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南京中医药大学 南 京 2 10029 2.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南京中医院
桥本甲状腺炎(Hashimoto thyroiditis,HT)是临床最常见的自身免疫性甲状腺炎(autoimmune thyroiditis,AIT)之一,其病理特征是甲状腺过氧化物酶抗体(thyroid peroxidase antibody,TPOAb)、甲状腺球蛋白抗体(thyroglobulin antibody,TgAb)引起了甲状腺细胞的破坏,导致大量甲状腺滤泡细胞不同程度的损伤,甲状腺呈弥漫性或对称性肿大,质地坚韧,多无触痛。HT病程较长,在发病早期可无任何症状而仅有TPOAb和TgAb水平升高,随后进展为甲亢,后期多有乏力、嗜睡、畏寒等甲减症状。现代医学认为本病与自身免疫紊乱相关,目前尚无针对病因的特效治疗方法。吴学苏教授是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南京中医院主任医师、教授、硕士生导师、南京市名中医,曾师从国家级名老中医刘永年,从事内分泌与代谢性疾病临床诊治工作长达30余年,对HT的诊治经验丰富,见解独到,临床疗效颇佳。笔者有幸跟随吴师学习,获益良多,通过对其多年临床医案及学习笔记的整理归纳,现总结吴师诊治HT的经验如下。
《小品方》曰:“瘿病者,始作与瘿核相似。其瘿病喜当颈下,当中央不偏两边也,乃不急膇然,则是瘿也。”[1]根据HT颈前肿大等临床表现,吴师将其归属为中医“瘿病”,其后期甲减表现则可归结为“虚劳”范畴。吴师认为本病病因包括先天禀赋不足、情志内伤、饮食失宜等,其中情志内伤乃HT最常见病因。严用和[2]《严氏济生方·瘿瘤论治》曰:“夫瘿瘤者,多由喜怒不节,忧思过度,而成斯疾焉。”本病临床多见于女性,因女子以血为本,经历经带胎产后常表现为肝血不足,影响肝气疏泄,气血痰易留滞颈前,发为瘿病[3]。患者长期忧思过度,或情绪抑郁,或暴怒伤肝,导致肝失疏泄,肝气郁结,气机不畅,出现胁肋胀闷疼痛、善太息或急躁易怒等不适;肝郁日久,横逆犯脾,木郁乘脾,脾胃受损,则有脘腹胀满、纳差乏力等症状;脾失健运,痰液内生,加之肝郁气滞,气血不畅,滞气、瘀血、痰浊相互壅结,留滞颈前而成瘿。
吴师认为,痰邪是瘿病整个发病过程中最关键的病理因素。朱丹溪[4]《丹溪心法》曰:“凡人身上中下有块者,多是痰。”又曰:“痰之为物,随气升降,无处不到。”瘿病患者痰之成因与脏腑功能失调相关,尤与肺、脾、肾三脏关系密切,外感六淫,表邪犯肺,肺气壅滞,津液失于宣发肃降,久滞成痰;肝郁气滞,横逆犯脾,脾失健运,津液聚而为痰;后天之本受损,则先天之本失养,肾衰水寒,气化失司,清浊难分,津液淤而成痰。此外,五脏六腑经脉贯通,痰之生成亦与心、肝、三焦等相关,且瘿病病位在颈前两侧,五脏之经络均循行于此,故五脏六腑之病变皆可致颈前发病,痰邪亦可随经络到达此处。痰邪稠粘难化,善行易动,变化多端,致使病程迁延反复,久病难愈。
吴师认为痰邪可随气机升降,遍布全身,痰邪对瘿病的发生、发展及预后均有重要影响,因此主张从痰论治本病。另外,吴师指出,中医“治未病”思想对本病的防治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合理运用中医药干预疾病进展,可有效避免或延缓不可逆甲减和癌变发生。
2.1祛痰之法贯穿始终 程汉桥[5]将本病分为气郁痰阻、痰瘀互结、阴虚阳亢、阳虚痰凝4型,并在“化痰”基础上予以行气消瘿、活血消瘿、滋阴降火、温阳散结等治法。在辨证准确的基础上,从痰论治瘿病,具有一定的临床意义,因此吴师常采用二陈汤加减除湿化痰治疗,并根据不同证型选用行气化痰、健脾化痰、扶正化痰等治法。情志内伤为本病常见病因,长期情绪失调致肝气郁结、气机不畅,津液聚而成痰,故早期多属肝郁痰结证。吴师认为“气顺则痰消”,治痰必先治气,当予疏肝解郁、理气化痰,方选二陈汤合半夏厚朴汤加减,药用陈皮、半夏、茯苓、厚朴、紫苏子、枳壳、焦山楂、焦六神曲等。肝郁日久,横逆犯脾,水湿不得运化,凝聚成痰。张介宾[6]《景岳全书》云:“人之多痰,皆由中虚使然。”故吴师认为,肝郁脾虚、痰浊内蕴常见于本病中期,治宜疏肝健脾、化痰散结,方用二陈汤合逍遥散加减,药用陈皮、半夏、柴胡、茯苓、白术、当归、白芍、海藻、贝母等。本病后期,患者常见颈前肿大伴硬结,经久不消,伴神疲乏力,纳呆腹泻,腰膝酸软,畏寒怕冷,甚则肢体肿胀,舌体胖大有齿痕,舌质黯淡,苔白厚,脉沉涩。此乃瘿病日久,耗伤阳气,致脾肾阳虚、痰壅血瘀,治疗上宜温脾补肾、化痰行血,方选二陈汤合真武汤合失笑散加减,药用陈皮、半夏、茯苓、制附子、白术、肉桂、干姜、五灵脂、蒲黄、川芎等。本病常见兼证,若有怕热多汗、心悸失眠,可酌加牡丹皮、丹参、川黄连等清热安神之品;若肝火旺盛者,可选用龙胆草、夏枯草、焦山栀等清肝泻火;若阴虚明显者,可加用熟地、制黄精、麦冬等滋阴之品。
2.2治瘿重在防变 《素问·四气调神论》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张仲景《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篇》曰:“夫治未病者,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所谓“治未病”,即通过早期干预或治疗,防止疾病传变并改善预后。HT的发生发展遵循一定规律,临床多见“无症状→甲亢→甲减”的典型表现。吴师强调,治未病思想应贯穿瘿病治疗的各个阶段,合理运用中医药干预,可有效避免或延缓病情进展。瘿病的未病先防主要体现在调理情志及调节饮食,尤其是先天禀赋不足的患者,需保持情志舒畅,避免高碘饮食,有HT家族史人群需定期检查甲状腺功能和甲状腺B超。HT早期可表现为甲状腺肿大、TPOAb和TgAb水平升高,而无特殊不适,此类患者应预防甲减。如前所述,情志内伤为本病最常见病因,肝气郁结、木郁乘脾、脾虚失运、痰浊内蕴是其重要环节,故治疗上重在调理肝脾、化痰散结,可予柴胡、茯苓、黄芪、白术、陈皮、半夏、海藻、贝母、焦六神曲等。吴师选用上述组方治疗甲状腺功能正常的HT,多能有效降低患者TPOAb、TgAb水平,减少抗体对甲状腺细胞的破坏,防止甲减。胡国庆等[7]研究证实疏肝散结方可降低甲状腺功能正常HT患者的抗体水平。现代药理研究证实,黄芪中含有大量硒,而通过补硒可改善AIT患者的免疫功能,降低抗体水平[8]。本病后期患者往往甲状腺功能异常伴甲状腺结节,对于仅有促甲状腺激素(thyroid stimulating hormone,TSH)水平升高的亚临床甲减者,应注意防止临床甲减,治疗上注重补肾活血化痰,标本同治,药用制附子、白术、肉桂、陈皮、半夏、茯苓、五灵脂、蒲黄、川芎等。对于治愈患者,应注意防止复发。侯卫东等[9]研究显示HT患者发生甲状腺乳头状癌风险显著增高,故此类患者须预防不可逆甲减及癌变。对此,吴师认为健脾化痰、补气活血是重点,药可用白术、黄芪、茯苓、陈皮、半夏、川芎、莪术等。药理研究指出,白术[10]420、黄芪[10]419、莪术[10]325、川芎[10]304等健脾活血药物均有调节免疫的功效。
张某,女,36岁,2017年3月21日初诊。患者诉近半年自觉乏力、怕冷、注意力不集中,伴腹胀纳呆,无发热,无下肢肿胀,月经正常。1周前于江苏省人民医院查甲状腺B超示:甲状腺弥漫性肿大,HT改变,请结合临床。甲状腺功能三项:游离三碘甲状腺原氨酸(free triiodothyronine,FT3)、游离甲状腺素(free thyroxine,FT4)正常,TSH 8.9μU·mL-1。甲状腺抗体三项:促甲状腺素受体抗体(thyrotropin receptor antibody,TRAb) 正常,TPOAb 215.30U·mL-1,TgAb 161.62 U·mL-1。当时未予特殊治疗。刻下:头昏、乏力间作,腹胀、纳差,偶有大便不成形,小便调,夜寐可。舌体偏大,舌质淡红,苔白腻,脉沉滑。西医诊断:HT;中医诊断:瘿病(阳虚痰郁证)。治则:温肾健脾、化痰散结。处方:制附子 12g,炒白术 12g,肉桂 10g,陈皮 12g,姜半夏 12g,茯苓 10g,干姜 6g,川芎 6g,炙黄芪 10g,海藻8g,浙贝母8g,焦山楂6g,焦六神曲6g,炙甘草3g。共7剂,水煎服。嘱患者注意低碘饮食。
2017年3月28日复诊。患者服药后自觉乏力、怕冷缓解,纳食可,偶有腹胀,大便不成形,舌淡红,苔白厚,脉沉滑。予去干姜,加补骨脂8g。
2017年4月26日复诊。患者诉诸症明显改善,吴师谓效不更方。
2017年6月13日再次复诊。患者无明显不适主诉,复查甲状腺B超提示“甲状腺肿大较前缩小”,查甲状腺功能:FT3、FT4 正常,TSH 5.6μU·mL-1。甲状腺抗体三项:TRAb 正常,TPOAb 146.14U·mL-1,TgAb 92.06U·mL-1。随访1年余,复查B超均提示:甲状腺未见明显肿大。TSH 均<6μU·mL-1,TPOAb 均<150U·mL-1,TgAb 转阴或<120U·mL-1。
按:吴师认为该患者为亚临床甲减期的HT,治疗重点是防止其转变为临床甲减。结合四诊分析,其主要病机是脾肾阳虚、痰浊内郁,治宜温肾健脾、化痰散结。方中制附子、肉桂、干姜、补骨脂温脾补肾,补阳以助化痰;炒白术、炙黄芪、茯苓益气健脾,配合焦楂曲消食和胃,脾胃相济,升降得宜,脾运则痰消;同时重用“二陈汤”之陈皮、姜半夏燥湿化痰、理气和中;海藻、贝母化痰散结,配合川芎行气活血,加强消瘿散结之力。诸药合用,共奏温肾健脾、化痰散结之功。如前所述,在HT亚临床甲减期,适当运用补肾健脾、化痰活血药物,能有效调节患者自身免疫功能,降低抗体水平,有效防止临床甲减。
对于HT,目前西医临床多予左甲状腺素防治甲减或亚临床甲减,对于无症状患者尚无特殊治疗方法,且本病病程长、易反复,长期服药不良反应大,给临床治疗带来不便,部分患者可发展为永久性甲减或甲状腺癌。在降低TPOAb和TgAb水平、调节自身免疫功能、改善预后等方面,中医药治疗具有一定优势。吴师勤求古训,衷中参西,结合多年临床及科研经验,总结出HT的最常见病因是情志内伤,痰浊内郁是其重要病理环节,治疗上强调从痰论治,运用二陈汤与他方合方加减辨治不同阶段的HT,并将中医“治未病”理论贯彻于病情早、中、晚期,主张用中医药干预本病进展,做到未病先防,既病防变,愈后防复,避免或延缓不可逆甲减及癌变的发生。笔者希望通过分享吴师诊治HT的经验,丰富中西医治疗HT的内涵,为寻求更有效防治HT的方法提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