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经验到话语:语义、语法和语用的认知统一解释

2019-01-06 02:14钱坤
现代语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认知语言学

钱坤

摘  要: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并不是镜像似地反映现实,从外部经验到话语生成要受认知方式的调节。这种调节在语义、语法、语用各层面都可用“AS认知方式”进行进一步分析:一方面它表现为舞台模型、原型范畴、语法隐喻等不同形式,另一方面它又可按照雙域整合认知作出统一解释。这就澄清了“语言首先象似于人类认知方式”这一命题的内涵,同时也证实了“AS认知方式”确实是人类最根本的元认知方式。

关键词:认知语言学;认知隐喻;概念整合;双域整合认知;AS认知方式

一、引言

语言学研究有两大取向,一是把语言看作人际交往的工具,通过语言探究人的社会属性,这是社会语言学;二是认为语言最基本的性质是基于心智,通过语言探究人的大脑的运作机制,这促生了认知语言学。当代认知语言学以心智哲学为基础,关注的是非言语过程的表象(imagen)如何被表征为言语过程的语象(logogen)[1](P53),提出了诸如“意向性”“心物随附性”等概念来解释上述过程。概括言之,语言并不是镜像似地反映现实,而是受人的认知调节,“现实——认知——语言”这一人本性原理已经得到了认知语言学界的广泛接受[2](P524)。

在“现实——认知——语言”公式中,“现实”和“认知”的内涵都相对确定,前者指人类生活的物理世界,后者指人类的心智能力,而“语言”具体指什么?经过人的认知调节生成的是概念,还是句法表达,抑或在具体语境中说出来的话语(utterance)?语义、句法、语用三个层面的“语言”及其互动都受人类认知调节吗?如果是,这种调节有没有统一的解释?这正是本文写作的缘起和将要回答的问题。

王寅曾提出,将“AS认知方式”作为语言各层面的统一分析模式,并指出,它具有元认知功能,可以解释范畴化、概念化、隐喻、概念整合等认知方式[3](P450)。所谓“AS认知方式”,是人类先民在生活体验的基础上,运用AS之类的概念和词语对世间事物进行两两比拟,将一个概念域描写得类似于另一个概念域,以便于理解和体验。它常常采用“B AS A”的公式,即通过概念A来理解和体验概念B。本文接受这一观点,但在具体层面上加以细化,同时,结合前人的研究成果,提出以下假设:

以现实为基础、受认知调节的“语言”包括语义、句法和语用三个层面,每个层面的调节过程都可以用“AS认知方式”加以概括性地解释,具体来说:

在由现实事件生成概念时,认知主体要完成从感觉到感受[4](P2)、从物理属性到心理属性[5](P207)、从原初意识到反思意识[6](P98)、从现实事件到用例事件[7](P66)等任务,以形成句子雏形,我们称之为“命题”,这一过程可以用隐喻的整合观[8](P53)作出解释;

在由命题生成句子(句法表达式)时,认知主体要选择具体的词项,安排句子的语序,决定凸显/省略某些成分。这种由意义到形式、从上而下的生成过程,可以由语法隐喻[9](P342)作出解释;

在由句子生成话语,即句子进入语境时,认知主体要根据语境和交际目的对句子进行意向性操作[10](P1),使生成的话语获得含义,这可以由概念整合理论和含义的普遍性[11](P21)作出解释。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由于认知的无意识性[12](P9),上述三个阶段并没有明显地先后之分。如果我们以“说出话语”为最终阶段,那么,说话人此前并非有意识地在大脑中先生成命题再生成句子。例如:

B的话语来源于“牛排被狗吃了,狗吃了牛排很开心”这一现实事件,在从这个现实到“the dog looks happy”这一话语的过程中,B凸显“狗开心”这一现实事件,使之进入反思意识、成为用例事件的操作,这既生成了命题,也同时决定了将生成什么样的句子(生成的句子中不会再有表示“牛排”的词项)和话语(“The dog looks happy” 和“It was eaten by the dog”的会话含义显然不同)。我们之所以把话语的生成摆在命题和句子之后,只是为了便于分析。

二、生成命题——隐喻的整合观

什么是“命题”?我们这里借用Langacker提到过的一个定义:“说话人在特定的环境为特定的目的而组装起来的象征性表达式。” [7](P66)所谓“象征性表达式”,即说话人从他通过感官感觉到的现实中,选择一些他认为有代表性的、典型的意象,并结合自身的“回忆、联想和想象”[6](P95)所得到的感受。这样的命题如何生成?徐盛桓提出从事件到用例事件的“涌现”(emergency)说,指出原初意识意象“在当下与过去一切社会、文化、个人和偶然等环境的影响下”,经过一系列格式塔转化,得到具有创新性的反思意识意象[13](P141)。命题就是这样的涌现事物,具有随附性、不可逆性等涌现属性。

“涌现说”让我们想到隐喻的整合观。概念整合理论是Fauconnier和Turner等人在心智空间理论基础上提出的一种认知方式,它有两个输入空间和一个类属空间,前者在后者的统摄下,部分空间成员被选出、匹配和投射到融合空间,在这一融合过程中,常常会出现一些原来两个输入空间都没有的概念成分,即“层创结构”(emergent structure)[8](P18-37)。我们认为,这里的“层创结构”与徐盛桓所说的“涌现事物”并无本质区别。这里的两个输入空间分别是现实世界和认识主体的回忆、联想和想象,类属空间是人类共有的感官、感知能力和认知能力,而融合空间则是生成的命题。如:对“张三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字”这一现实事件,认知主体运用自己的感知觉(类属空间),从这一现实事件(输入空间1)和自己的回忆、联想和想象(输入空间2)提取部分成分,生成认知主体所感受到的用例事件,可能是“张三的粉笔字写得很漂亮”(输入空间2包括认知主体关注粉笔字的经验),也可能是“张三用的这种粉笔写起来很流畅”(输入空间2包括认知主体作为粉笔厂家代表的经验),当然也可能是最一般的“张三正在做的事是写粉笔字”(输入空间2包括认知主体在感觉这一事件前被问及“张三在干什么”的经验,即处于这样的语境中)。

这里,Langacker的“舞台模型”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融合空间的生成。他认为,一个现实事件就好比是舞台,舞台上的演员就是现实事件中出现的人和物,哪些人、物能成为用例事件进入命题取决于舞台上的聚光灯打向谁。被聚光灯聚焦的人、物是射体和界标,而聚光灯之外的部分则是基底[14](P280-284)。某个人、物要想成为射体或界标,首先它要存在于舞台上(输入空间1),其次要被聚光灯——即认知主体的经验(输入空间2)所照射。由此可见,同样的舞台布置在不同的聚光灯下所得到的舞台效果当然是不同的,同一个人在舞台上有没有被聚焦效果也是不同的,这就解释了“层创结构”的“层创意义”是如何产生的。比如同样是看到东风吹拂柳絮,林黛玉投射的“聚光灯”是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世,因而得出的“舞台效果”是“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薛宝钗投射的“聚光灯”则是“富家千金,金玉良缘”的经验,得出的“舞台效果”就成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在这里,现实事件中的柳絮相同,而经过薛、林二人的反思意识进入用例事件的柳絮则分别是“随风漂泊的柳絮”和“平步青云的柳絮”,已经具备了不同的层创意义。

概念整合观作为对隐喻的一种解释,比传统的映射观解释力更强。如上例中的“柳絮”就没有明确的始源域,而在“张三写字”这一现实事件被认知主体感受为用例事件的过程中,映射观更无法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但我们不能因此说从“张三写字”這一现实事件到诸如“张三的粉笔字写得很漂亮”等命题的过程与隐喻毫无关系,因为“隐喻的实质是用一类事物理解和体验另一类事物”[15](P5)。可以说,认知主体是基于通过“张三粉笔字写得漂亮”来理解和体验“张三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字”这一现实事件的。用“AS认知方式”解释,两个输入空间分别是A和A,融合空间是B[3](P471),认知主体把B与A加以比较,使现实事件成为用例事件,生成命题。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心智哲学中常提到的“心物随附性”。这个概念一直以来被用来解释物理属性与心理属性之间的关系,或者是人的身心关系。Davidson认为,心智既与身体有某种因果关系,又因为人具有自由意志而不完全从属于身体[5](P210)。在我们当前的讨论中,命题固然依附于现实,但也应注意命题是由现实事件和认知主体的经验这两个输入空间共同整合而成的,因此,它对于认知主体的经验应该也具有“心物随附性”。

三、生成句子——语法隐喻

有了命题,就有了用例事件中的前语言形态——认知主体在大脑中形成的关于用例事件的意象,这种意象可以用述谓结构表达出来:

这里的“V”是命题中的谓词,“N”是论元,“Adv”是时间、地点、方式等修饰性成分。需要注意的是,命题的述谓结构表达式是一种层创结构,不同于现实事件的述谓结构表达。如上文“张三写字”的例子,如果认知主体经过概念整合后,得到的命题是“这种粉笔写起来很流畅”,那么,它的述谓结构应是:

V(写)[N1工具(粉笔)](方式Manner流畅地)

这样一个由现实事件和认知主体的经验整合而成的象征性表达需要“语码化”,才能生成句子。比如上例就可以生成下列句子:

我们认为,这些由同一命题生成的不同句子,可以看作是语法隐喻:例(2)是一致式,例(3)与例(4)是隐喻式。从例(2)到例(3)、例(4)具有“相同的所指,不同的能指”,认知主体选择不同的表达形式是为了适应不同的语境,创造不同的意义潜势[16](Pxi-xxiv),这符合功能语言学“选择就是意义”的观念。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来看,我们还可以把命题看作原型范畴的中心成员,而所有生成的句子都看作边缘成员,一致式离中心成员的距离比隐喻式离中心成员的距离要近。用“AS认知方式”来解释就是:认知主体由中心成员A出发来识别边缘成员B,各个边缘成员即同一命题的不同句法表达之间是一个隐喻程度递变的连续体,隐喻度的高低并不能作为判断语言形式“好坏”的标准,不同的B是在通过与A的对比认知中被识别出来,表达了A的命题意义。

当然,“语码化”的过程十分复杂,一个给定命题所能生成的句法表达也必然要受到前置、倒装等变换,这些变换能否都能用语法隐喻来解释,尚待进一步研究。我们认为,语码化的结果和命题之间的关系用“AS认知方式”来解释是可以确定的,因为“每一种原初的材料的直观都是知识的合法的源泉”。也就是说,给定的命题A是语码化的结果B,B, B,……所表达内容的合法源泉。

四、生成话语——含义的普遍性

有了确定的句子,认知主体的下一步工作就是生成话语。我们知道,句子和话语的区别在于是否考虑语境因素,因此,我们接受Giere提出的公式[17](P743):

主体S用X表征W(worlds)以达到目的P。

这里的“W”就是现实事件,在我们的分析中它已经被表征为句子;而这里的目的“P”,可以理解为认知主体在生成话语时的意向性,即认知主体的意识活动总是朝向某个方向的。它包括意向内容和意象态度两个方面,前者指意识所指向的对象,后者又可细分为认知主体的心理状态——对意向内容表示相信、怀疑、害怕、希望、热爱、憎恨等;心理估量——认为对象的某部分应凸显或淡化;和心理取向——对对象以中性的、正面的、负面的等取向加以描述。从句子到话语的过程起作用的除了意向内容外,主要是心理状态和心理取向两个参数。以上文例(2)为例,如果我们设定这个句子的说话人是推销粉笔的厂家代表,受话人是粉笔的潜在购买对象,那么,说话人说出这个句子时意向内容是“粉笔的书写性质”,意向态度中的心理状态是“相信”(说话人相信句子的内容为真),心理取向则是“正面取向”或“美化取向”。这样作为话语的例(2)才能对受话人产生“对方希望我购买这种粉笔”的会话含义。

这里值得关注的一个问题是:意向性是使句子成为话语的充分条件吗?仍以例(2)为例,如果我们设定它的说话人和受话人分别是粉笔的使用者和采购者,那么,说话人的意向内容和意向态度都没有变,但会话含义却变成了“我们应该多买些这样的粉笔”。也就是说,同一个句子生成了不同的话语。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语境变了。可见,由句子生成话语的过程不仅受意向性影响,也要受语境影响。这里,我们可以再次运用概念整合观来解释由句子生成话语的过程。把给定的句子看作输入空间1,把语境看作输入空间2,那么,什么是类属空间呢?提出“会话含义”的Grice曾明言,合作原则不鉴定话语是否充分(量准则),只关心言语行为是否合理[18](P369)。也就是说,合作原则的基本思想是:交际受目标驱使,交际各方都在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也在识别对方的目标。目标通常得以识别,是因为我们不怀疑对方是有理性的正常人[19](P9)。因此,我们可以把“说话人的理性”作为统摄整合的类属空间。两个输入空间在类属空间的统摄下整合成为话语,也就是融合空间。

前文已经提到,概念整合观是作为对隐喻的一种解释提出的,那么,既然话语是句子和语境整合的结果,也应该可以看作是对句子的隐喻。这里,我们借用语法隐喻的术语,把句子看作“一致式”,把话语看作“隐喻式”,“隐喻式”与“一致式”具有同一性,这是整合能够进行、隐喻映射能够成功、话语能够生成的根本原因。所谓“同一性”,是指“本体论只承认一个存在物,因而每一种认识的方式均是对实在的存在物所给予的描述”[20](P371)。这里的“存在物”就是我们当前讨论的句子,而“每一种认识的方式”就是不同的语境和意向性。“隐喻式”对“一致式”又具有替代性,即进入了语境、受到主体意向性影响的句子就不再是句子,而是话语,它所获得的“层创意义”就是“含义”。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切话语都具有含义,这和Grice所说的含义包括规约含义和非规约含义[18](P25-26),可谓殊途同归,也就是徐盛桓所说的,与原意有同一性的表达“都可能在某种语境、主体某种意向性下充当含义” [21](P14)。

用“AS认知方式”来解释上述话语生成过程,就是把句子和语境看作概念域A,生成的话语看作概念域B。一般情况下,隐喻的运作机制是从A到B的映射,即人们通过A来体验和理解B。但对某些语言表达,我们似乎不需要经过A便能直接理解B的含义,甚至B的含义已经取代了A的句子意义。对此,王寅指出,从A到B的映射方式“过于强调了单方向性,……我们也不能排除目标域B对于始源域A方向上的影响”,“A与B两个意义之间难以断定延伸的方向性” [3](P468)。我们认为,就句子和话语而言,A与B之间应该是互相影响。人们最初是通过理解没有语境意义的(de-contextualized)句子A来理解它对应的话语B,而当这种话语B 的含义在语言使用中的频率不断提高,以至于由特殊会话含义成为一般会话含义再成为规约含义时,句子A便失去了它最初的语境意义。如成语“投鼠忌器”,它的字面意思即句子意义是描述“打老鼠又怕打坏了近旁的器物”这个现实事件,但在言语实践中,这个成语已经很少用来指称这一现实事件,而是获得了“做事有顾忌,不敢放手干”的含义,以至于今天我们即使脱离语境说出“投鼠忌器”这个成语,所得到的也是它的“规约含义”而不是最初的字面意思,如成语词典对其解释时,不会只释为:“打老鼠又怕打坏了近旁的器物。”又如英语中的“重言句”(“War is war.”“Boys are boys.”),如果我们把它看作句子A,则没有传达任何新信息,而作为话语B,结合语境和说话人的意向性,这些语言形式都有自己的含义。因此,一般情况下,“重言句”只会被看作话语B而不被看作句子A。这两个例子分别说明了上文提到的不经过A直接体验和理解B及B对A的反向映射两种情况。

五、从经验到话语——双域整合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大致梳理了从现实事件到话语生成的全过程,这里用“双域整合”的观点做一总结。

Fauconnier和Turner曾指出,双域整合(double-scope integration)是我们人类学习的重要途径、认知的创造方式、生存的必由之路、想象力之来源,与其说我们赖以生存的是隐喻,不如说我们赖以生存的是整合(“We are living directly in the blend.”)[8](P389-396)。结合本文主题,认知主体要说出一句话(utterance),第一步是运用眼、耳、鼻、舌、身等感官感觉自己生活的物理世界,同时调动自己的“意”即回忆、联想、想象等经验,将二者整合生成命题,即句子雏形。这里的经验既包括主体以往的经验,也包括言语交际当下的经验。用双域整合的视角看,生成的命题是涌现即层创活动的产物,具有物理世界和认知主体的经验都不具备的创新特质。第二步是将生成的命题语码化,生成某种语言中的句子。这是一个隐喻映射过程,认知主体可以进行词项选择(如名物化)、语序调整(凸显)等操作,但对于一个给定的命题,其论元是一定的。认知主体的第三步工作是把生成的句子和语境这两个“域”进行整合,得到话语。一方面,生成的话语具有“层创意义”即含义;另一方面,话语的含义在言语实践中可以因使用频率而由特殊会话含义演变为规约含义,进而取代其对应的句子意义。上述过程如图1所示:

我们对图1有几点需要加以说明:

第一,在由现实世界到话语的过程中,发生了至少两次“双域整合”,分别生成了命题和话语,而从命题到句子的过程有没有双域整合呢?如果有,其中一个域当然是句法表达的“一致式”,另一个域是什么?事实上,Halliday对于语法隐喻的“一致式”标准并未作出过清晰的界定,他只提到一致性是指语义和语法层面在它们共同进化的起始阶段的相互关系,即用名词表示实体、动词表示过程、形容词表示性状等,与此不同的语义和语法关系则为“隐喻式”[22](P185-235)。要找出另一个域,就是要找出语法和语义“错配”的动因,我们初步认为这个动因是认知主体选择某种句法形式的目的,亦即语境的一部分。因为按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观点,语言是一种意义潜势,选择某种语言形式是为了完成特定的目的。关于这部分的探讨是本文的薄弱环节,关于语境在形成句表达中的作用尚待进一步研究。

第二,图1可能会给人造成这样的错觉:由現实世界和认知主体的经验只能生成一个命题,由给定的句子和语境也只能生成一个话语,而由一个给定命题却能生成N个句子。事实并非如此。认知主体即说话人从生成命题的第一个阶段开始,就受交际目的统摄(这个交际目的可以概括为前文中提到的“理性”,即以理性的、合作的态度有目的地参与言语交际),交际目的决定着他从现实世界和主体经验这两个输入空间中提取哪些成分进入融合空间,进而生成什么样的命题以及句子和话语。这里的主体经验包括以往的经验和言语交际当下的经验,前者属文化语境,后者属情景语境和语言语境。于是我们可以说,图中描绘的两次双域整合都是说话人在“理性”这个类属空间(在每一次的言语交际中体现为具体的交际目的)的统摄下,从现实/句子和语境这两个输入空间中提取部分成分得出融合空间。由于交际目的不同,从输入空间中提取的成分不同,因而得到的融合空间(句子/话语)也就不同。

第三,图1中两次双域整合分别标出了“心物随附性”和“主体意向性”这两个心智哲学术语,读者可能误以为它们分别只在两次双域整合中起作用,其实不然。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知道,两次双域整合并无本质差别,都可以用输入空间、类属空间、融合空间概括。那么,在两次整合过程中,心物随附性和主体意向性都发生了作用。比如认知主体看到盘子里有几粒红豆,随口吟出“此物最相思”的诗句。这个过程看似浑然一体,“脱口而出”,其实是经历了心物随附性和主体意向性统摄下的整合。首先,认知主体要把桌上的这几粒红色珍珠状物体“看作”红豆,也就是要结合他所看到的物体和他大脑中关于“红豆”的经验(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红豆的人是不可能第一次见到红豆就知道“这是红豆”的),并且主观上愿意把这些物体识别为或者概念化为“红豆”,这是“自我意识与对象意识的统一”,“自我意识对对象的关注和指向”,即主体意向性。当然认知主体也可以对他所看到的红色珍珠状物体“视而不见”,把关注和指向的对象投向这些物体的容器,这是认知主体的自由意志,但认知主体不能认为盘子里盛的是绿豆、黄豆或是别的什么豆,因为自由意志不能完全脱离现实,这是“心物随附性”。接着,认知主体继续从自己的主观经验里提取“红豆又叫相思豆”等成分,和上一步得到的“这是红豆”加以整合,生成命题“盘子里的物体代表相思”。在这一过程中,主体意向性的作用体现在把“相思”和“红豆”整合起来(可以想象在没有这个文学典故经验的认知主体那里,红豆不会被概念化为相思豆),而心物随附性则指“代表相思”这一心理感受既是认知主体自由意志的体现(如另外的认知主体可能得到“此物可以补血强心”的心理感受),又依赖于“盘子里有红豆”这一物理事实。在由句子生成话语的过程中,主体意向性和心物随附性的作用也与此类似,这里囿于篇幅不再详谈。

至此我们可以说,双域整合是人类创造语言的普遍能力。从现实到命题到句子再到话语,一个域是现实世界,另一个域是认知主体所处的语境,二者经过主体意向性和心物随附性的调节而整合成语言。这一过程与“现实——认知——语言”这一人本性公式不谋而合,因为这里的“认知”既有认知主体对外部世界的客观认识(心物随附性),也体现了主观能动性(主体意向性),是一种“互动体验”。用“AS认知方式”解释,在公式“B AS A”中,A是“现实”,B是“语言”,AS就是认知语言学里所说的“象似性”,只不过这种象似性不是机械地让B模仿A,而是让B“首先象似于认知方式,且在某种程度上也象似于现实世界”,即认知语言学所说的广义的语言象似性[3](P301)。所谓“象似于认知方式”,这是说语言来源于现实和语境,但并不是二者的简单相加,而是同时受到主体意向性和心物随附性的影响,它们使语言获得了不同于现实和语境的“层创意义”。这样,我们就把双域整合认知方式和“AS认知方式”统一起来。它们都是人类认知世界的根本认知方式,前者是后者的具体化,能够对语言如何产生作出更详细地说明,而后者是前者的抽象化,是人类真正赖以生存的、最根本的元认知方式。

六、结语

语言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标志,语言能力是人的心智能力的结晶。人类之所以有语言,会说话,归因于具备了双域整合能力——一个域是现实,另一个域是人的经验和语境。而所谓“经验和语境”对于成年人来说也是由语言表达的,由此追问下去,我们想探究“人类先民的语言从何而来?”虽然这个问题至今尚无定论,但一般认为语言起源于对客观外界有关声音或形状的模仿——这仍然是一种双域整合:一个域是客观外界声音,另一个域是先民模仿出来的声音或形状。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一旦人类祖先获得和掌握了双域整合能力,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会说话的高级动物。

从历时的角度看,作为双域整合的结果,人类语言的最初形态应较大程度象似于模仿的对象——客观外界,而在语言演化进程中受认知方式的影响越来越大,而逐渐象似于认知,这从已知的各民族的原始文字都是象形文字而现代发展为表音或意音文字,即可见一斑。这种语言象似性也可以由“B AS A”的“AS认知方式”推出,这一观点前文已进行了探讨,这里再补充一点。既然“AS认知方式”能够说明B象似于A,而象似性又是语言的本质属性,那么,这一认知方式能对语义、句法、语用各层面的“语言生成受认知调节”现象作出统一解释就是顺理成章的了,这正是本文论证的理据。

最后我们想说的是,我们在分析时把语言分成了语义、句法和语用三个层面,但正如Harris所说:“语言不存在于零散的词或句子中,而在于连贯的话语中。”[23](P357)这种三分法是不符合言语实践的,我们在上文的讨论中也明确指出认知主体从现实出发生成话语是无意识的过程,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识别自己生成了什么样的命题、什么样的句子,只要参与交际的说话人和受话人都是理性的,说出来的话语就具有含义。不过,在具体分析时,这种三分法却可以让我们看清一些问题,如话语的层创意义如何产生、是什么在统摄言语交际参与者的整合操作等。我们希望这种分析思路可以为大家提供一些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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