娶中产阶级后代劳拉的唯一目的即为攫取她的嫁妆,以此来获得其跻身上流社会的资本。他佯装喜爱劳拉,无非是希望获得劳拉的丰厚嫁妆。并且,他与福斯科合谋将劳拉与妹妹软禁,强迫后者放弃名下嫁妆,不惜骗婚、伪造法律文书与死亡。在《月亮宝石》中,中产阶级代表艾伯怀特渴望迎娶蕾切尔小姐,仅以此婚姻作为获得巨额嫁妆的筹码,与此同时,他却与另一女性有染。而艾伯怀特的父亲之所以迎娶其母亲蕾切尔姨妈的目的也在于获得对方嫁妆。同样,在《阿玛代尔》中,同名主人公阿玛代尔的父亲年轻时乔装打扮,以此顶替朋友身份骗婚。即便《白衣女人》中的家庭教师哈特怀特并非排除任何非分之想,他也受到社会风气的影响,在教授的鼓励下,最终成功地解救出劳拉,将其迎娶,从此鲤鱼跃龙门,以正常的方式与途径实现了阶级逾越。值得注意的是,在哈特怀特的阶级逾越中充满着道德训诫的意味,即具有良好道德之心的市民才能获得圆满结局。
可见婚姻已成为贵族与中产阶级男性不择手段地渴望占有女性资产并实现阶级逾越的有效方式,其中几乎没有深情厚爱。而在这样的婚姻中,女性却要始终保持“家中天使”的角色。即使《月亮宝石》中蕾切尔的母亲知晓其丈夫老艾伯怀特迎娶自己的目的,也要佯装不知,继续扮演“家中天使”的角色,表现得善良淑德,自满自足;即使《白衣女人》中福斯科的妻子知晓自己的丈夫福斯科与珀西瓦尔的勾当,也对此缄口不不提,并继续协助福斯科,履行作为妻子的责任。此点深受福斯科的认同。小说最后,福斯科在法庭上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他却为自己的妻子开脱,他认为自己的妻子协助自己来犯罪,其本质初衷无错,妻子做了典型的英国维多利亚女性应该做的事情,即遵从自己的丈夫。
因此,家庭丑闻成为惊悚小说写作的主要内容,小说家通过揭露中产阶级家庭丑闻从而表现出维多利亚时期社会中存在的暗流,进而使女性读者思考自身的家庭身份。女性或者沦为男性跻身上流社会的通道,或者沦为婚姻中沉默的牺牲品,或者为婚姻所束缚,头顶“家中天使”的光环,却丧失了女性自身的权利。
不同于现实主义小说,惊悚小说中的这些女性皆冒天下之大不韪,纷纷采取极端手段实现自我意志,彻底颠覆传统的“家中天使”形象,而最终也受到了社会道德与法律的制约,她们成为“文明”社会中的“疯癫”代表,最终也被文明所“隔离”和“压抑”,终点即为文明社会对其规训。[6]
这些女性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实现目的而不择手段。在《无名氏》中,梅格戴伦因私生女身份,被剥夺了原本属于她的财产继承权。因此,她乔装打扮,装扮为贵族家庭出身的女孩,渴望通过嫁给财产继承者堂弟诺埃尔将本属于自己的财产夺取回来。同样,在《阿玛代尔》中,女性莉迪亚为嫁入豪门,虽年迈色衰,却通过化妆来将自己打扮成年轻女士,以此引诱阿玛代尔,以便能通过婚姻实现阶级逾越的目的。类似地,在《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中,奥德利夫人竭尽全力地扫除一切障碍,旨在嫁给奥德利伯爵,以此实现阶级逾越,以便能平步青云。她不仅弑夫、纵火,而且为了能够获得奥德利伯爵的青睐,不惜让仆人重金购买精美的假牙,以便能够使自己看起来更加漂亮,以此吸引奥德利伯爵的关注。
但她们所做的一切皆未令其善得始终。《无名氏》中的梅格戴伦的真实身份遭到曝光,莉迪亚最终也暴露身份,而奥德利夫人被关入疯人院里,老死其中。因此,当女性读者阅读此类小说时,会产生一种移情的作用,即当她们有任何逾越阶级的非分之想时,他们并非自我采取行动,而是往往通过观看小说中的他人行动,从而替代了自我行动。这样一来,当她们看到惊悚小说中逾越雷池的女性最终受到规训后,就极大程度地避免重蹈覆辙,即她们会看到男女主人公逾越道德与阶级底线时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从而小说发挥了训诫的作用,实现了驯服读者大众的目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稳定社会的作用。
但是,威尔基·柯林斯并非一味地为维多利亚时代唱赞歌,在他的女性人物塑造中充满着对社会道德的模糊认识,这尤其凸显在《白衣女人》中的安娜与妹妹玛丽安身上,前者夜半出游,询问画师哈特莱特的旅程方向,而哈特莱特也情不由衷地欺骗了社会权力机制的代表——警察,而后者玛丽安也协助画师哈特莱特最终拯救劳拉。[9]139-164妹妹玛丽安的女性形象体现出“男性化”倾向[10],但是其最终归属却充满矛盾。她既未能够在社会事务方面继续辅佐哈特莱特,又未结婚生子,却游离在婚姻边缘,这也表现为柯林斯努力塑造一个与传统观念相背离的女性形象。而这一女性的杂糅状态,即她存在于家庭婚姻与社会事务之外的“无所适从”状态也体现出作家柯林斯的一种无奈。
威尔基·柯林斯创作惊悚小说旨在丰富维多利亚中期底层劳动人民的业余生活,塑造了劳动阶级出身的大众读者。[7]503-506同时,柯林斯描写中产和贵族阶级生活满足了读者好奇心,营造悬疑惊悚的情节来使读者获得心理宣泄,这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社会矛盾。小说以连载形式刊出,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读者参与社会文化建构的过程。小说对犯罪、法律与道德的书写直接影响女性读者对社会真实犯罪案件的关注与思考。对反理性男女的塑造也直接影响读者,特别是影响女性读者对个体与社会权力关系的思考与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