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红
摘 要:《白纻舞》因服装而得名,是六朝诗歌中为数不多的经典之作。郭茂倩《乐府诗集》归其为“杂舞”类。《白纻舞》歌诗从晋到唐宋乃至元明清均有作品,其流传、发展、变化是综合文化现象,其多层的文化意蕴和复杂的文化缘由值得探寻。
關键词:《白纻舞》;歌诗;文化意蕴
中图分类号:J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8)04-0024-04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8.04.004
“白纻”①是吴地出产的麻织物,质细色白。《白纻舞》因服装而得名,是六朝诗歌中为数不多的经典之作。郭茂倩《乐府诗集》将其归为“杂舞”类:“杂舞者,《公莫》《巴渝》《槃舞》《鼙舞》《铎舞》《拂舞》《白纻》之类是也。始皆出自方俗,后浸陈於殿庭。”《晋书·乐志》:“《白紵舞》,案舞辞有巾袍之言,紵本吴地所出,宜是吴舞也。晋俳歌又云:‘皎皎白绪,节节为双。吴音呼绪为紵,疑白紵即白绪也。”[1]
《南齐书·乐志》曰:“《白紵歌》,周处《风土记》云:‘吴黄龙中童谣云:行白者君追汝句骊马。后孙权征公孙渊,浮海乘舶,舶,白也。今歌和声犹云:行白紵焉。”[2]吴地童谣中的“行白者”即“行白紵”之意,因此《白纻》歌舞最迟于吴黄龙年间(孙权年号,公元229—232年)始在吴地流传。据《晋书·周处传》,周处历仕孙吴、西晋两朝,曾任东吴东观左丞、无难督等职,其说较可信。舞蹈时伴歌之曲称《白纻歌》。
“晋武帝司马炎在灭吴之后,掠取吴宫女伎五千人,使后宫伎妾达万人以上。”[3]《白纻》歌舞可能随着吴宫女乐而入晋。随着东晋南迁,其又吸收“江南吴歌”与“荆楚西声”精华,内容更丰富、形式更精美。
《乐府诗集》卷五十五、五十六共收录六朝《白纻舞》歌诗三十五首②,起于晋三首无名氏《白纻舞》歌诗,《白纻》之题数百年不衰,又得萧衍、沈约、鲍照等人青睐,其丰富的文化意蕴及魅力值得探寻。
一、晋《白纻舞》歌诗及其文化意蕴
晋《白纻舞》歌诗三首描绘了《白纻》歌舞在宫廷表演的情景,目前是《白纻舞》文化最早的记载。其蕴含的文化信息很丰富,至少有如下几方面:
第一,晋《白纻舞》歌诗与舞蹈关系密切,对舞蹈状貌的描写细腻传神,既保留了民歌的质朴感情又兼容宫廷的富丽堂皇的氛围。如其一:
轻躯徐起何洋洋,高举两手白鹄翔。
宛若龙转乍低昂,凝停善睐客仪光。
如推若引留且行,随世而变诚无方。
舞以尽神安可忘,晋世方昌乐未央。
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
制以为袍馀作巾,袍以光驱巾拂尘。
丽服在御会嘉宾,醪醴盈樽美且淳。
清歌徐舞降祇神,四座欢乐胡可陈。
舞者着白纻巾袍,手如白鹄晾翅,身若游龙婉转低回;心神手眼配合恰到好处。轻移的舞步如被推引前行,流转变化无定向。“爱之”句歌辞情感淳朴有民歌痕迹,舒缓的节奏有传统乐舞之遗风,浓郁的祭祀色彩中见人神共娱的场面。舞蹈在宫廷宴飨、祭祀时表演,服饰华丽、手眼心神细腻,已非民间歌舞的原样。
第二,浓厚的祭祀色彩兼歌功颂德的政治目的。第一首结尾两句依稀可见原歌舞的祈神祭祀之用,“舞以”两句,歌功颂德目的明显。
晋《白纻舞》第三首“明君”句也同样。不过在颜色、姿态、风格等方面已悄然变化:
阳春白日风花香,趋步明玉舞瑶珰。
声发金石媚笙簧,罗袿徐转红袖扬。
清歌流响绕凤梁,如矜若思凝且翔。
转盻遗精艳辉光,将流将引双雁行。
欢来何晚意何长,明君御世永歌昌。
阳春三月,百花盛开泥土芬芳时,笙簧相伴之舞姿蹁跹,清歌绕梁。舞步轻移、姿态轻盈,“将流将引”似被人推引前行,舞者欲走还休,神情犹豫迟疑,红色的舞袖与《白纻》名不符实。
第三,文人多愁善感色彩渐浓。如其二:
双袂齐举鸾风翔,罗裾飘飖昭仪光。
趋步生姿进流芳,鸣弦清歌及三阳。
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
幸及良辰耀春华,齐倡献舞赵女歌。
羲和驰景逝不停,春露未晞严霜零。
百草凋索花落英,蟋蟀吟牖寒蝉鸣。
百年之命忽若倾,早知迅速秉烛行。
东造扶桑游紫庭,西至昆仑戏曾城。
形式、音乐节奏、舞蹈姿态与第一首相似,“人生”两句与“百年”两句化用《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之句,感叹人生短暂,多愁善感及时行乐色彩加浓。最具文采的“羲和”四句,“春露”“严霜”交替,“百草”“花”凋零,“蟋蟀”“寒蝉”鸣叫,以四季景物的变化,表时光如白驹过隙之忧,很具感染力。高度的概括力、四溢的文采,浓郁的抒情性有明显的文人痕迹和鲜明时代烙印。
第四,从诗歌发展来看,晋朝诗歌的主流是五言诗。体制上,《白纻舞》歌诗起始就以七言形式出现,以舞蹈、歌舞者及环境为吟咏对象,针对性和目的性都很强,不受诗歌主流形式的束缚,超凡脱俗。这种自发的七言形式许是无意保留了民歌的原样,但对后世的影响却是始料未及的。后来大多数《白纻舞》歌诗均是在此基础上的拟制、变异和增删,且基本以七言为恒定形式。
二、南北朝《白纻》歌诗文化内涵
《宋书·乐志》:“(宋代)《白纻》旧新合三篇。”[4]其中二篇与晋辞完全相同,另一首与晋第一首《白纻舞》歌诗比,无“丽服”两句,其余十四句是奇偶句互换。
南北朝五言诗一统天下,七言诗凤毛麟角,且主要集中于《燕歌行》《拟四愁诗》《乌栖曲》《白纻》及《效柏梁体》等题。仅有的七言诗中,宋齐梁《白纻》歌诗共三十二首,比例相当可观。《白纻》歌诗的作者,在当时都很有地位,如鲍照《代白纻舞歌诗》四首、《代白纻曲》二首,共六首,汤惠休《白纻歌》三首,沈约《四时白纻歌》五首,萧衍《梁白纻辞》二首,张率《白纻歌》九首。这些诗作在五言诗流行之时,对七言诗的创作、发展、壮大无疑有示范效用。其体现的文化内涵如下:
第一,美先王之德、颂礼乐教化。《古今乐录》载:“《宋泰始歌舞》十二曲:一曰《皇业颂》……十二曰《白纻篇大雅》。”[5]《白纻篇大雅》乃《宋泰始歌舞》套曲之十二曲,置于压轴位置,可见其重要性。
在心日志发言诗,声成于文被管丝。
手舞足蹈欣泰时,移风易俗王化基。
文同轨一道德行,国靖民和礼乐成。
四县庭响美勋英,八列陛唱贵人声。
舞饰丽华乐容工,罗裳映日袂随风。
金翠列辉葱麝丰,淑姿秀体允帝衷。
《诗经》之大雅诗,主要颂扬先王功德,为升平唱赞歌,作宗庙祭祀或朝会宴飨之用,后世“大雅”一词也常取此义;从歌辞上看,《白纻篇大雅》之“大雅”意在美先王之德,颂礼乐教化,与传统意义一脉相承。
齐王俭有《白纻辞》十句:
阳春白日风花香,趋步明月舞瑶裳。
情发金石媚笙簧,罗袿徐转红袖扬。
清歌流响绕凤梁,如惊若思凝且翔。
转眄流精艳辉光,将流将引双雁行。
欢来何晚意何长,明君驭世永歌昌。”
歌辞与晋《白纻舞》第三首无大异。《乐府诗集》注明“五曲”,即音乐以两句为一曲,十句即五曲,音乐单位变化了。杨荫浏《中国音乐史纲》:“南朝宋武帝永初九年(420),虽然撰立新的歌词,然而歌舞的音乐,似乎仍用晋朝的旧曲,齐朝甚至连歌词也有很多是沿用宋朝的辞,仅将歌辞中‘宋字,改成了‘齐字,以求适合当代的应用而已。”[6]从齐《白纻》舞歌诗来看确实如此。
第二,轻歌曼舞,节奏舒缓,群舞队形如行云流水,呈现典型的中原乐舞特征。从宋代刘铄《白纻曲》可看此舞的状貌:
仙仙徐动何盈盈,玉腕俱凝若云行。
佳人举袖耀青蛾,掺掺擢手映鲜罗。
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
音乐节奏较缓慢,群舞队形变化流畅自如,舞女长袖飘飘,体轻如风、衣衫光艳如明月,美不胜收,属传统中原歌舞的风格。
第三,渐趋清俊重情韵,抒情成分增加,体现女性的忧怨美。鲍照六首《白纻》歌均为七句七言。虽因舞而作,但对舞姿、形态的描写渐少,转以服饰和环境描写为抒情基础,诗歌韵味增强。如其一:
吴刀楚制为佩祎,纤罗雾縠垂羽衣。
含商咀徵歌露晞,珠屣飒沓纨袖飞。
凄风夏起素云回,沈德潜《古诗源》卷十一,此句为“凄风夏雨素云回”,中华书局,1963年新1版,第253—254页。车怠马烦客忘归,
兰膏明烛承夜晖。
由“佩祎”“纨袖”可见舞蹈服饰的华丽程度有增无减,“羽衣”看出服饰材料由白纻变为以羽毛装饰的华丽衣裙。“凄凄”句使人如临其境,环境的渲染为抒情张本。
其二:
桂宫柏寝拟天居,朱爵文窗韬绮疏。
象床瑶席镇犀渠,雕屏铪匝组帷舒
秦筝赵瑟挟笙竽,垂珰散珮盈玉除,
停觞不语欲谁须。
桂树造就的宫殿、柏树装点的寝室,大红雕花的窗棱、象牙装饰的床瑶佩席,精细雕花屏风精美帷幕、秦筝赵瑟笙竽演奏、佩环绕的屋饰,舞蹈演出环境富丽异常,豪华之物应有尽有。筝瑟笙竽伴奏下,舞者“停觞不语”的忧怨美令人回味,深得《湘夫人》遗韵。
第四,突出环境的富丽、装束的华丽和女性的轻柔美,有宫体诗影子。梁武帝《白纻辞》其一:
朱丝玉柱罗象筵,飞琯促节舞少年。
短歌流目未肯前,含笑一转私自怜。
其二:
纤腰袅袅不任衣,娇怨独立特为谁。
赴曲君前未忍归,上声急调中心飞。
梁武帝此二首均为四句,描绘手法细腻:“朱丝”“玉柱”展示豪华的宫廷环境,“飞”“促”见舞蹈的动律、节奏与传统风格大相径庭。“短歌”指时间不长,不再是轻歌曼舞的传统,“含笑一转”平添此舞无限魅力。第二首描绘独舞,“纤腰”细至“不任衣”,表现女性的轻柔美。
这两首诗,以宫体诗的细腻手法把舞者所处的环境、伴奏乐器以及舞者的年龄、舞姿、表情描摹得精准到位。语言华丽而不艳逸,结构工整又精致,句句押韵却又天然浑成,后世评价很高。可谓《白纻》辞系列中的经典。
汤惠休也有二首《白纻》歌,其一:
琴瑟未调心已悲,任罗胜绮强自持。
忍思一舞望所思,将转未转恒如疑。
桃花水上春风出,舞袖逶迤鸾照日。
徘徊鹤转情艳逸,君为迎歌心如一。
其二: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
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
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各为八、六句,是琴瑟伴奏、载歌载舞的形式,舞者年少貌美,装束娇艳,歌词中可见长袖逶迤,歌舞抒情意味很浓。
梁张率的九首,为四到六句不等的七言,一、二首歌声流转、舞姿轻盈,歌舞并重、婉转优美。美妙的歌声、轻盈的姿态令人流连忘返,直至天明星稀。其一:
歌儿流唱声欲清,舞女趁节体自轻。
歌舞并妙会人情,依弦度曲婉盈盈,
扬蛾为态谁目成。
其二:
妙声屡唱轻体飞,流津染面散芳菲。
俱動齐息不相违,令彼嘉客淡忘归,
时久玩夜明星稀。
其三、四、五、八首,以女子口吻抒思念之情,不乏管弦之声及女主人公的长吁短叹,此不详述。
第五,增加自然景物的描写,季节特征明显,抒情性增强。《乐府诗集》转《古今乐录》记载,沈约奉命敕造《白纻》五章,武帝自造四时《白纻歌》后两句,这五章七言古诗的前六句是沈约所作,每章第五、六句为:“翡翠群飞飞不息,原在云间长比翼。”“翡翠群飞”比喻绿色裙衣飞舞,以“云间”比喻自由的向往,“比翼”是憧憬美好爱情。各章最后两句为:“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是武帝之作,颂梁太平盛世,欢乐无比,乃历代颂歌定势。
四时《白纻歌》前四句则以景物做舞蹈背景,季节特征明显,《春白纻》前四句:
兰叶参差桃半红,飞芳舞縠戏春风。
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
“兰”“桃”表春季,“飞芳舞縠”写舞裙翩翩如彩蝶,在桃红柳绿的春风中飞舞。“娇”“怨”是舞蹈传达的情感,“含笑流眄”写舞蹈后的回味。《夏白纻》前四句:
朱光灼烁照佳人,含情送意遥相亲。
嫣然宛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
“朱光灼烁”与白纻映衬,色彩如画,“含情送意”是舞蹈抒发的情感,“遥相亲”意味深长。“嫣然”可想象舞人的姿态、表情,“宛转”可见舞蹈的婉转优美,“乱心神”形容观舞后令人魂不守舍。《秋白纻》前四句:
白露欲凝草已黄,金琯玉柱響洞房。
双心一意俱回翔,吐情寄君君莫忘。
“白露”“黄草”的秋天,“金琯玉柱”之宫殿,“双心”句有民歌的朴实。《冬白纻》前四句:
寒闺昼寝罗幌垂,婉容丽心长相知。
双去双还誓不移,长袖拂面为君施。
“寒闺昼寝”,突出人之慵懒,“婉容丽心”绘舞者的内秀和俏丽容貌,“双去双还”是爱情誓言,“长袖拂面”揭示舞容。
三、《白纻舞》歌诗盛行不衰的文化缘由
《白纻舞》歌诗能不断吸取南北各民族丰富的乐舞营养,在动乱分裂的六朝盛行不衰,有诸多深层次的文化缘由:
首先,从审美角度看,《白纻》舞符合中华民族的审美心理。《白纻》舞服饰后来虽改为红色或者羽毛,但长袖习惯一直保持。因其符合人们对巾袖舞的审美需求,也非常契合中华民族对长袖细腰的审美习惯和审美定势。
其次,从诗乐舞结合角度看,《白纻》舞歌诗的发展从诗乐舞一体到逐步分离,随着对音乐依赖的逐步减弱,题目虽然没变,但歌辞已从对舞蹈的纯客观描写转为以写景和抒情为主,诗的地位愈加独立,艺术性更高、诗意更浓。
再次,从舞蹈发展来看,随着六朝的合与分,从质朴的江南民间舞到宫廷舞,再到吸收吴歌西曲再创经典,《白纻》舞走过兼收并蓄、逐渐融合南北乐舞精髓的历程,体现出《白纻》舞及中国乐舞文化强大的包容性和生命力。
最后,从诗歌发展角度看,《白纻》舞歌诗从三国吴地的民间歌诗到文人参与的晋代七言诗,又受宫体诗、山水诗浸染,从八句到两句、四句、五句、七句、九句各种形式,从未停歇发展的脚步。诗意渐浓、抒情性渐强,灵活的应变能力令人惊叹和自豪。
总之,《白纻舞》歌诗从晋到唐宋甚至元明清均有作品,其流传、发展、变化是综合文化现象,其多层的文化意蕴和复杂的文化缘由仍将值得探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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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肖子显.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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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郭茂倩.乐府诗集(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9: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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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