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妮
农村精英一直在村社管理中占据重要的地位,是资源交换和权力结构的核心人物。农村女性中的精英在乡村振兴和发展中,在农村社区的建设和治理中,以及在村落日常生活和文化建设中,对协调农村社会关系、规范社会行为、解决农村文化机制下的社会问题、促进社会公平公正发展、保持农村稳定,推动农村社区的经济发展等都发挥着重要作用。特别是近些年来,城镇化快速扩张引起的产业结构调整以及农村土地流转及劳动力转移中,农村的社会价值观出现多元化态势,性别观念和性别刻板印象不断受到经济与文化的挑战,女性参与农村政治及事务管理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但是在实际的村级事务村落管理中,女性仍然是参与较多,决策或管理则比较少。这种现象的出现以及原因分析也是社会治理与性别身份研究者关注的议题之一。
以往针对妇女参与村级治理的研究,多是就其现状、阻碍和制约因素以及女性参政意识等的研究,主要观点有以下几种:一是政策论,即评估现有的法律政策措施,认为其原则性强,缺乏可操作性,刚性和执行力度不够;二是素质论,认为农村妇女对法律政策及相关村社管理知识欠缺,参与村级治理的能力较弱;三是家庭论,认为传统的社会性别分工使得农村妇女家庭负担重,同时认为妇女不适合参与村级事务,这些都会影响农村妇女的参与;四是结构论,认为农村现有的以男性为主导的权力结构使得妇女参政的通道非常狭窄,出现妇女参政机会有限、参政职位性别化[1]7等现象。
这些研究的对象主要集中在还未参政或正在争取参政的女性身上,对已经参政的女性群体研究较少。本文主要关注已经走上参政之路的女性,分析是什么力量和资源推动和促使她们成功参政。当然,精准的政策推动是首要的,也是最有效的。但是,其中最难撼动的是性别权力结构,而性别权力结构在农村妇女的日常生活实践中是分解的,也是无处不在的。家庭或家族则是这种性别权力结构施展的重要场域。以往的研究更关注女性参政与村落的关系,而本文更多关注女性参政与家庭的关系。
本文研究的主要问题是:对于农村妇女来说,家庭是她们参与村级事务的阻力还是推力?她们拥有哪些家庭资源?在这些家庭资源的享有和利用中,性别身份起了什么作用?妇女的参政过程是家庭资源配置的结果还是性别资源配置的结果?本研究运用质性研究的方法,以陕西省H 县实施的“推动农村妇女参与基层治理”项目资料①陕西省妇女理论婚姻家庭研究会自2004年起在陕西省H 县实施了“推动农村妇女参与基层治理”项目。该项目分三期实施。为了深入研究和评估该项目对推动妇女参与村级管理的影响以及参政方式的性别差异,陕西省妇女研究会于2013年启动了研究评估项目,选择26 位女村干部进行深入访谈。笔者作为项目参与者之一,共参与深入访谈了10 位女村干部。本文所用口述资料来自笔者参与访谈的资料,特此对项目组及接受访谈的女村干部表达诚挚谢意。为基础,在26 位女村干部中选择笔者参与访谈的3 位女村干部为个案,对女性参政中性别与家庭资源配置之间的博弈过程进行描述,为不同类型女性参政的机会分析和政策建议提供参考。
笔者曾撰文讨论过家庭资源的概念,将家庭资源定义为广义的家庭资源,“既涵盖亲属关系网络资源,又包括在家庭场域获取的教育资源、经济资源、时间资源、关系和机会资源;既有客观的资源,也有主观的性格、能力、观念、意识等。”[2]276本文继续沿用此概念,将教育资源、健康资源、社会关系资源归为人本资源,将机会资源倾向于归入制度资源。
与男性不同的是,女性是在娘家—婆家的姻亲关系中获取资源。因此,本文的家庭资源研究既包括女性在婆家获取的各类资源,如经济、社会关系和机会资源等,又包括女性在娘家获取的各类资源,如教育、健康以及主观的能力资源等。资源的获得途径除了先赋和自致之外,个体行动者可以通过直接或间接的社会关系交换获取资源。因此女性获取资源的方式既有客观的直觉式接受,又有主观的学习型接受。
在接受访谈的26 位女村干部中,她们有一定的同质性,如上任道路的艰难,上任后的积极主动、不怕苦不怕累、一心为集体的事业辛劳,以及面临相同的争取项目资金的压力。同时她们又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她们的参政道路曲折又励志,家庭故事各有各的精彩。本文所选择的3个个案,在家庭支持系统和资源占有方面具有不同的特点,在家庭资源与个人能动性的互动实践中也各成模式。
(1)个案1:优势累积型
Z 是CH 村的村主任。CH 村位于县城西北20公里处山脚下,是历史上的贫困村。在妇联的推动下,Z 自2005年上任后,至今一直连任。Z 出生于1958年,娘家在本村,父亲曾是本村多年的村干部,母亲在家务农。她初中毕业后因各种原因未能如愿上高中,最后选择上了卫生技校。Z 自卫校毕业后在本村开诊所,一直兼任村妇女主任、计生专干28年,翻山越岭,为群众看病治病,曾接生1000 多次。她还是一位多才多艺、用心工作的女性。她的丈夫曾在部队当兵,转业后回本地工作,有稳定收入。家庭和睦,伺候公公多年,两个女儿已成家立业。
从娘家和婆家的家庭资源来看,由于父亲多年的村干部经历,Z 的娘家曾经享有一定的政治资源和社会资源。Z 嫁入本村,比其他外村嫁入的媳妇缩短了政治资本的积累期。在经济方面,丈夫曾经在外工作,有稳定收入,家庭经济状况良好。可以说,Z 属于典型的“娘家在本村+丈夫挣工资+ 家庭有背景(村干部)+ 群众基础好”的优势资源累积型个案。
(2)个案2:资源均衡型
Y 是一个小山村的村主任和书记。她从小娘家穷,是家里的老大,因为母亲常年有病,为了照顾半身不遂的奶奶和三个年幼的弟弟,父亲坚持让Y 初二辍学在家帮忙照料。父亲曾经是农业社时期的村干部。母亲是村里的热心人士。婆家弟兄四个,丈夫在外地开车。丈夫曾任过村干部,后来因在村里干事影响家庭收入,不得不再次外出打工。丈夫在任时期,为村里基础设施的投入留下了欠款。村里少有人愿意接替其村干部职务。她自2005年上任后,一直连任。
Y 的家庭给了她相应的政治资源,包括父亲和丈夫都曾任过村干部,来自娘家和婆家的男性政治资源都有汇集。丈夫的开车技术也为家庭经济带来了比种地更高的收入。但是她的教育资源相对薄弱,多少会影响她在任期间报告材料工作的完成。同时,她面临村里经济基础薄弱和家里丈夫生病带来的双重经济压力。可以说,Y 是这些女村干部中资源相对均衡、又不突出的代表。
(3)个案3:经济突显型
L 是县城城郊村的村干部,也是26 位女村干部中第一位毛遂自荐者。在她小的时候,家里事务由爷爷掌管,父亲在外工作,母亲是家庭主妇。爷爷很欣赏她,给了她很多锻炼的机会。L 初中毕业后,与哥哥一起做布匹生意。1988年L 嫁到D村后,与丈夫先后摆过菜摊、卖过百货、经营过工程机械,家庭经济在村里领先。2005年县妇联大力宣传推动妇女参政,L 决定参选,毛遂自荐,到村里挨家挨户做自我介绍,于2005年民主选举上任后,一直连任。
L 是一位有主见、敢闯敢干、颇有战略思维和经济头脑的女性。她从结婚到上任前,其经济实力在村里也是有目共睹的。可以说,L 在娘家并没有很强的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教育资源也不丰富,她只接受了初等教育。但她通过良好的健康资源和进取心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和机会资源,这样的机会让她练就了很强的处事能力和高远的眼光。她在夫家的经济致富能力也为其参政夯实了基础。有学者对基层女村干部的抗逆力分析指出:“女村干部自信独立的认知风格是其抗逆过程中的保护机制。”[3]61L 就是在其自信独立中抵制传统的性别歧视并树立榜样的。
(1)政治资源:家有村干部
家有村干部的政治资源对女性参政的优势在以往的研究中也有讨论。有学者提出,参政的农村妇女中其家庭背景有一些共性:“一是自己的父母当过村干部或仍然是村干部;二是丈夫或丈夫的家庭成员中有当干部的。”[1]10在我们访谈的女村干部中,这一共性依然存在。在26 位女村干部中,有15 位是娘家有人当过干部或在其他部门工作过,占58%,其中有8 位是父亲当过村干部,有1 位其母亲当过村妇女主任,有6 位是父亲或兄弟在外当干部或经理。上述3 个个案中,也有2 位是父亲曾当过村干部,有1 位是丈夫曾当过村干部。有学者指出:“依靠亲属关系进入管理层则是女性的另一种‘分享性参与’路线——分享男性亲属的权力资源。这种分享机制对妇女通向管理层有特殊的意义。”[4]23但是在H 县,能够分享男性亲属权力资源的女村干部并不多见,那么这些家庭的政治资源如何转化为女性自身的参政资源呢?
首先,家有村干部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为她们提供了熟悉的参政场景。家里有村干部的家人会对管理村务的工作方式比较熟悉,有接触管理的机会和经验。在农村,当家中有人当村干部时,村务处理的场所常常会搬进家庭,公领域的事务往往会在家庭这样的半公共化地域开展,所以村民会到家里来询问或办事,村领导也会到家里来商量事,这些都会对村干部的家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也会让他们对村务管理事务产生熟悉的感觉。Z 的父亲曾是多年的村干部,Z 回忆自己从小就喜欢跟着父亲参加村里的会议,旁听村级事务。Y 的丈夫任村干部期间,Y 经常帮忙招待来家办公的领导或群众,这一点被领导们看在眼里。当她被推选的时候,乡镇的领导就提道:“意思说你的人气,说话啥,对人对事,对工作还热情,对掌柜的工作支持,热情,镇上的同志也都来哩,在家里吃饭啥,你这人还可以。”
其次,家有村干部的政治素养为女村干部奠定了参政基础。Y 谈起父亲曾担任过农业社时期的村干部,她对父亲的廉洁办事印象深刻,所以她认为当干部最重要的是廉洁。Z 的父亲也是多年的村干部,虽然父亲当年的蒙冤事情曾让家人受到一些不公平的待遇,但她并未放弃参政,并且对父亲的精神和品质更加敬佩。Z 在自己的参政管理期间,更加注意公平公正,甚至让自己的亲戚朋友为村民做正能量的榜样。
以往的研究发现,在农村妇女的参政路径中,亲属关系特别是配偶或配偶的亲属关系十分重要。“强关系(亲属关系)使女性提高了对政治社会资本的获取水平,因此,一些依靠配偶与配偶的亲属的女性,可以获取更好的政治社会资本。”[5]123从以上可以看出,政治资源的获取并不是直接依靠原有的政治集团资源,而是一种习得。在这里,娘家的各种资源是不可忽视的,相反这几个个案中鲜见依靠配偶的亲属关系资源。这一点不同于男性的参政路径。在男性的参政路径中,家庭或家族的政治集团势力会直接体现在投票选举的过程中,而女性的参政路径主要来自家有村干部的影响,更多是能力的体现或精神的支持,而非直接的权力资源。
(2)经济资源:丈夫挣工资
美国学者杜赞奇(Prasenjit Duara)曾在《文化、权力和国家》中指出,在农村的文化权力网络中,拥有财富是进入乡村领导层的关键。中国学者叶本乾在研究村庄权力结构时发现:“20世纪80年代实行的村民自治,村民可以自由选举村干部及中央政府通过‘三个代表’和吸纳私营企业主入党等政策,为经济能人进入农村社区公共权力领域提供了制度可能,势必就把乡村经济能人吸纳到基层公共权力领域,成为农村社区的领袖人物。”[6]50这一点在妇女参政方面也毫不例外。
在农村,如果家里有人在外挣工资或经商,那么家庭经济会相对稳定,且普遍高于在家务农的家庭收入。“家庭成员中有挣工资的人,意味着这个家庭经济条件好,那么在村中的地位相应要高。”[1]10这一点男性与女性的差异比较明显。对于男性村干部来说,其女主人挣工资或其他稳定收入的情况也有,但不多。并且在男性村干部的评价中,对其配偶人品的关注明显多于对其工作情况的关注。而对于女村干部来说,一般则是丈夫在外挣工资的比较普遍。汪力斌等人的研究发现,女村干部的家庭不仅比较稳定,经济上也相对富裕,而且在本村都是比较有社会关系和社会影响力的家庭。在选拔村干部时,这些家庭的女性会得到较多的关注,因而会有更多的参政机会。[7]124
随着城镇化和农村经济的发展,妇女在家庭经营方面的作用越来越显著。经济女能人不断涌现,进入村级管理的女性候选人也逐渐进入村民的视野。在H 县的26 位女村干部中,有17 位女村干部的家庭经济相对富裕,其中有11 位是丈夫在外有正式工作,收入稳定,有6 位是丈夫经商或有手艺,有一定的经济能力。当然,这并不是说家庭经济实力能够直接帮助女性参政,而是这样的家庭能突显其致富能力。这一点也是获得民众信任的基础,特别是女主人在家庭经济方面的贡献。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丈夫挣工资,给女性带来的不仅是经济收入的稳定,而且对女性能动性的发挥起到了推动作用。在外工作的人,特别是男性普遍接触的人多面广,对社会的了解和关注比较多,在夫妻之间的交流和对家庭事务的决策、村落事务的评价中都会带给女性一些间接的社会知识或观点。更重要的是,由于男性在外工作而在农村事务中的缺席,使得女性参与村里事务的机会增多,对村级事务的了解也增多,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女性表现自己、展示自己的机会。
(3)性别资源:嫁入本村
以往关于妇女参政研究中提到的家庭,多指婚后的夫家家庭,而来自家庭或家族的支持也多是夫家家族的势力集团。以男性为中心,受传统的“男娶女嫁”和“村外婚”的习俗影响,大多数妇女结婚后离开娘家所在村庄。这意味着妇女原先在娘家积累起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网络效用减弱,必须在婆家重新建立新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网络,也使得妇女在竞选中的社会资源有限。“婚姻迁徙对妇女政治参与的持续积累极其不利。女性在婆家的半熟人社会里,需要被认同和被接受的时间相比男性要长一些。”[1]9因此,进入村级治理决策层的女性中,“离家不离村”“离村不离乡”的情况比较多,即有效利用娘家在本村的资源。加拿大学者宝森在云南禄村的研究也发现,女村干部拥有地缘和血缘资源,都是嫁给同村的男人,“在当地行使政治权力的少数妇女很像在政治上活跃的男性,她们的周围都是其亲属和自孩提时代就熟悉的人们。”[8]390因此嫁入本村的姑娘在当选女村干部时有一种区域认同的优势。这也是将女性从参政的性别限制中解脱出来的一种策略,增加了女性当选的可能性。在我们访谈的26 位女村干部中,有10 位是嫁入本村,占38%。
但是,娘家在本村并不是必备的条件。我们访谈的另外16 位妇女干部,娘家不在本村,夫家也没有人当过村干部。L 的毛遂自荐就是对这一现象的现身说法。在她决定竞选村干部的时候,首先要突破自己“陌生化”或“局外人”的设限。于是她到村里的200 多家各家各户去做自我介绍。她不仅要介绍自己的姓名,而且要介绍自己的家族身份,即她是“谁家的媳妇”。这种介绍方式就是将自己纳入村落文化圈认同范畴的策略。
能动性不是单一的主观因素。“能动性和能力是相辅相成的。具有主观能动性,就会有意培养自己的能力,并激发能力,而能力的培养反过来又强化了能动性的发挥。”[9]49这里的能动性不仅仅是积极热心的态度,更是主动发挥的能力和策略,包括建立社会关系网络的能力,增强和提升自我在文化理论、政策知识、人际关系处理中的能力,参与公共事务的能力,如担任妇女主任和会计、计生专干等职务,或提供信息、贡献自己的智慧等。能动性策略与村民生活密切相关,也最能体现女村干部的群众基础和社区认同度。
(1)知识技术资源的转化
从个人情况看,在上任的26 位女村干部中,大部分是以前在外工作或经商,后来当过村妇女主任兼计生专干或村会计,然后再竞选上任村干部,这是女村干部上任的基本路径。杜赞奇曾对华北乡村的“保护人”角色研究指出:“作为一个保护人,除富有之外,他必须担当起下列某种社会责任:像乡村郎中那样治病救人、像村中宗教活动捐款、调节争端、介绍村民与外界经济和政治中心联系等。”[10]128在上任的这几位女村干部中,她们都承担了类似的社会责任。在能动性方面,Z 文化程度高,有专业技术,而且艺术创作能力很强,诗歌、散文、三句半、小戏等编创,样样拿手。28年来,Z 给村民看病接生等,与村民广泛接触,建立了良好的群众基础。她的努力与付出将文化或技术资源转化为参政资源。
“在当妇女主任和计生专干的时候,绝对是一碗水端平,反正你这人,要叫群众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我管计划生育,我是医生,那些人也信我,说我是服务一条龙。咱就给人家负责到底。再说咱接生多少年,临村,从来没挣过人家一分钱,你吃药,接生、拾娃,咱没收过一分钱,有的人就给二尺红布,咱农村人,二尺红布,一双袜子,就把你打发了。那时候,我两个娃还小,把娃一天背上,一弄就是几天。群众基础是慢慢来的。”
(2)经济资源的转化
杜赞奇在分析20世纪初的村落文化时发现,当时的村庄领袖们的垫资行为也是一种文化权力网络构建的现实。“另一不言自喻的职责是为政府或军队的临时摊派先代垫款项,因为村民手中常无现钱,这是往往由富人充当村长的原因之一。”[10]115在访谈的26 位女村干部中,有一半多妇女有为村里铺路或通水通电垫资的行为。上述3个个案,都有为村里铺路或安装自来水而垫资的经历。例如,Z 为了村里铺路垫资,借用自己掌握家里经济大权的机会,将丈夫下岗后的3 万多元养老金挪用。
“为铺路,掌柜的在粮食系统下岗了,把掌柜的3万多都垫上,把我原来开诊所1 万多元进药的钱都垫上,当时虽刚上任,确实也胆大,那些人说,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把钱往进垫哩,到现在我还有钱在村上。上个月都垫了几千。机井坏了,你这说没钱,不修了,群众当时就没水吃,没办法,只得自己垫。”
女村干部们将家里的积蓄拿出,是为村里的集体事务提供资源,而不是为了换取个人的物质利益。这种资源交换不同于杜赞奇提出的为获取个人利益的“赢利型经纪人”角色,而是类似于20世纪20年代以前的村落“保护人”角色,保护民众的集体利益免受损害。
(3)外部其他资源的转化
农村妇女在村落发展或公共事务中主动发挥自身的决策能力、协调能力、组织能力和沟通能力,接受新知识,处理新问题,在处事中表现出很强的责任感,同时包括她们寻求外在资源支持、建立社会交往的策略和能力。农村妇女干部利用请教和咨询的方式征求村落精英的意见和建议,既学习了经验,又建立了关系,还利用娘家或婆家的社会关系,采取策略,解决问题,获得了村民的认同。
L 主任在任职过程中,得到了本村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教师的支持。“我从06年上来,我所有的资料,都是M 老师给我写着。我那边的资料还没有他这边的全。从我上任,选举开始,一直到现在。”除了整理材料之外,M 老师还是L 后面的精神支持和鼓励者。得到M 老师这样一位本村文化精英人物的支持,这不是家庭或家族的资源,而是来自L 的信任、尊重和崇拜。
“我刚开始对M 老师也不熟悉,后来当上了以后,我就过去找他。他是个退休老师。他原来就是给村写个什么东西呀,是有文化的人。通过这样,让他给我写一写,咱没有文化,应该崇拜那些。刚开始不是很了解,但是通过这么多年接触,那人比较公正一点,是比较正直的一个人。”
这类资源交换的能力和策略是精英群体们建立权力的一种方式,但是在以男性为主的权力格局中,女性往往被排斥在资源交换的范围之外。女性的资源要么不被重视,要么被无偿使用。当然也存在另一种情况,即女村干部在寻求外部资源时会遭到性别歧视或传统的性别偏见,会被人捕风捉影,甚至风言风语。L 通过外部资源的交换,不仅弥补了自身能力不足和家庭资源无法补充的内容,还打破了家族集团的界限,扩展了工作的领域和资本的范围。
从以上来看,这些参政的妇女或多或少都有家庭的影响,家庭资源在这里都是推力,并且这些资源往往会被内化为女性自身的能力。但是当这些家庭资源与性别因素相交织时,家庭资源的优势就不再突显。也就是说,不是因为这些女性有这样的家庭资源,她们才能上任,而是有复杂的博弈过程。性别因素或利或弊,不能一概而论。这里的性别资源配置,既包括家庭内部的夫妻性别配置,又包括村社内部的男性势力与女性势力的配置。
Z 有家庭资源的优势,但她的上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传统的观念和政治文化中,女性的性别身份是一个明显的弱势因素。村民对Z 的角色定位只是以前的计生专干或妇女主任的角色,而不是村里的“一把手”。
“但是有人就反对,就说咱村再不多,还七八百人哩,叫一个女的当一把手。有的人就说女的头发长,见识短,你把这交给放心不放心? 各种的就说出来……女人当选的这一天,就把你站到风口浪尖上了,人就看着你,关注的你的多,你好了,人说那女的还差不多,你要干得不好了,人说那女的到底不如男的。祖祖辈辈都是男的当,就是那样了,当好当坏就是那回事。”(Z 的访谈)
在竞争的过程中,性别因素成为一个制胜点。在个人能力与条件符合的前提下,通过对Z 施加性别压力,用女性的性别身份来阻碍她的参选。一是预设的工作压力,不信任、不认可她的能力;二是预设的参政胆识。在这里,前文所分析的女性家庭资源优势并没有显性出现,父亲的村干部身份也没有带来村里政治权力集团的优势,而家庭的经济资源、多年的计生专干和娘家在本村的婚姻优势都抵挡不住性别身份的压力。如果Z 因此而退选,那么性别偏见就会占上风,但Z 不服输的性格和对村民多年的感情,让她坚持参选,并以多于对手186 票的成绩当选。在这场性别与资源的较量中,个人的主观能动性起到了关键作用。
Y 的家庭虽然有政治资源的优势,但这一优势并没有直接转化为投票选举的选票或可能性。一是Y 的娘家父亲虽然当过村干部,但是Y 的夫家与娘家不是同一个村,因而这种政治资源的累积也不在同一个村;二是Y 的丈夫虽然担任过村干部,但资源没有优势,村落经济属于负债型的,其家庭经济也一度贫困。
“上面老来人,你像你来人,到那个商店,来人了,男人吗,烟、茶啥都吃,吃吃喝喝都要给人家,这实在不行,掌柜的看不行就走了,欠下人家那么多钱,人都不好意思到商店去,人家来人,他就说你到商店给咱取烟去,人在这,人不可能不去,我只能记个账啥。”
当面临村里换届,在妇女参政政策的推动下,Y 被推举为候选人。从上级部门来看,她的待人处事或在丈夫任职期间代理部分事务的能力得到了认可。而在村民看来,她是以“还债人”的角色或村干部妻子的身份参选的。在Y 的竞选过程中,她的竞争对手并无他人,就是她的丈夫。
“那时是我掌柜,他是村长么。有一部分人就说,你干啥哩么,还是让你掌柜的干。有的人意思说,你两口为了村里的人,确实做出了这么多的好事,人评价也很好。你给咱把那些烂账看能还上不。”
在村民们看来,村里的欠债与村干部有着直接关系。村民们将村里的欠债视同于村干部家的欠债,而村干部的妻子自然成为负债者。在其他人都不愿竞选村干部的时候,作为女性的村干部妻子不是权力的象征,而是经济承担者的角色。这一点与前面所提及的,将村落的公共事务置于家庭场所一样,当村落资源成为负数时,家庭资源就成了救火场。Y 的当选,不是村落的性别意识先进,也不是村民对妇女参政的支持,而是在家庭关系中性别身份被转化成政治资源,性别偏见依然存在。
如前所述,L 有家庭经济资源方面的优势,但这些经济资源不能转化为政治资源。L 上任的过程很有意思。L 的家庭经济在村里排列在前,换届时,村民们首先推选的是她丈夫,她丈夫在村里的人缘也比较好。而L 最初并没想过当村干部,只想好好经营生意,管好孩子。即使有人知道她在家里是主要决策者,但多年来男村干部的印象让村民没有想到她来当村干部。但是有人提议让L 当村干部。提议者并不是别人,而是竞争对手。对手担心自己竞争不过L 的丈夫,正好有妇联宣传妇女参政的契机,因此提议L 为候选人,并找人来说服L,认为这样自己作为男性就能竞争过L 了。
“第一个人来提议让我当的人就是后来跟我竞选的那个人。他后来叫好多人过来给我做工作,叫我上,我当时不考虑上,因为我生意那么好,我当时把生意停了,我都不可能上,当时就是这样。来一拨人给我说,再来一拨人给我说,就这样说,叫我上。开始是鼓动的,后来的就不是鼓动的了,后面的人都是叫我上的,真正叫我上的,就是了解我的人。”
在村落的文化圈中,首先是L 家的致富能力让村民锁定L 家,认为其担任村干部能带领大家致富,其次是在传统的男性村干部的惯性思维下,L 被当作候选人提出,显然是作为性别弱势的群体而提名的。这个过程是农村政权参与过程中权力资源与性别交互的结果。当家庭资源由经济资源转化为政治资源的过程中,家庭首先被作为一个参政单元。但在这个单元内部,基于对性别的假设,在“女性参政不如男性”和“外来媳妇参政不如本地男性”这样的惯性认识之下,男性成为首要的参政潜在者。因此竞争对手选择逆向思维,意欲制弱取胜,结果却事与愿违。
在家庭内部,L 的上任是家庭经济利益最大化的策略结果。当时,L 的丈夫经营工程车辆,是家庭经济的支柱。如果L 的丈夫当选,就会影响家庭的经济收入,L 当选则不影响家庭的经济收入。L 是位很有经济能力的女性,但女性承担的家庭照料者角色在她身上也不例外。村落权力势力和家庭经济决策的过程,都是性别身份与这些资源的复杂博弈。可以说,L 的当选,是女性的性别身份和角色给了她机会,而她的胆识与能力最终获得了选票。
家庭资源是女性参政的基础资源。男女两性参与村级治理的路径不同,在享有和利用家庭资源方面也有异质性特征。家庭政治资源是农村妇女参政的权力资源,更是文化资源。“家有村干部”为女性提供了更多的知识和场景,是其能动性发挥的基础。对男性来说,家庭政治资源很容易转化为权力资源。但对女性来说,家庭政治资源更多是文化资源,是女性参政知识的获取来源;嫁入本村作为政治资源的社会关系延伸,缩短了女性参与政权的资本积累期,也是将女性从参政的性别限制中解脱出来的一种策略,增加了女性当选的可能性。而家庭经济资源是妇女参政的基础,这一点与男性参政类似。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模式和传统性别观念,使女性在家庭经济中的作用容易忽略,女性的经济才能不容易显现。相较而言,男性的经济资源更容易外显,而女性的经济资源往往是在男性缺席的情况下才更加凸显。
妇女参政的过程是性别因素与家庭资源复杂博弈的过程。在不同的社区文化中,女性的性别身份有压制家庭资源的情况,也有将家庭资源转化为政治资源的情况,女性的能动性是资源转化的催化剂。能动性策略也是女性自我赋权的过程。只有打破传统的“以男性为主的取向”,转向“能力取向”,才有助于妇女获得更多的机会,同时有助于村落文化中的性别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