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计连[云南大学,昆明 650091]
时间与空间是世界万物赖以存在的环境和条件。文学创作可以说是对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的时空设定和描绘。诗歌创作的艺术构思可以横跨四海,直通古今,不受时空的限制。正像刘勰所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疑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神思》)阅读诗歌应该特别注意诗歌的时空因素。诗歌,特别是自然山水诗给人很强的时空印象。可以说自然山水诗正是通过春雨,通过旋风,超越时空界线,去寻找分散在宇宙间的万物,并在万物间建立起情感的交流。自然山水诗通过空间归纳自然本能、现实感受、历史意识,与文化结构并使之融为一体。中西诗歌由于其所在的文化背景不同,思维方式、语言表达、艺术手段等方面都存在着巨大差异。本文试通过对中国盛唐山水诗代表作家王维与西方19世纪浪漫主义自然诗代表作家华兹华斯的山水自然诗时空之比较来探讨中西山水自然诗在时空表现和处理技巧方面的差异。
所谓时空观,是指人类在成长和肯定自我的过程中,有意识地去观照时间和空间的律动变化,探索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底蕴,并将自我的生命与时空对照,从而感悟人生、反思人生、抒写性情、安顿心灵、造就完美人格,以期达到人与自然的完美和谐。我们也可以将其称为宇宙观和生命观。在人类认识史上,时间和空间观念的产生,是与人类思维能力的发展密切联系的。随着人类理性思维能力的提高,原始初期基于种族文化经验而渐次产生的时间和空间观念,就逐步地上升为科学、哲学上的时间和空间范畴。
在西方,时空观的发展明显地经历了三个阶段:亚里士多德朴素的时空观,牛顿经典时空观,爱因斯坦相对论时空观。中世纪的神学和康德的哲学在这两个过渡之中有着重要的意义。亚里士多德认为空间是一事物的直接包围者,直接空间不大于也不小于内容物,空间和事物是可分离的。在时间问题上,他第一次创造性地把时间和人的意识联系在一起,把由运动而引起的人的意识活动作为时间存在的基础,时间成为外界事物运动变化和主题意识运动变化相结合而产生的观念,于是出现了主观时间的观念。但是,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和空间都是绝对的、分立的、互不联系的。中世纪人们开始把时间和空间同永恒性联系起来,上承古希腊朴素的时空观,下启近代自然科学时期的时空观。牛顿崇尚的仍然是一种绝对的时空观。他说过:“上帝是无时不在和无所不在的,正因为如此,他构成了时间和空间。”(《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因为上帝的无处不在、无所不在,因此牛顿的时空是实在的、均匀的、平直的、无限的。近代自然科学的先行者、力学的集大成者牛顿没能够摆脱上帝的束缚;相反,他让上帝从永恒到永恒而存在,从无限到无限而显现,从肯定空间的绝对性走到肯定上帝的至高无上性。哲学家康德一方面认为关于神的存在本体论和存在宇宙论之证明是不可能的,但另一方面却又从牛顿那里接受了“绝对”这一概念,指出了“空间”置于实在物质之先的“纯粹形式”“纯粹直观”之说。康德具有二元论者所常有的性格,即一只手摇着,拒绝神进入理性之门;另一只手招着,迎接神占据空间。空间是一切外在现象的形式,而外在现象是实在的,那么它的形式当然也是实在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康德的时空是客观的而不是主观的,虽然他也强调空间与感性直观的关系。20世纪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运动、空间和时间三者的贯彻一致为基础,指出任何运动显示为一个物体对另一个物体的相对运动,既没有无时间的空间也没有无空间的时间,时空都是相对的;同时,时空又总是相互结合着的。三维的空间再加上时间构成了四维空间的时空关系结构,这是时空观念上的一次重大变革。西方的这种时空演变,在文学上有着深刻的反映,在诗歌的创作中更是留下了深深的印痕。从萨福到莎士比亚,从华兹华斯到现代派和后现代派诗人,哲学、科学时空观深深地影响了这些诗人的时空观。华兹华斯处在牛顿经典时空观统摄西方的时代,但是在他的自然诗中“泛神论”哲学深深地影响了他的时空观。他的诗歌创作打破了时空的界限,在空间中蕴含时间,在时间中定格空间,超越时空从有限走向无限。因此他的时空观在当时是一种悖逆,正像以他为代表的自然诗派在当时是一种时代的悖逆一样。
在中国思想史、哲学史上,儒、佛、道三家的宇宙论、时空观对后世影响最为深远。佛教的时空观是互融的“空间包含时间,时间扩充空间”。佛教经典汉译词语“世界”,本义就有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含义,“世”是时间概念,是指包含着过去、现在、未来流转的不生不灭、永恒常驻的时间,现在、过去、未来的要素不断转换,不断交替互换,构成了生命的轮回不息;“界”是空间概念,是指囊括十方(上、下、东、西、南、北、东南、西北、西南、东北)的无边无际、绵邈高广的空间。佛教缘起论认为,宇宙万有的每一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因缘和合而生,一事物是依赖于它事物的生成而生成,依赖于它事物的存在而存在的,所以它没有真实性,事物性本空。前世、现世、来世,这三世轮回流转,生生不息:此灭彼生,彼灭此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环不已。现在、过去、未来这三种时间形成了一个不能被分割成若干个别要素的整体。道家在时间上主张“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齐一”。庄子认为“齐生死,等万物”。在空间上,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行”,庄子则认为“虚室生白”“唯道集虚”“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因此道家的时空观也是主虚的。儒家则认为“未知生,焉知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一种入世的实用的但也不免为时光的流逝、岁月的无情而感伤的时空观。在唐代,儒、道、佛三家合流,共同形成了中国传统的时空观,王维正是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晚年的王维崇佛,对禅宗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受禅宗的影响,王维的审美心理中有一种十分独特的宗教时空意识。这种意识不同于现实中单一的时空认知,他摆脱了日常生活经验和自然秩序对时空的限制,追求一种超越现实时空的理想时空,以展示“虚”“悟”之后的永恒,以实现主体的精神超脱。综观王维一生的诗歌创作,他在儒家入世实用的时空和道家虚无的时空的烛照下凸显了佛教禅宗的时空影响。可以说王维是中国传统的时空观的集中体现者。
总之,华兹华斯是在古希腊罗马文化和希伯来文化合流而形成的西方文化背景下产生的自然诗人,而王维是在中华文化背景下产生的山水诗人。这种文化背景的差异,造成了他们形成各自不同的时空观,这两种不同的时空观各自深深地影响了他们的创作。这为他们诗歌中不同的时空表现和不同的时空处理技巧提供了文化渊源上的广阔的文化差异背景。
英国“湖畔派”的代表,在英国文学史上开创了浪漫主义时代的“桂冠诗人”威廉·华兹华斯,以对山水天宇之赞誉赢得了“自然的歌手”的称号。他的《咏水仙》是几乎为所有英国诗选必录的名诗,我们就以这首诗作为开端来探讨华兹华斯自然诗的时空表现。诗的开篇“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高高地飘游在山谷之上”,诗人将自己比喻成一朵孤独的流云,在高高的天空,飘悠不定地审视着日日如此的山谷大地,这时诗人目力所及的是广阔的山谷大地。“突然我看到一大片鲜花,是金色的水仙遍地开放”,诗人用“突然”作为转折,刹那间诗人的目光捕捉到了盛开的水仙花;接着,诗的空间紧随着诗人的目光,紧缩到了开满水仙花的大地。西方近代诗歌一般都重视“惊诧”,即给黯然无光的时空带来新奇光彩的启示,华兹华斯也不例外。“它们开在湖畔,开在树下,/它们随风嬉舞,随风飘荡”,这样诗人就把空间定格到湖畔、树下的水仙上。“它们密集如银河的星星,像群星在闪烁一片晶莹;它们沿着海湾向前伸展,通往远方那无穷无尽,一眼看去就有千朵万朵”,一个比喻又将空间向广漠的宇宙延伸,将大地、湖泊与天上的银河联系起来;遍地开放的水仙与群星相互辉映,这样就将有限的空间化为无限的空间。在时间上诗人采用比喻状态的时间即“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高高飘游在山谷之上”的时间作为“现在时间”;一刹那间,发现水仙花的时间作为现在进行的时间;“后来多少次我郁郁独卧”的时间作为将来的时间。在此诗中,现在的、进行的、将来的时间达到了完美的统一。我们再来看他在1802年发表的《阳春三月》:“雄鸡啼叫,/溪水滔滔,/鸟雀声喧,/湖波闪闪,/绿野上一片阳光;/青壮老弱,/都忙农活;/吃草的群牛/总不抬头,/四十头姿势一样!//残雪像军队,/节节败退,/退到山顶,/面临绝境;/耕田郎阵阵吆喝;/山中有欢愉,/泉中有生趣;/云朵轻飏,/碧空晴朗,/这一场春雨已过!”华兹华斯的这首诗有很强的现时感和空间感。诗人在诗的前面交代了诗歌创作的时间和空间:“时方小憩于布拉泽湖畔桥头”。诗人在共时的“此刻”把雄鸡、溪水、鸟雀、湖波、绿野、青壮老弱的人、牛群、残雪、耕田郎、泉、云,一起纳入了同一画面,分远近、有层次的对此并做了详细描述。在他的《无题》“怀着沉静的忧思,我久久凝望”和《夜景》中同样有鲜明的时间表现,并且空间的表现越加细腻,时空的结合也非常自然。“还从未有过夜莺百转,/唱出如此迷人的歌,/在沙漠中的绿荫间/抚慰过疲惫的旅客;/还从未有过杜鹃迎春/声声啼得如此震动灵魂,/在遥远的赫布利群岛/打破过大海的寂寥”(《孤独的割麦人》),用空间沙漠、群岛来衬托割麦女的歌声之辽旷,诗的意境在广漠的空间中无限地延伸。
王维的山水诗描绘了五光十色的大自然,具有多样的意境和多种的风格。诗人抒写观赏美景的愉快心情,袒露热爱生活、热爱祖国雄壮秀美山川的胸怀。他的潇洒风姿、闲逸心境与外界景物完全融为一体,他的个性与自然达到了完美的契合。宋代文学大家苏轼说王维的诗“诗中有画”(《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就是说,王维的诗能突破语言媒介的局限性,最大限度地发挥语言的启示作用,在读者的头脑中唤起对于光、色、态的丰富联想和想象,组成一幅幅宛然在目的生动图画。我们来看他的《汉江临眺》:“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诗人登高远眺,面对着气势壮阔的长江汉水,激情满怀,想象飞腾,挥笔便勾勒出汉江接楚地、通三湘、穿荆门、连九派的总形势、大气象。首联以四个地名相对,“接”与“通”勾连,并未敷彩设色,也未具体描绘,但那波涛汹涌、气势磅礴的江流纵横图已生动展现在读者的眼前。颔联描绘浩渺汉江似乎要流出天地之外,迷蒙远山若隐若现,似有似无。诗人宛若运用水墨渲染技法,微妙地传写江南水乡空气湿润、光线柔和、景物朦胧不清的特点,烘托出汉江空阔的气象和远山苍茫的幽姿。画面由近及远、由实入虚、由清晰而朦胧,诱人想象,引人神往。全篇笔墨酣畅,气象宏大,意境开阔,体现了盛唐山水诗不受视野局限的特点。画是主空间的艺术,“诗中有画”,王维诗歌,便在水墨山水的画面中蕴涵了无限的时间。王维有意将绘画的表现技法融入诗中,巧妙地捕捉刹那间并列于空间的景物,以线条勾勒景物的轮廓,处理景物明暗、虚实等关系,表现远近景物互相重叠的错觉,使诗歌具有构图美,富于层次感和立体感。例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直的孤烟、圆的落日,横贯大漠边缘的地平线、蜿蜒曲折的长河,诗人以四种不同的线条,勾画出大漠雄浑、辽阔的千古壮观,这是一种穿越时空的境界。“青山横苍林,赤日团平陆”(《冬日游览》)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也具有明显的线条美,寓时间于壮阔的空间中。“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新晴野望》),田野、白水、近山、远峰,组成一幅富于光色之美、有层次感、动态感的画面。“远树带客行,孤城当落辉”(《送綦毋潜落第还乡》),“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登裴迪秀才小台作》)等,都巧妙地展现出景物之间主次远近、大小高低的关系,表达了共时的时间,具有绘画的透视效果。“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日落昏暗,愈显江湖之白亮;潮来铺天,仿佛天地都被染成青色。色彩的相称与相生被诗人如此准确地表现出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鸟鸣涧》),“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居秋暝》),没有确指的时间,但我们分明感觉到时间的存在,纵然岁月流逝,诗人当时的情怀为后世许许多多的人所共享。“天寒远山净,日暮江河急”(《淇上送赵仙舟》)、“鸟道一千里,猿啼十二时”(《送杨长史赴果州》)则有明显的时间词出现。“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终南别业》)、“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日日采莲去,洲长多暮归”(《莲花坞》),人生、自然的时间在诗人精心建构的空间中永存。
在华兹华斯和王维的自然山水诗中都描写了时间和空间,有鲜明的时空体现,他们将不同的时空观融入各自的诗歌里,将有限的生命个体植入无限的时空而求得个人的超越,把有限的时代放入宇宙历史的时空而求得时代的超越。时间和空间在诗中往往相互呼应、相互碰撞、相互转换,使诗的内部运动和外表宁静之间产生张力。诗人通过时空的切割和随意的情绪流动,实现着历史和现时、思维和情愫、直觉和幻想、理智和情感的多重组合。
从以上分析,我们知道在华兹华斯和王维的自然山水诗里都描写了时间和空间,时间中蕴含着空间,空间中包含着时间。诗的精灵,弥漫在整个空间,跨越无限的时间,凌驾于各种抗衡思想的极限之上,从混沌中建立壮丽的秩序。诗人伫立在大千世界和天宇面前,凝视我们头顶上和脚下那周而复始的体系。诗人遨游在天地之间,独来独往,建构缪斯的空间和时间。那么他们的诗怎样做到把有限的时空无限化的呢?我们来看他们的诗歌时空处理技巧方面的差异。
由于汉语与英语在语言上的差异导致了中西诗歌多方面的差异,其中之一就是在时空处理上的虚与实、隐与显的不同。英语是一种语法、形合、严式、构造的语言,而汉语则是语义、意合、宽式、整体的语言;英语主精确,有明显的时态,而汉语有一种模糊性,没有明显的时态;英语周严、直露,汉语简约、含蓄。因此在华兹华斯的诗歌中有明显的时间词和时空转换,而在王维的诗歌中则隐含了时空,大多数情况下没有时空转换词的出现。例如在《咏水仙》中有“突然”“后来”,《夜景》中有“蓦然”“霎时”等时间词,现在时态与进行时态或将来时态相结合构成了诗歌的时态。“一眼望去就有千朵万朵”中的数字,也包含着实指的空间。在《阳春三月》中全诗都用的是现在时态,具体的散点式排列的景物,都给人以实在的空间。因此在华兹华斯的自然诗中,时空的表现是“显”的。而在王维的山水诗中时空的表现则是“隐”蔽的,例如他的《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盛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还无期。”在这首诗中,诗人信佛、安家南山、断绝尘世、玩水、看云、与山林老人闲谈,这些没有必然逻辑联系的包含着广阔时空的事件,被作者信手拈来放在一起,他们之间并没有理性的逻辑,而是按照作者的主观情绪任意取舍。在这首诗里我们所感受和领悟到的是超越时空的时间和空间。“天寒远山净,日暮江河急”(《淇上送赵仙舟》)、“鸟道一千里,猿啼十二时”《送杨长史赴果州》虽然有明显的时间词出现,但是“日暮”“十二时”也不是确指的现时的时间,而只是隐含在诗歌意象当中的时间意象。
华兹华斯的自然诗在时间的处理上不但交代得很明白,而且浓墨重彩竭力地呈现时空的具体性和可感性。例如他在《咏水仙》中描写遍地开放的水仙花,“突然我看到一大片鲜花,/是金色的水仙遍地开放。/它们开在湖畔,开在树下;/它们随风嬉舞,随风飘荡”,诗人不但交代了时间,“突然”,一刹那的灵光闪现,而且点明了水仙花的规模“遍地开放”,水仙花在“湖畔”、在“树下”,还写出了水仙花开放的状态——“随风嬉舞,随风飘荡”。那是轻盈的、舞的精灵。在这段对水仙花描写的文字中,我们找不到任何空白,作者的铺陈敷彩已把水仙的一切都写尽了,任何人读过去都不会对此产生疑问。相反,王维的山水诗并未肆意敷彩铺陈,而是留有大量空白,他是在空白中来建构他的时空的。我国现代艺术家李可染认为:“空白、含蓄是中国艺术的一门很大的学问。”(《漫谈山水画》)空灵、飞动,茫无定象,冥冥中生气,窈窈中神飞,是在一定的程度上超越了艺术中有限的形象实体的自身局限。司空图在《诗品》中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已不堪忧。”就是讲究造就一种“灵的空间”,使有限转化为无限,把鉴赏者的思维引向更加深邃的超然的境界。宗白华论及空灵时说道:“灵气往来是物象呈现着灵魂生命的时候。”他还将“空诸一切”和“能深,能实”联系起来考察。中国古典诗歌崇尚一种“无为美”。诗歌的时空常采用隐约、残缺、空白、间歇、无言、休止、省笔等表现手法,使其达到以少胜多、以虚代实、计白当墨的效果。我们且看他的一首《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诗人以“近天都”“到海隅”来形容“太乙”——终南山的纵横、远近、大小,以物写物。我们不能准确地知道这“近天都”到底有多高,甚至连“天都”在哪里有多高也只能想象。“到海隅”到底有多大,终南山又是怎样一个规模?不同的人、不同的学识、不同的阅历有不同的解读。“白云回望合,青蔼入看无。分野中分变,阴晴众壑殊”这几句以云、雾、阴、晴极言终南山之高、之大,但是这种形容只能给予我们雾里看花的朦胧美感。“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这一句看起来好像写得很具体,实际上诗人仍然留给我们很大的空白。“隔水”之“水”与“樵夫”之“人”,仍然足以让后世的读者浮想联翩。“言有尽而意无穷”,王维山水诗的时空建构在空白中得到了永生。
华兹华斯的自然诗和王维的山水诗,都采用了以动写静的方法,但是在具体的用法中他们又有各自不同的特点。华兹华斯的自然诗以动写静,在他的诗里时间是流逝的、空间是拓展的,但诗人最后留给我们的总是一幅静物画。在他的诗中爱用动词,例如作者在《咏水仙》中就用了“开放”“开”“嬉舞”“飘荡”“闪烁”“伸展”“万花摇首”“跳跃”“欢欣跃雀”“舞” 这些动词 ,极写水仙开放的姿态和诗人心情的变化。与这些动词相结合的空间“遍地”“湖畔”“树下”等便有了一种纵横延伸的张力。诗人用“突然”来表现诗歌的共时性 ,面对翩翩起舞的水仙,所见、所感均在同一画面展开。“后来多少次我郁郁独卧”“多少次安慰过我的寂寞”,“后来”既表现了时间的转折,又表达了时间的延伸,“多少次”的反复吟咏,让诗歌的时间在岁月的长河中获得了永恒的意义。于是诗人在时空的动中赋予了诗歌以静的永恒意义。这种以动写静的技法在华兹华斯的其他诗里同样有很明显的体现,我们来看他的另一首诗:“——掩蔽了浩浩长空的/是一片延续不断的浓密浮云:/低沉,绵软,月光里分外白净;/透过这一层帷幔而朦胧隐现的/月亮,仿佛变小了,变暗了,她的光/也变微弱了:山石、树木、楼台/都没有投下浓淡分明的影子。/一个沉思的行人,漫不经心地/低垂着两眼,在一条荒径上踯躅;/蓦然,一道柔美的清辉,在上空/霎时闪现,惊扰了他的幽思;/他仰望:浮云已经向两侧分开,/露出皎洁的月亮,壮丽的天宇。/月亮正在青的苍穹上浮游;/无数星星跟在她后面:虽小,/却清晰,明亮,掠过幽冥的夜空,/跟着她向前游去,游得好快呵,/总也不见消失!清风在树间低语,/星月却默默无语,只顾转动着,/奔向无穷无尽的远方;而苍穹/被大片大片的白云团团围绕,/显得越来越深了,深不可测……/终于,这庄严景象悄然隐没了,/而那打动了心灵的深沉愉悦/渐渐凝聚成为一片静穆安详,/让心灵为这庄严景象而思索”(《夜景》)。在这首诗中用了如:“掩蔽”“延续不断”“低垂”“踯躅”“闪现”“惊扰”“露”“浮游”“掠”“游”“转动”“围绕”“隐没”等动词或带有动作倾向的形容词,来写寂静的夜空,在大自然的天籁中抒发作者的情思。作者在这首诗里同样用了表示“惊诧”的时间词“蓦然”“霎时”来表达刹那间的灵感,凸现一种“物我两忘”、人与自然交融的情感。
王维的山水诗中普遍采用以动写静的方法,但是他静寂的时空是和他的佛教禅宗“虚”“静”的时空意识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他的诗创造了一个个空灵浑融的艺术境界,情、景、理、事水乳交融;禅味、禅趣、禅境在似有似无间,可以神会,难以迹求,从而收到拈花一笑、令人回味无穷的艺术效果。读王维的诗,感觉像走进深山古刹,领略“山顶千门次第开”的意境,在“静”与“空”建构的空间之中展示着生命的律动、永恒的宇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王维表现空寂境界,以动写静,“落”是动词,但是落的是花,那是无声的;以声写静,“鸣”是发声的,但是鸟鸣是在万籁俱寂的夜间,所以更加衬托了夜的静寂。他总是以动写静,以声显寂,以具体实在生动鲜明的自然景物反衬空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鹿柴》),以人的语言衬托山的寂静。“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用花开花落的自然生命时间的流逝来写大自然的万籁俱寂。“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晚秋”“雨后”,连时间都是静寂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照”“流”本是富有动作性的,但是主体是“明月”和“清泉”,于是动归于静。“喧”是热闹的场景才有的,而它的主体是浣女,而且是在归途中,我们感觉到的是这短暂的热闹过后的宁静,这样闹也归为静了。渔舟“下”了,留下的只能是静静的河塘。当主体进入心灵的虚静状态时,主体和客体在不同层次上互相统一,水乳交融,我在山水之中,山水也融入了我的生命里,大地山河、物我都融为一体。
华兹华斯自然诗时空的分布是焦点式的,诗歌意象比较集中,往往成线状,而王维山水诗的时空则是散点的,诗歌意象的分布是散乱无序的,多成旋状。我们先拿华兹华斯的《夜景》来做分析。在这首诗歌里的时空意象主要有“长空”“浮云”“月光”“帷幔”“月亮”“山石”“树木”“楼台”“影子”“行人”“荒径”“天宇”“苍穹”“星星”“夜空”“清风”“星月”“白云”“心灵”“蓦然”“霎时”等。诗人要把如此多的具体或概括性的意象在诗中加以组合、构建和表现,而丝毫不给人混乱的感觉是非常困难的,而华兹华斯却做到了。诗人有着严密的逻辑思维,面对夜景,人们首先习惯于仰望夜空,雨时的夜空一片漆黑,阴天的夜空是空洞的,晴时的夜空是明净、清朗的。诗人选择的是“拨开云层见月色”的夜空,因此理所当然地出现了“长空”“浓云”“月光”“帷幔”,与在浓云下的“山石”“树木”“楼台”,在这种乌云遮月的时刻,崇尚主体的西方诗人华兹华斯理所当然地安排了一个沉思的“行人”出现,人总是要在路上走的,阴霾下当然只能是“荒径”了。“清辉”惊扰了行人的幽思,行人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天宇”,于是他看到了“苍穹”,那是有“星星”有月亮的“夜空”,于是“清风”“新月”“白云”就在“蓦然”“霎时”的刹那间与“心灵”相契合。从乌云遮蔽的夜空到夜空下的景物和行人然后再回到明朗夜空及其明朗夜空下的人和物,构成了从一点——夜空放射出来的两条线。诗人通过朦胧的夜空和明朗的夜空这两条线把天地万物都统摄起来了,众多的时空意象被集中到“夜空”的透视之中。我们再来看王维的诗歌《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依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在这首诗中主要的时空意象有“寒山”“秋水”“柴门”“临风”“暮蝉”“渡头”“落日”“墟里”“孤烟”“接舆”“五柳”,这些意象有虚有实,有抽象有具体,但他们之间并没有清晰的逻辑联系,诗人王维在这短短的几句诗里是怎样把这些杂乱的意象统摄起来的呢?王维不像华兹华斯写夜空必有夜空下的行人来表达其所见、所闻、所感,在王维的诗里面没有一个作为实在存在的“代言人”出现,但是我们分明感觉到诗中有人在看、有人在想、有人在感受,只是那个人是“虚”的。那个“虚”的人看到“寒山”变苍翠了,缓缓的溪水变成了急流。而那个人呢?他是在深山老林的茅屋中,他有时会傍依着柴门,看看晚秋中的蝉,那鸣蝉的声音该不再清脆了。他不经意之间抬头看见了“渡头”的“落日”与“墟里”的“孤烟”,于是他想到了楚狂人接舆的狂放、五柳先生——陶渊明的淡薄,而诗人自己也在归隐生活中悠然自得。诗人的思绪是在广阔的天宇之间跳跃,全凭主观情思统摄这飘悠不定的时空意象。从概括性的时空意象“寒山”“秋水”到近处的时空意象“柴门”“暮蝉”,再到远处的时空意象“渡头”“墟里”转到高处的“落日”和“孤烟”,然后回到思绪飘飞中的“接舆”“五柳”,可见王维时空意象的分散,它们成往返回复的螺旋状。
总而言之,同样作为抒情诗人的华兹华斯和王维生活在西中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下,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时空观。他们的自然山水诗中有大量的时空意象,时间中包含空间,空间中蕴涵时间,时间与空间在诗的建构中获得永生的意义。但是他们各自的思维方式不同,在对时空的处理技巧方面有明显的不同。华兹华斯自然诗的时空表达是“显”的,王维山水诗的时空表达是“隐”的;华兹华斯自然诗以动写静是与“泛神”的理念结合在一起的,王维的自然诗以动写静是和佛教禅宗的“虚”“空”联系在一起的;华兹华斯自然诗在时空的描绘上中铺陈敷彩,王维山水诗在时空的表现上采用了空白的技巧;华兹华斯自然诗的时空意象是焦点式的,呈线状;王维山水诗的时空意象是散点式的,呈螺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