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夏奏
摘 要:作为一部出版于2006年的法语著作,《戏剧在美国的衰落》确实详细描述了“美国戏剧体系的复杂性”,填补了法国相关研究的空白。但是,它也存在很多问题,其中两个最重要的问题是:一、关于戏剧的单一化与本质化理解;二、并未完整回答它自身所提出的全部关键问题。而当它作为中译本进入中文学术语境时,不仅这些问题依然存在,并且,对于戏剧领域内的中国问题来说,它虽能产生针砭时弊之效,却无法起到“治病救人”之功。
关键词:旅行中的理论;法国戏剧;美国戏剧;中国当代戏剧
中图分类号:J80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8)05-0104-04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8.05.015
中国当代戏剧,存在很多问题。有些问题,例如,优秀原创剧本的匮乏,甚至已变成老生常谈。为挽救乃至于扭转颓势,除了在自身限度内进行反思与讨论之外,我们还需要借助于其他国家的戏剧实践与理论探索。但是,在借用过程中,我们也不应随便“拿来”,而缺乏辨析。我们既要考虑到其原初语境,也要立足于自身现状。尤其是在它们与我们有所关联时,这种考量,就会变得更为重要,否则,我们就可能把并不那么重要的东西,看得过于重要。萨义德在《旅行中的理论》里指出,由于各种“无需赘述的原因”,我们“需要理论”,而“如果想要摆脱我们直接所处的智识环境”,我们也“需要借用”其他理论。但与此同时,萨义德也提醒我们,“除了理论之外,还需要一种批判的认识”或“批判意识”,以便从“空间”与“时间”维度去反思理论及其“移植(transplantation)、传递(transference)、流通和交流(commerce)”。[1]从这一视角出发来讨论弗雷德里克·马特尔(Frédéric Martel)《戏剧在美国的衰落:又如何在法国得以生存》一书,我们首先就要回到其原初语境,然后,才能在中文学术视阈中,考察其意义,评判其价值。
把《戏剧在美国的衰落》放回其原初语境,也就意味着,我们首先应将其视为2006年出版于法国、用法语撰写的调研报告。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本书有重要意义与价值。如马特尔在“前言”中所说,“要成为一部有所助益的著作,首先要保证其调研的严肃性和严谨性”。作者虽然“并不打算去殚精竭虑地撰写一部美国戏剧史”,但“还是力求细节详尽”,希望本书“能够体现出美国戏剧体系的复杂性”,因为“在这个方面,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多年以来,关于这个课题法国没有出版过任何一本著述,也没有刊登过任何一篇新闻调查”。[2]2在“书目与资料来源”中,作者又说:“关于美国戏剧有大量的英文资料,但相关的法文资料要么已经过时,要么几乎不存在。” [2]229就这一诉求与判断而论,翻检全书,我们可以看到,借助其广阔的研究视野,作者确实详细描述了“美国戏剧体系的复杂性”,填补了法国相关研究的空白(fills a void in French scholarship);[3]并且,作者还向法国读者提出了很多可供讨论的观点,例如,“平衡大众性、专业性和创造性”[2]22,“以已知之物打动未知观众”[2]78或“以已知创造未知”[2]80,等等。
然而,在上述价值与意义之外,本书也存在很多问题。本书并未停留在客观描述“美国戏剧体系的复杂性”上,而是以此为基础,一前一后,在“前言”与“结语”中,加入了作者关于戏剧的理解,以及对于法国相关问题的思考。作为一位法国研究者,马特尔在考察美国戏剧时,就戏剧本身进行反思,并反观法国戏剧,原是题中应有之义,可是,在具体论述中,我们却看到了很多问题。其中两个最重要的问题是:其一,关于戏剧的单一化与本质化理解;其二,并未完整回答它自身所提出的全部关键问题。
本书原名为“Theater: Sur le déclin du thétre en Amérique (et comment il peut résister en France)”,傅楚楚将之译为“戏剧在美国的衰落:又如何在法国得以生存”,既不切题旨,又危言耸听——这危言耸听,部分是来自于原书名。在翻译过程中,确实,我们经常会感到,很难在中文里找到一个恰当的对应词汇,但是,与其简化,因而导致译文不准确,不如保留某些术语,以便保证精确性。例如本书主标题,就不妨保留其中术语,译为“Theater:Thétre在美国的衰落”,因为作者原本想表达的意思,就是:“‘美国人所说的戏剧(theater):‘欧洲的戏剧(thétre)在美国的衰落”[2]7。至于“又如何在法国得以生存”这一补充性标题,按本书内容看,作者是为了强调其初衷与归宿,因而置于书名中,但又因为它不是全书的主要内容,因而加一括号。现在,中译名却将括号改为冒号,同样导致不切题旨。在原书名中,冒号的作用,是为了提示下文,以作出解释,或者换言之,总结上文,以表明观点。虽然我们不同意作者通过冒号所表达的观点,但在标点符号的使用上——无论是冒号还是括号——作者不仅没有问题,而且准确表达了其观点。但在中译名中,因为译者将“Theater:Thétre在美国的衰落”缩减为“戏剧在美国的衰落”,原书名中冒号所指明的关系,便没有着落,冒号现在的作用就变成,“戏剧在美国的衰落”是在提示“又如何在法国得以生存”,或者后者是在总结前者,但从全书内容看,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符合事实。
将书名译为或正确理解为“Theater:Thétre在美国的衰落”,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的观点,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本书的问题。这个书名,至少透露出以下两个观点:第一,作者要固守“thétre”,不希望它在法国“衰落”。美国戏剧由欧洲引入,因此在一开始,美国戏剧可以等同于歐洲戏剧。但是,随着时间推移,美国戏剧逐渐显露出独特性——从“thétre”或“theatre”变为“theater”,而又在很多地方坚持使用“theater”,就是最好的说明。本来,这是正常现象,就好像欧洲戏剧到了中国,一变而为“话剧”,一种艺术形式“旅行”到另一个时空,本来就可能有所改变。但作者认为,这是“衰落”。我们自然可以理解,因为作者不希望“thétre”在法国“衰落”,因此,当“thétre”一变而成“theater”时,作者才会说,这是“衰落”,但是,将改变等同于“衰落”,依然有其问题;第二,与之相关,或更进一步,这个书名显示出,作者研究的起点和归宿,并不仅仅是不希望“thétre”在法国“衰落”,同时,也是在争夺文化霸权,或至少是在抵御美国文化霸权。虽然,作者在“前言”中说,他“会避免表达个人观点,避免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进行个人的解读,或者以法国人的视角给出一个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阅读指导”[2]3,然而,本书不仅满是“个人观点”,其“意识形态色彩”也极为夺目,“前言”中如下一段话,可以为此提供有力佐证:“从大众层面到‘社群层面,处处都体现出美国文化的统治地位,甚至在最严肃的艺术领域和先锋文化领域它的地位都是坚不可摧的。唯一抵御住了美国的侵袭的艺术形式,只有戏剧。个中原因何在?这就是本书的主题。”[2]236
谈“美国人所说的戏剧”,却又视之为“‘欧洲的戏剧(thétre)在美国的衰落”,这无疑是一种削足适履的做法,体现出马特尔关于戏剧的单一化与本质化理解。马特尔在本书中详细考察了美国戏剧的历史,但对于戏剧这一艺术形式本身,则缺乏一种历史的观照,而格奥尔格·卢卡奇、彼得·斯丛狄、雷蒙·威廉斯等人,早就证明了这种观照方式的合理性与重要性参见格奥尔格·卢卡奇《卢卡奇论戏剧》,陈奇佳主编,罗璇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彼得·斯丛狄《现代戏剧理论(1880-1950)》,王建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雷蒙·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在“结语”中,马特尔说:“我所说的衰落并不是美国戏剧本身的衰落,也不是整个戏剧行业的衰落。我们也不应该过于为美国戏剧的存亡忧虑,因为戏剧一直活着。最令人担忧的,也是最关键的,是哪种戏剧、哪种文化将会存活。” [2]216联系书名,以及“前言”中“戏剧要死了,或者至少可以说,关于戏剧的某些理念行将枯竭”[2]7的论述,我们就可以看到,在“结语”中所表达的这个“担忧”,是在一开始就定下了的。而事实上我们很清楚,“歐洲的戏剧”在美国,只是改变,且必然有所改变。如果我们把改变视为“衰落”,甚至“死亡”,那么,“衰落”就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根本无需赘述。作者这种狭隘、僵化乃至于意识形态化的戏剧观念,不仅体现在把“欧洲的戏剧”强加给“美国人所说的戏剧”,也体现在无视“欧洲的戏剧”本身的演变,无视20世纪西方戏剧的革新。
这一削足适履的研究进路,使得整本书被撕裂为两张皮。如书名所示,作者打算在本书中回答两个问题:一个可称之为“美国问题”,即“‘欧洲的戏剧在美国的衰落”;一个可称之为“法国问题”,即“‘欧洲的戏剧又如何在法国得以生存”。在“前言”中,作者表明了这一诉求:“所有的一切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同样的情况会不会发生在法国?这就是本书想要解决的问题。”[2]1从写作动机上来说,拉尔夫·林顿和爱德华·霍尔已经清楚表明,所有跨文化研究,最终都是为了解决本文化的问题。本书作者,同样秉持这一观点:“只有为法国戏剧界积极分子提供斗争的武器,并且持续成为他们行动的弹药库,这部著作才具有意义。……如果本书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避免重蹈美国戏剧的覆辙,进行新的分析,提供武器,抵御欧洲戏剧的衰亡。”[2]4,7然而,从全书来看,作者主要是描述而不是论述了“美国问题”——本书缺乏真正的问题意识,更多篇幅是用在描述“衰落”的过程,而不是剖析“衰落”的原因,即便是在讨论“过度的商业化趋势”与“先锋戏剧的激进化”这两个作者所提出的“原因”时,亦复如是——而对于更为重要的“法国问题”,则只是在“结语”部分作了简要论述。一方面,我们可以为作者辩解,因为“又如何在法国得以生存”是“括号标题”,故而在“前言”与“结语”中提请注意,已然足够;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承认,作者明确说过,“同样的情况会不会发生在法国”是“本书想要解决的问题”——而事实上作者并未花大力气“解决”。
并且,即便是关于“法国问题”的简要论述,也被作者割裂为两张皮。在“结语”中,作者指出“美国戏剧模式中存在五个问题”[2]215,但我们可以看到,当作者回过头来检视“法国问题”时,“美国问题”虽有参考价值,又绝非必要。例如,在讲到第四个问题“公众与先锋艺术的割离”时,作者确实是从“美国问题”过渡到“法国问题”,但事实上,这个问题在法国早已存在,而且得到过很多讨论;而在论及第五个问题“戏剧在当代社会的困境”,也即作者认为“或许也是最难以加以分析、解决起来最复杂、从本质上又最重要的问题”[2]226时,作者不仅如此轻描淡写,而且也不再从“美国问题”过渡到“法国问题”,因为作者也很清楚,这根本不需要从“美国问题”过渡,因为这是戏剧的问题,不能局限在美国,或者法国。
不惟如此,我们还应看到,作者其实提出了两个“法国问题”。一个是,“欧洲的戏剧”会不会在法国“衰落”?可称之为“衰落问题”。另一个是,在法国,为什么抵御住美国文化侵袭的唯一艺术形式,是戏剧?可称之为“抵御问题”。如果说,在“结语”中,作者部分地回答了“衰落问题”,那么,对于“抵御问题”,作者则未置一词,而作者在前言中明确说过,这是“本书的主题”[2]2。这个疏漏,很是不妥。周靖波教授在为本书所撰书评中指出:“按照原来的方案,他的报告还要以美国戏剧为借镜探讨法国戏剧的生存状况。据说由于课题经费和时间的限制,这部分的研究方案未能完成。”(周靖波:《美国戏剧是一面镜子——评<戏剧在美国的衰落:又如何在法国得以生存>》,载《戏剧艺术》2017年第1期,第136页。)若如是,加之“又如何在法国得以生存”是括号标题,那么,我们更可以理解,“法国问题”为何没有得到足够讨论,然而,因为作者明确说,“抵御问题”是“本书的主题”,结果却又没有得到讨论,因此,依然是疏漏,依然不妥。
最后,回到本书的主体部分,也即作者所谓“‘欧洲的戏剧(thétre)在美国的衰落”部分。很多人认为,这个部分具有针砭时弊之效:就像对于法国戏剧来说,美国戏剧是一面镜子,对于中国戏剧来说,亦复如是。确实,对于中国当代戏剧来说,我们应该同意,马特尔所指出的众多问题,有着针砭时弊之效。我们也应该同意,美国戏剧是一面镜子,正如德国戏剧或波兰戏剧是一面镜子。然而,我们更应该同意,这面镜子,不该是马特尔所制作的镜子,或者说,马特尔的镜子,已经蒙上了岁月的灰尘,不再为我们所需要。因为,如果我们正视中国当代戏剧的现状,例如,复排剧的屡出、“明星主打”等所体现的过度商业化趋势、政策的影响、先锋戏剧的衰落、外国剧团演出的盛况与本土原创剧本的贫瘠等等现象,那么,或许可以说,以今为镜,而不是以古或以洋为镜,我们就已经可以清楚地观照自身。而至于马特尔所描述的美国戏剧的“抵抗”,我们同样可以在中国当代戏剧中看到,虽然“势力”强弱确实较为明显。如果我们认为,对于中国当代戏剧来说,马特尔这面泛黄的镜子真有意义,那么,就应该通过相关述评,指出我们在正视现状时看不到的那些问题,提供我们在正视现状时找不到的那些“抵抗”,而不能停留在表达理解、总结观点,但缺少分析与评价。
参考文献:
[1] 爱德华·W. 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M].李自修,译.北京:三联书店,2009:422-423、400.
[2] 弗雷德里克·马特尔.戏剧在美国的衰落:又如何在法国得以生存[M].傅楚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3] PECORARI, M. “Theater: Sur le déclin du théatre en Amérique (et comment il peut résister en France) (review)”, in The Comparatist, Volume 31, May 2007, pp. 175-176.
(责任编辑:王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