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莱
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绝大多数时期是父权制社会形态,女性没有受教育权利。直至18世纪的第一次女权主义运动浪潮,才催生了女性有权获得与男性同等受教育权利的政治诉求。1792年,历史上出现了第一部主张女性权利的论著《女权辩》,它批判资产阶级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要求给予妇女同男人平等的受教育权、工作权和选举权。[1]
但是,真正推动女性得到受教育机会的力量,却并非来自政治运动,而是经济形态变迁的结果。工业革命引发的社会化大生产经济模式,使得劳动力知识技能的增长需求前所未有地迫切。培养人才需要教师,当时有很多男性进入教育行业,但是教师的总量依然无法满足快速上升的社会需求,让女性也接受教育继而从事教师职业,这样一种社会变革应运而生。渐渐地,大量女性成为教师,事实证明她们非常称职,因为她们更了解孩子。[2]
女子学院①美国也有女子大学(Women’s University),但由于绝大多数女子高等教育机构是学院(College),并坚持文理学院的传统,加之Women’s University 也是由Women’s College 发展演变而来,因此本文将美国女子高等教育机构统称为美国女子学院。最初是为了培养女性教师而出现的,美国是最早诞生女子高等教育的国家。[3]美国历史上首位进入内阁的华裔女性赵小兰的母校——曼荷莲学院(Mount Holyoke College),是美国第一所女子学院,建立于19世纪30年代,此后大量的女子学院开始涌现。之后的50年里,七所学院成为当时最著名的女子学院,它们是曼荷莲学院、史密斯学院(Smith College)、布林茅尔学院(Bryn Mawr College)、巴纳德学院(Barnard College,哥伦比亚学院的女校部分)、拉德克里夫学院(Redcliffe College,哈佛学院的女校部分)、瓦萨学院(Vassar College)、韦尔斯利学院(Wellesley College)。对于当时出生在富裕家庭、有上进心的优秀年轻女性来说,“七姐妹”学院是最好的选择,其地位可以与著名的常青藤联盟学校相匹敌。在当时,后者是完全不招收女学生的,甚至不让女性使用学校的设备,图书馆也严禁女生进入。女性最初是从女子学院开始在学术领域获得一席之地的,并且逐步在美国社会发挥影响力。举例来说,女性的投票权很大程度上是由女子学院的毕业生推动的。同时,最初进入一些传统上被认为是男性主宰的领域(比如医学、法律和新闻领域)的女性,也都是从女子学院毕业的。
然而,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社会的经济、政治状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曾经只接收男性学生的大学开始接收女性学生,几乎所有的高等教育机构都向女性敞开了大门,一些女子学院也开始兼收男女学生。“七姐妹”学院中的五所依然维持着只接收女性学生的传统,但是在女性面临越来越多教育机会的情况下,它们不得不为自身的存在而辩护。
著名的女物理学家、复旦大学原校长谢希德的母校——史密斯学院就是其中之一。该校依旧保持着每年招收大约2500 名女性本科生的规模。在学院官网上一个题为“史密斯为什么是女子高校”的栏目下,校方骄傲地宣称:“多年来我们愈加确信,对于许多女生来说,女子学院是最好的选择。”而随后提出的诸多论据恰好跟许多对女子学院持积极观点的社会科学文献相呼应。20世纪70年代,曼荷莲女校校友伊丽莎白·蒂德鲍尔研究指出,女子学院毕业生往往比从男女混合校毕业的女性更为成功。[4]史密斯学院的网站也强调,校方非常重视在校学生的切身体验,并阐明了其具体的制度因素如何影响学生的成就。[5][6][7](1)在女校中,女生得以成为所有关注和机会的焦点,女子学院节省了女生与男同学竞争教师的时间,并使女生免于与男同学竞争校内外的各种机会;(2)教师和校友提供了杰出的榜样,因为女校通常拥有更多的女性教师和女性管理人员,她们可以成为女生们的导师和榜样;(3)校园内所有领导人都是女性,这再一次强调女子学院的环境优势——给女性提供机会,没有男生的竞争,女生占据了所有的校园领导职位,这为她们未来的职业和研究生活提供了宝贵的经验;(4)女校鼓励女生进入非传统行业,追求自身的利益,而不需要在意性别刻板印象。“在这里,不存在女孩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的成见,而对于女生能做什么有着无限的期望。”学校宣称,在这里,“老男孩网络”变成了“永恒的女性网络”,女生们带着期待入校,怀着满足离开。[8]由此,女子学院为女性提供了一个探索她们激情的独特的环境。
类似的表述也出现在其他女子学院的宣传材料中。“七姐妹”之另一所著名女校韦尔斯利学院的官网上,有一个题为“只有韦尔斯利”的网页,校方不仅介绍其校友网络、全球社区、杰出的教师和课程,还着重强调了“姐妹”的概念。在韦尔斯利,“姐妹情谊(Sisterhood)一部分是关于校园中最勇敢、最有挑战性、最成功的人都是女性;一部分是关于与这些女生做朋友的简单、终生的快乐;最重要的是这里有2300 个聪慧、非凡的女人,与她们面前的世界共同感受2300 个聪慧、非凡的女人在一起的力量”。韦尔斯利学院2013年的荣誉毕业生特蕾莎·韦斯纳认为,学生选择女子学院是因为她们认为在这里,将有能力在学术上挑战自我,并推动自己个人水平上的成长。女孩们被这些机构的赫赫名声所吸引,并且被她们毕业后得到大量成功的校友网络支持所鼓舞。[9]
美国是女子学院这个特殊的高等教育机构的发源地,而美国的女子学院也是世界领先的美国高等教育体系中办学成就最为突出、毕业生获得职业上的成功比例最高的教育机构。[10]无论是女子学院长期以来的威望、校友网络的慷慨捐赠和强大支持,还是榜样力量、领导机会和进入非传统事业途径的作用,关于女校教育对女性成长的影响,在全球范围内都有着广泛的讨论和成熟的观点。然而,“单性别高等教育(Single-Sex Higher Education)”概念基本还未进入我国高等教育界研究视野,过去有关女子学院的研究多为对一些知名女校的零星介绍,少有体系性的理论解读与逻辑性的实例探析。本文将基于美国女子学院的研究,对单性别高等教育的内涵、价值和影响进行系统分析。
美国第一所女子学院成立于19世纪初,目的是在大多数教育机构都为男性所占有的时候,为年轻女性提供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早期机构在规模和范围上差别很大,有些如纽约的威尔斯神学院(Wells Seminary)和马萨诸塞州的曼荷莲神学院,即现在的威尔斯学院(Wells College)和曼荷莲学院,主要招收富有的新英格兰家庭中的女子,为她们提供一个相当于高中和大学相结合的课程体系。在早期,威尔斯学院有一个预科部门,提供给学业准备未到大学程度的学生,即使神学院在第二年正式成为“大学”之后,这个机制仍然存在。相比之下,瓦萨学院、韦尔斯利学院、史密斯学院等则在立校之初就制定了更严格的课程和更高的招生标准,这使它们早期就享有更高的声望,成为迅速被邀请加入大学校友协会(Association of Collegiate Alumnae)的24 所院校之一。该协会成立于1881年,致力于鼓励年轻女性上大学并扩大女性的毕业深造机会。[11]其他早期的女子学院,如今天仍在运作的班尼特学院(Bennett College)和斯佩尔曼学院(Spelman College),是为了服务黑人妇女而建立起来的。此外还有更多的女子学院是天主教的机构,它们还有教育修女的额外目的。[3]
最初的女子院校,虽然在使命和面向对象上有着差异,但有着共同的对抗主题,就是在那个对女性的智力和能力有着很大怀疑的时代,最先开始倡导妇女教育。[11]而最初的困难在某种意义上还与妇女争取选举权和堕胎运动密切相关,可以说,美国女子院校产生于逆境。虽然大部分女校安身立命的基本理由是为年轻女性提供高等教育,但它们一直宣传自己是使女性有机会学习和成长的独特环境。伊丽莎白·蒂德鲍尔等研究者最早提出六个关键因素反映这种环境的特性,分别为:为女性创造一个能够与男子大学匹敌的高等教育环境;使妇女有机会学习所有的知识领域,包括传统上由男性主导的领域;提供女性榜样;鼓励联合网络;为妇女之间的友谊发展创造空间;以及鼓励女性保有本性中的慷慨和仁慈。[8]
然而,尽管女子学院模式取得了显著成功,19世纪初至19世纪中叶的女权主义者,包括苏珊·安东尼(Susan B.Anthony)和伊丽莎白·斯坦顿(Elizabeth Cady Stanton),还是将其视为解决教育不平等的临时方案。确实有一部分私立大学,尤其是1833年成立的奥柏林学院(Oberlin College),以及西部和中西部许多公共土地出让机构成立的高校,是作为男女混合校的综合高等教育机构而建立的。但大多数精英私立大学,包括常青藤中的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达特茅斯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布朗大学,以及阿默斯特学院和威廉姆斯学院等较小的精英学院,直到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才开始接收女生入学与男生一同学习。并且即使在那些初期就是综合类型的学校,如米德尔伯里学院,女性也经常遇到不被她们的男性同辈所接纳的不友善环境。60年代后期许多私立学院转为男女生混合院校,大部分原因与当时的经济需求有关。对于普林斯顿等许多以前的全男性机构而言,重点在于如何让女性入学以增加学生人数来抵消年度开支。然而,不论原因如何,美国几乎所有余下的单一性别男性大学都在70年代初期转向男女兼收的综合大学。
这种向女生普及的高等教育对女子学院提出了严峻的挑战,当女生越来越多地选择进入过去不向她们开放的综合大学,女子院校的入学人数大幅下降。1960年还有233 所女子学院在运作,到80年代只有116 所幸存,今天这个数字还在继续下降。那些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危机中幸存下来的女校,有以下两种选择:它们可以遵循综合教育的潮流,开始接纳男生;也可以重申对高等教育的使命和贡献,以强调平等而不是仅仅为年轻女性提供高等教育通道,来表达它们的不忘初心。
当初的“七姐妹”,瓦萨学院选择男女同校,拉德克利夫学院与邻近的哈佛大学合并,而史密斯学院、韦尔斯利学院、曼荷莲学院、布林茅尔学院和巴纳德学院在整个转型期间一直保持着单一性,直到今天。这个后来的小组对女子高等教育使命进行了重新思考,1969年发起雪松峰会(Cedar Crest Conference),并得到1972年成立的女子学院联盟的支持。[8]它们不断指出单性别教育对女性持久的好处,并于70年代后出现越来越多的类似研究。女子学院尽管反复被质疑,却仍然证明了单性别高等教育对年轻女性短期和长期的益处。
有关女子学院的文献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可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的一批研究成果,其表明,女子学院毕业生更有可能在自己的领域取得成功,而且更有可能获得更高等的学位。另一个方面是最近的一些研究成果,它们集中在学生在学期间的经历研究上,尤其是大学生满意度、学术和课外活动的参与、认知和个人发展等。这部分研究一定意义上提出了可能令女生受益的机制。下文分别解说这些观点的主要发现。
在宣扬女子学院优越性的主导声音中,影响力最大的是1951年从曼荷莲学院毕业、之后又接受过综合院校教育的生理学家伊丽莎白·蒂德鲍尔。1973年,她发表了其系列研究的第一项成果,主张女校教育的优势。蒂德鲍尔使用所谓的“学士学位出身”的方法,收集进入《美国女性名人录》(“Who’s Who of American Women”)的女性资料,比较她们毕业自女子学院和综合大学的比例各有多少。她也参考从女子学院毕业的本科生成为医学院的入学者和博士研究生的比例,评估医学院入门者[12]、自然科学博士学位获得者[13]的学士学位出身,通过一系列研究,认为女子学院毕业生在各自领域取得突出成就的可能性是同龄综合学校女生的两倍。她特别强调的是,女子学院比男女混合学校更有可能培养出进入非传统的、男性占主导地位领域的女性。她对女子学院毕业生成功概率更高的主要解释是,女子学院的女教师、女性管理人员和同龄女性为学生提供了大量的女导师和榜样。另外,她还强调女子学院有一个“在学术追求上女性可以认真参与”的环境。[14]但是,因为她的方法只限于收集女子学院的毕业生在研究生阶段的成就,因而难以深入解释什么样的机制造成这些本科毕业生与同龄人相比获得成功概率高得多。
其他研究人员对蒂德鲍尔开创的研究做出了回应,他们通过更新或略有差别的数据系统重复研究过程,或进行基于诸如《美国女性名人录》等国家出版物的类似研究。这些研究中的许多发现复制了蒂德鲍尔的研究结果,其中有一项研究再次使用了《美国女性名人录》,不过主要关注1940年到1979年之间毕业的女性,而之前蒂德鲍尔的样本来自1910年到1940年之间毕业的女性。出于更新数据的目的,该研究评估了六七十年代女子学院的变化如何影响毕业生,发现在1940年至1949年毕业的女子学院毕业生中,出现在《美国女性名人录》名单上的可能性大约是对照组的1.4倍,1950年至1969年是1.25 倍;但是之后的20年中,女子学院和综合大学之间的差异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特别是在20世纪60年代,比例大致相当;然而进入70年代,这一趋势重新出现,尽管这种差异不再像前几十年那样具有统计意义。[15]
也有研究人员对蒂德鲍尔的研究提出强烈的批评,认为“七姐妹”学院的威信、知名度、录取要求、学费等综合因素是影响学生特点和未来成就的主要原因。例如,奥茨和威廉姆森使用《美国名人录》(WWA)而不是《美国女性名人录》的名单重复蒂德鲍尔的研究,发现《美国名人录》中大量成功的女性毕业于具有高度选择性的“七姐妹”学院。研究者认为,这可能是因为能够进入这些学院的学生历来来自中上阶层家庭,无论她们上了哪个学院,都有可能成功。[16]作为回应,蒂德鲍尔于1980年重建了她的研究,认为《美国名人录》名单产生不同的结果,是因为数据中女性代表人数较少。在这个后续研究中,她发现,即使考虑到“七姐妹”学院的情况,女子学院培养的进入名册的人数仍然高出综合院校两倍之多。[17]
不过,得以入学的学生拥有什么样的特点,仍然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学生进入大学时自身可能带有不同的特征,而这些特征不一定与机构的选择性有关。她们本身可能更有抱负,更注重学术,更关心学校的声望,所有这些都有可能影响她们的学业成就。[15]近期的“学士学位出身”研究已经开始控制学生个人特点,如社会经济背景和入学态度。例如,斯托克尔和帕斯卡拉并未使用《美国女性名人录》名单,而是采用纵向研究方法,吸收了包括学前教育在内的个人特征、愿望和诸如社会经济地位、中学学校成绩和学业成绩等在内的学生背景特征,研究结果并未发现毕业自女子学院对学生的研究生学业、职业和经济成就有显著影响。但作者仍然认为女子学院对学生是有好处的,在那里她们能够以“增强自信、追求成功、在职业阶层内脱颖而出的方式实现社会化”。[18]
更多的研究仍然倾向于重申女子学院对女性成才的积极效应。丽莎·沃尔温德尔使用《美国名人录》《美国非洲裔名人录》(Who’s Who Among Black Americans)、《美国拉丁裔名人录》(Who’s Who Among Hispanic Americans),调查1965年毕业后并在1975年至1991年间获得博士学位的非裔美国人和拉丁裔妇女,发现比起其他机构,女子学院和那些专门服务于少数族裔的机构如黑人学院,能够培养出更多的高成就女性。[19]另一项研究控制了社会经济地位和SAT 分数,发现就读女子学院与高层次的自尊、自我控制、婚姻幸福、教育以及与教育相关联的职业成就有积极关联。[20]瑞尔丹在随后的分析中进一步发现,哪怕仅在女子学院就读一年,其经历也和毕业后的成就有显著相关。作者认为,这是因为女子学院在学校和课堂上消除了性别歧视与偏见,女生可以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本。[21]其他关注研究生学业的研究也发现,女子学院的毕业生遭受到的性别歧视较少,自信心较高,毕业后也有更多社会网络链接。[22]女子学院毕业生认为她们的学习环境比综合院校更积极。[23]不过,最近的研究没有再发现女子学院毕业生和男女混合校的女校友表现出巨大差异的情况,说明随着美国性别平等的普遍推进,女子院校的具体收益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降低。
尽管今天,女子学院和综合院校毕业女生的学业和职业成就相对过去而言,只有微不足道的差异,不过一系列最近的研究把关注点放在了女子学院学生的具体体验上,发现事实上单性别高等教育仍然在继续令女生受益,具体表现在促进学生的自信、参与感和个人抱负等方面。有研究发现,女生在女子学院更有可能完成学业,表现出很强的多元化倾向,关心社会变化,以及获得领导和学术技能。[24]达瑞尔·史密斯发现,女子学院的学生在学术项目和与教师及行政部门的接触方面,对学校有更高的评价,在宽容观念和文化意识的变化上也有较高的发展水平,她们也更有可能获得学位。[25]在随后的研究中,史密斯及其合作者发现,女子学院的学生在学术上更投入,更多地认同学校关注公民参与和多元文化主义;学校也更以学生为中心,这反过来又积极地影响到学生的学术参与和课外参与。女校学生对大学评价不甚积极的唯一方面是社交生活。[5]同样的,莱斯利·博纳尔发现,女校学生有更多的女性教授成为她们的导师,也更有可能担任领导职位。[26]
米京·金的一系列研究支持并扩大了上述的许多研究结果。金和奥法拉发现,女子学院通过给学生提供更多的组织参与机会和领导职位,对学生的学业能力与相关的工作技能产生诸多积极影响。[27]随后的研究中,金发现:女子学院的环境有着更为积极、利他的导向,支持女性研究和少数民族研究;在这里,学生的多元化取向也有所提高,对社会环境的影响更加强烈,这些原因部分解释了为什么女子学院产生的女性政治家和政策制定者不成比例地多于综合院校。[28]在第三项研究中,金还发现,女校学生更积极地参与校园示威、多元化观念项目和荣誉学术项目,而这三个变量与智力发展呈正相关。[29]吉莉安·金茨等研究者发布了相似的结果,他们发现,女校学生的参与度更高,学术挑战水平更高,更频繁地从事高阶思维活动,在协作学习和师生互动方面得分更高,无论是转学来的学生还是那些在女子学院完成四年学业的学生都是如此。此外,女子学院的学生认为自己的学校比男女同校的大学更能够支持多样性。[7]
进一步的研究表明,单性别高等教育对女生有额外的益处。瑟伯特指出,女子学院更擅长鼓励女性进入并且坚持在非传统的女性行业或是被男性主导的领域。[30]索尔尼克的发现加强了对前者的支持,那就是男女分校的女生更倾向于从女性主导的领域转向中性或男性主导的领域。[31]奥斯丁和肯特的研究也认为,女子学院的学生可能拥有更高的职业抱负。[32]还有多项研究发现,女子学院的学生更有可能获得实践领导技能的机会[33],或被选举进入学生办公室。[24]近来一些迹象表明,女子学院的环境使学生更容易接受非传统的性别身份和多样化的性取向[34],但关于这个主题的文章却很少。总体而言,对学生在女子学院的经历进行的研究发现,就读女子学院的优势是持续的,其中最重要的方面在于提高学术参与度,提高社交和学术自信心和领导能力,以及具有更强的多样性趋向。
研究表明,在中学和大学层面,男女生混合校教育实际上对男生更有好处,单性别教育则对女生有好处。[11]这可能是因为,在教室和校园中男性的缺席,可以让女性担任起传统上由男性占据的角色和职位。例如,肯拿大和普林格发现,男女混合课堂里的师生互动明显少于单性别的课堂。[35]霍尔和桑德勒认为,与男生相比,女生在课堂上受到关注和鼓励少得像是身处“寒冷的气候”中。[36]另一种在男女同校教育中可能的不利机制是刻板印象的威胁,比如在教室里或考试中,广泛存在的文化观念很有可能激活个人的焦虑感,对女生造成负面的压力。[37]在没有男生的情况下,女大学生有可能减轻以某种方式行事的压力,并且能够在不需要顾及异性评价的情况下进行雄心勃勃的学业活动。对此的理论表述是,校园中缺乏“浪漫文化”可以令年轻女生受益。[38]女子学院的环境消除了干扰和分心,让学生更关注学术。
单性别机构对女性发展造成积极影响的另一个因素,很可能是女子学院在历史上和今天都做到了“认真对待女生”这一极其简单的事实。[8]正如前文已述,大多数综合院校都是为了培养男生而成立的,女生往往在事后才被考虑到。与此相反,女子学院的创立则是以教育妇女为明确目标的。正如蒂德鲍尔和她的同事所说,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女子学院鼓励学生充分发挥潜能,参与各学科的学术交流,占据校园中所有重要职位,激发高远的志向,而不是被传统的性别角色所束缚。[8]莱斯利·博纳尔呼应了这样的观点,认为女性在单性环境中被鼓励去填补传统上男性主导的角色,这有助于她们发展认知和行为,毕业后反过来帮助她们经营好自己的生活。[11]
单性别教育影响的另一个方面,就是女子学院传统上有更多的女教师和女性管理人员。今天的女校仍然坚持这种模式,大多数女子院校雇用的女性教师达到50%以上,女性管理者的比例就更高了。不过近几十年来,女子院校和综合大学在这方面的差距有所下降,许多男女混合校中两性教师的比例相当。榜样理论发源于蒂德鲍尔的研究,部分也来自蒂德鲍尔本人的经历,她把自己的成功归功于她在曼荷莲学院读书时的女导师,也有其他研究支持这个理论。[39]然而,问题仍然在于女学生的榜样是否必须是女性?[40]例如,莱斯利·博纳尔发现,女生认为男性和女性教师或其他成年人都可以作为榜样,她提出女子学院的优势或许不完全在于明显居多的女性榜样,而是女生不必与男同学竞争教师或导师的指导帮助。[11]这一假设得到了最近一项双盲研究的支持。研究者随机地将署有男生或女生名字的相同简历发送给科学领域的教授,要求从中推荐学生导师或研究助理。无论男性还是女性教授,都更倾向于选择男性申请者作为助理或导师,并建议给男性申请者更高的起薪,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虚构的简历除了性别以外一模一样。[41]女子院校则很可能不存在这种无意识偏见,因为所有潜在学生都是女性,这意味着女性可能有更多的机会获得指导经验,并发展职业抱负,尤其是在STEM(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这样的女生代表性显著偏低的领域。
女子学院的其他潜在优势,还包括女生在校园里和毕业后获得大型校友网络的支持[8],其中的具体帮助非常重要,比如在大学期间获得职业生涯规划的实习机会,以及在毕业后获得工作机会、建议和指导,等等。女子学院经常称赞它们的校友网络,这一点对学生有极大的吸引力。最终,可能是这些更直接的优势和上文讨论的研究观点对女子学院学生构成复合型的影响,解答了单性别高等教育与女性成才的关系。
作为女性接受高等教育起点的女子学院模式,从美国发端,其影响很快遍及全世界。尽管经济形态和政治格局的现代性过程在不同国家发展步伐不一,但是女性以接受高等教育为契机,逐渐从家庭领域走入社会领域,在公共生活舞台上释放才智的过程却惊人的一致。许多国家都经历了先出现女子院校、再实现高校大规模地接收女学生的高等教育性别平等化历程。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赵叶珠教授对历史上女性高等教育进行了系统研究,指出女性高等教育产生的标志就是女子学院的出现。欧洲的学院在1850年前是拒收妇女的,有资料认为,瑞士苏黎世学院是欧洲第一所向妇女提供学院水平课程的教育机构,时间始于1867年;也有资料认为,1861年创立的英国格敦学院是欧洲第一所女子高等教育机构;还有资料显示,1859年圣彼得堡学院首次向女性开放,接受旁听生;基辅学院和哈尔克夫学院也开始允许女生旁听,当时有100 多位女旁听生。尽管文献资料中对于第一所欧洲女子高等教育机构的确认并未达成一致意见,但可以肯定的是,欧洲女子高等教育机构的建立在19世纪60年代左右,晚于美国二三十年。日本女子高等教育产生于19世纪90年代初,具体可以1890年女子部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中分离出来独立为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为起始,距今有120 余年的历史。中国女子高等教育历史的标志性事件则为1905年在北京贝满女子中学基础上创办的华北协和女子大学,这是中国教育史上第一所独立设置的女子本科院校;而1915年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成立,则成为第一所具有完全大学水准的女子学院。[42]27从性别视角比较,比起1636年美国第一所学院哈佛学院建校,美国女子高等教育的产生晚了200年之久;日本女子高等教育机构的诞生比日本第一所具有近代学院性质、建于1855年的洋学所,要晚35年;中国女子高等教育的诞生比1862年中国具有近代教育性质的同文馆的成立时间也晚了近半个世纪。[43]50、185
20世纪60年代,美国女子学院曾达到300多所,而现在的女子学院仅剩50 多所,并且仅存的女子学院中还有部分学院面临着关闭、合并和转化为合校教育机构的危险。日本女子教育从明治时期开始,经过不断的发展完善日趋成熟,现已在世界居于领先地位,特别是公立、私立、短期女子学院等数量多、种类多。另外,许多日本的女子学院不仅设置学院科目,还设置了研究生院及博士科目,办学层次水平也相对较高。[44]韩国也有着相当丰富的女子高等教育历史,从早期提供初级教育的女子学堂,发展到现代级别更高、综合实力更强的女子大学,后者的特点是在教育年限上延长了女性受教育的时间,在教学内容、学科建设、专业体系和教学课程上也从广度和深度方面不断延伸,并设置了硕士和博士教育。2012年韩国全国169 所大学中有14 所女子大学,著名的梨花女子大学是建校最早(1886年)和最大的私立女子大学。[45]107-110
相形之下,中国当下的女子院校状况则显得薄弱。女子院校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经院校调整,均合并到男女同校的院校。在高校系统中,几十年内不存在单一性别的女子学院。我国目前的女子高等教育机构,包括独立设置女子高校和大学内设女子学院在内,全国只有十余所,其中独立设置的本科层次女子学院仅有中华女子学院、湖南女子学院和山东女子学院三所,其办学历史都不长,办学水平也有待提升。[42][46]与之相应,无论是在高等教育学界,还是在女性和性别研究领域,我国的女子高等教育研究都十分边缘,中文研究资料还相当有限。经笔者搜索,出版于2007年的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赵叶珠教授的《美日中三国女子高等教育比较研究》[43],已是本领域最早的专著。继2008年出版的《中国妇女教育发展报告No.1(1978—2008)》首次系统反映我国女性受教育状况、展示改革开放以来妇女教育发展成就之后[47],2012年出版的《中国妇女教育发展报告No.2——女子院校发展研究》作为国内第一部系统研究女子院校发展状况的著作,全面梳理了女子高等教育发展的现状和问题。[42]2014年,由中国传媒大学承担的教育部重大委托项目“完善中国现代大学制度视域中世界女子高等教育及大学女校长群体研究”课题,出版了一系列迄今所见最为系统和全面的研究成果,其中的《美国女子大学》《美国五姐妹女子学院院长》,都是国内对美国女子高等教育的开创性研究,这些成果也对本研究的展开提供了非常大的启发。然而受制于国内研究资料的有限和研究基础的不足,现有的中文研究成果还处于引入和介绍的阶段,深入思考与探索性的工作尚未建立起来,研究发现趋于表面化的解说,对女子高等教育成功精髓的考察及主题性和专业性的辨析,与国际学界相比仍然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从教育规律来看,学生在女子高校受教育,未必会与在男女混合的高等教育机构受教育存在根本性的差别。但是,通过研究美国女子学院,从中发现其有别于综合高校办学方式的差异,对女校培养女性人才和发展女性领导力遥遥领先于综合大学的建树追根溯源,提炼教育理念及管理和实施层面所涉及的因素,却可以启发教育工作者和研究者更有效地为所有学生,不论男性还是女性,提供一个积极成长、积极成才、积极发展领导力的学习环境。这不仅能够为女性领导力的生成和社会支持提供参考借鉴,更大的意义在于发掘规律性和领先性的领导力开发机制,为我国的大学培育新时代具备领导力内核的优秀人才有所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