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医药大学 杭 州 3 10000
口苦作为临床上常见的症状,论及其病机,医者往往无法给出相对圆满的解释。从现代医学角度看,口苦是一个并无特异性的自觉症状,广泛存在于消化系统、呼吸系统、精神神经系统及五官口腔的多种疾病中,故该症状常常被忽视[1]。从祖国医学角度看,《中医诊断学》认为口苦的病机是心火上炎或者肝胆郁热,但历代医家又众说纷纭,认为人体感受外邪或者内有损伤,五脏六腑虚寒或者实热,均可出现口苦[2],导致医者临证时雾里看花,莫衷一是。笔者系统回顾了《黄帝内经》《伤寒论》《素问玄机原病式》《景岳全书》等医著中对于后世影响较大的口苦病机相关论述,并予以梳理条陈,归纳总结,以飨读者。
纵观《内经》原文,共有7处提及口苦,其中除了《素问·评热病论》所说“真气上逆,故口苦舌干”(笔者注:因历代医家对真气为何脏腑之气争议较大,故暂不引用)外,其余6处均提示了胆气虚而肝气郁久上逆的病机。《素问·奇病论》曰:“帝曰:有病口苦,取阳陵泉,口苦者病名为何?何以得之?岐伯曰:病名曰胆瘅。夫肝者,中之将也,取决于胆,咽为之使。此人者,数谋虑不决,故胆虚气上溢,而口为之苦。”肝者将军之官谋略出焉,若胆虚则谋而不决,进则肝气郁结,久而上逆作苦,表明口苦的病机是胆气虚而肝气郁久上逆。另外,此段为《内经》中的口苦专论,参考价值最大。《灵枢·四时气》曰:“善呕,呕有苦,长太息,心中憺憺,恐人将捕之。邪在胆,逆在胃,胆液泄,则口苦,胃气逆,则呕苦,故曰呕胆。”笔者认为,该处“长太息,心中憺憺,恐人将捕之”和“此人者,数谋虑不决”,虽然语言描述不同,其本质都是胆气虚而肝气郁。如“心中憺憺,恐人将捕之”和“数谋虑而不决”,本质都是胆气虚。“长太息”亦是谋而不决、肝气郁结之人的典型表现。该段主要说明了胆气虚而犹豫不决之人,肝气郁结,郁久上逆则口苦,故曰“邪在胆”,肝气横逆犯胃则胃气上逆,导致呕苦,故曰“逆在胃”,所以该处口苦病机依旧是胆气虚而肝气逆。《素问·痿论》曰:“肝气热则胆泄口苦,筋膜干。”“肝气热”多为肝气郁结,郁久化热引起。另外,《灵枢·邪气脏腑病形》:“胆病者,善太息,口苦,呕宿汁,心下澹澹,恐人将捕之,嗌中吤吤然,数唾。”《灵枢·经脉篇》:“胆足少阳之脉,起于目锐眦……是动则病,口苦,善太息,心胁痛。”《灵枢·胀论》:“胆胀者,胁下痛胀,口中苦,善太息。”也都提到了“善太息”的肝郁典型表现。综上,不难看出内经中的口苦病机是胆气虚而肝气郁,郁久则上逆作苦。
《伤寒论》中提到口苦3处(实为4处,但辨发汗吐下后病脉证并治篇与第221条重复),分别是第189条阳明中风证、第221条阳明病证及第263条少阳提纲证。第263条少阳病的提纲证:“少阳之为病,口苦咽干目眩也。”少阳胆经易郁易化火,邪犯少阳,枢机不利则胆火上炎而口苦;第189条阳明中风证:“阳明中风,口苦,咽干,腹满。微喘,发热,恶风,脉浮而缓,若下之,则腹满,小便难也。”此条后世医家多认为是三阳合病,“口苦咽干”亦为少阳郁热所致,如《医宗金鉴》论及此条时曰:“口苦咽干,少阳热证也。”[3]第221条阳明病:“阳明病,脉浮而大,咽燥口苦,腹满而喘,发热汗出,不恶寒反恶热……栀子豉汤主之。”此条文症状复杂,部分医家认为是三阳合病,但结合腹满而喘,发热汗出不恶寒等症分析,应是阳明病无疑,此处咽燥口苦是阳明里热。综上,口苦可见于少阳病、三阳合病、阳明病,可见阳经病或多或少都有可能出现口苦,但是仲景唯独把少阳郁热出现的口苦提高到提纲症的高度,刘渡舟老先生曰:“少阳诸证,以口苦为第一证。”[4]刘老认为口苦是少阳胆腑有热的主要证候,即凭口苦单症便可知少阳胆有热。可见伤寒论中的口苦病机虽散在于三阳病中,但以少阳胆腑郁热为主。
刘完素[5]在《素问玄机原病式·吐酸》云:“酸者,肝木之味也……《经》曰:在地为化,化生五味。皆属土也。然土旺胜水,不能制火,则火化自甚,故五味热食,则味皆厚也。是以肝热则口酸,心热则口苦,肺热则口辛,脾热则口甜,肾热则口咸。或口淡者,胃热也。”从开头“酸者,肝木之味”看,完素的上述论述明显是受到了内经五味合于五脏理论影响,并进一步推导出了“心热则口苦……肾热则口咸”。后世医家从其论者颇多,但多为对完素理论的转录,而没有针对其病机作出进一步解释,如明·虞抟[6]《证治准绳》曰:“是以肝热则口酸,心热则口苦……有口淡者,知胃热也。”在建国后的口苦相关论述中,新世纪第二版《中医诊断学》在“问饮食口味”一栏中提到:“口苦指病人自觉口中有苦味,多见于心火上炎或肝胆火热之证。”[7]28,然该书只在论述“肝火炽盛”证临床表现时提到:“头晕胀痛……口苦口干,急躁易怒。”[7]186在“心火亢盛证”的临床表现中,只言“发热,口渴,心烦,失眠……甚则口舌生疮。”[7]175对口苦又只字未提,其间似有矛盾。中国中医科学院主编的第2版《中医症状鉴别诊断学》中言:“因苦为火之味,而心主火,故许多涉及心胆火热病症都有口苦的表现。”[8]从所列出的三个证候“心火上炎”、“肝胆郁热”、“邪入少阳”可以看出,该书也采纳了完素“心热则口苦”的观点,但论及其缘由,只言“苦为心之味,而心主火”,和完素一样,把口苦归结为心热的理论依据还是内经中五脏合于五味理论。笔者认为凭内经中的五脏合于五味理论并不能推导出“心热则口苦”,具体论述如下:
针对五味合于五脏的理论,内经中专有《灵枢·五味》篇的详细论述。《灵枢·五味》云:“黄帝曰:愿闻谷气有五味,其入五脏,分别奈何?伯高曰:胃者,五脏六腑之海也……五味各走所喜。谷味酸,先走肝;谷味苦,先走心……谷味咸,先走肾。谷气津液已行,营卫大通,乃化糟粕,以此传下。”不难看出,该篇中的五味合于五脏理论指分别具有酸、苦、甘、辛、咸五种味道的食物各自偏向进入肝、心、脾、肺、肾五脏,进而补养之,与口泛五味无关,笔者从他篇寻求印证,也能得出上述观点。如《素问·金匮真言论》曰:“南方生热,热生火,火生苦,苦生心,心生血,血生脾。”该处的“苦”也理解为苦味的食物较为适宜,该句直译为南方天气炎热,多出产苦味的食物,苦味的食物能够补养心脏,心脏又能生血进而补脾。张景岳[9]在《类经》中云:“火生苦。《洪范》曰:火曰炎上,炎上作苦。故物之味苦者,由火气之所化生。”其亦将“苦“翻译为“物之味苦者”而非口苦。故笔者认为内经中的五味合于五脏理论只是说明了分别具有酸、苦、甘、辛、咸五种味道的食物各喜入肝、心、脾、肺、肾五脏,并与之相适应,与口泛五味无关,自然也不能得出“心热则口苦”。
除此之外,从临床实际看,口酸者多见于食积不化,口苦者多见于肝胆郁热,至于肺热见口辛,肾热见口咸者则少之又少,故不得不使人怀疑其理论的合理性。当然,笔者对于“心热则口苦”的质疑也仅为学习过程中的个人体会,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本意非在于妄议先贤以邀射名誉,而在于抛砖引玉以求格物致知,若有错误不妥之处,还望同道批判斧正。
张景岳[10]在《景岳全书》云:“盖凡以思虑劳倦,色欲过度者,多有口苦舌燥,饮食无味之证,此其咎不在心脾,则在肝肾,心脾虚则肝胆邪溢而为苦,肝肾虚则真阴不足而为燥。”张景岳认为,人因“思虑劳倦”或“色欲过度”导致心脾两虚证或肝肾亏虚证,该两型证候又引起“肝胆邪溢”而口苦。肝脏体阴而用阳,主藏血和疏泄,若心脾两虚,归肝的血液不足或肝肾亏虚,水不涵木,都会导致肝藏血不足,进而导致疏泄功能失司,肝郁气上逆,“肝胆邪溢”而口苦,可见张景岳虽言口苦有虚寒证,但其病机亦未脱离“胆虚气上逆”的内经原旨。治疗上,提出[8]603“若思虑谋为不遂,肝胆虚而口苦者,宜七福饮,理阴煎,或五君子煎之类主之。兼火者,以黄芩、龙胆草之类随宜佐之。”主张温补的同时若兼见火者,用黄芩、龙胆草等清利肝胆。张景岳的观点师古而不泥古,完善了脏腑虚寒导致口苦的病机,同时又不脱离内经原旨,给后世医家论治口苦以较大启发,如陆为民[11]治疗某肝郁胃热、脾虚寒湿的口苦患者,用乌梅丸加减以泻肝清胃、温阳运脾,调治月余而愈。
江某,女,53岁。2018年1月7日初诊。寐差五、六年,自述晨起口苦口干,白天疲劳,时有头晕脑鸣,入睡困难,睡浅易醒,焦虑状态,稍遇事则恐惧哭泣,平素生活较依赖丈夫,但脾气急躁易怒,常为小事与丈夫争吵,争吵后常哭泣并有自杀倾向,服用西药后出现胃纳不振,腹时胀,大便不匀,舌红苔少而燥黄,脉弦细。西医诊断为重度抑郁症,予以口服帕罗西汀、坦度螺酮、氯硝西泮等三种抗抑郁西药,服药后症状有所控制,为求根治前来就诊。今诊为肝郁脾虚,郁久化火,治以疏肝清热,养血健脾,重镇安神,拟用丹栀逍遥散加减。处方:栀子12g,牡丹皮9g,茯苓10g,炒白芍15g,炒白术10g,炙甘草6g,酒当归12g,炒柴胡 12g,生地 15g,生龙骨 30g,珍珠母 30g,合欢皮12g,首乌藤 30g,夏枯草 10g,麸枳实 10g,黄芩 10g,川楝子 10g,郁金 10g,防风 3g,百合 10g,佛手 6g,紫贝齿30g,香附10g。7剂,水煎服。
服用7剂后口苦减轻明显,其余诸症也有所改善,后中药调治数月,叠进疏肝清热,养血健脾,重镇安神之剂,并在就诊时进行语言劝导,劝其有意识的使自己不要忧愁恐惧,重新建立起对生活的信心。现今口苦消失,睡眠情况良好,焦虑状态大为减轻,已停西药帕罗西汀,氯硝西泮、坦度螺酮的每日用量均减半,精神状态良好。
按:患者平素胆小,动则哭泣,生活依赖丈夫,符合内经中“心中憺憺,恐人将捕之”的胆气虚证候,又是焦虑状态,脾气急躁易怒,肝气郁久化火,上逆则口苦。晨起口苦口干,时有头晕脑鸣的表现也与“少阳之为病,口苦、咽干、目眩也”之少阳胆腑郁热证高度契合。另外,该患者出现的失眠本质上是情志抑郁,肝火上扰心神引起的,故虽失眠伴口苦,也不应理解为“心热则口苦”,中药治疗上的主方丹栀逍遥散也以疏肝解郁,清降肝火为主。最后,因服用抗抑郁西药,其副作用损伤患者脾胃,因而出现腹胀,胃纳不佳的症状,所谓胃不和则卧不安,卧不安则肝郁化火日甚,故疏肝利胆外还应健脾和胃。在总体治疗上,张光霁教授主张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双管齐下。《素问·上古天真论》有言,“心安而不惧”,嘱患者放下所有担心之事,维持心态的平和,心气和则胆气壮,同时嘱咐患者丈夫要体谅妻子乃患病状态,不要与其争吵而诱发病情。在药物治疗方面,以主方丹栀逍遥散疏肝清热,养血健脾,并配伍郁金、佛手、香附、防风等以疏肝和胃,配伍苦寒之夏枯草、黄芩、川楝子以清利肝胆火热,考虑到火热证尤恐伤阴动血,故配伍生地、百合以滋阴安神,首乌藤、合欢皮以养血安神,最后配伍珍珠母、生龙骨、紫贝齿以重镇安神,全方合奏疏肝清热,养血健脾,重镇安神之功。
回顾《黄帝内经》《伤寒论》《景岳全书》中的口苦相关论述,不难发现其论述的口苦病机都与肝胆邪溢相关,只是在病因角度有所不同。《内经》偏向于认为是情志失畅,而《伤寒论》偏向于认为是外邪侵袭,《景岳全书》则强调心脾两虚和肝肾阴虚等阴血虚证影响肝胆气机,导致“肝胆邪溢”而口苦。《素问玄机原病式》中“心热则口苦”的说法虽然影响广泛但其论证过程似有瑕疵,故笔者提出质疑以求证于同道。综上所述,口苦病位不离肝胆,病机关键可以归结为肝胆邪溢,故笔者认为,论治口苦应从肝胆立论,疏肝利胆法应当贯穿口苦症的治疗始末,但也不应拘泥于肝胆,应认识到肝胆处于中焦,为全身气机之枢纽,其他脏腑的病证容易波及到肝胆,故除疏肝利胆法外,还应根据患者具体病情酌情使用健脾益胃、清热凉肝、补肾滋水等治法,综合考虑,以平为期。总而言之,医者临证时应审慎求因,明辨脏腑寒热虚实,准确指导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