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
一
在经历两个十八年之后,陈沅那段富有优越感的婚姻终究还是离掉了。
离婚不久,陈沅抱着静一静的心态,也抱着多年的内疚和负罪感,在中秋节那天,去乘坐那趟长途大巴。那趟从上海唯一直达老家的班车,他第一次乘坐,之前暗暗地查过几次地图,对那条线路早就了然于胸了,上海、苏州、合肥、六安、叶集、潢川、信阳、南阳、镇平、西峡,然后进入陕西省商洛市境内,在抵达老家丹凤县之前,要穿过最后一个县城,它叫商南县,在县城西边几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试马的小镇,小镇再往西十几公里就是“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的武关镇了。陈沅惦记着的,不是武关镇,而是试马镇,镇上有座石拱桥,离石拱桥不远,有一棵樱桃树……唉,它像一盏微弱的不规则的小灯,悬挂在他内心的深处,无论他过得洋洋得意还是黯然神伤,那盏小灯都会闪烁不定地照射一下他,也可以说是刺激一下他,让他就有了穿过商南县城去试马镇看看那棵樱桃树、远远地问候一声那棵樱桃树的冲动。
十八年一别,那棵樱桃树还好吗?那些樱桃花还在开吗?那股从下边刮起来的有些寒意的风熄灭了吗?
这趟班车并没有停在正规的汽车站,而是停在南郊的一个大杂院里。院子四周布满了拆除到一半的民宅,外边少有人迹,里边长满了蒿草,深的地方有半人之高。中午十二点略过,陈沅寻至这个院子外边的时候,十分巧合地遇到了两只白色的兔子,其中一只趴在另一只身上,随着几声吱吱的尖叫,激情四射的寻欢接近尾声,然后就从大门背后溜走了。陈沅自言自语地叫了一声,这里有兔子呀。但是没有人呼应他,也许人家看见的是两只猫,也许是他的幻觉而已。这让他再次想到十八年前,想到县城西边的那个小镇,想到那个春天的中午,想到那棵被自己伤害过的樱桃树,自然会想到两只兔子,两只白色的兔子……
在院子门口,蹲着一个中年妇女,她面前摆着一只提篮,当陈沅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对着陈沅轻轻地说,樱桃要不要?陈沅被吸引住了,怀疑地问,这是樱桃吗?中年妇女说,是呀,是樱桃。陈沅说,这都几月了,怎么还有樱桃呢?中年妇女从提篮里抓了一把,你尝尝吧,是新鲜的樱桃,就剩这么一点了,便宜处理给你吧。陈沅是喜欢吃樱桃的,也是熟悉樱桃的,它在什么季节开花,在什么季节结果,他都是忘记不了的。尤其它的味道,开始吃的时候有点甜,但是吃多了慢慢地就是酸的。虽然樱桃是五六月份成熟的,但如今采取大棚温室种植,采取冷库存储保鲜,反季生长销售也并不意外。
陈沅称了两斤樱桃,深深地叹了口气。
二
中秋节前一天晚上,陈沅独自一个人坐在大街上,提着一瓶啤酒借酒浇愁,自己向自己诉说一些离婚后的新愁旧恨,就接到姐姐从老家那边打来的电话,说外甥女忽然要磕头了。
磕头就是结婚。结婚时间不前不后,偏偏定在中秋节后一天。陈沅抱怨说,这般火烧火燎的,是不是奉子成婚啊?姐姐说,咿呀,我们农村孩子哪有那些花头呀,真正的原因是本来不准备待客的,但是两个孩子早上起来突然嚷嚷着要依照我们这里的风俗,不仅要办酒席,还要拜堂呢。
姐姐又无缘无故地补了一句,你都三十六岁了,怎么说离就离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呀?
陈沅沉默了。离婚的原因,自己也解释不清,说是感情破裂吗?说是生活习惯不同吗?反正一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夫妻两个人都睡不着,陈沅睡不着是想家了,而妻子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从没有离开过上海,根本不理解想家的滋味是什么,所以她睡不着是大姨妈来了……她大姨妈一来,就会出现腹痛、恶心、呕吐,然后失眠。陈沅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搓着双手给她按摩,来治疗她的腹痛。但是随着他的手反复按在她的腹部,她的腹痛就会转化成一种欲望,而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按说夫妻之间,那些要求也属常情,但是每次在她热烈的引导下,当他的手从她的腹部向上或者向下移动的时候,他似乎接近和深入的不是现在,而是穿越了十几年,在一步步地接近那个春天,接近那棵樱桃树……他总是心有余悸,怕自己再一次把樱桃花的美好摧毁,于是他的手就会因为恐惧而停止、退缩甚至还会痉挛……
这一次,他不仅再一次让她扫兴,而且连基本的按摩也不愿意继续了。他麻木地瞪着天花板说,中秋节连着国庆节有八天长假,你随我回陕西怎么样?她失望地蜷缩在一边,说你们老家有什么好玩的,要旅游起码得去日本,正好是秋天看红叶的季节。陈沅很想说,不是旅游,而是回家,而且老家的红叶满山遍野,肯定不会比日本的差。但是他说也白说,对于上海人,对于城里人,回家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在簡短的沉默之后,陈沅突然冒出一句,我们离婚吧。
她干脆地回答,好啊。
于是他们就真的离婚了。
他原以为不谈风花雪月,不谈爱与不爱,自己将就得来的这场城乡之间的联姻,起码能够让他像浮萍一样漂来漂去的日子稳定下来,在城里把根扎下来。但是他发现自己是错的,自己似乎更加飘摇不定了,像风筝一样有一根绳子被别人拉着,但是他想往西的时候,那根绳子却在向东牵引,有一股力量总是和他相反的。
姐姐说,咿呀,我们得办二十桌子酒席。陈沅说,你们这一下子来得及吗?姐姐说,嫁妆提前预备好的,来不及有什么办法?孩子们已经下了喜帖。陈沅说,你们办喜酒可以,我如何是好呢?明天就是国庆长假,从空中飞肯定不行了,火车也无票可订了吧?陈沅按下姐姐的电话,急急地开始订票,火车票果然没有了,机票又都是全价的,来回好几千块呢。他对姐姐说,恐怕回不来了。姐姐说,咿呀,你们有出息的人总是事儿多,回不来就回不来吧。姐姐明显是生气了,过了一会儿又打电话说,还有一趟大巴,是走312国道那条线的,从上海直接开到丹凤,比火车与飞机都方便,不用绕道西安了。
陈沅暗暗地查过的线路就是312国道。听说312国道这条线路终于通班车了,陈沅心中的那盏小灯亮了一下。陈沅说,是卧铺吗?姐姐说,哪呀,是硬座的,但是大部分都走高速路,眯瞪一晚上就到了,你趁机回来散散心吧。姐姐又补了一句,这趟大巴呀,会经过商南县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们东边的商南县吗?姐姐明白,在他的心底,那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县城,也不是一个小镇,早就化成别的什么了,比如樱花,比如樱桃,比如一棵樱桃树一般的风风雨雨的往事,比如在那棵樱桃树下发生的点点滴滴,以及由此而转弯的一个人的青春。
那个人的青春就是在一棵樱桃树下被劝退的。
大巴奔驰着像一条大舌头,一会儿疯狂地舔着,一会儿又停下来,把那条线路的山山水水和一个个乘客一点点地卷入嘴中咬得粉碎,这之间必然会有一些摩擦,会产生一些火花。关键是,像逆水行舟,也像反季生长,慢慢地向前再向前,快速地靠近再靠近,抵达十八年前的痛点……第二天,也就是中秋节当天,从搭上那辆大巴开始,陈沅就是有幻想的,那盏小灯就明明灭灭地亮着。呼吸,咳嗽,打瞌睡,做一个梦,一千多公里,从天黑到天亮,男男女女像煮饺子似的,窝在一间房子那么狭小的时空里……陈沅想,能坐这趟车的人,多数应该都是陕西商洛人,多数应该都在上海打工,或多或少都有自己一样的伤感,如果能够借机认识一个漂泊在外的老乡那将让他多么欣慰……在上海生活了那么多年,他没有遇见一个老乡,尤其是女老乡。他期待着认识一个女老乡,在想家的时候带着她去吃一顿糊涂面,哼几句土不拉叽的花鼓戏,过年过节的时候约好了一起回家……如果贪心一点,这个女老乡正好在丹凤县隔壁,是商南县试马镇的人;如果再贪心一点,她也长着一张苹果脸,在她家周围也有一棵樱桃树,甚至正好了解他和那棵樱桃树有关的过去以及现在……他内疚并怀念那棵樱桃树的过去,但是他最担心的还是那棵樱桃树受影响的现在……
陈沅搭上车之后,轻轻地嘀咕了一声,这是班车吗?
司机说,你以为是什么?
陈沅说,我以为是拉土豆的。
大家形容陈沅的时候,说他是刚从泥巴里扒出来的土豆。其实他们商洛地区,312国道沿线,从东往西数,商南县,丹凤县,商州区,甚至翻过秦岭,到了蓝田县,无论是人还是畜生,都像是从泥巴里长出来的,尤其像形态各异的土豆,起码是有着土豆一样的气息。他猜测,恐怕大家从小到大,就种土豆,又吃土豆,与土豆相依为命,天长日久就遗传了土豆的某些基因,有些外表像土豆,有些气质像土豆。那些生有异相的,即使长得像红薯、南瓜和山药,里边的颜色像土豆,吃起来的感觉也像土豆。
阳光在慢慢地后退,梧桐树带着几片叶子也在后退。陈沅坐在大巴上,望着中秋节的这个下午,起初是有点失落的,因为大巴已经启动了,他的身边还是空着的。他这个有些伤感的逆流而行的人,多么希望在身边出现一个土豆——这个土豆会呼吸,会四处走动,在寂寞的旅途中,会把自己切成片,让自己与自己繁衍。这次离婚之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种城乡杂交式的婚姻,其实就像在一块地里套种的土豆和玉米,土豆是通过根茎无性繁殖的,玉米是通过扬花受粉有性繁殖的,它们天生就不在一条路上,之间永远是得不到杂交优势的。所以,如果再让自己重新经历一次,他也许不会选择和玉米种在一起而是和土豆种在一起,那样他就不会以离婚收场,就不会把自己和別人的伤感延续下去。
陈沅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然后暗暗地得意起来——两个座位顶得上一张小床,他正好可以躺在上边睡觉。
大巴还没有驶远,一阵尖厉的刹车声,把陈沅从迷糊中惊醒。大巴的门开了,又捡上来一个人。他偏过头,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发现被捡到的并不是土豆,她竟然是一个小苹果。据他的目测,应该是这趟车上最漂亮的……她虽然不是土豆,但是她像土豆里混进来的一个小苹果……十八岁之后,他十分喜欢吃樱桃,十八岁之前,他十分喜欢吃苹果,所以他那时候常常把摘下来的苹果偷偷地藏在土豆中间……她长着一张苹果脸,小巧而玲珑的身材,在向车后移动的时候,马尾巴辫子在身后晃荡着,不时地扫到别人的脸。她穿着一套运动服,上衣是灰白色的,后边带着一顶帽子,下身带着淡蓝色的条纹,除此之外在她的身上,再没有任何闪光的线条和修饰,哪怕一条围巾一只手镯也没有,那条绑着头发的橡皮筋似乎都是一根原汁原味的绳子。
她的衣服上也没有一颗纽扣。
关键是,她与那棵樱桃树长得十分相像……
陈沅内心的那盏小灯一闪。凭着那股久违了的气息,他在心里迅速地运算着,她也是一个女学生吗?她也喜欢樱桃花吗?她也喜欢吃樱桃吗?他有些怀疑,在她的身上为什么没有灯红酒绿的影子,为什么没有霓虹闪烁的痕迹?不管如何,他可以判断,她肯定是在上海打工的老乡,凭着那隐隐约约的类似于泥土的感觉,她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苹果归根结底还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她的老家也许就是自己想要穿过的那个县城,她回家的时候甚至会从那个小镇的那棵樱桃树下消失……
她还未站稳,司机就催着说,你赶紧买票吧。大家都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她,生怕她再次溜下车。溜下车似乎不仅仅是司机的损失而是一车人的损失。似乎有她坐在车上,就不再那么难熬,像一杯咖啡中加入一块方糖,喝起来就不再那么苦了。
在她的后边,帮她提着行李的,是一个高大而迟钝的男孩,与她的娇小与利落形成了对比,像公主带着的一个奴仆——陈沅判断,他肯定是上海男人,上海男人只要与女人在一起,就不敢超前一步,也不敢多言多语,总是随时听命的一副奴仆的样子。他还是一个胖子,她确实也是这么称呼他的。她回过头对他说,胖子,我们那里秋天很美,满山都是野果子,到处都是喇叭花,还有火红火红的红叶,而且我们那里的月亮像个水盆子,上海的月亮顶多像个小盘子,你要不一起走吧?
胖子像一个水萝卜,掺杂在一车土豆之中并不那么协调。所以一车人都担心地望着他,希望他的回答是“不”。陈沅没有看到胖子是什么表情,反正听到她的那句话他的心滑动了一下。但是胖子没有心动,放下行李还是匆匆地下了车。胖子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外边隔着玻璃说,票我已经买了,你别重复了。
大巴再次启动,土豆们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放心地舒了口气,有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小苹果弹性十足,感觉像一个网球,在过道里跳来跳去,寻找地方安放自己的行李。她的行李不多,有一箱子水果,箱子上清楚地写着是车厘子,来自美国……车厘子长得十分像樱桃,陈沅很长时间都以为它是樱桃,直到前妻有一次买了几斤车厘子回家,问他好吃吧?陈沅说,样子挺好看的,只是味道一般,吃起来没有肉感,像用橡皮加工出来的,而且甜中并不带酸,比我们老家差远了。前妻说,和你们老家怎么比?你认识它吗?陈沅说,我怎么不认识它!它不就是樱桃吗?前妻说,我就说嘛,你们乡下有樱桃,怎么会有车厘子呢?陈沅被嘲笑之后,他从此不再明目张胆地吃樱桃了,如果想吃樱桃的时候就称一点,偷偷地躲在外边吃完了再回家。
小苹果踮起脚尖,把车厘子使劲地向上举着。她的肚皮惊心动魄地露着,白得像刚刚落地的春雪,不小心看上一眼,就会化掉一般。
小苹果还有一个黑色双肩背包,塞得像一个充气的皮球。行李架实在太满了,她走了大半条过道,依然没有放上去。她一不小心,把垃圾桶踢翻了,铁皮垃圾桶在滚动中发出欢快的声响。她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一跤,像一颗石子扔进一片湖水,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扑通一下,随之荡起了一片涟漪。
按照陈沅的经验,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待女人的态度要冷,这样不会暴露自己的目标。大巴一阵颠簸,她荡来荡去,再次弹回他的眼前,于是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先在过道里装模作样地伸了伸懒腰,然后才顺着她的摇晃,接过了她手中的车厘子,举起来,挤了挤,放在最后的行李架上,再从过道上提起那个双肩背包使劲地塞着。
隔着过道的左前方,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留着八字须,精瘦精瘦的,仅从体形上看不像土豆,倒像一根棍子山药。棍子山药抬起头说,你别把我的东西弄坏了。他的行李无非是几袋子面包和一点水果。陈沅笑了笑说,怎么会呢?棍子山药说,怎么不会?再挤下去就成果汁了,你们应该把行李放在你们自己的座位上边,不能放在我们上边。陈沅说,大家都在一个车上,应该都是老乡吧?别分那么清楚好不好?
陈沅不能太过卖力,不能显得太过殷勤,加上双肩背包太圆,他始终没有放上行李架。小苹果笑了笑,接过了背包,从里边取出一件外套……在随后的旅途中,那件外套在合适的时候搭在他和她的身上,成了十分有效的掩体……如果当年,在那棵樱桃树下,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一件这样的外套,帮忙遮掩一下那该多好,但是那是春天,是温暖的季节,根本不需要外套……小苹果踮起脚尖,把瞬间瘪下去的背包塞了上去。
棍子山药得意地说,还是这女子厉害。棍子山药身边也是空的,他朝里挪了挪身子,希望她顺势坐在他的身边。但是她视而不见,还是向后边走来,冲着陈沅的身边说,窗子边上的位子有人吗?陈沅让了让双腿,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这个位子恐怕坏了。陈沅是说给其他人听的,许多人曾经期待过这个靠窗的不前不后的座位,他都没有把它空出来。
她似乎并不想弄明白这个座位到底哪里坏了,或者说她已经看穿了陈沅的心思,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坐了下来。她坐下来后,似乎在配合陈沅,把座位弄得吱吱地响,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嗯,靠背果然放不下去。
大巴又陆陆续续地捡上来几个人就驶上了高速。不明白什么时候,天阴沉了下来,而且起了迷蒙的大雾,她望着灰蒙蒙的窗外——窗外的树木、房子和田野,已经被迅速地糅合在一起,模糊得像是已经调好的水彩一般。
她朝着司机叫了一声,发票呢?撕一张发票吧。售票员传过来一张小纸片。她说,你这是收据,我要的是发票,你不会没有发票吧?售票员说,你要发票干什么?她说,我报销行吗?售票员说,你一个学生,找谁报销?学校会给你报销吗?她说,你什么眼神,我怎么会是学生?我是学生他姐,明白吗?
好多人跟着起哄,纷纷索要发票。司机说,收据不是一样吗?你们这些商洛人,真是太麻烦了。小苹果说,你跑这条线路,难道不是商洛人?司机说,你帮帮忙好吧,我怎么会是商洛人呢?小苹果说,你以为你变个腔调,我就听不出来了?你顶多是个河南梆子,你以为你把车开到上海转一圈就是人家上海人了?有本事你咋还挂着个河南牌子?
司机被戗着了,翻了翻白眼,不再出声了。他从后视镜里,朝着后边看了看。棍子山药嚷嚷着说,我们都是农民,农民就不能要发票了吗?我回家找老婆报销不可以吗?还有一个光头小青年嘀咕着说,我还要向女朋友报销呢。
小苹果侧过身,朝着陈沅笑了笑,解释说,我都上车了又飞不掉,还没有站稳他就急吼吼地催着买票,我这是在报复他。陈沅说,这不是好事吗?给你省钱了。她一愣,说二百二十块,不少一分一文,省什么了?陈沅说,他不催你的话,胖子会给你买票吗?她说,这个啊,我才不稀罕呢,他长得那么胖,像水萝卜似的,我讨厌他的胖,他如果再这么胖下去,我就不要他了。
陈沅笑了,她和他一样,把胖子形容成水萝卜。这种一致,让陈沅的怀疑更加强烈,或者说是一种引导。陈沅说,水萝卜是你男朋友?她说,是呀。陈沅说,你们在一起吗?她说,在一起是什么意思?陈沅说,在一起就是在一起,还有其他意思吗?陈沅其实是想刺探一下她的底细,比如他们是不是在一个地方上班,比如他们交往的深入程度是多少。但是她意识到这个话题似乎有一点敏感,或者有一些无礼,就不再吱声了。
陈沅说,男人体胖,心宽福厚,女人体胖,命好旺夫,我就挺喜欢刚才那个胖子。小苹果说,那我把他让给你吧。陈沅说,让给我当弟弟吗?她说,当干儿子都行!
过道的左边坐着一个女人,她长得有点像陈沅的姐姐,说话的语气也一模一样,喜欢用“咿呀”开头。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超短裙,短得让人提心吊胆。上身配着超短裙的是带着蕾丝的白线衣,猛然看上去像一棵大白菜。
大白菜侧着脸说,咿呀,你们去哪里呀?小苹果说,我到商南县。陈沅的心又閃了一下,随着那亮光一闪,他几乎有一些颤抖,因为果然被他猜中了,她确实是商南县的,甚至就是试马镇的,她回家的时候真的要经过那棵樱桃树……陈沅把上车前买的两斤樱桃,拿出来绑在前边的靠背上……他突然想吃樱桃,似乎像吸毒上瘾的人,看到毒品就想抽一口。他晓得这些反季的樱桃没有洗过,上边会有农药残留,但是他不在乎这些。
他一边吃着樱桃一边说,我到下一站,是丹凤县的。小苹果说,你是丹凤县的?陈沅说,是呀,怎么你去过吗?小苹果说,商南离丹凤四十多公里,我从来没有去过,但是我姐在那边上过学。陈沅真想问问,她们姐妹是否长得很像,她姐叫什么名字,年龄多大了,在哪所学校上的学,是什么时候上的学,在上学的路上有没有一棵樱桃树,最后有没有因为樱桃树被除名……但是他感觉这样问的话,有些不着边际,或者太过唐突,就不再吱声了。
大白菜说,商南县票价多少?小苹果说,是二百二十块。大白菜说,咿呀,你们没有讨价还价吗,怎么和我们商州是一样的?小苹果说,回家就这一趟直达车,我打电话的时候,他们牛气冲天,说是随便你坐不坐。大白菜说,咿呀,原来还有一辆大巴,也跑这条线路,人家大巴不但是新的,态度也特别好,售票员是个姑娘,说话一直笑眯眯的,不过现在停开了。小苹果说,不像这辆车太差劲了,我昨天打电话咨询,问什么时候发车,他们说,过中秋呢,你早点吧,我说早点是几点,是中午还是下午?他们说,不一定,或许是清早,或许是晚上,坐满了就走。我地址还没有问清,电话就被挂掉了,再打过去就不三不四的,说你们咋这么多事儿,不就是坐趟车吗?又不是大姑娘出嫁。大白菜说,那辆新车不一样,人家准时两点发车,不让你在车上乱吃东西,我把橘子水洒在地上,他们都会拿着拖把来清理一遍。小苹果说,那挺好的,哪像这辆车,乱得像个鸡窝。
大白菜像一只老鼠一直在嗑着瓜子,瓜子壳随手扔在旁边的过道上。陈沅吃樱桃的时候,没有把樱桃核扔在过道上,也没有扔在铁皮垃圾桶里……他吃樱桃的时候习惯是不吐核的,他把整颗樱桃包括核在内一起吞下去了。
三
黄昏的时候,大巴驶入一片杨树林,淡黄色的叶子已经落满一地。杨树林在一片田野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是已经收割了的稻田。小苹果说,停在这里干什么呢?不会把我们都卖掉了吧?陈沅说,你年轻,又是女的,是可以卖点钱的,我这样的油腻大叔一文不值。小苹果说,不是啊,你看看,这里像不像一家肉包子店?他们恐怕都是论斤收购的。
他们两个说笑着,拖在最后下了车。下车才明白,到了晚餐时分。晚餐是免费的,每人发一张餐券,可以吃到一菜一汤,其实就半勺子鸡丁炒土豆、一勺子米饭和一勺子清汤,像在电视剧里看到的犯人排队吃饭的情景。小苹果回头一笑,说你看看我们像什么?陈沅说,像犯人。小苹果说,大叔啊,你太善良了吧?陈沅说,像奴隶。小苹果说,他们是把我们当猪啊,我姐喂猪也不会这样清汤寡水的,起码里边还会加几勺子麸子皮。
两个人挑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小苹果吃了两口,便朝陈沅一推说,麻烦大叔帮我解决掉吧,不然就浪费掉了。陈沅说,你不饿吗?这是最后一顿了,吃完就上刑场了。小苹果笑了笑,回到车上拿出一盒方便面泡了泡。她一边吃面一边说,城里真不是人呆的。陈沅说,为什么呀?小苹果说,我泡一包方便面,他们竟然也要收钱,方便面才三块钱,开水也要三块钱,如果再去添水,还得再收一次,这不是黑心,简直是烂心。在咱们商洛老家,别说一碗开水,就是两碗腊肉,怕也不会收钱的。陈沅说,外边都是稻田,都在荒郊野外了,已经不是城里了。
小苹果抬起头说,大叔,你到上海多少年了?陈沅说,十几年了。小苹果说,我就说嘛,你也是城里人,所以你在替他们说话。这里看上去是农村,离上海十万八千里,但是谁在这里经营?肯定是城里人,说不定就是上海人。我泡方便面的时候,那人侬呀伊呀的,肯定是城里人,城里人才会这么没有良心。陈沅还想再说点什么,米饭里竟然不争气地吃出一颗大沙子。小苹果抬起头,捂着嘴笑着说,大米都是没有淘洗过的,我们乡下人能干得出来吗?
重新上车之前,陈沅去了一次洗手间。他去洗手间的目的,主要不是为了方便,而是为了漱漱口、洗洗脸和擦擦腋窝。因为下车之前,小苹果已经戴上了口罩。他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她摇摇头。他问她为什么戴口罩?她也摇摇头。他是有口臭与狐臭的人,本来就对这次悲伤的旅途存有幻想,何况又遇到了和那棵樱桃树十分相像的小苹果,不由得他不臭美起来。他怕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气味,破坏了两者之间的气氛和美好的气场,而且小苹果如果与那棵樱桃树有什么联系的话,他不想给她留下十八年之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的信息。
当陈沅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小苹果已经不在饭桌上。饭桌上除了他孤单的水杯子,已是空空荡荡的了。他的心情有一点点忧郁,远远地望过去,发现她站在院子里……天暂时没有黑,院子里还有昏暗的余光。她踢着院子里的落叶,在漫不经心地和一个年轻的家伙聊天。这个年轻人把鬓角和后脑勺的头发剃得很高,加上细长的脖子和瘦长的身子,尤其像一个带把的大鸭梨。不能说大鸭梨有多帅,起码他们站在一起是协调的,不会像自己与她站在一起那样,像一棵黑不溜秋的老刺槐与一棵小白杨,他往往会被人误会成一位农民爸爸或者包养小三的大款。
他们在深入地交谈。陈沅分明听到他们提到了上海,提到了某某区,提到了某某工厂,大鸭梨似乎就在某某区工作。他们还提到了老家,说某某某仍然守着几亩庄稼,说某某某已经生了三个女儿,说某某某在城里打工的时候出事故去世了,他们提到的那么几个人似乎与他们彼此相识。陈沅穿过院子想回车上去,當他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似乎不认识他了,他也似乎不认识她了……那可能是陌生男女之间的矜持,也可能是出于某种防范。
陈沅透过车窗玻璃,看到旁边的草丛中,又出现了两只兔子,不过不是白色的,而是深灰色的。这一次,他没有怀疑是别的什么动物,也不是自己的幻觉和某种回忆,而是真真切切的两只兔子,一只骑在另一只身上,目中无人地撕咬着,肆无忌惮地吱吱地叫着……他指了指,想让别人猜猜那两只兔子到底是恩爱的恋人还是偷欢的情人……他自己认为,它们是恋人,它们目前所做的一切,与自己当年在那棵樱桃树下遇到它们的时候想做的一切,都是值得赞美的,都是值得祝福的。
但是,唉……陈沅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苹果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手中捻着一片叶子。叶子是杨树的,是心形的,是淡黄色的,像油纸一样。她坐下来,淡淡地解释,也像是淡淡地自语,说年轻人是他们一个村子的,在上海打工。陈沅说,你们看上去很熟悉。小苹果说,从小在一起长大的。陈沅说,是青梅竹马呀。小苹果说,谈不上吧。陈沅说,他似乎喜欢你,会不会想娶你?她呵呵地一笑,说差一点点吧。陈沅说,差一点点是什么意思?小苹果说,就差两米,大概一张床的样子。陈沅说,你是小苹果,他像大鸭梨,放在一张床上,还是蛮般配的。
小苹果瞪着眼睛说,什么小苹果?!什么大鸭梨?!小苹果与大鸭梨为什么要放在床上?这是哪跟哪呀!今年正月,他请媒人提着彩礼,正式到我家提亲,但是我已经有了胖子。陈沅说,就是刚送你上车的那个胖子?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老乡,何况还是青梅竹马,这多不容易呀。陈沅的眼睛湿润了。在眼睛湿润的时候,他的思绪会顺着那棵樱桃树继续朝前延伸下去,直到触及那张朦胧的苹果一样的脸庞……
陈沅掏出一串樱桃让小苹果吃,被小苹果轻轻一挡竟然掉在了地上……小苹果说,他听说我有了胖子,不甘心地放下东西走了。陈沅说,真是太可惜了。小苹果说,有什么好可惜的。
他们说的,似乎不是一桩姻缘,而是掉在地上的樱桃。
大鸭梨坐在大巴的前边,回过头朝后边看了看。
大巴再次启动,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一点也不争气,丝毫没有晴朗的迹象。陈沅不停地侧过头,越过小苹果的脸,朝着窗外看着,心想多好的中秋节,如果窗外有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飞速行驶的大巴上,那会是什么情况呢?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更加悲伤呢?小苹果也看着窗外说,你是不是在看有没有月亮?陈沅点了点头。小苹果说,你恐怕会失望的,不过放心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天回到家,在咱山里边,更适合赏月了。陈沅说,明天的月亮和今天的月亮能一样吗?小苹果说,怎么不一样?还不是一只兔子、一个孤独的嫦娥和一棵砍不倒的桂花树?陈沅说,赏月的人不同了,感觉自然就不同了。
陈沅这句酸溜溜的话其实是一种暗示。他希望告诉她,他很庆幸在这条线路上遇到了她,很在乎和她在一起度过这个中秋之夜。小苹果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也似乎故意装聋卖傻,紧紧地捂着口罩,朝着司机喊叫着说,麻烦快点,送点袋子过来。
长途大巴上配着两个司机,其中一个开车的时候,另一个就充当售票员。此时的售票员正在休息,笨拙得像个大北瓜似的。他拿过来的一把塑料袋子被小苹果全部抓了过去。大北瓜说,你要这么多干什么?小苹果翻了翻白眼说,我刚上车你们就要买票,看我长翅膀了没有?现在我拿几个塑料袋子,又说那么多废话干吗?大白菜还在嗑瓜子,说人家丫头晕车,你想让人家吐在你的车上吗?棍子山药斜着身子,朝后坐在椅子上,说你这车上,不配录像,不放音乐,多无聊啊,那些袋子如果用不完的话,我吹着玩玩不可以吗?棍子山药嘿嘿一笑,从小苹果手中夺过一个塑料袋子,鼓起腮帮子吹出一个气球。他把气球往空中一放,然后双手使劲一拍,就啪的一声炸掉了。
司机听到响声,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上。司机转过身说,谁带鞭炮了吗?怎么有鞭炮响呀?大北瓜说,人家在吹泡泡呢。棍子山药又夺去一个袋子,正低头吱吱溜溜地吹着,或许因为漏气,吹得脸红脖子粗,怎么也吹不圆。司机骂了一句,这是班车,又不是洗头房,你要吹泡泡下车去树林子里吹!棍子山药说,你他妈的,什么洗头房不洗头房的,你晓得我在吹什么吗?司机说,你吹什么?男女之间,还能吹什么?棍子山药拿起半瓶果汁,一下子扔了过去,正好浇在司机的头上。
司机提起一支大扳手,恶狠狠地朝着车厢后边走,幸好被大北瓜给拉住了。大北瓜说,人家就吹一个气球,你激动什么呀!司机一愣,说,他在吹气球?不是吹泡泡?大北瓜说,你想歪了,人家都是文明人,哪个像你呀,早上把洗头妹都叫上车了。司机扔下扳手,朝着后边嘿嘿一笑,开着车又上路了。
小苹果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对着塑料袋子,大口地喘着粗气,最后就是呕吐。陈沅不安地坐在旁边,很想伸手去替她捶捶背,或者是替她倒杯水。陈沅小声地说,吃晕车药了吗?她摇摇头说,没用的,我又不是晕车。陈沅说,要不要吃点水果?她摇摇头说,不需要,我又不饿。小苹果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稍微缓过神来。
小苹果说,你凑这个热闹干什么,我看你也不是挤大巴的人吧?陈沅说,那我是什么人?小苹果说,你应该是天上飞的。陈沅说,天上飞的还有蚊子呢。小苹果说,依我看,你起码是一只老鸹。陈沅说,明天需要赶回去,不然就来不及了。小苹果说,为什么这么急?陈沅说,我回家结婚。小苹果说,你吗?你一把年纪,是第几次啊?陈沅说,记不清了。
陈沅想,说自己记不清也不过分,因为对于那段婚姻来说,他唯一能记得的,就是他搓着手给前妻治疗腹痛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第一次按在她的腹部并朝上或者朝下深入移动,最后一次按在她的腹部并因为回忆的恐惧而僵持不动……他忘不了两次绝对不同的反应和同样简短的对话。他说,我们结婚吧。她说,好啊。他说,我们离婚吧。她说,好啊。
所以,他看似是结过一次婚,又刚刚离过一次婚,但是自己就跟做梦一样,根本不相信自己是结过婚的,也不相信自己是离过婚的……离婚似乎就是由十八年前自己的冲动引起的,想起十八年前在那棵樱桃树下的冲动,他总是心有余悸、心存恐惧、不敢枉为……因为那些越界的深入灵魂的动作,在十八年前像一阵暖风,摧开了满满一树的樱桃花,也许又摧毁了一个人的一生……如今他的内心除了多了一些悲伤之外,他的根从来没有因为一场婚姻而扎下去过,他的孤独从来没有减少过,他的幸福从来没有增加过,反而是他充满内疚的回忆从来没有中斷过……自那年春天之后,那棵樱桃树不分季节地不顾冷暖地还在开花,似乎从未落过;那张看似微笑的又看似凄凉的苹果脸,还在一步三回头地摇摇晃晃地越走越远,似乎从未停止地走向深山、走向坟墓、走向深渊……
陈沅还是补了一句,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结婚。不过,这一次,回去是参加别人的婚礼。
四
凌晨两点,大巴驶入一个无名的服务区,黑灯瞎火地停着。
老年人都打起了呼噜,几个年轻人在玩手机。棍子山药不停地打电话,他一会儿嘻嘻哈哈地说,你在被窝了吗?你一丝不挂啊?你在引诱大哥晓得不?我正在你的门外准备敲门呢,快给大哥开门吧!你真的不开吗?千万别后悔啊!你不信?骗你是头老母猪……你今天晚上有人了?谁呀?奶奶的,你故意气大哥吧?他一会儿又板着面孔说,今天成交几单?总共才三单吗?真如寺那套呢?玉佛城那套呢?你们怎么搞的!我把肉都喂你们嘴边了,怎么又跑掉了呢?好吧,好吧,跑就跑吧,十月市场应该不错,你们加加油吧,有什么情况及时打电话吧。
棍子山药说话声音很大,把谁家孩子给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大白菜边嗑瓜子边说,咿呀老板,你电话真多啊,你是干哪行的?棍子山药说,你看我是干哪行的?大白菜说,我看呀,调戏人家良家妇女,肯定是做皮肉生意的。棍子山药说,你在抬举我吧?不瞒你,我不是卖肉的,我是卖房子的,如今虽然房子值钱,但是不如卖肉的。大白菜说,不管你是干哪行的,我估计车上多数是咱们老乡,你别在老乡面前显摆,说话小声点好不好?棍子山药嘿嘿一笑,说我把音量已经调到很小了,业务繁忙我也没有办法啊。大白菜说,现在几点了?半夜三更的,还有哪门子业务啊,你吵着人家孩子了晓得吗?
棍子山药转过身说,对不起,我吵着宝宝了吗?我给宝宝买糖吃吧。他不晓得从哪里忽然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跑过去塞到孩子的小手中。孩子哭得更加厉害了,把一车的心都撕碎了。棍子山药说,宝宝可能要吃奶了。孩子妈也顾不得那么多,立即解开扣子,从怀里掏出奶子,顶到婴儿的嘴里。醒着的人都别过头去,目光迷离地盯着漆黑的窗外,似乎把整个车厢都腾得一干二净,仅仅让一只雪白的奶子存在着,发出一丝丝空旷而甜美的吮吸之声。
车厢完全安静了下来。陈沅以为要在无名之地过夜,问停在服务区干吗呢,需要下去开房住宿吗?大北瓜说,当然要开房住宿,单人间双人间,你们是可以自由搭配的。棍子山药神秘地笑着说,你是第一次吧?坐这趟车,吃饭睡觉都是有规定的。陈沅说,什么规定?棍子山药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座位连在一起,下去开房住宿的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你不愿意的话我们两个换换吧。陈沅笑着说,有这样的好事吗?
小苹果一直闭着眼睛,悄无声息地躺着。她听到棍子山药的话,抬起胳膊轻轻地顶了一下陈沅的腰,小声地嘟哝着说,你别理他。
陈沅意识到棍子山药是在起哄,于是小声地问,我们真要在服务区过夜吗?小苹果说,为了安全,防止疲劳驾驶,在凌晨两点与五点之间,国家规定大巴是不能上高速的。陈沅说,那大家都睡在车上吗?小苹果说,是啊,但是,也可以去下边开房,服务区那边有钟点房。陈沅笑着说,原来那个规定是真的呀,那我们还不赶紧下车?小苹果说,真要开房的话,你们两个男人,一个留着八字须,一个剃着光头,那真是绝配。
陈沅用下巴指了指窗外说,还是和它开房吧,你看看它多圆啊。
不晓得什么时候,也许是走远了,也许变天了,天又晴了,一轮圆月挂在树梢上,有如丝如缕的白云飘着,像是蒙在月亮头上的白纱。
陈沅起身,让司机打开车门,第一个下了车。小苹果拖延了一小会儿,下车之前不咸不淡地说,月亮好圆啊。
棍子山药说,你们还真开房去啊?小苹果没有吱声。大白菜说,咿呀,你不是老板吗?你也去开房享福吧,窝在车上算什么呀。棍子山药说,你和我享福去行不?大白菜说,服务区既然可以开房,肯定也有小姐,万一没有小姐,下边一定还有狗呢。棍子山药说,狗正汪汪叫,听声音肯定是母的。大白菜说,你的耳根子好灵,连公的母的都听得出来?你和母狗不是挺般配的吗?难道你要个公狗舔你不成?棍子山药说,还是你这嘴巴功夫厉害,竟然明白什么是舔呀?
司机听了,呵呵一笑,嘟哝着说,车上刚才不行,现在可以吹泡泡了。大白菜说,天下男人没有一个正经的,真是猪狗不如呀。她正嗑着瓜子,把瓜子皮朝着司机扔了过去。
几个人斗嘴,把一车人都吵醒了,或者是大家根本都没有睡,不过是眯瞪着而已。有位老大爷说,这车上还有孩子,你们想说什么,到车下去说吧。大爷掏出一个大烟锅子,吧嗒吧嗒地抽起了烟。有人被烟呛着了,开始咳嗽起来。司机说,大爷,你也下车吧。大爷说,我下什么车?我还是开窗子透风吧。他就把窗子打开了,有股风随着灌进了车内。
棍子山药说,好香啊,似乎有桂花开了。大白菜说,咿呀,狗鼻子也能闻出桂花香?我以为只能闻到尿臊味呢。大爷朝大白菜说,你们都不是商洛人吧?大白菜说,我是的呀,我是商州的。棍子山药说,我也是商州的。大爷说,恐怕出门久了,都变味了。大白菜说,我七年了。棍子山药说,我比你早三年,整整十年了,在上海一晃十年了,半条命都淹在黄浦江里了。大爷说,难怪了,商洛人说话粗是粗,却是正正经经的,哪会像你们一样。大白菜盯着棍子山药说,大爷在骂你,说你不正经。棍子山药说,你以为你是正经人吗?
大白菜说,大爷,你骂得有理,你看看这个老板,以为自己在城里赚点臭钱,就发烧打摆子了,忘记自己老祖宗埋哪了。大白菜又转向棍子山药说,房价涨得那么高,你开房产中介的,是不是坑过好多人?棍子山药说,看你说的,如今正正经经的,能做成生意吗?刚去上海的时候,我守着咱山里人的本分,可单纯可仗义了。但是你不坑人,人家就会坑你。有一次,有人拿出一份文件和几份合同,把一套拆迁安置房的指标委托给我们出售。其实他奶奶的,文件是他们伪造的,房子是他们虚拟的,把我给骗惨了。大白菜说,确实是这样的。我从山里刚出来,一是没有手艺,二是没有本钱,被逼无奈去理发店打工。开始多单纯多害臊,给男人洗头都会脸红。棍子山药嘿嘿一笑说,你恐怕不是洗头吧,如今脸皮有一尺厚了吗?大白菜说,你还说我,你什么胡子不好留,偏偏留着一个八字须,像不像不要脸的小日本?棍子山药说,我就是想充当小日本,不这样人家上海人能瞧得起咱吗?还不把咱当土豹子一样欺负?不过,咱就是外表,心肠还是好的。大白菜说,我看呀,心肠也不怎么的,背着家里不晓得干过多少坏事。你老实交代交代,在外边有多少花头了。
棍子山药说,就一个,不骗你。大白菜说,我看绝对不止。棍子山药说,是一个。大白菜说,十一个?棍子山药说,不是十一个,而是一个。大白菜说,二十一个?棍子山药说,你听错了,其实一个。大白菜说,七十一个?你就吹牛吧,怎么会有那么多?棍子山药笑着说,就是一个!
大爷吸完一锅烟,把烟锅子在玻璃窗上敲了敲,气愤地说,九十一个?天哪,太不像话了,这啥世道啊?大白菜扑哧一声笑了,冲着大爷说,我们这是说笑话,后边还有一句“二百五,是一个”,听上去像不像二百五十一个?大爷又按了一锅烟说,有一点花头也不行,你们在外边花花世界,不能忘记家里的妻儿老小。棍子山药说,大爷,我说的一个,就是家里老婆一个,再没有别的了,你就放心吧。
大白菜说,你在外边没有人?刚刚电话里莺莺燕燕的,不是人难道是畜生吗?你对着大爷发誓吧。棍子山药说,怎么发誓?我为什么要发誓?大白菜说,你如果是清白的,为什么不敢发誓?棍子山药说,谁在外边有花头谁就是猪。大白菜说,这样发誓不行的,你敢不敢说,谁在外边有相好的,那相好的就是他妈。棍子山药有点急了,说你怎么和我老婆一样一样的,她也是这样让我发誓的,我不拿我妈发誓她就一直和我闹,我这次回去就为了灭火。大白菜说,咿呀,果然被我猜中了,你回去不会为了离婚吧?在外边再怎么委屈,常话说糟糠之妻不下堂,这种缺德的事儿千万别干啊。
棍子山药说,你这次回去干什么?大白菜说,交公粮啊,还能干什么?过去半年回一次家,本来端午节要交公粮的,被一些事儿给绊住了,老公被饿得都嚷嚷好几个月了。棍子山药说,你在城里肯定也不安分,你也发誓吧。大白菜说,我哪里不安分了?女人哪像你们男人,起码可以自力更生。棍子山药说,什么叫自力更生?你如果不會自力更生,找机会我来教教你。大白菜说,回家教你老婆去,越看你越不是个好东西。棍子山药说,你好意思骂我?你看看你的裙子,短得还像裙子吗?
大白菜说,为啥不像裙子?
棍子山药说,像一条内裤。
大白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趁机把裙子朝下拉了拉,似乎希望把它拉长。
棍子山药说,我们山里女人,有穿裙子的吗?穿裙子咋收麦子?咋放牛?虫子还不趁机钻进大腿里去了?你这一路,上山过河的,我看还没有到家,没有见着大哥呢,裙子怕就不见了。还有大腿,光溜溜的,连裤子都不穿,刚上车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心都怦怦地跳起来了。
大白菜冲过去,踢了一脚棍子山药,然后伸出大腿说,早就看你色眯眯的,你还什么老板呢,狗屁,我穿的是打底裤,你连这都认不出来?棍子山药说,你别狡辩了,明明就是光腿。大白菜说,打底裤是肉色的,不信你摸摸?棍子山药说,那好,让我摸摸。大白菜又狠狠地踢了一脚说,你去死吧。
车上发出一阵哄笑。大爷小声地对大白菜说,不是人家说你,你这是回家呢,又不是上台演戏,为啥不换一件?大白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咿呀大爷,你不晓得,我早上还在上班,这是上班穿的衣服,当时怕误了班车,走得有些急,就来不及换了。
车上一时又安静了,有几个年轻人站起身,有的下车去抽烟,有的下车去上厕所。还有人下车什么都不干,就坐在旁边的草地上,抬头看着天空。大家下了车,才发现天彻底晴了,有一颗大月亮挂在头顶。
有人说,月亮似乎比城里大一点。有人就回答,确实是胖一圈,城里到处都是灯光,哪有人在乎月亮啊。有人说,月亮似乎亮一些。有人就回答,那当然了,城里空气不好,月亮都生病了,也许生了黄疸肝炎,也许营养过剩生了心脏病。有人说,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月亮了。有人就回答,你恐怕好久没有回咱商洛了吧?咱商洛的月亮一直都这样,上边的兔子、桂花树和嫦娥,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有人说,要是把这颗月亮搬到上海去,都可以卖票了。
有人就回答,你把它搬到上海有啥用啊?啥东西一到城里就变味了。
更有人附和着说,别说月亮了,人到城里也变味了。我都后悔进城了,当初不进城就好了。我们在城里做了老板,似乎赚了点钱,但是身体不好了,心眼也坏掉了,不单纯了,要钱有什么用呢?反而是我的几个中学同学,人家没有考上大学,当年好像是坏事,如今又变成好事了,守在老家种种庄稼,养养猪收收药材,日子过得安安稳稳的,哪像我们整天漂来漂去的,连要饭的都不如了。
陈沅靠在大巴的屁股后边,听着大家的谈话一时思绪万千。他觉得自己能考上大学,能在上海生活是了不起的,尤其是娶了上海老婆之后,更加为自己成了半个城里人而自豪。但是随着像浮萍一样无着和感情的破裂,他也在反思自己的进城之路是不是正确的。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堂弟。他们在一个班里上中学,陈沅每次考试都是学校前五名,而堂弟总是最后几名。结果是可以想象的,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风风光光地进城了,而堂弟则落榜了,失落地回家种地了……陈沅毕业之后跑到上海,找到一份勉强可以生存的工作,幸运地娶了一个上海老婆,除此之外,他在上海是什么都没有的,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没有户口……
但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的那个堂弟靠着收购核桃、木耳和药材,家里已经十分富裕,不仅盖起了两层小洋楼,买了一辆小汽车,用上了煤气灶和热水器,还经常带着老婆孩子上北京下广州旅游,日子过得比陈沅优越多了。有一次,堂弟自己开着车,带着一家四口来上海玩,陈沅去见人家,发现人家开着越野车,住的是四星级饭店,面对东方明珠每人几百块钱的门票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陈沅原有的一点点自信一下子就被淹没了,因为自己还没有上过东方明珠。请堂弟吃饭的时候,本来想让上海的妻子出面作陪,给自己装装门面,但是被妻子以听不懂乡下的话而拒绝了。最后,那顿饭是陈沅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一家档次不高的酒店陪着吃的。
在堂弟面前,唯一让陈沅感到有优越感的,不再是什么大学生了,而是在农村人眼里,自己是一个文化人,还有一个当作家的梦想。堂弟面对陈沅的羡慕,他说我再怎么样,永远都是土农民,你不一样,你是大作家……陈沅的羡慕是真诚的,堂弟的羡慕也是真诚的,但是文化人的身份无法改变他的窘迫和尴尬。
他还想到了那棵樱桃树。她和他也在同一个班里,学习成绩也一样非常优秀。但是,在那年春天,在那棵樱桃树下,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虽然没有像动乱年代那样,被挂着牌子游街示众,但是家长们的指指点点,乡亲们的议论和讥笑,老师们的焦虑不安,尤其是学生们的心神不宁和心不在焉,让学校害怕了,最终她就被勒令退学回家了。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农村女人,是被扣上帽子的“坏女人”,不仅没有堂弟那么幸运,恐怕还会十分凄惨——这就是让陈沅十八年来心存内疚的原因……
他一边听着四周的动静,一边在等待着什么。他明白小苹果已经下车,似乎上厕所去了,似乎又遇见了大鸭梨,被大鸭梨给缠住了,所以还没有露面。陈沅不时地咳嗽着,希望引起小苹果的注意。小苹果過了不久,果然一边踢着石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
小苹果说,你不是要开房吗?你开的房子呢?陈沅说,在前边呀,你跟我走吧。小苹果抬起头,看了一眼月亮,又看了一眼陈沅,两个人对视的那一刻,都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这种对视,让陈沅内心一亮,这次不再是一盏灯,而像一道迅疾的闪电……不过,那次对视是在那棵樱桃树下,有两只兔子,有两只白色的兔子,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午的太阳,又看了看两只肆意寻欢的兔子,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下……那次对视之后也有闪电,是两束光彼此引导彼此交缠在一起的闪电,不过闪电之后紧跟着的是雷声,隆隆的雷声滚过青春年少的身体之后还有暴风骤雨和一泻千里……
服务区建在一个小山坡上,里面的超市、加油站和修理铺,一半是因为没有建好,一半是因为没有什么生意,所以统统地都关门了,显得黑灯瞎火的。山脚下有一小片湖泊,绕着湖泊建着一条小路,一部分是铺着石子的,还有一部分建在湖面上,用木板搭成了小木桥。湖泊四周是大片的树林子,其中有密密麻麻的竹子,还有一些认不清的灌木。整条小路弯弯曲曲的,时隐时现地穿梭在树林子里。因为月光的原因,湖泊像一面镜子,又像堆在一起的银子,更像储存在池子里的水银,而小路则像一条珍珠项链,白云遮住月亮面孔的时候,小路又变成一条蛇,在向前缓慢地蠕动着。随着微风吹过,湖面闪着光,像破碎的镜子,又像有无数的小鸟在水面上浮动着。
大巴屁股后边,就是下山的小路。陈沅顺着小路,朝着山下的湖边走去。小苹果似乎有些害怕,或许害怕深幽的树林子,或许害怕树林子中不安分的阴影,回头看了看身后那辆大巴安静地伏在那边,像一条刚刚结下的蚕茧。
小苹果说,大叔,你那么心急,也不等等我呀。陈沅偷偷地笑了笑,不但没有停下来,而且紧走了几步,把她远远地抛开了。他独自一个人,站在一座木桥上。人站在木桥上的时候,被四周闪亮的湖水包围着,有点天鹅落下的味道,或者是嫦娥下凡的味道。
陈沅停下来回望,没有发现小苹果的影子,也没有听到一丝声响。陈沅说,被鬼抓走了吗?陈沅说,这里肯定有狼,被狼吃掉了吧?陈沅说,胆子这么小啊,还不如一只老鼠呢。无论他怎么说,她始終没有出现,或许是躲起来了,或许被吓回去了。他有点失落又有些紧张地叫着,小苹果,你在哪儿?
从远处看湖泊,湖泊在月光下,是银色的,是闪闪发光的。但是贴近了看湖泊,因为月光不是光,所以没有反光,湖面就是黑色的,湖底也没有倒影,水中也没有月亮。从山下朝山上看,那条小路也不见了。他有点恐惧,头发根根直竖,正准备抽身的时候,从相反的方向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而且起风了,风还有点大,把树林子刮得左摇右摆,像一个个失控的疯子。
陈沅回头。有一个黑影顺着木桥,向这边浮了过来,类似于梦游,也类似于电影里的僵尸。当僵尸移到他面前时,猛然揭掉戴在头顶的叶子——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叶子,像荷叶,又像芭蕉叶,竟然如此之大,比一顶帽子还大。他早就明白是小苹果装的,这么幼稚的游戏简直让人想笑。
小苹果猛然揭掉那片叶子,使劲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在喊谁呀?谁是小苹果呀?你叫的应该是樱桃吧,樱桃应该在你口袋里吧?陈沅在下车的时候,因为她长得越看越像苹果,又越看越像那棵樱桃树,他想吃樱桃的瘾又被诱导出来了,于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樱桃分出一小袋子,一边下车一边随口吃了起来,剩下的则装进了口袋里。
陈沅将计就计,吐了吐舌头,翻了翻白眼,摇晃了一下身子,头向旁边一歪,似乎就晕了过去。在他即将倒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在下午的车上,他就迷迷瞪瞪地想象过这个问题,如果他睡着了,不小心倒在她身上,她会怎么对待呢?她会推开他还是不动声色地依着他?他们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从此贴在一起?他们会不会还有进一步的亲密,比如相互依偎着,彼此摩擦着,随着大巴的颠簸而颠簸呢?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了,随着一些更为冲动更为亲密的情景闪现在他的脑海中的时候,他不免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流氓”……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了,再想象下去就会回到十八年之前,就会回到那棵樱桃树下,就会随着两只白色兔子的出现,引起一场身不由己的暴风骤雨,欲望的哄水开始倾泻,灾难开始蔓延,无尽的伤感由此而生……
小苹果倾斜了一下,朝旁边轻轻一闪,轻松地躲开了。最后,他没有晕倒在她的身上,而是一屁股摔在地上,发出沉闷而羞愧的声音。小苹果靠着木桥咯咯地笑了。他不明白她笑什么?是阴谋得逞,还是幸灾乐祸?小苹果说,我这个僵尸厉害吧?这就是不等本姑娘的下场。
陈沅忍住疼痛,伸直双腿,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然后闭着眼睛像摊平的一堆泥巴。他静静地体会着月光洒满全身的感觉,像被浸泡在微冷的水中,这水打不湿衣服,而且没有重量,没有浮力。他想,月光更像一片白雪,他被埋在白雪之中。
发现陈沅一动不动,小苹果蹲下来,说大叔才胆小如鼠呢,说大叔是不是被鬼抓走了?说大叔你就醒醒吧,在这里睡觉会着凉的。无论小苹果说什么,陈沅还是一样纹丝不动。小苹果不笑了,摇着他的胳膊说,大叔,你就装吧,我可是久经沙场,小把戏能哄小丫头,哪哄得了本姑娘呀。
陈沅还是一言不发,并且屏住呼吸,控制住每一丝颤抖。
这不是他的第一次,他的第一次不是装死,而是装作睡着了。不是睡在这样的晚上,而是睡在那棵樱桃树下,睡在一个春天的明媚的中午——虽然装死与做梦都是进入另一个世界,但是进入的路径完全不同,死是从时间进入的,梦是由空间进入的……正如此时的月光与彼时的阳光,月光是冷冷的,阳光是暖暖的,在暖暖的阳光下,万物都在生长,更难以控制自己……当他被吱吱的声音惊醒之后,他悄悄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发现那肆意寻欢的声音并非来自太阳,而是来自两只白色的兔子。他看了看兔子,与那棵樱桃树对视了一下,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当那棵樱桃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两只兔子的时候,她被吸引住了,失控了,突然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又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宛如那满树的樱桃花就是在那一瞬间全部开放的……就是在那满树的樱桃花开放的时候,他伸出手一点点地摸索着,像一个瞎子急切地希望爬上那棵樱桃树,去一朵朵地采摘那满树的樱桃花……但是,那棵樱桃树竟然没有一颗纽扣,这让他耗费了不少时光,甚至已经感受到了太阳微微的倾斜,他的手绕过她的腹部先是朝上又再朝下,以至于在伸入那细碎的花瓣、盲目地慌乱地尽情地采摘着的时候,有人带着风断喝了一声“流氓”,提着一根棍子赶了过来……
小苹果伸出手,试了试陈沅的鼻息,捏了捏陈沅的鼻子,拍了拍陈沅的脸蛋子。小苹果说,我看你是练过闭气功的,想吓唬吓唬我是没门的。小苹果说,不就一片荷叶吗?你以为是什么呀?就把你给吓死了?小苹果说,多干净的湖,多弯曲的小路,多茂密的树林子,今天又是中秋节,月光多像天使的羽毛,这里像不像仙境?小苹果说,你算什么大叔啊,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会有鬼呀,要有恐怕只有仙女。
小苹果突然大叫,大叔你快点看,那边是天鹅!这里竟然有天鹅!
陈沅并没有上当,仍然闭着眼睛偷偷地笑着,尽量不让任何表情有丝毫的流露。
小苹果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急促,最后就哭了。小苹果说,你被吓死了吗?我看你胆子还不如蚂蚁,还不如针眼,还不如臭狗屎。小苹果掐了掐他的人中,拍了拍他的胸口。最后,她朝身后的山顶上看了看,似乎在确认有没有人,然后慢慢地俯下身子,朝着他贴了过来。
她低头的时候,是犹豫的,是茫然的。不晓得是露水,还是她的眼泪,冰冷地滴在他的脸上。陈沅感觉这不是现在的冰冷,而是从前的冰冷,是那棵樱桃树的冰冷……有人断喝了一声,打死你这个流氓……随着那一声断喝,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地抽了过来。陈沅以为有人在撵那两只兔子,那两只兔子毫无疑问是非常诱人的猎物。但是那根棍子并没有落在兔子身上,而是朝着陈沅准确无误地挥了过来。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那棵樱桃树爬起来,呵护在陈沅的面前……那棵樱桃树被狠狠地抽了一下又一下。那时候,她像受难者,并没有哭,而是笑吟吟地声明她是自愿的,像声明春天自愿开花、夏天自愿结出樱桃一样。当她被带走的时候,她一步三回头,才开始流眼泪,也许那不是眼泪,是纷纷凋零的樱桃花……
在小苹果的双唇还没有真正贴上来的时候,陈沅也骂了自己一句“流氓”。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他怕猛然睁开眼睛会吓坏她,于是他轻轻地呻吟了两声,像死去的人重新活了过来。
小苹果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小苹果说,好险啊。
陈沅说,你遇到野兽了吗?
小苹果说,我以为遇到了天鹅,原来竟然是一个色狼。
陈沅装作很无辜的样子说,色狼在哪里?小苹果说,还能在哪里?就在你身上呀,你刚才晕倒了,我正准备给你做人工呼吸呢。陈沅一本正经地说,难怪了,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了湖里,沉入了湖底,遇见一头大白鲨正啃我的脸,原来是你在做人工呼吸啊。小苹果说,我勇敢吧?这叫什么你晓得不?这叫美女救色狼。陈沅说,人工呼吸不就是亲嘴吗?那你还是继续吧。小苹果说,我只是准备好不好!还没有实施好不好!我总觉得你是装的,大叔你是不是装的?陈沅说,今晚的月亮据说几十年不遇,我们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不浪漫地干点什么,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啊。小苹果说,我们干其他什么都是犯罪,你晓得最适合做什么吗?
陈沅说,最适合做人工呼吸。
小苹果说,最适合做夢!大叔你就做梦吧,正正经经地说说你的梦吧。
陈沅与小苹果肩并肩地坐在木桥上。陈沅说,我的梦就是当作家,像曹雪芹一样写一部《红楼梦》。我如果写《红楼梦》的话,就让林黛玉嫁给贾宝玉,然后再生一对龙凤胎,一个叫贾无花,一个叫贾无果。小苹果说,让林黛玉嫁给贾宝玉,那薛宝钗多可怜呀?还不如让贾宝玉娶两个媳妇,把她们两个都娶了算了。陈沅说,那不是违法吗?小苹果说,你什么脑子,那是清朝,又不是现在,是可以娶几个媳妇的好不?
陈沅又想起了自己的两次经历。
第一次是看不到任何纽扣的,和那个封闭的保守的传统的甚至是带着枷锁的时代一样,所以他像是一个渴望爬上那棵樱桃树的被蒙住眼睛的瞎子,遇到了重重机关和重重磨难。如果容易一点的话,如果熟练一点的话,如果苍老一点并不那么青春年少的话,是不是一切都轻车熟路瓜熟蒂落了呢?那棵樱桃树是不是就会躲过那么严厉的指责、惩罚和灾难,甚至会不会就变成一段美好的浪漫的传说了呢?
第二次恰恰相反,她的全身都是纽扣,每一颗纽扣其实都是一扇充满诱惑的大门。而且他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无知不再慌乱,蒙住眼睛的那块布早就被揭开,所以在一个夜色暗淡的晚上,当她因为生理原因出现恶心呕吐的时候,她拉起他的手按在她的腹部,让他用他的方式来治疗她的腹痛。但是随着他的手反复按在她的身上,她把他的手向上或者向下引入无人之境…… 他水到渠成地被解除了所有的武装,并在结束的时候仅仅说了一句“我们结婚吧”,她便轻松地答应“好啊”,如同几年之后一样,他仅仅说了一句“我们离婚吧”,她便平淡地回答“好啊”。
陈沅想,他的两种经历多么像两个极端,一个在一千多公里之外,一个在一千多公里之内,一个在十几年前,一个在十几年后,他不晓得是距离还是时间扭曲了他的感情——如果农村的事情发生在上海,或者是上海的事情发生在农村;如果十八年前的事情发生在现在,或者现在的事情发生在十八年前,他是不是就不会给那棵樱桃树造成如此大的离别和悲伤呢?他是不是就可以像拥有两个太太一样同时拥有两个极端呢?
陈沅笑了笑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让贾宝玉娶两个老婆呢?我看你更适合当作家,难道你的梦想也是当作家吗?小苹果说,我呀,在学校学的是设计专业,梦想是当一个建筑设计师。当时心想十里洋场多漂亮啊,应该有满把的机会在地上打滚。但是毕业后跑到上海才发现,自己一个大专毕业生,和文盲的遭遇其实是一样的,人家卖菜的扫地的都是本科。我有个朋友是研究生,学的是什么教育学,在大上海屁用都没有,连一份教书的工作都找不到,无奈之下照样进了洗头房。
陈沅又叹气了。他又回到了那棵樱桃树下,又看到了那两只兔子,又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息……那棵樱桃树的梦想也是考上大学,也是去大城市工作,也是当一名设计师,不过不是设计建筑,而是设计服装。她想把老家的每一种树都设计成各式各样的衣服。比如,把白桦树设计成裤子,把枫树、橡树和松树设计成衬衫,把开花的杏树、桃树和梨树,尤其是樱桃树,都设计成裙子。但是呢?唉,在那个春天,在那棵樱桃树下,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在伊甸园一般的看似静谧的小镇,偏偏遇到了两只兔子,像受到一条蛇的引诱,夏娃与亚当开始偷食禁果……因为是光天化日之下,是无遮无掩的,有人目击了那情不自禁的一幕,把消息一路传了下去,终于传到了上帝的耳朵里,最后遭到了上帝的惩罚——严格地来说,惩罚那棵樱桃树的不是上帝,而是上帝创造的蒙昧未开的人类——更严格地来说也不是人类,而是他们的嘲笑、流言和偏见……随后零零散散地传来一点消息,有的说那棵樱桃树像所有的树一样,仍然守在荒草连天的风风雨雨的农村,有的说那棵樱桃树不见了,可能是被人砍掉了,也可能是枯死了。最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像那个春天的樱桃花凋零之后,重新化入泥土从未开放一样,或者像开放之后再没有凋零一样……
反正,陈沅自此之后的十八年,无论是在老家还是在外地,无论是在农村还是在城市,都没有看到过一棵樱桃树,已经记不清樱桃树的样子,更不记得樱桃花是什么颜色,会散发出什么样的气息。唯一可以品尝的是樱桃的味道,不过已经不是自己亲手采摘下来的,不是在当季生长出来的,更不是当初那棵樱桃树上生长出来的樱桃了。
陈沅说,她现在呢?现在在干什么?小苹果说,你是指我的朋友吗?人家研究生也没有白上,她在洗头房上班的时候,总是把毕业证拿出来让客人看,客人发现陪自己的竟然是研究生,出手就尤其大方。我劝她还是别干了,别再糟蹋自己了,但是人家干得挺起劲的,说在洗头房一个晚上,等于在外边半个月,何乐而不为呢?陈沅说,如今时代不一样了,过去没有洗头房的时候,人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小苹果说,关键是地方不一样了,在咱老家一直都没有洗头房,而在城市连烟花柳巷都有了,好多人都沦落到那种地方去了。
陈沅说,所以,罪不在念不念书,念的是什么书,进不进洗头房还是看人,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你不会也在洗头房上班吧?小苹果瞪着眼睛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陈沅说,近朱者赤,我就是提醒一下。小苹果说,朋友也劝过我,非要介绍一个大老板给我。别说什么大老板,就是大老爷,我也不愿意。我如果那样做,对得起我姐吗?对得起我们那片青山绿水吗?陈沅说,为什么对不起你姐?小苹果说,我小学毕业之后,我爸妈反对我继续念书,说我已经长成大丫头了,再念下去会像我姐一样学坏的。所以我是我姐辛辛苦苦养大的,再坚持供着我上完了大专,还坚持让我选择了设计专业……而且,当初,听说我姐因为流言蜚语,中学还没有毕业就被逼着回家种地了,我们家好长时间在村里都抬不起头,几乎都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小苹果眼里闪动着泪花。陈沅的内心又狠狠地闪了一下那盏小灯。虽然十八年来,他没有收到太多的实质性的消息,但是如果按照在那棵樱桃树下发生的事情进行合理的推断和想象,似乎小苹果讲述的正是他内疚的和认定的结果。他真想问问,她姐叫什么名字,当时是在哪里上的中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一直抬不起头,是不是因为男女关系,如今的情况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成了司空见惯的满手老茧的满脸皱纹的一身油污的弯腰驼背的农村妇女……但是看到小苹果十分伤心,他陷入了小小的沉默,一是不忍心问那么多伤心的事情,二是还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巧合。似乎这种巧合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果真是一个天大的巧合怎么办?按照他原来的设想,就是想从那个县城穿过,去那个小镇远远地看上一眼那棵樱桃树,甚至是在心里悄悄地问候一声:“对不起,十八年了,你还好吗?”
陈沅说,你如今当设计师了吗?小苹果说,如今在一家日本玩具企业,做了一个仓库管理员,哪会想到这辈子要当仓库管理员啊。陈沅说,仓库管理员工资不会低吧?小苹果说,你以为是当保镖吗?其实就像个看门的,哪里用了几个螺丝,哪里坏了一个灯泡子,又入库了多少小米积木,又出库了多少卡通玩偶,整天消耗在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上。陈沅说,有你这样如花似玉的管理员,那些螺丝、灯炮子和玩具们能安分吗?小苹果说,谁都像你呀,大叔!陈沅说,不过,绿林好汉林冲也当过仓库管理员。小苹果说,他最后一气之下还不是把草料场给烧掉了?
陈沅说,你还喜欢设计吗?小苹果说,有时候做梦都在设计东方明珠,上海人把东方明珠当宝贝似的,整天炫耀什么“东方之珠”。哎哟,真够土气的,还不如我姐纳鞋底的大锥子。我姐纳鞋底的大锥子起码是铁的,比东方明珠优雅朴素多了,东方明珠发出的光是紫色的,与在洗头房上班的朋友身上穿的衣服太像了。
陈沅说,我还没有上过东方明珠。
小苹果说,我也没有进过洗头房。
说到这里,两个人相视一笑。
在月光下,彼此的目光显得十分幽怨,像湖面上偶尔荡起的不易觉察的一丝涟漪。
陈沅说,在工作方面,我也许可以帮你。小苹果说,凭什么?凭我们是老乡吗?陈沅心里明白,自己虽然帮不了什么,之所以还想尽力帮她,是因为小苹果长得越来越像那棵樱桃树,又有那棵樱桃树的影子和夭折的梦想,甚至她不是一个苹果,而是通过十八年的时间,被放大了很多倍的一颗樱桃。他似乎在慢慢地接近那棵樱桃树,内疚感和负罪感在慢慢地减轻……
陈沅说,凭你是我的老乡,也凭你刚才的人工呼吸。小苹果说,我再重申一下,当时想做人工呼吸,其实是并没有实施,而且人命关天的,我怕你一旦死了,就说不清楚了。人家不晓得的,真以为我们开房去了,你不是被吓死的,而是死在床上的。消息传回我们老家,那些人肯定会说,有其姐必有其妹,那我姐多伤心啊。陳沅说,你咋不喊别人帮忙呢?小苹果说,我咋忘记了呢?我们还有一车人,尤其是棍子山药吹气球的样子多熟练,给你做做人工呼吸应该也不会差的。要不我现在把他给你叫过来吧?
陈沅笑了笑说,你为什么不继续念书?小苹果说,我想啊,而且已经报好了成人教育的专升本,是复旦大学的视角艺术学院。但是进考场那天早上,死活找不到准考证,我怀疑是被胖子给藏起来了,但是胖子说可能被老鼠吃掉了。上海有老鼠吗?你在上海见过老鼠吗?反正我在上海从来没有见过老鼠,只见过成群结队的蟑螂。陈沅说,哪个胖子?小苹果说,就是下午来送我的男朋友,他一直不同意我继续上学,尤其是不希望我学艺术专业,他说搞艺术的都是大流氓。我忘记了,作家也是搞艺术的,你会不会也是大流氓啊?
陈沅内心的那盏小灯一沉。虽然上中学的时候,他还没有当作家的理想,还远远不明白什么是作家,但是在那年春天,在那棵樱桃树下,在两只兔子的诱惑下,在他像一个瞎子一样慌乱地爬上那棵樱桃树朝着樱桃花深处进入的时候,有一根棍子像暴风雨之前的一道闪电一样抽了过来,随着一声断喝,一顶“流氓”的帽子扣了过来……最后是那棵樱桃树抢在前边,主动地接住了这顶无比耻辱的可以毁掉一生的帽子……
陈沅说,搞艺术的那是浪漫,说明胖子不懂浪漫。
小苹果的电话响了。她接通了电话,说死胖子,你干吗呀?这么晚了,你不睡觉打什么电话?你问我在哪里?当然在车上!你说太安静了?当然太安静了!现在停在服务区呀,凌晨大巴不准上高速,所以停在服务区。我在睡觉啊,还能干什么!土豆大叔?是啊,他就在身边。你什么意思啊?我就跟他好了,关你什么事儿?有本事你来呀!你如果懂浪漫的话就来一起看月亮,多好的月亮啊。让你跟我走,你不愿意,嫌弃我们山里,怨不得我吧?你这个死胖子,好了好了,人家是土豆又不是迷魂汤,是不会迷住我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你要视频?这是要检查我对吗?而且黑灯瞎火的,你啥都看不见吧?
小苹果挂掉电话,笑着说,胖子吃醋了。陈沅说,他吃什么醋啊?小苹果说,他说他下车的时候,从车窗外边看到你,觉得你长得色眯眯的,提醒我防着你一点。陈沅说,你真得防着,我真不是什么好人。
小苹果抽了抽鼻子,说你闻闻,是什么味道?不会是月光吧,难道月光是香的?
当年的那个中午,那棵樱桃树抽了抽鼻子,也说有一股香味,问陈沅阳光是不是香的。
陈沅也抽了抽鼻子,发现空气果然香喷喷的,有一股亮堂堂的直沁人心的味道。陈沅说,恐怕是桂花开了。
他们离开了那座木桥,顺着一条小路弯弯地走着。她想给他和月光拍张照片,说是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月光,也没有见过能聊这么多的老乡,希望拍几张照片给这次旅途留个纪念。但是无论怎么拍,月光看似是亮堂堂地雪白雪白地洒了一地,可一拍下去,就什么也没有了,仍然漆黑一片。陈沅说,月光不是光。小苹果说,那月光是什么呢?陈沅说,如果是光的话应该有反射,我拿镜子试过,月光是没有反射的,所以是拍不出来的。小苹果说,那怎么才能留住这些美景呢?陈沅说,用心就行了,就像我们,记着就行了。小苹果说,我们是什么关系?等到了商南县那一站,我一下车你恐怕就不认识我了。
路过一片树林子的时候,小苹果突然捂着肚子,哎哟着蹲了下去。陈沅问,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小苹果不好意思地说,女人的事儿,你就别问了,我去方便一下,你是正人君子,可不能偷看啊。陈沅说,什么也看不清。小苹果说,看不看是一回事,看得清看不清又是一回事。
突然有一只大鸟,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天鹅,从树梢上俯冲了下来。小蘋果尖叫一声,就扑在了陈沅的身上。正在这时,从林子里又冲出一条黑影,朝着陈沅狠狠地挥了一拳。陈沅感觉自己的鼻子在流血,那血流在地上与月光混在一起……那条黑影不是别人,而是车上的大鸭梨。大鸭梨从陈沅的身上把小苹果拉开,使劲地推了陈沅一把说,就晓得你没安好心。小苹果说,你怎么在这里?大鸭梨说,我在保护你,我什么都听见了,他还真是一个流氓。小苹果说,谁是流氓啊?大鸭梨说,这个大红薯呀!
陈沅抹着下巴上的血,偷偷地笑了笑——他在给别人起绰号的时候,没有想到别人也在给自己起绰号。自己的这次绰号不叫土豆,而是比土豆更加丑陋的红薯。小苹果说,你从哪里看出他像红薯?大鸭梨说,你看看他的头型,再看看他紫红色的衬衫,不是红薯是什么?小苹果嘻嘻地笑着说,确实像一个紫薯,不过你误会了。大鸭梨说,我怎么会误会!小苹果说,他一路都在照顾我,反而是我差点把他给吓死了。大鸭梨说,他那都是装的,你看不出来而已,如果我不出现的话,估计你已经上当了,早被他给收拾掉了。
小苹果说,你也看到了,刚才有一只天鹅冲下来要咬我。大鸭梨说,这又不是天堂,哪来的天鹅?我怎么没有看到天鹅?如果真有天鹅也是他装的。小苹果说,你装一只天鹅给我看看?大鸭梨说,我又不是流氓,我装它干什么?!大鸭梨揪住陈沅的衣领,说你是不是装的?不要说假话,说假话就是孙子。
陈沅嘿嘿一笑,说我是装的,天鹅也是装的。
小苹果看到陈沅的鼻子在流血,一边递纸巾一边说,装就装吧,如果真有什么事情,那也是我主动的。大鸭梨说,我提醒你,这个小老头,肯定有老婆。小苹果说,人家没有老婆,就是有老婆跟你有什么关系?大鸭梨说,他没有老婆,孙子才信呢!如果真没有老婆,更说明他是坏人,坏人才找不到老婆。小苹果说,你这什么逻辑呀,都把我搅糊涂了。大鸭梨拉住小苹果的胳膊,似乎要把小苹果带走,说时间不早了,应该上车了。
小苹果甩开了大鸭梨,说你别拉拉扯扯的行吗?这么好看的月亮,我还没有看够呢。大鸭梨说,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你被骗了晓得吗?小苹果说,我是自愿的,如果被骗了关你什么事儿?大鸭梨一生气,真的扭头就走了。
小苹果说,气死了!真是气死了!像一只苍蝇似的。陈沅说,人家也是为你好。小苹果说,哪里是为我好?他是还不死心。陈沅说,这么快,你们就泡上了啊?小苹果说,听你说话的口气,还真不像正经人,什么泡不泡的,其实他和我是一个村子的。陈沅说,这次回家,你们是约好的?小苹果说,是偶尔遇到的。陈沅说,吃晚饭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你们说,他好像在上海一家电子厂打工。小苹果说,我感觉打工是假的,来找我才是真的。我就明白地告诉你,他是我在村子里的男朋友,不过早就分手了。陈沅说,我明白了,是你把人家给抛弃了,你跑到上海以后,遇到了小胖子,经不住花花世界的诱惑,就变成陈世美把人家秦香莲给抛弃了。小苹果说,陈世美与秦香莲已经结婚了,还有两个孩子,我和他不一样,就是小孩子过家家,随随便便地谈了谈而已。陈沅说,随便谈了谈是什么意思?结婚和不结婚有什么差别吗?小苹果说,你想说什么?!你想问有没有那个对吗?陈沅说,那个是哪个?我不懂。小苹果说,你又装!有了,什么都有了,和结婚一模一样,孩子都生出来了,还是龙凤双胞胎,一个叫贾无花,一个叫贾无果,这样想象可以吗?
小苹果被自己的话给逗笑了。她呵呵地笑着说,我是不是疯了?红薯大叔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和你七七八八地解释这么多?
在一个拐弯处,又遇到了棍子山药,他吃惊地说,以为你们开房去了,原来你们在这里呀。其实这里比房间好多了,又透气又浪漫又省钱。棍子山药的身后还跟着大白菜,她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在走过棍子山药身边时,轻轻地朝着棍子山药踢了一脚,说人家开不开房关你什么呀?有本事你也开房去呀。棍子山药说,花那冤枉钱干什么,我们再往深处走走,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地方。大白菜说,哪里好,还有床上好吗?棍子山药说,哪里都是床,反正我听你的。大白菜说,我到树林子里边方便一下,你可不许跟过来啊。棍子山药还是跟过去了,说这地方可能有狼,我得好好保护你。
两个人一前一后,向着树林子深处去了。不久,棍子山药传出折弄桂花的声响,也许也遇到了天鹅,或者遇到了别的什么,大白菜还不时地传出咿呀咿呀的喊叫。
五
陈沅和小苹果回到车上不久,棍子山药与大白菜也回来了。
棍子山药一上车,就要与小光头换位子。他要坐在大白菜的身边去。小光头问,为什么呀?棍子山药说,我们想坐在一起好好聊聊。小光头说,你们想聊什么?棍子山药说,我们想聊聊老家的穷山恶水,也想聊聊在上海的不容易。在外这么多年,没有遇到一个既爱吃土豆又爱吃汉堡的两边都懂的人,更没有遇到一个能掏心窝子的人,再这样下去我不得忧郁症也会变成疯子。而且你晓得吗?我们原来还是亲戚。小光头问,什么亲戚?拉拉扯扯的,一晚上就变成亲戚了?棍子山药说,这咋就不行了?你看看咱们商洛人的相貌都是差不多的,不是灰头土脸的土豆,就是红薯萝卜大白菜,祖宗都是从大槐树下逃难来的,大家攀扯攀扯都是沾亲带故的,说不定你还是我的小舅子呢。小光头说,你是不是在骂人?谁是你的小舅子?要是也是你的叔叔。棍子山药说,你一个小屁孩子,我叫你叔叔行不啦?小光头侧身问大白菜,你们真有亲戚关系,还是他不安好心?大白菜笑着说,我是他姨妈,不过是远房的,早就出了五服。
小光头不情不愿地换了位子。棍子山药换完位子,说你是谁的姨妈?大白菜说,还能有谁?你快叫姨妈吧。棍子山药说,姨妈,我饿了。大白菜说,乖,回家给你蒸红薯吃。棍子山药说,姨妈,我要吃奶。大白菜便在行李架上,摸出一瓶牛奶饮料,捶了一下棍子山药,扔在棍子山药的怀里。之后再没有听到嗑瓜子的声音了,而是棍子山药和大白菜叽叽歪歪地笑了一夜。
两人聊的第一件事儿,无非是该不该离婚。棍子山药说,我们村里几百年了,还没有一个离婚的,如果我第一个离婚,不就成陈世美了吗?大白菜说,可不是咋的,感觉挺狠毒的。棍子山药说,不离婚吧,心已经成了两张皮,咱在外边混了那么久,不能说有多大出息,起码是见过大世面的。大白菜说,还有比上海更大的世面吗?楼都盖到一百层了,桥都修到几十公里了,还有迪斯尼马上也要开张了。棍子山药说,但是我那老婆,她死活不信,说楼再高有山高吗?桥再长有咱门前的小河长吗?大白菜说,你为什么不带她一起打工?棍子山药说,她什么都不会,当保姆都不行。大白菜说,那你可以带她到上海看看吧?棍子山药说,她不喜欢城市,也不喜欢人多,看到人多就头晕恶心,有一次走到半路上,还没有出我们商洛,就下车跑回去了。
大白菜说,你可以把东方明珠和东海大桥拍成照片发给她看看。棍子山药说,前几年,我们村没有手机信号,刚刚有了手机信号,给她买了一部手机,但是她不会用微信,我拍的照片也传不过去。大白菜说,我老公现在连手机都没有,他说一个农民整天和庄稼打交道,要那东西有屁用。棍子山药说,前段时间,让人给她安装了微信,有一天晚上,我教她和我视频,聊了不到几分钟,她竟然骂我是臭流氓。大白菜说,你不会让人家裸聊吧?棍子山药说,都老夫老妻的了,脱个衣服有什么了不起的?隔山隔水的好几千里路,她说想那个了,不视频咋办?
大白菜说,猜你也不会亏待自己,我们女人多可怜啊。棍子山药说,说一千道一万,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每次回去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身边像是躺着一头母猪。大白菜说,是人是猪,关了灯不都一样吗?棍子山药说,能一样吗?母猪还会哼哼,但是她哼哼都不会。有一次我让她哼哼几声,她一脚把我给踹下了床,硬说我在外边学坏了,不然哪有这么多花样。大白菜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活该。
陈沅内心的那盏灯又闪烁了一下。他如果没有穿过那个春天,如果那棵樱桃树没有开花,如果那两只白色的兔子没有明目张胆地寻欢,如果没有自己的青春年少和盲目的冲动,如果她的身上有几颗成为入口的纽扣,如果所有的过程都轻车熟路地悄悄地不被发现地进行,如果没有那时的封闭的保守的落后的观念……她是不是就不会被勒令退学,就不会永远地被困在那片群山之中了呢?如今,她会不会变成棍子山药口中的形同陌路的那头猪,会不会正过着井底之蛙一样的原始生活,承受着动物一样的麻木不仁呢?
但是,她是不是保持着一颗无比纯洁的没有分分合合的没有伤感的内心呢?
棍子山药和大白菜还聊了聊该不该在上海买车。棍子山药说,迟早得买辆车。大白菜说,买啥牌子?棍子山药說,还是桑塔纳皮实。大白菜说,起码得买一辆别克,不然对不起八万块钱的车牌。棍子山药说,要买车也不用挂上海牌子,花那钱没有必要,挂商洛牌子几百块就搞定了。大白菜说,挂商洛牌子不能上高架,去外滩呀南京路呀,都受限制,要车有啥用呢?棍子山药说,过几天回上海,我就买辆别克车开开,拉你一起去兜风。大白菜说,好呀,不过你有驾照吗?棍子山药说,奶奶的,拖拉机倒是开过几年,竟然忘记考驾照了。大白菜说,等有了驾照,有了车,我们回来就开车,免得再挤长途大巴了。
两个人又聊了聊生二胎的事儿。棍子山药说,你还想不想生孩子?大白菜说,想是想,你这么大年纪,还生得出来不?棍子山药说,努力一下,一年半载的,瞎猫也能逮个死老鼠吧?我们有个同事都五十多了,照样把人家肚子弄大了。大白菜说,是他的吗?说不定人家栽赃陷害呢。
最后,两个人聊了聊未来,不免都有些茫然和凄凉。棍子山药说,我们老了怎么办?大白菜说,老了还得回老家。棍子山药说,那我们当初进城图什么?大白菜说,图赚钱呀,不为了赚钱受这份罪干什么?棍子山药说,我们在上海赚的那点钱都不够买房子。大白菜说,所以终究还是要回农村的,而且现在农村日子好过多了,孩子上学全部免费,看病有合作医疗,能报销百分之七十,六十岁以上还有补贴,每月一百块左右,已经够买油盐了。棍子山药说,而且农村空气好,吃的也没有污染,但是我们回家还习惯吗?大白菜说,肯定不习惯了,连穿衣服、上厕所都不习惯了,关键是夫妻之间说不到一起去了。棍子山药说,那怎么办啊?谁会想到社会发展这么快,似乎一下子都颠倒过来了。
两个人越聊声音越低,嘀嘀咕咕地聊到最后,什么声响也没有了。陈沅侧目看过去,大白菜倒在棍子山药怀里,糊糊涂涂地已经睡着了。棍子山药则直挺挺地坐着,瞪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生怕惊动了大白菜的睡意。
虽是中秋节,但山中还是有些冷,大家哆嗦着回到了车上。时间还没有到五点,高速路还没有解禁,大家实在等得不耐烦,就纷纷要求上路。大北瓜说,耐心再等等,被抓住了,要罚款扣分的,这一趟就白跑了。大家说,交警都在家里抱着老婆孩子过中秋,哪有空半夜三更出来抓我们。大北瓜说,高速路上到处都是电子眼,被拍到了照样会被处理的。大家说,你把车牌子蒙起来,它能拍到啥子?大北瓜说,你们以为交警是吃软饭的?我这车上也有摄像头,全程都是录像的。
听说车上有摄像头,大家顿时骚动了一下。尤其是大白菜,立即坐直了身子。棍子山药说,你接着睡吧。大白菜说,有摄像头。棍子山药说,我就借个肩膀给你,有摄像头怕什么?让它拍去好了。话虽这么说,但棍子山药还是有点别扭,瞅了瞅车顶说,摄像头在哪里?司机说,在你的头顶上,不过放心吧,没电了,早就关闭了。大北瓜说,恐怕是你故意关的,不出什么事还好,出事了交警来调录像,我看你怎么交代。司机说,坏了行不?!像一只大眼睛在背后盯着,我哪里握得稳方向盘呀。
大家说,既然摄影头坏了,警察如果来查,我们给你证明,还是快上路吧。尤其大鸭梨,说是再不开车的话就给他退票。大北瓜说,退票?好啊,我给你退票吧。大鸭梨说,你给我退全价,二百二十块,一分不少。大北瓜嘿嘿一笑,说我再加三十块,算是给你的补偿,正好二百五行不?大鸭梨伸出手说,二百五就二百五,赶紧吧。大北瓜抽出二百五十块钱,啪的一声拍在大鸭梨的手掌心。大北瓜说,还有谁想退票的?我统统退给你们,我停在服务区,都是照章办事,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们凭什么要退票?但是我依了你们,退票可以,不过拿了钱,请立即下车!
大鸭梨开始收拾行李。大家纷纷劝说,在这半夜三更的半路上,你下车去哪儿?大鸭梨说,多好的月光,我不走了,住在这儿,看看月亮不行吗?我们土农民看看月亮有罪吗?
大鸭梨果真提起行李下了车,消失在皎洁的月色之中。
陈沅用胳膊顶了顶小苹果说,他在赌气。小苹果说,随他吧,他下车关我什么事?陈沅说,他不是你男朋友吗?小苹果说,是过去式了好不?陈沅说,你们起码还是一个村的,你应该把他留下来。小苹果眯着眼睛说,他会听我的吗?
换到前边的小光头提醒大北瓜说,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大北瓜说,有屁的办法,我又不是飞机,我要是像人家飞机,长着一对大翅膀,早就忽悠一下飞掉了。小光头说,上次来上海,凌晨的时候,人家不走高速路,走的是三一二国道,国道不会封路吧?大北瓜一拍脑门说,我真是个瓜娃子,跑了将近半年了,咋没有想到这条路呢?其实高速路修好后,那三一二国道更顺畅了。
司机把大巴急急地开出了服务区。在驶出高速路的时候,小苹果站起来说,司机你停一下车吧。大北瓜说,你也要退票吗?小苹果说,我为什么要退票?你们搞运输的,有点德性好不?把一个乘客丢在这里,万一出点什么事儿,你们不负责吗?大北瓜说,是他自愿的,而且一个男人,能出什么事儿?小苹果说,你得把他找回来,我看他脑子出问题了,不是看月亮去了,说不定是跳湖自杀去了。大北瓜说,他一没有失恋,二没有丢钱,三没有生病,为什么要自杀?人家说了,就是赏赏月而已,这么好的月亮,在这住几天,也不是不可以。司机说,他一个农民,晓得什么是月亮?会赏什么月亮?简直就是笑话!
大爺说,大家都是老乡,这孩子心里有事儿。棍子山药说,他眼珠子都红了,怕是窝了一肚子火,别说跳湖了,我看上吊都有可能。大白菜说,吃晚饭的时候听他嘟哝过,他似乎把上海的工作弄丢了,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看大家纷纷劝了起来,陈沅站起来说,我把他给请回来,你们等我十分钟吧。陈沅下了车,顺着小路找过去,大鸭梨果真坐在湖边。陈沅说,走吧,别傻了,小苹果说了,你是她男朋友,你呆在这里,她会担心的。大鸭梨说,小苹果是谁?是燕子吗?她真这样说的?陈沅说,她叫什么名字?大鸭梨说,燕子是小名,大名叫李春燕。陈沅说,到底是哪三个字?大鸭梨说,木子李,春天的春,小燕子的燕。
因为那棵樱桃树并不姓李,陈沅初步排除了自己的怀疑。如果说真有意外和巧合的话,仅仅是她长得越看越像那棵樱桃树,不过,这种像,只是拿现在的她与十八年前相比。陈沅已经无法想象十八年之中,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那棵樱桃树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何况他对那棵樱桃树的印象,已经不再那么具体,不再那么清晰,更多的是一种牵挂,是一种象征,是一种概念,是一种纪念,是一分内疚……如果不是自己,她也能考上大学,也可以进城实现当设计师的梦想,甚至也可以和城里人结婚……那么,她也会离婚吗?
除非小苹果所说的她姐,并不是真正的她姐,而是她嫂子。因为在他们商洛,也有把嫂子叫姐的习惯。
陈沅说,她说你是她男朋友。大鸭梨说,那是过去,我们已经分手了。陈沅说,她说你们之间什么都有了,孩子都生出来了,还是龙凤双胞胎。大鸭梨有些生气地说,她胡说八道,我们在小毛孩子的时候是牵过几次手,除此之外都是清清白白的。陈沅说,我不信,你们谈恋爱的时候呢,也没有干点什么吗?大鸭梨说,哪像你,怎么看都像色狼。陈沅说,我们商洛如今连狼都没有,怎么会有色狼呢?你太年轻了,看走眼了。
大鸭梨说,听说她在上海交了一个胖子,所以才绝情地和我提出分手的。我到上海来打工不为别的,其实就是为了找她。陈沅说,你找她有用吗?大鸭梨说,她进城以后就变心了,我晓得找也白找,我就是想找到她,远远地看一眼她,看看她在外边过得好不好。但是我整整找了三个月时间,最后竟然在这趟车上给遇到了。陈沅说,你已经见到她了,你看她过得怎么样?大鸭梨说,感觉在外边尤其在上海太不容易了,我开始还以为你是胖子呢。陈沅说,你看看,我是胖子吗?送她上车的那个才是胖子。大鸭梨说,她上车的时候我睡着了,你也见到了那个胖子,你说说到底比咱强在哪里?陈沅说,你长得像一个大鸭梨,他长得像一根白萝卜,所以比咱也强不到哪里去,唯一不同的地方,人家是上海人。
陈沅提起大鸭梨的行李说,还是赶紧走吧,一车人都在等着你。
大巴终于重新启动,驶出服务区,进入312国道。原来没有修高速路的时候,312国道铺了柏油,是东西走向的交通要道。如今有了沪陕高速,312国道就冷清了,尤其是半夜时分,与高速路并没有什么差别。大北瓜说,哎呀,既赶了时间,又省了过路费,我请客。大北瓜拿出几盒月饼分发给大家,说是过中秋节,大家凑在一起是缘分,有什么服务不周的地方请大家原谅,以后回家或者是到上海还坐这趟车。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月亮更加明亮了,但是玻璃上有了水雾,月光照射不到车内,仍是伸手不见五指,大部分人很快就呼呼地睡了過去,只有少数的几个人还是清醒的。棍子山药与大白菜还在那里磨磨蹭蹭,不明白最后聊到什么伤感的事儿,似乎是那份工作,似乎是家里的孩子,大白菜竟然嘤嘤地哭了。
小苹果是没有入睡的。她不再呕吐了,似乎腹中的食物已经吐空了,随着汽车的摇摆更加难受地呻吟着。陈沅关心地问,是肚子痛还是晕车?她没有说话。陈沅说,你是不是病了?她还是没有说话。陈沅说,长时间窝在车上,我的双腿都麻木了,我要去活动活动,你趁机舒展地睡一会儿,好好地休息休息。陈沅让出自己的座位,开始跑到过道上做广播体操。小苹果原本十分娇小,平躺在两个座位上,像是躺在一张婴儿床上,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不晓得过去了多久,小苹果发现陈沅坐在过道上,非常抱歉地腾开座位。陈沅说,地上更舒服。小苹果说,地上太凉。陈沅说,你继续睡吧。小苹果比画了几下,意思是她还缺个枕头,问他坐回去行吗?陈沅坐回去之后,小苹果果然抬起双腿,轻轻地搭在他的双腿上,然后看着他调皮地笑了笑,竖了竖大拇指。她不再有任何声响,像一摊过分发酵的面团,微微地不停地抽搐着。
他说,我还是去过道吧。她一动不动。他说,你需要喝水吗?她没有任何反应。他说,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呀?她似乎没有听见。他怀疑地试了试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烧,反而像玉石一样有些冰冷,苍白的脸色接近于月光,又有点像一张白纸。
陈沅担心她会昏迷,于是伸过手掐了一下她的手,想试探一下她的生命反应。大巴遇到了颠簸,她趁着颠簸,或者是无意中,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当她抓住他的手的时候,他感觉她的手不是手,而是一条受伤的蛇,在不断收缩的蛇,要把什么东西传递给他。她一阵紧一阵松地抓着他,似乎要把什么东西捏碎。他反转了一下,把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这一反转,她的手由一条蛇瞬间变成一只兔子,逃出他的手心。她的手抓着他的手,与他的手抓住她的手,意义似乎不太一样。他被她抓着的时候,她似乎抓住的不是手,而是一种寄托和力量;而他抓住她的时候,似乎是一种欲望与发泄。在她把手收走之后,他怀疑地骂了自己一句“流氓”,有点尴尬地把手收了回来。
他的思绪再次回到那棵樱桃树下,再次回到那两只兔子身上。那时候,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太阳,看了看肆意寻欢的兔子,两个人对视了一下,然后她的手就在那一刻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反转了一下又抓住了她的手,似乎那两只兔子已经跑到了他的手心,从他的手心钻进了他的身体,钻进了他的心里,钻进了他的血里。最后,他开始四处搜寻着,但是他没有找到一颗纽扣,没有找到一个入口,他像被蒙着眼睛的瞎子,在攀爬那棵花开缤纷的樱桃树……他的血里到处都是兔子在奔跑,在冲撞,终于喷射而出……后来发生的与浪漫毫不相关的事情,就是有一根棍子朝着他抽了过来却落在了她的身上,有一顶“流氓”的帽子朝着他扣过来却戴在了她的头上,彻底终结了一个十八岁的青春……
小苹果又开始轻轻地呻吟,她的手变成五条蛇,五条蛇生出了五十条蛇,犹犹豫豫地窜过来,一点点地缠住了他。这一次,她没有抓着他的手,没有想把什么捏碎,而是把他的手缓缓地拉过去,坚定地引导着他按在她的腹部。她的腹部剧烈地起伏着,像也有无数的蛇在撕咬,在爬行,在挣扎……她把他的手,隔着一层衣服,按在她的腹部,暗暗地控制着,暗暗地向下压,暗暗地蠕动……他对这个动作是十分熟悉的,那不过是止痛的手法罢了。他的前妻,每次在生理周期来临的时候就把他的手拉过去……
陈沅说,会不会因为在外边受凉了?小苹果摇了摇头。陈沅说,你应该是腹痛吧?小苹果点了点头。陈沅说,我给你治一治,你不介意吧?小苹果摇了摇头。陈沅说,我是学医的,不过是个兽医。小苹果吃惊地瞪着陈沅,说你是兽医?你把我当什么呢?陈沅说,我把你当成小白鼠了。小苹果信任地放开了自己的手。
陈沅抬起头瞄了一眼,发现摄像头就安在斜前方,无论多低的位置都在它的注视之下。他是有忧虑的,在那个叫试马的小镇,在那棵樱桃树下,在野草生长的地方,感觉是多么隐蔽啊,但是他的欲望还是被暴露出来了,被散布出去了。他有时候真不明白,是这个世界长着无处不在的眼睛呢,还是那个时代太封闭太邪恶……小苹果似乎理解了他的忧虑,拿出自己的那件外套盖在了两个人的身上。在那件外套下边,陈沅使劲地搓着双手。他把双手搓得火热,然后迅速地紧紧地焐在她的腹部。开始他仍然隔着一层衣服,随后他还是从容地把衣服揭开了。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似乎很快就有了效果,她腹部里的那群蛇,安静了下来,驯服了下来,顺着他的手,一条条地游出来,一条条地消失了。
小苹果说,你这招真灵,也是在学校学的?陈沅说,兽医也是医,给动物治病和给人治病,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用药的剂量不同罢了,所以中医方面的针灸按摩也是必修课,不过我那时候心思不在专业上,仅仅学了一点皮毛。小苹果说,哪里是皮毛啊,简直是妙手回春,在谁的身上练过不少吧?陈沅说,兽医嘛,除了猪,当然全是女人。
陈沅确实是学兽医的,但是在学校并不学这些,他的绝招不过是姐姐教的。每次有人肚子痛的时候,他姐姐就拿一只布鞋底子,放在火上烤热之后,焐在人家的肚子上。至于自己为什么用手,并不是他姐姐教的,而是在他结婚之前,连女朋友都不是的前妻,在一次大姨妈来临的时候,把他的手拉过去焐在她的腹部,对相关内容进行了延伸和扩展。不过,在前妻身上,前半部分是为了止痛,后半部分总会由一种生理反应转化为一种生理需求,使他反复回忆到那棵樱桃树,使他越来越反感、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恐惧,直到他终于说出一句“我们离婚吧”,前妻终于回答“好啊”。
小苹果苦笑着说,做女人真可怜,还不如月亮呢,月亮圆了缺了,明了暗了,应该不会那么痛苦,哪像我们女人,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每个月都要被折磨一次。陈沅说,你不如月亮?每个月一次?这是什么情况啊?小苹果说,你不懂吗?
陈沅怎么会不懂呢?他早就明白小苹果的疼痛不是病。
陈沅说,我真傻,现在才明白。
小苹果说,你不傻,你还是装的,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
陈沅说,你要怎么谢谢我?小苹果从挂着的袋子里,掏出一把陈沅的樱桃,放在水杯子里荡了荡,然后递到陈沅的嘴边说,我看你喜欢吃樱桃,但是吃樱桃都不洗,也不怕农药吗?我给你洗樱桃吧。陈沅说,你就这样谢我?小苹果说,你还想怎么样?陈沅说,你真贤惠。小苹果说,咱商洛女人都挺贤惠的。陈沅说,所以我后悔,没有找一个商洛女人,而是找了一个上海女人。小苹果说,你不是还没有结婚吗?陈沅说,谁说的?小苹果说,是你说的吧?我记不清了,感觉你是单身的。陈沅说,单身不假,单身难道就没有结婚吗?小苹果说,我明白了,你离婚了,到底为什么呀?
陈沅说,没有原因,如果有原因的话,恐怕就是她不给我洗樱桃。小苹果说,就这么简单吗?陈沅说,是啊,恰好相反,我洗好了樱桃,人家还懒得张口,嫌弃樱桃不如车厘子。小苹果说,樱桃看上去不如车厘子,但是味道比车厘子好多了。陈沅说,那你为什么还要买车厘子呢?小苹果说,你是指我带的那箱子车厘子?我是想买樱桃的,但是一时没有找到,只好拿车厘子让我姐尝尝新鲜。陈沅说,你姐是不是喜欢吃樱桃?小苹果说,是的呀,你怎么晓得的?陈沅说,我猜的。
陈沅说,你家胖子怎么样?不那么刻薄吧?小苹果说,胖子倒是典型的上海男人,平时对我还是挺照顾的,会给我做饭,还给我洗衣服,就是不会像你那样给我按摩。陈沅说,他那样的年轻人不多了。小苹果说,不多我也不稀罕。陈沅说,生活习惯吗?小苹果说,他们家从来不吃面条,从来不吃辣椒,也不喜欢吃泡菜,所以我买了很多辣白菜方便面。陈沅说,我也是,她不吃糊汤,不吃土豆丝,不喜欢吃拉倒,还说这些东西没有营养,是乡下人吃的。
小苹果说,张爱玲说过,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不是一个地方的人胃就不一样,两个人的胃不一样,心就不会一样。陈沅仔细一想,他结婚与离婚的原因,似乎是说不清的,是轻描淡写的,但本质是非常简单的,他本质上还是一个农村人,与城里人的观念是不一样的,与城里人的感受是不同步的。陈沅说,张爱玲还说过一句,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身体。你说说看,我到你哪里了?小苹果说,你快到我们商南县了。
小苹果的脸真像一個秋天的小苹果,别过去看着窗外。
已经凌晨五点多了,大巴车进入了河南西峡境内。此时天边开始泛白,白中透着不易觉察的红,和小苹果的脸色是一样的。
大爷问,是不是快到了?司机说,快到商南县了,到丹凤县与商州区还早。小苹果听了,朝旁边挪了挪身子,直直地坐了起来。她的痛苦彻底消失了,似乎也彻底清醒了,他们之间瞬间就有了某种缝隙,或者说各自回归了原有的位置。
小苹果说,我快到了。陈沅说,你家在商南县城吗?小苹果说,在县城西边不远。陈沅说,这么早,有人接你吗?小苹果说,车站就在旁边,不需要接的。陈沅说,回家好好睡一觉吧。小苹果说,估计要睡三天三夜。你不是丹凤县吗?应该也快到了。陈沅说,我离县城还有八十里,估计到家要中午了。小苹果说,我们真不容易。陈沅说,是啊,你什么时候走?还坐这趟大巴吗?小苹果说,不一定,或许坐火车,或许坐飞机,都要先去西安。
大巴很快驶出河南边界,翻过一座山进入陕西境内。大巴进入商南县城时,天已经彻底亮了,路灯还没有熄灭,小城还处于睡梦中,只有麻雀是清醒的,在杨柳树上跳跃着。在越来越靠近的时候,陈沅越来越想把他与商南县之间的关系讲给小苹果听——在县城西边的那个小镇有一棵很大的樱桃树,每年春天会开出如雾一般的樱桃花,每年五月会结出厚厚的樱桃,他有五次骑着自行车,从丹凤县城向东,去商南县城,在走过武关镇之后不远,有一个叫试马的小镇会挡住他,让他坐在那棵樱桃树下歇会儿。但是最后一次,那是一个春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当他从那棵樱桃树下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又看了看两只白色的肆意寻欢的兔子,他与她对视了一下,然后人世间所有的樱桃花都为他开放了,人世间所有的樱桃花又都为她而毁灭了……他认为,人世间所有的樱桃花从那天起应该都毁灭了。
陈沅说,小县城还是老样子,就是长胖了,长高了,老了。当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的时候,大巴由东朝西穿过了县城,穿过了一片林荫道,到达了与县城已经连成一片的小镇,然后停在一座石拱桥边……陈沅记得那座石拱桥叫试马桥,它弯弯地骑在一条小河上,那倒映在水中的影子与它本身一起完整地组成了一个圆,像另一种形式的圆圆的月亮。司机说,商南县站到了。大白菜说,你们商南县到了。大鸭梨说,我们商南县到了。小苹果已经起身,站在过道跟着说了一句,试马镇到了。
小苹果回头看了陈沅一眼,然后晃晃荡荡地朝前走去。
小苹果下车,站在试马桥一边。试马桥的另一边,有两百米远的地方,或者是再远一些,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在山脚下有一条路,那是当年从商南通向丹凤的,如今新修了一条大路,所以已经荒废掉了,在荒废的路边上,有一棵樱桃树,已经没有樱桃花,已经没有樱桃,也没有几片叶子。也许有樱桃花,也许有樱桃,也许有叶子,但是陈沅是看不清的,这是秋天,他只能凭着常识推测,那棵樱桃树上什么都不存在了……但是他身上的衬衫是紫红色的,凭着颜色一致的那紫红的树枝,他认识那是一棵樱桃树……
但是,他非常确定,那不是当初的那棵樱桃树。当初的那棵樱桃树十八年前,就已经是合抱粗了,这不是他的估计,而是他与她拉着手进行过测量,或者是他与她测量的时候拉上了手……但是,如今这棵樱桃树,明显还十分弱小,树枝还有些胆怯,甚至怀疑它有没有结过樱桃,即使在这十八年里那棵樱桃树不再生长,时间凝固不前,也会比它高大得多。
陈沅又看了看,除了多出许多楼房之外,他并没有发现其他什么。他突然又想,如果这棵樱桃树不是那棵樱桃树,那么当初的那棵樱桃树呢?无非是三种情况:一是被移走了,那么大的樱桃树被移栽的话是否能成活呢?二是被砍掉了,当初“流氓”事件发生后,就有人扬言要砍掉它,因为对别人而言,它象征的是不安,是伤害,是耻辱。三是他彻底记错了,当初那棵樱桃树根本就没有那么大,或者是他太年轻了。
有一群麻雀站在那棵樱桃树上,欢快地跳跃着。小苹果在叽叽喳喳的麻雀声中,开始不停地拨打电话。他第一次离她那么远,远远地看上去,她更像多年前的那棵樱桃树……陈沅抹去玻璃上的水雾,透过玻璃拍了一张照片。他不晓得想拿这张照片留个纪念,还是有别的什么用意。他想把这张照片发给她,但是此时才突然明白,他们并没有留下电话,也没有添加微信好友,他和她竟然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似乎多年之后的重逢又毫不相干。
他对着她招了招手,希望引起她的注意,希望她能记起什么,然后回到车上来。
但是她始终看着试马桥的另一头,那是她即将消失的方向。
大巴再次启动了。陈沅取下袋子里最后一点樱桃,快速地吃着。他仍然没有在乎有没有农药残留,也没有把核吐出来,似乎想尽快地把那些樱桃吃光。
六
在那个微曦初露的清晨,所有的悲伤都归于陌生。陈沅感觉这不是终点也不是起点。其实,就像自己的感情,起点就是终点,终点就是起点,中间什么都发生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沅回到姐姐家,已经是下午一点,外甥女的婚礼正在举行,天气又变成阴天,不时还飘下零星的小雨。姐姐说,咿呀,让人打电话给你,发现你关机了,是不是没电了?以为你真不回来了。姐姐给他端来半碗腊肉炒粉条,几年没有吃到这么合口的菜了。姐姐说,咿呀,坐大巴怎么样,挺辛苦的吧?陈沅说,比想象的好多了。姐姐说,我没有说错吧,遇到很多稀奇事儿了吧?陈沅说,你指什么?姐姐说,还能有什么?除了要经过卧龙岗,要经过恐龙园,还要经过商南县,听说经常会有锦鸡挡着道不让离开。陈沅说,人家大巴多数都在高速路上,不过在服务区休息的时候,倒是看到天鹅了。
姐姐说,咿呀,天鹅是什么样子?
陈沅说,天鹅像我们这里的鸡,比鸡大一点。
姐姐说,你哄姐姐的,天鹅会飞的,鸡怎么好比?
乡村的婚礼与原来唯一有变化的,就是婚礼举办时间从晚上移到了中午。婚礼十分简单而古老,在电影里都很难看到了。嫁妆是几个木箱子、一个梳妆台、两把椅子,都是自己打染的,还有两床红绸被子、两个绣花枕头。也有冰箱、洗衣机和电视机。因为是招上门女婿,酒席是在姐姐家办的,嫁妆是从外甥女婿家抬过来的。大家抬着嫁妆一边走一边撒糖果,被子里还掖着红鸡蛋。洞房里点了大红蜡烛,外甥女蒙着一块红盖头,外甥女婿披着大红花,被涂成一个大花脸。入洞房前,要拜天地,拜祖宗,拜高堂,还得给亲朋好友磕头。没有婚礼进行曲,也没有唢呐,却有一个大音箱摆在香堂里,循环播放着花鼓戏《哥接妹》和《瞎子摸妻》。在一片庄稼地里,支了几口铁锅,摆着十几张桌子,亲朋好友從四面八方嘻嘻哈哈地涌过来,猜拳,喝酒,吃肉,打牌,闹洞房,那种欢笑,那种快乐,都是城里没有办法相比的。
直到陈沅离开的那天,那边的天再没有晴过,中秋的月亮再没有看到第二回,甚至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看到过那么圆的月亮。
离开的时候,他仍然打算乘坐那趟往返上海与商洛之间的大巴。姐姐说,你是不是想去商南县看一看?陈沅说,有什么好看的?姐姐说,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应该放下了,何况人家过得不错。陈沅说,你怎么晓得人家过得不错?姐姐说,有一次看电视,在电视上看到一个人,我猜应该是她。陈沅说,你是怎么猜的?你又没有见过她!姐姐说,你当年让我看过照片的,你忘记了吗?陈沅说,她为什么上的电视?姐姐说,说她们村里人都去外边打工,把庄稼地全都给荒掉了,她就把那些没有人种的庄稼地,全部承包下来,办了一家果园,每年收入几十万元。陈沅说,果园里种什么能赚那么多?姐姐说,听说种的都是樱桃树,樱桃树下再种药材。如果真是那个人的话,不就坏事变好事了吗?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儿,她估计和你一样,也考上大学了,也去城里了。
陈沅心想,估计不仅仅去城里了,恐怕也逃脱不掉他们这些进城人员的悲伤。
陈沅想到这里,又生出了无限的悲伤来,这不仅仅是对故乡的留恋,也是对十八年来突然得到宽慰之后的一种失落。当年,在那棵樱桃树下,他如果也被伤害了,也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也留在封闭落后的农村,是不是也会拥有一片果园了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起码是找了一个和自己身世匹配的农村老婆,过着虽然有些穷困,但是无比干净的无比安稳的,有些温暖的没有伤感的小日子,不至于落到如今这种飘浮不定的离婚的下场吧?
外甥女婿骑摩托车送他去丹凤县城。在他搭上那辆银色大巴之前,陈沅问外甥女婿,他是哪里人?他说,商南县人。陈沅说,你姓什么?他说,我姓李,叫李春堂。陈沅说,哪三个字?他说,木子李,春天的春,燕子堂上飞的堂。陈沅吃惊地问,有个人你认识吗?他说,是舅舅的朋友吗?她叫什么名字?陈沅说,她叫李春燕,和你一字之差。陈沅还想说,她也许是试马镇的,而且她有一个姐姐,她姐会不会不是她姐,而是她嫂子呢?
外甥女婿没有回答陈沅,因为大巴已经驶到了眼前。陈沅坐上这辆熟悉的大巴,还是一路朝东,要经过武关,要经过试马镇,但是线路还是那条线路,大巴还是那辆大巴,司机已经不是那个司机,也不见卖票的大北瓜。虽然乘客全都有着土豆的气息,但是没有再见棍子山药,没有看到大白菜,没有看到大爷,没有看到小光头,没有看到大鸭梨……从丹凤县至南商县,大巴并没有走三一二国道,而是驶上了基本平行的高速路。在即将进入商南县地界的时候,陈沅透过窗户看到一片紫红色的树林子,这片树林子分布在高速路的两边,密密麻麻的看不到尽头,远远地望过去加上快速地后退,似乎形成一团雾……陈沅明白,这不是别的,正是一片果园、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樱桃树。
那时正是中午,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大巴在驶下高速路准备前往商南县车站的时候,陈沅凭着慢下来的大巴看到紧靠着一条河边有一座院子,院子里有一座白色的三层楼房,房子顶上有一根烟囱还在冒着白色的炊烟,院子中间长着一棵樱桃树,树上拴着一只白色的狗,树下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树干已经合抱粗了,起码有四五十年的树龄,那枝那丫似曾相识的样子……院门被吱的一声推开了,从里边走出一个女人,她手中提着一个水桶,似乎刚刚睡醒一样,蒙胧地抬起头看了看天。她明显不晓得下雨了,所以有一些意外和惊喜……但是,陈沅还是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也似曾相识,像一个经历风霜的熟透的苹果……陈沅张了张嘴,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大巴已经驶了过去。
大巴在那座叫试马的石拱桥上,又捡上来一个乘客。她坐在最前边,那是临时的售票员的位子,比正常的位子低了很多。陈沅则坐在最后一排,他看到了她后脑勺上的马尾辫子,还有穿着一件看不到任何纽扣的运动服的背影。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无法判断她的年龄,也不清楚她的长相。他几次装作活动的机会站在过道上朝前张望,但是她背对着他把头埋在怀里,加上那么低那么远那么昏暗,他一直不敢确定她到底是不是一个小苹果。
他又想吃樱桃了,可惜上车之前,并没有买到反季的樱桃,所以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个苹果。他觉得经过十八年之后,自己有必要重新回到喜欢吃苹果的年代。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