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村到北大:钱穆的人生前三十年(随笔)

2018-09-10 18:39马鹏波
作品 2018年8期
关键词:钱穆康有为

马鹏波

民国二十二年,也就是1933年的一个下午,北平太庙几棵参天古柏下的草坪上,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人左手捧书,右手执笔,埋首茶几,在一摞泛黄的稿纸上勾勾画画,其间若有侍者近前添茶倒水,他就稍稍抬头,扶正眼镜,对侍者含笑示意。此刻,与古柏一箭之遥的亭殿高门紧锁,琉璃瓦缝间的几株劲草顾盼摇曳,哨鸽在瓦蓝色的天空盘旋飞舞着,汉白玉拱桥上偶有孩童嬉笑玩闹,一阵舒爽的秋风掠过,园内顿时夕阳散乱,树影斑驳。几片架在红墙上的黄叶随风飘进了草坪,中年人掩卷落笔,饮尽最后一杯淡茶后起身掸尽衣衫上的风尘,弯腰捡起黄叶,凑近鼻尖闻一闻,又立刻藏进袖筒里去了。

此时的北平正值初秋季节,萦绕京城整整一个夏季的暑热早已消散殆尽。中年人告别茶摊老板,转出草坪,把卷有文稿的布包夹在腋下,来到亭殿前站定。他将亭殿通体打量过一圈,目光留在了黄中泛黑的铜锁上。沉默几秒后,他摇摇头,掏出藏在袖筒里的黄叶,近前几步,置于殿门前的汉白玉石阶,随之转身疾行,一路走出太庙东门。

这个中年人就是时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的钱穆。

这一年,钱穆38岁,在被他视为“讲课如登辩论场”的北京大学刚刚开启第三年授课生涯。不过,与此前两年不同的是,这一年钱穆在继续开设上古史和秦汉史两门课以外,还独自承担起了一门中国通史课程。

按照当时北平高校的惯例,通史课程一般由治各断代史专精者依次接力,合力完成,北大亦循其旧。钱穆对这样的讲授方式颇为不满,他屡次在课堂上对学生直言不讳道:“我们的通史一课实不大通。我今天在此讲,不知前一堂何人在此讲些什么,又不知下一堂来何人在此讲些什么。不论所讲谁是谁非,但彼此实无一条线通贯而下,诸位听此一年课,将感头绪纷繁,摸不到要领,故通史一课,实增诸位之不通,恐无其他可得。”

很快,课堂上的言论传到了校方那里,钱穆的意见得到了尊重。校方认为通史由多人分讲的确不妥,但由一人独授也殊为不易,两相折中,通史课程可改由钱穆讲授前半部,陈寅恪讲授后半部。钱穆闻讯,力排众议,自言“一人可任全部,不待与别人分任”。

事实上,校方“通史由一人独授殊为不易”的担忧不无道理。20世纪30年代,新文化运动刚刚过去不到二十年,知识分子运用现代学术方法研究中国学问的技术也未臻成熟,在新方法和新理论下,若要凭借一己之力穷尽五千年史籍,时人多生“力有不逮”之感。为避免学不精、专不透,学者大多选择某一断代进行专门研究。在此现实情况下,无论出于课程质量的考虑,还是对教師精力的照顾,“聘请不同学者分任通史各断代”也合乎情理,倒是钱穆的两次“要求”颇显“任性”。出乎意料的是,北大继续尊重了钱穆的意见,正式聘任他独讲中国通史课程,并特意为其安排了一名助教。

独自承担通史课程,上窥远古,下涉清末,尤其考验学者的精力和学力。按照钱穆的想法,“通史一课必于一学年之规定时间内讲授完毕,绝不有首无尾,中途停止,有失讲通史一课之精神”,该课最终设计为一周两堂,每堂两小时。钱穆当时暂居汤用彤家,地处南池子,距离太庙最近,于是,每周上课的前一天下午,他便携带书卷,步行至太庙的参天古柏下面,置身桌椅,摊开纸笔,泡一壶茶,与香火尽熄、已成遗迹的帝王家庙做伴,在北京的舒爽秋风中,仔细撰写、推敲、改订第二天的课程讲义。

五十多年后,定居台北素书楼、双目失明、“与书本绝缘”的钱穆口述《师友杂忆》时,思绪至此,不禁深情讲道:“余于后午去,必薄暮始归,反复思索,通史全部课程纲要始获写完。或漫步,或偃卧,发思古幽情,一若惟此最相宜。”

不得不承认,北大校方对青年教师钱穆足够尊重宽容。

如果我们愿意把目光顺着历史的时间轴往回再延伸一些,不难发现,20世纪分别由蔡元培和蒋梦麟主政时的北大,“对教师给予最大限度的宽容”几乎形成了一股风气,比如蔡元培不计较梁漱溟的文凭,聘请其入职北大哲学门,不计较胡适的学历,使其成为当时中国最年轻的教授。若再细细追索,又可察觉,北大的“宽容”并非无的放矢,其实质是校方对学者自身学问的认可。梁漱溟凭借的是《究元诀疑论》中的缜密哲思,胡适倚仗的是他不同凡响的眼光和见识,至于乡村小学出身的钱穆,一切都和一篇叫《刘向歆父子年谱》的文章有关。

1930年,人近中年的钱穆在《燕京学报》正式发表了这篇文章。不过,若想理解钱穆坚持独自承担通史课程的动机,一窥《刘向歆父子年谱》的真正价值,就必须重回钱穆的少年时代,梳理他和一位学者兼政治家的关系,这个人就是康有为。

钱穆出生于1895年7月的江苏无锡七房桥,就在这一年春天,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在黄海,北洋水师与日本舰队狭路相逢,激战四个钟头后,北洋水师伤亡惨重,旋即遭遇“全军覆没”的惨败,李鸿章背着沦为“民族罪人”之风险,奉命远赴东洋,与日本内阁签订被后世定为“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消息传来,举国震动,一时间,“四万万人齐下泪”,官员们形成了声势浩大的抵制和约的上书运动,翰林院、总理衙门、国子监、内阁诸部官员均有大规模联名上书,各省封疆大吏半数也参与其中。在官员策动下,入京参加完会试、等待发榜的举人们同样热情高涨,康有为和弟子梁启超便是其中之一。

康有为时年37岁,梁启超22岁,他们率领举子,打算联名上书光绪皇帝。很快,一篇洋洋万言的《上今上皇帝书》在这对师生的快笔下诞生,悲愤激昂的举人们陆续赶到松筠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按照康梁的计划,他们将携带此书,连同京城数千名闻讯后主动响应的市民,一路前往位于西城旧刑部街的都察院,呈请当值官员代奏“圣上”。数年后,康有为在其自传性质的《我史》中,竭力铺陈甚至夸张了这次活动。

康有为成长于19世纪中期的官僚家庭,对自鸦片战争以来清王朝遭遇的屡次挫败感受颇多,浸润在传统文化的书山辞海里,和当时许多饱学鸿儒一样,他同样思索着“如何救中国”的大问题,但也同样屡屡碰壁不得其门。康有为21岁时接触到西方思想,转向西学,从此走上和一般儒学士子稍有不同的思考路径。在中西思想的激烈碰撞下,他坚定了“中国若要兴,非变法不可”的信念。1888年,踌躇满志的康有为借顺天府乡试之机,第一次尝试将变法主张“上达天听”,却受阻未能成功。现实的挫败使他清醒认识到“因循守旧思想”在政界的根深蒂固。于是,康有为从京师退回广州,开办万木草堂,把梁启超收归座下,同时寻求变法捷径,写成《新学伪经考》。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全国范围内掀起过一场文化专制运动,除了少部分官方指定书目外,其他书皆遭焚毁,其中就包括儒学典籍。汉武帝时期,儒学尊为官学,儒家典籍被奉为经书。逃过“秦火”流传下来的、用先秦文字写成的经书称为古文经,通过学者口述,用西汉隶书重写的经书被称为今文经。古文经和今文经自诞生之日起,在内容和思想上就分歧不少,由此形成今古文之争。官学的诱人位置,导致儒学内部的学术争鸣往往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总体来说,今文经在西汉前期和中期走红官学,而古文经在西汉末至东汉一朝被奉为正统。古文经之所以能超越今文经,主要得益于学者刘歆的努力。刘歆在汉成帝时期担任校书郎,“争立古文经传于学官”,屡遭排挤,到王莽新朝建立,他帮助“好古”的王莽推行古法,由此古文经正式晋升官学正统,被后世统治者青睐。

康有为主研今文经学,他在《新学伪经考》中认定,历代帝王官僚尊崇的“古文经”都由刘歆伪造,属于“伪经”,刘歆制造伪经的最终目的是帮助王莽篡夺西汉政权,所以古文经学是新莽一朝之学,只能称之“新学”。一石激起千层浪,《新学伪经考》在学术界掀起轩然大波,对于那些尊“古文经”为圣典、宁死不越雷池一步的官僚士大夫而言,康有为的结论不啻为晴天霹雳。很快,《新学伪经考》遭到第一次禁绝。但是,这本书的横空出世,让时人对统治者奉为祖训、不可冒犯的旧学不再毫无理由地信服,同样地,由旧学理论支撑的、所谓不可更张的“汉家制度”也開始动摇,这正是康有为写下此书的真正目的。

如果1888年的第一次上书,是康有为“投石问路”之举,《新学伪经考》的出版,乃康有为“牛刀小试”之作,那么,1895年甲午海战后的第二次“上书”,就是他的正式登台亮相了。这一次,康有为等人的主张终于被光绪皇帝注意,康有为借有利局势,再次撰写《孔子改制考》,认为“六经”皆孔子为托古改制而作,尧、舜等都是孔子改制假托的圣王,他将官僚士大夫心目中“述而不作”的孔子,论证为“改制先锋”。随后,光绪皇帝召康梁入宫,共商“变法大计”,《新学伪经考》的封印暂时解除,和《孔子改制考》成为康有为扫清“阻碍变法思想”的有力武器。

当康有为在北京挥起两本著作大刀阔斧地改革时,钱穆尚是无锡乡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他对正在北京发生的“大事”断然不会有任何刻骨铭心的记忆。此时的康有为也断然不会想到,三十多年后,这个尚在襁褓的婴孩将对自己手持的大作进行一番彻头彻尾的“评析”。

后来的结果,正如我们今天了解的那样,轰轰烈烈的改革失败了!

1898年秋天,年轻的皇帝在紫禁城内与臣子相拥而泣,他们心有不甘地做了最终告别。几个时辰后,暂居颐和园的慈禧太后返回大内,囚禁光绪皇帝,康梁二人连夜出逃京师。慈禧太后迅速对有关变法的一切进行了清算,谭嗣同泣血北京菜市口,康梁遭到通缉。耐人寻味的是,慈禧太后保留了京师大学堂。14年后,这所学堂改称大学,这便是日后钱穆讲授通史课程的北京大学。

伴随康梁变法失败,《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遭遇二度禁绝。但历史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垂死挣扎的清王朝,《辛丑条约》、日俄战争接踵而至,统治者的步履维艰,凸显出了当年康梁变法的价值。康有为两本著作中倡导的“变法革新”精神契合了此后社会的舆论潮流,被有识之士遵奉,康有为本人一时成为“引领风气之先”的偶像。由于国情需要,学术为政治让了路,《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中的学术问题不再那么重要,尤其《新学伪经考》中的学术论断,一时几乎成为定论!

钱穆的幼年时期正值康梁思想传遍宇内的时代。

江苏无锡太湖地处江南,自古人文荟萃,尤其在“小学”(训诂考据之学)兴盛的清朝,钱嘉学派的主力军,譬如顾炎武、钱大昕、王念孙等人大多出生于此,旧学根基在太湖周边区域尤为牢固。同时,近代中国,东南沿海又引领风气之先,无锡地区临近上海,算得上最早接触到西学的区域。可以说,传统与现代两种风气在钱穆的家乡同时交汇混溶了。

钱穆七岁进入私塾,按部就班地接受传统旧学教育,依次诵读学习儒家“四书”“五经”。他自幼聪慧,对语言文字的领悟力颇得老师夸奖。晚年钱穆经常提及这样一件往事:幼年时他读到《论语》“学而时习之”,看到朱熹把“习”字注解为“鸟数飞”,心有不解。忽有一日,在院中看到鸟雀练习飞翔,不禁茅塞顿开,心旷神怡,懵懵懂懂中领悟到了文言文的生动魅力。纸上文字和自然生活发生互动,古圣先贤的智慧以一种活泼泼的方式在眼前呈现,这对钱穆的心灵触动是巨大的,他由此生出“如果读者能心领神会,就不存在僵死的文字”的想法。这一观点直接影响了钱穆对历史及文学的看法,甚至可以将其视为此后他与提倡新文化、新文学的胡适等人不合的根源之一。

在私塾接受古文启蒙的三年中,还有两件东西让钱穆终生难忘,其中之一是祖父手抄的儒家“五经”,上面还有祖父当年灯下夜读时留下的泪泪斑痕,其中之二是祖父圈点批注的木刻本《史记》,上面留有清朝“桐城三祖之一”方苞的评点。“五经”与《史记》分别代表儒学和史学的精髓,钱穆的父亲继承了这些东西,在其短暂的一生中青灯枯坐、勤恳研习,给幼年钱穆留下深刻印象。据钱穆回忆,他八岁时听到父亲对兄长传授读书诀窍:“读书当有言外之意,写一字,或有三字未写,写一句,或有三句未写。遇此等处,当用自己的聪明始解读书。”毫无疑问,父亲的言传身教影响了钱穆,他此后一生的学术探索,大多围绕《史记》与儒家“五经”展开,在漫长的教学生涯里,他也常常将父亲当年的读书方法介绍给自己不同年龄段的学生。

值得注意的是,钱穆父亲的读书方法,正是以康有为为代表的今文学家擅长的读书路径,他们推崇《公羊春秋》,主张发掘经书文字间隐含的“微言大义”,阐发原文未能说清道明的真理,并将现实政治与之加以联系。由此可见,康有为今文经学在当时社会影响之大、传播范围之广。

三年私塾经历看似短暂,却润物无声地奠定了钱穆一生的学术基调。其一,他在潜意识中确定了对史学与儒学的兴趣;其二,他坚信经由文字记录的文学或历史,本质上都是生动活泼的;其三,他领悟到了“发微探幽、钩沉索引”的读书方法,开始朝训诂考据的路径走去。当然,还有不易察觉的一点,经由父亲的传授,钱穆和康有为此时也间接发生了关联。

1905年,清政府迫于强大的舆论压力正式取消科举、开设新学,时年十岁的钱穆也在前一年告别私塾,进入新式学校,1904-1910年,他分别就读于荡口的果育小学和常州中学。这六年间,统治中国近二百七十年的清政府,犹如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卧榻紫禁城内,经历着死亡前的回光返照。而在紫禁城外,广阔无垠的天地波谲云诡,历史的涛声此起彼伏,一浪接过一浪。

当年,日本明治维新的空前成功,使“儒生兼改革家”于一身的康有为找到了一条可以效法的救国路径,君主立宪制“保留帝位”的特征,也使年轻的光绪皇帝决定放手一搏。君臣二人小心翼翼地用“革新”的字眼,试图完成权力转化。变法失败后,康有为迅速“效申包胥之哭,奉诏出外求救”,把革新思想留在了大陆。康有为走了,新的力量很快补充进来,通过严复的努力,进化论思想随之传入中国,并被知识分子用来解释现实政治的前途。待时间跨过19世纪,京师大学堂派往海外求学的“新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1905年,当康有为还在异国他乡完善“君主立宪”的设想时,另外一批熏习新风的南方年轻人打算在他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他们舍弃“革新”字眼,直接打出“革命”的旗号。此时的中国,出现了两股与清王朝进行“救亡斗争”的力量,其中之一是康有为代表的维新派,因其保留帝制的主张,也被称之为传统改良派,其中之二是以孙中山、章太炎以及留学生为代表的革命派,他们主张彻底推翻帝制。改良派和革命派,两派力量针锋相对,围绕传统与现代、新学与旧学的问题进行激烈争论。革命派“推翻帝制”的主张在“进化论”那里找到理论支撑,“留学生”熏习地球先进文明后,顺着进化论逻辑,也由此否定中国旧有的传统文化,加之面对“西方文明冲击”,以传统文明为构建根基的清政府频频展示羸弱之态,传统文明的价值也就一并被看衰了。

不过,1905年的中国还未完全走出帝制,科举制度又刚刚取消,旧学出身、以“守死善道”自居的儒生群体还数以万计,传统文化的价值依旧被大部分中国人牢牢信奉。因此,传统与现代、新学与旧学的争论虽然激烈,但暂时难以决出胜负,他们就像两股狂风,轮番在中国大地上起舞。没有人能置身事外,进入新式学校的钱穆,由此也开始在传统和现代混溶的空气中呼吸、选择。

钱穆晚年回忆果育小学和常州中学度过的六年,特意提及了四位老师,一个叫钱伯圭,一个叫华鸿模,另外两位分别是华倩朔和顾子重。

少年钱穆在政治上的开蒙主要得益于钱伯圭,他与钱穆同族,在果育小学担任体操教师。新式学校体操音乐老师难得,钱伯圭颇受重视。钱穆在《师友杂忆》中记载:

一日,(钱伯圭)揽余手,问余:“闻汝能读《三国演义》,然否?”余答:“然。”伯圭师谓:“此等书可勿再读。此书一开首即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此乃中国历史走上了错路,故有此态。若如今欧洲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我们此后正该学他们。”

钱伯圭主张中国政治的前途在于摒弃传统,效法西方诸国体制。对于此前在私塾课堂中仅仅了解过儒家治国理念的钱穆而言,这是他关注国际政治的开始。不仅如此,钱伯圭对统治者民族属性的看法,更让他“大吃一惊”。

伯圭师随又告余:“汝知今天我们的皇帝不是中国人吗?”余骤闻,大惊讶,云不知。归,询之先父,先父云:“师言是也。今天我们的皇帝是满洲人,我们则是汉人,你看街上店铺有满汉云云字样,即指此。”

钱伯圭对《三国演义》的意见以及对中国政治前途的判断,与当时高倡新学的知识分子同出一脉,對统治者“满族”身份的刻意强调,又与孙中山三民主义理念互有重合。毫无疑问,钱伯圭属于当时社会上“主张推翻帝制”的革命派。至于他的上司兼舅公华鸿模,展现出来的又是另外一种形象。

华鸿模在1873年33岁上中举,他不谋官职而立志于家族和乡里事务。果育小学设在华鸿模20年前盖的一个祠堂里,其经济来源为华鸿模父亲于1875年办起的义庄。果育小学开始是为华氏家族子弟而办,但到康有为等人在北京变法革新时已成了一所地方学校。在钱穆眼中,华鸿模身上无处不流露着中国传统士绅阶层的气质,以高度的自律精神,坚持着传统儒家士大夫的生活方式,和彼时社会上的改良派作风颇为相近。于是,刚刚进入新式学校的钱穆,面前突然出现了两个世界。一个是钱伯圭让他看到的民族现状和国际政治的残酷,另一个是他看到的以华鸿模为代表的士大夫雅文化,两种迥异的世界都让他深感震撼。

倘若以当时社会上“改良派”与“革命派”的争锋情势观之,钱伯圭与华鸿模绝无合作共事的可能,但在果育小学,两人取得空前默契。华鸿模持守传统理念,但他未将学校作为仅供传播旧学的场所,而是摒弃“派别主义之别”,邀请新学代表钱伯圭及其同好加盟。因此,果育小学实际上是一个中西合璧、新旧结合的学校,这一特点在华倩朔和顾子重的学问背景上体现得更加明显。

华倩朔留学日本,擅长音乐,写出的白话新诗雅俗共赏,谱写的《西湖十景歌》全国传诵,同时他又教学生国文,旧学底子同样深厚。顾子重“学通新旧”,精熟地理舆地之学,“兼通中外,时发精辟之论”。两人身上,体现着新旧文化交融一体、中西文化兼容并存的可能。

在荡口果育小学,钱穆见识到了风格迥异的新旧文化和生活方式,又目睹新旧文化并非截然对立,不同的信仰主张也并非水火不容,两者的确可以兼容并存。这所学校展现出来的文化气质,基本上成为钱穆此后一生所持文化主张的底色,即便70年后,他仍然认定果育小学当年的这种风气,实际代表着中国文化在时代转变之际的最佳出路。

回忆在七十年前,离县城四十里外小市镇上之一小学校中,能网罗如许良师,皆于旧学有深厚基础,于新学能接受融会。此城一历史文化行将转变之大时代,惜乎后起者未能趁此机运,善为倡导,虽亦掀翻天地,震动一世,而卒未得大道之所当归。祸乱相寻,人才日趋凋零,今欲在一乡村再求如此一学校,恐渺茫不可复得矣。

不仅如此,荡口镇当时的尊师重教风气,同样令钱穆唏嘘感怀。

荡口虽系远离县城四十里外一小镇,其时居民之生活水准、知识程度亦不低。然其对果育诸师长皆备加敬礼。不仅有子弟在学校之家庭为然,即全镇人莫不然。倩朔师在最后一年,亦赴苏州城一中学兼课,每周往返。当其归舟在镇南端新桥进口,到黄石停泊,几驶过全镇。是日下午四五时,镇人沿岸观望。俨如神仙之自天而降。其相重视有如此。

总之,荡口的小世界,处处给少年钱穆留下友好和谐的记忆,相较此时北京、上海的“风云激荡”,这里宛如世外桃源。等到他从果育小学毕业,离开荡口前往常州中学读书后,世界不友好的一面便开始纷至沓来。

1907年夏天,“改良派”代表康有为连同保皇党人,在纽约召开中华帝国宪政会,重温宪政旧梦。“革命派”同盟会则在国内筹划起义,寻机发起暗杀活动,29岁的留日学生、有鉴湖女侠之称的秋瑾慷慨就义。对于这些轰轰烈烈的大事,12岁的钱穆似乎无心关注,在历经丧父之痛后,他投考常州中学并被录取,旋即进入到了一个崭新世界。

荡口果育小学名为新式学校,实际保留有不少私塾特征,管理方面张弛有度,钱穆未曾有水土不服之感。常州中学则是一所彻彻底底的新式学校了,一切规章制度都按新式标准严格执行,“新生”钱穆开始表现出“不合作”的态度,比如对舍监陈士辛的“挑战”。

士辛师刻削律切,兀岸自守,多封闭,少开展,终日不见笑容,亦少言辞。出布告,亦绝不着一言半句虚文浮语,只是命令,无训诲。只有禁止,无启导。时同学风气,颇知敬学尊师,奋发上进,较之近年学生似多富成年气息。唯染以前私塾积习,好顽皮恶作剧。每于不犯法中行非法事,外守法,而内喜玩法。重课业,蔑视规则,及其时通病。士辛师如影随形,监视追踪不倦。同学或集团或单独行动,能稍示反抗,即群传以为佳话,亦引以为荣。于是无大风潮,时有小嚣张。士辛师乃学校一中心人物,亦即一反抗对象。

《师友杂忆》有关常州中学的一章中,钱穆用了将近一半笔墨回忆70年前对陈士辛的种种“挑战”。若考虑到钱穆此时正值青春,有理由将其解释为生理上导致的正常叛逆,但如果阅读完他在另外一半篇幅中记述的往事,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给钱穆留下美好印象的是吕思勉和童斐(字伯章)。当时的吕思勉尚未名声大噪,在常州中学主要教授历史和地理两门课程。吕思勉教地理课,手工绘图的方式令钱穆备感新鲜,灵活的考评方式更让他大受鼓舞。

一次考试,出四题,每题当各得二十五分为满分。余一时尤爱其第三题有关吉林省长白山地势军情者。乃首答本题,下笔不能休。不意考试时间已过,不得不交卷。如是乃仅答一题。诚之师在其室中阅卷,有数同学窗外偷看,余不与,而诚之师亦未觉窗外有人。适逢余之一卷,诚之师阅毕,乃在卷后加批。此等考卷本不发回,只须批分数,不须加批语。乃诚之师批语,一纸加一纸,竟无休止。不知其批语曾写几纸,亦不知其所批何语。而余此卷只答一题,亦竟得七十五分。

另外一位老师童伯章主要教授国文课。在钱穆印象中,童先生平时木讷不言,庄严持重,但一上讲台则“判若两人,善诙谐,多滑稽,又兼动作”。

一日,讲《史记·刺客列传》 《荆轲刺秦王》。先挟一大地图上讲台,讲至图穷而匕首见一语,师在讲台上翻开地图,逐页翻下,图穷,赫然果有一小刀,师取掷之,远达课堂对面一端之墙上,刀锋直入,不落地。师遂绕讲台速走,效追秦王状。

即使过了一个世纪,今天再看这些文字记载,犹能想象那个活泼泼的课堂。

其实,吕思勉和童伯章的教学方式也是新旧结合、中西合璧的产物。吕思勉上课用彩色粉笔画地图,此为典型的现代教学法,但在学生作业上尽情批注,不拘泥标准,给予高分,又保留着传统私塾教学的影子。童伯章课外“木讷不言”,雅好昆曲,一度被学生称为“道学先生”,但其生动、灵活的上课方式,俨然把舞台剧《哈姆雷特》,从西方搬到了东方。

有了吕思勉和童伯章做参照,便可这样来理解钱穆的“叛逆“:他处处挑战陈士辛,实际上挑战的是陈士辛坚持的、纯西化的空洞教条和规章制度。反过来,钱穆和他的同学唤童伯章为“道学先生”并加以嘲讽,说明他也同样不喜欢那种原始陈腐的儒家旧文化。

荡口果育小学和常州中学,前者让钱穆看到,在个人修养和生活方式上,新旧文化交融一体、中西文化兼容并存的可能,后者让他实实在在感受到,旧为新用、中西合璧在具体教学方法中产生的独特魅力。

1910年,针对常州中学死板不知变通的教学安排,钱穆身先士卒,和校方进行“强势对话”,他选择了“罢考退学”的极端方式。经过师友调停斡旋,第二年春天决定转入南京私立钟英中学。同年,武昌起义爆发,伴随武昌新军的枪声,清政府历经短暂的回光返照后瞬间咽气,帝国的夕阳彻底沉入海底。身处距离风暴中心不远的南京,钱穆不可能再像四年前一样,对社会上发生的“大事”熟视无睹,他在南京接受骑兵训练,与同学相约等革命军进城时双双投军。后来计划告吹,最终没能像老师钱伯圭一样,成为得势的革命派一员。

或许是宿命,或许是巧合,抱定“东西兼容、中西合璧、旧为新用”的文化主张的钱穆,此时找不到任何一个和他主张一致的派别。江山易主、学校停办,钱穆告别了自己的学生时代,他怀抱自己的信念主张回到乡下,由此开始了此后18年的乡教生涯。

1912年,春天的江南草长莺飞,18岁的钱穆背起行囊,离开南京回到乡下,乘船赴三兼小学任教。此时,胡适正在美国康奈尔大学修读农科,并萌发转学哥伦比亚大学、师从杜威修读哲学的想法,陈寅恪正自费辗转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等高校汲取新知。武昌起义推翻清王朝,结束帝制,革命派的政治主张终于成为现实,康有为所属传统改良派的政治主张基本破产。情随事迁,次年康有为回国,曾经引领风气之先的维新运动领袖,此时却成为一个保守的人了。

钱穆于三兼小学开启教师生涯后,意识到从此升学无望,便一门心思苦读自学。他从《孟子》开始,同时精研父亲遗留的《史记》,这成为他在乡下唯一的消遣方式。1913年,钱穆离开三兼小学,转入鸿模小学任教,他以“未能接受大学教育”为人生憾事。通过阅读北大招生广告,钱穆找来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和夏曾佑的《中学历史教科书》,前者为投考北京大学的必读书,后者是北京大学的教科书。钱穆读之甚勤,尤其夏曾佑的著作让他获益良多。通过此书,他第一次知道今古文之分,意識到年表对于阅读史书的重要性。在此基础上,钱穆经人介绍,阅读了西方学者斯宾塞和穆勒所著的《名学》,遵照曾国藩的训诫全力攻读《后汉书》,养成细心读书的好习惯,并逐渐通晓清代汉学经典。钱穆自学进步很快,尤其通读《墨子》的经历,让他深切体会到了学问何为。

余购得浙江官书局本二十二子,依次读之,至《墨子》,开卷即觉有错误。心大疑,意谓官书局本不应有误。又见此书校注者乃毕沅,此人为清代大儒,不应不知其误,置而不问。姑再读之,错误续出,几乎逐页皆有。益大疑,遂奋笔从开始起逐条举出其错处,加以改正,取名《读墨暗解》。积数日,所举已多,心滋增疑。试翻商务印书馆之辞源,于墨子下,竟得《墨子间诂》一条。读之,正余所欲知。翌日,航船送来一书包,拆视赫然即孙怡让之《墨子间诂》。开卷急读,凡余所疑,孙书均已列举,更多余所不知疑者。至其改定错误处,则必有明证确据,取材渊博。回视余之《暗解》,乃如初生婴儿对七八十老人,差距太远。

尽管钱穆得知自己读书发现的种种错误,已由学者孙怡让逐条指出,但这种和大学者想法颇有重合的体验,无疑让他享受到了“读书得间”的乐趣,同时,也敏锐察觉到了自己与大学者間的巨大差距。此后他坚持“柔日读史,刚日读经”,经年累月攻读先秦子集,成为日后写出《先秦诸子系年》的前奏。

当钱穆沉浸于自学的乐趣中时,袁世凯在北京解散议会,建立独裁统治。原本发展势头良好的革命骤然陷入低谷,革命派阵营在文化主张上由此出现分化,一部分革命派继续坚持新文化,另一部分革命派转而成为维护旧文化的演进派了。坚持新文化的陈独秀创办《新青年》杂志,大力抨击传统旧文化;从前支持新学,如今转而维护旧文化的演进派代表章太炎则坚持认为,中国文化的精髓并非一无是处,它们超越任何时代,具有恒久的普世意义。

《新青年》杂志在当时产生的影响不可谓不巨大,钱穆回忆:

时余已逐月看《新青年》杂志,新思想新潮流坌至涌来。而余已决心重温旧书,乃不为时代潮流挟卷而去。及今思之,亦余当年一大幸运也。

尽管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和咫尺之遥的上海滩“新风激荡”,但由于在果育小学和常州中学所受的影响,钱穆对新文化的态度有所保留。他以“心如止水,物来不乱”的心境继续精心研读先秦诸子,与乡下的同事们讨论宗教话题、政治话题,甚至讨论共产主义,并顺利出版《论语文解》。

1919年,五四运动在北京爆发,身在无锡乡下的钱穆主动前往后宅初级小学当校长。使得他做此决定的原因有两个:其一,他对杜威来华的演讲内容极感兴趣,觉得中西方教育思想大有不同,想亲自做一实验,弄清楚究竟差异何在。其二,当时大家都提倡白话文,他想一探白话文对学生的利弊得失。

此时钱穆已在小学和中学授课八年。八年中,文化界发生了太多故事。师从杜威学习哲学的胡适于两年前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将新文化运动推向高潮。新文化主将们决心在社会各领域,彻底扫清陈旧的传统文化,在文学方面找到了白话文和新诗,在教育领域则找到了胡适的老师、教育家杜威。

杜威的教育思想由“教育即生活”“教育即生长”“教育即经验的改造”三部分贯穿,主张最好地教育就是“从生活和经验中学习”,从儿童身上发现有实际意义的东西,而非倚仗导师和课本权威。这和传统中国注重师承、信从经师权威的教育理念,可谓大相径庭。在这个背景下,钱穆主动“自降身段”,前往小学进行“实验”,透露出在一片“新风气”的大环境下,他对纯粹由西方舶来的东西心存怀疑,对自己所持的文化主张一时也拿捏不准。

钱穆的实验首先从一个叫杨锡麟的学生开始。

余出布告,课毕皆须赴操场游散,勿逗留课室中。余随巡视。有一生兀坐教室中课椅上。余问,何不赴操场。彼兀坐不动如故,亦不语。余问其姓名,亦不答。乃召班长来问之。班长告余,此人乃杨锡麟,曾犯校规,前校长命其到校后非大小便即坐课室中不许离去。余曰,此乃前校长所命,今前校长已离学校,此命令亦不存在。汝当带领其同去操场。二人遂去。不久,一群学生围拥杨锡麟来余办公室,告余,杨锡麟在操场旁水沟中捕一青蛙,将之撕成两半。一人并带来此青蛙之尸体。余曰,杨锡麟因久坐课室中,汝等所知,彼皆不知。今获与汝辈同游散,汝等所知,彼亦可渐渐学而知之。汝等当随时随地好为劝告,勿得大惊小怪,彼犯一小错误,即群来告发。以后再如此,当罚汝等,不罚杨锡麟。

从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上,钱穆实践了传统教育秉持的理念,即相信每个人若加以引导,都能明白是非,从善如流。这不由让人联想到《左传》中的名句:“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余上堂,好用两种测验。在黑板上写一段文字,令诸生凝视三数遍,撤去黑板,令诸生默写。又口诵一段文字,诸生默听三数遍,令其默写。如是数次,觉杨锡麟于默听后所记常无误,意其听觉必较佳。一日,傍晚散学,余独留锡麟。余弹琴,令锡麟随而唱。音节声调果皆祥和,温雅有致。余再弹,令其再唱。余忽停弹,琴声息,而锡麟出不意,歌声仍续,意态静定,有佳趣,余大加赞赏。问,明日唱歌班上汝能一人起立独唱否,锡麟点首。又问,琴声息,汝能仍续唱如今晚否,锡麟又点首。明日,上唱歌班,余问何人愿起立独唱,锡麟举手起立。琴声息,锡麟独唱不息。诸生皆惊,鼓掌声久不息。自锡麟捕杀青蛙事被告发,诸生虽不再告发锡麟他事,然锡麟与诸生间,终若有隔阂。锡麟一人终被歧视。自此后,诸生再不歧视锡麟,锡麟意态亦渐发舒,视其前若两人。

钱穆循循善诱的方法在杨锡麟身上取得了巨大成功,而在另外针对群体学生的作文课上,他则实验了“活教室教学法”。

余告诸生,出口为言,下笔为文。作文只如说话,口中如何说,笔下即如何写,即为作文。只就口中所欲说者如实写出,遇不识字,可随时发问。一日,命诸生各带石板石笔铅笔及毛边稿纸出校门,至郊外一古墓;苍松近百棵。命诸生各自择坐一树下,静观四围形势景色,各自写下。再围坐,命诸生各有陈述。何处有人忽略了,何处有人遗忘了,何处有人轻重倒置,何处有人先后失次,即据实景互作讨论。余又告诸生,今有一景,诸生多未注意。诸生闻头上风声否。因命诸生试各静听,与平日所闻风声有何不同。诸生遂各静听有顷。余又告诸生,此风因穿松针而过,松针细,又多隙,风过其间,其声飒然,与他处不同,此谓松风。试再下笔,能写其仿佛否。诸生各用苦思写出,又经讨论,余为定其高下得失。经半日,夕阳已下,乃扬长而归。如是,诸生乃以作文课为一大乐事。

如此前后几年,钱穆证明,传统教学方法和部分教育理念完全可以运用到新式学校,成功教育年轻一代。简而言之,在新文化运动日渐高涨、传统文化被弃之如敝屣的时候,钱穆确认“中西合璧、东西兼容、旧为新用”的文化主张并未过时。实验的成功加剧了钱穆的心痛,他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此时社会上普遍认为新文化是引导中国人斗争的新力量,传统文化只是专制制度的帮凶。

此后的1922年到1927年,钱穆分别在无锡第一高等小学、厦门集美中学、无锡省立第三师范学校任教,他一边抱定自己“中西合璧、东西兼容、旧为新用”的文化主张,在具体教学中竭力实践自己证明的教学方法和理念,同时又精研诸子之学,旁及史学,学问精进,积攒的稿子甚多。

1924年,孙中山发表三民主义,宣扬民族、民权、民生。这是中国第一个主张要有中国式公共精神的政治纲领,其实质是在中国实行民主、民生的同时又不抛弃中国文化。钱穆听闻大为振奋,1927年秋天,他到苏州省立中学任教,顺势出版《国学概论》。在这本书中,钱穆认为中国文化经历三千年的发展变化,每一次的变更都吸取新的成分,巩固了文化中的精华,适应了不同时代的需要。他正面否定了新文化运动高喊的“中国传统文化僵死说”,也在无意识中,给孙中山三民主义间接做了注脚。为了让学校开门宣扬中国文化,钱穆可谓不遗余力。

1926年,北伐战争爆发,北方大批学者南下躲避战祸,其中就包括胡适的弟子、古史辨派领袖、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顾颉刚。1929年,36岁的顾颉刚经过苏州,与钱穆相识。

那时的顾颉刚以“古史是层累的造成”的学术创见名扬海内外,这是一种此前未曾有过的、解释和理解历史的新鲜理论。简而言之,顾颉刚认为儒家所说的上古人物几乎都是编造出来的,而且人物生活的年代距离我们越远,这个历史人物被“创造”的年代距离我们就越近。他的理论,无疑对“消解儒学权威,抨击传统文化”帮助甚大,深得“新文化”领袖胡适赏识。

顾颉刚匆匆读完钱穆《先秦诸子系年》纸稿,甚为佩服,直言钱穆不宜在中小学任教,应到大学主讲历史,并力邀他北上。那么,《先秦诸子系年》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这本书仍然属于传统考据之作,重点指出了传统经史典籍中存在的种种谬误,并加以纠正。考证严密,结构严谨,钱穆自己比喻,“此书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呼应”。若单纯以此书的特点而论之,钱穆和顾颉刚的学术研究方法属于一个路子,就是纯粹地考证史料。因此,顾颉刚力邀钱穆,一方面是被钱穆的学问折服,另一方面,他从这本书里嗅到了“质疑儒学传统”的味道,认为钱穆大概和他一样,隶属新文化阵营。可惜,顾颉刚误判了!

1930年,钱穆为报顾颉刚的知遇之恩,将写成的《刘向歆父子年谱》投给顾颉刚主编的《燕京学报》。伴随这篇论文的发表,钱穆的人生,从此开启另外一番崭新面貌。

1930年《燕京学报》第七期刊登署名钱穆的《刘向歆父子年谱》,北京学术界一片震动。胡适在同年10月28日的日记中写道:“昨今两日读钱穆(宾四)先生的《刘向歆父子年谱》。钱谱为一大著作,见解与体例都好。他不信《新学伪经考》,立二十八事不可通以驳之。”

在这篇文章中,钱穆利用一本《汉书》,经过对刘向、刘歆父子一生主要事迹的细致考查,依次指出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中的28处错误。此时,康有为去世已有三年,1891年从发表的《新学伪经考》算起,“古文经为伪经”的定论把持学术界已长达40年之久,钱穆这篇文章一出,一举扭转此等局面。此前北平各大学开设的经学课程,大多主张康有为的今文家言,《刘向歆父子年谱》发表后,各校经学课程均相继停开,要说钱穆彻底终结了康有为的时代,也并不为过。不仅如此,康有为当年开启的疑古学风,到新文化运动时期,甚至发展为对所有传统文化典籍的否定和对固有文化的怀疑。钱穆此时对康有为“疑古之作”的否定,一方面有助于稍稍遏止学术界愈演愈烈的疑古风气,另一方面,也可将其视作“向疑古派表明立场”的宣言,以及与傅斯年等极端实证主义者分道扬镳的前奏。

总之,身在苏州的钱穆一举成名,他接受了顾颉刚的邀约,决定进京。

1930年秋天,36岁的钱穆乘轮船辗转北上,前方等待他的是燕京大学的一席教职。这一年,被晚年的钱穆视为“生活上之一大变”。未去北平前,他独处南方、居于乡镇,远离舆论中心,一心抱定自己的文化主张,默默耕耘。进入北平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站在舆论第一线,钱穆被动地卷入文化论战,如他所言,一上讲台“如登辩论场”。

钱穆先在燕京大学教学一年。他对燕京大学用英文字母命名教学楼的现象颇有微词。经过建议,校方改用中文翻译替代,钱穆认为“论其实,仍是西方精神”。由此可见,从江南来到北平后,钱穆依旧不改初衷,对中国传统文化抱定希望,反对一味西化。燕京大学本为一教会学校,西方文化的氛围要远远浓过中国传统,这对钱穆而言,自然“不甚痛快”。一学年结束,北京大学发来聘书,钱穆从此站上了当时中国最高学府的讲堂。

北京大学不仅是当时中国最高学术殿堂,同时也是一处舆论漩涡。这里云集着彼时社会上不同流派、不同主张的学人代表。概而言之,主要分为两派,其中一派是以辜鸿铭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守旧派,另外一派是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文化派。钱穆历来主张文化上“东西兼容、中西合璧、旧为新用”,既不认同传统文化守旧派,也不认可倡导西化的新文化派,他无疑成了一个另类。

此时,北平的文化论战经过“如何理解历史”的话题后,转向了“如何创造历史”。继顾颉刚“古史是层累的造成“学说之后,浸润西学的傅斯年,又在新成立的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主张考证中国历史,走向极端的实证主义。钱穆对这种眼中只有历史材料,而不理会道德精神的纯西学路子颇不认同,他认为历史材料就是一个个散落的铜钱,贯穿历史的传统道德精神是麻绳,只有将传统道德精神与历史材料结合起来,才能发挥真正的学术价值、展示真实的历史面貌。也正是在此时,钱穆与傅斯年、顾颉刚、胡适等人在学术主张上的差异,终于全面显现,彻底“水落而石出”。

傅斯年的学术主张受到了政府支持。习惯了“单打独斗”的钱穆决定要凭借一己之力,重振中国历史。

他先是在北大开设“近三百年学术史”讲座,弥补康有为在学术上的所失,揭示康有为当年利用《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歪曲学术,以达到政治目的的真相。继而又在1933年力排众议,独自担任中国通史课程教师,试图向学生说明历史一以贯之,可以融会贯通,绝非仅仅考证零碎的史料。

于是,就出现了本文开篇叙述那个场景,1933年的钱穆在北平太庙潜心准备课程讲义。那天下午,他卷起稿纸离开古老的太庙后,孤身穿过洋溢现代气息的王府井大街,一直走向北大沙滩红楼。第二天,被钱穆独树一帜的讲课方式吸引而来的学生早已挤满阶梯教室,其中有后来誉满海内外的杨联升,有“宋史第一人”之称的邓广铭,还有新文化主将钱玄同的儿子。钱穆走进教室,环视一周,迈上讲坛后站定,用一口浓重的无锡官话,声若洪钟,慷慨激昂地开讲中国历史独有的规律和模式。

七年之后,钱穆孤身寓居昆明蒙自西山岩泉寺,他把在北大讲堂上的所思所言,从头梳理、增删几番、润色修改,正式交付商务印书馆出版,起名《国史大纲》。在本书序言部分,他仍然用简短的几句话,重申了自己对传统文化的一贯主张:

1.任何一国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

2.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

3.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

《国史大纲》于全面抗战期间诞生,蕴含的种种历史文化精神,激励了无数爱国青年。钱穆在本书中,重点阐述中国历史上的强盛时代,督促无数国人抱定“救亡图存、中华必胜”的信念。同时,借助《国史大纲》的持续走俏,钱穆的文化主张被越来越多的人了解。他那种看起来“保守顽固”的思想,与新文化色彩浓厚的北大文化圈,逐渐显得格格不入。五年后,抗戰胜利,三校北返,钱穆离开西南联大(今北京大学),余生再未登临北大讲堂。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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