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计连[云南大学,昆明 650091]
马尔克斯说“孤独”是《百年孤独》的主题,很显然,作者赋予了“拉美孤独”以双重的含义。其一为地缘政治意义上的孤独,其二是精神意义上的孤独。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拉丁美洲经过几百年血与火的洗礼,加上信徒们孜孜不倦的传教、教会力量无孔不入的渗透,《圣经》精神已潜入拉美肌肤并深入骨髓。拉美人未必顶礼膜拜地信仰上帝,但上帝的影响于他们是无处不在的。在拉美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上帝之光”就像风中摇曳的蜡烛,以其微弱的亮光照耀在拉美大地的上空,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出色地再现了《圣经》-基督教文化在拉美大陆的这一存在特征。许多学者谈到过《百年孤独》 中的基督教《圣经》-基督教文化影响,“马尔克斯一生都不是特别虔诚的教徒,但是,宗教总是在关键时刻浮出水面,为他提供了灵感和创作源泉,可以说宗教一直是他生命中的根,和拉美土著文化一样重要”①。本文就《百年孤独》的《圣经》印记阐释拉美人的精神孤独。
在《圣经·旧约》中,“创世记”“该隐和亚伯”“大洪水与诺亚方舟”等是学术界公认的神话故事。在《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通过续写和再创造赋予这些神话故事以新的社会历史文化含义,并使其拥有独特的拉美本土文化意蕴。
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一家和他们的朋友初到马贡多时,那里呈现一派乐园景象:“那时的马贡多是一个居住着二十户人家的小村,屋子是用泥与芦苇盖的,就排列在一条小河边。清澈的河水潺潺地流过,河中心那些巨石光辉、洁白,好像史前动物留下的巨大的卵。这块天地新鲜至此,很多东西尚未得到他们的名字,谈论他们时还得用手比画。”②这种描绘让人想起《旧约·创世记》中关于伊甸园的描绘:“耶和华神用土造成的野地各样走兽和空中各样飞鸟带到那人面前,看他叫什么。那人怎样叫各种活物,那就是它的名字。”③伊甸园中的亚当只是上帝豢养的一个“宠物”,还没有开启智慧,他那种孤独是朦胧的。而《百年孤独》中的马贡多人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中生活着,他们的孤独是为世界所遗忘的静寂。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在寻找与外界相连的通道失败后发出绝望的呼叫:那里确实是一个被上帝遗忘的角落。
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杀死了敢于嘲笑他生殖力的普罗登肖·阿基拉尔,这跟《圣经》中第一桩杀人案——该隐杀害他弟弟亚伯的神话故事相似但有所不同,前者是出于保卫人的尊严而采取的一种报复行动,后者是因为嫉妒反抗上帝的“不公”而采取的过激行为。杀人之后,布恩蒂亚夫妇不堪普罗登肖·阿基拉尔的鬼魂纠缠,背负着惧怕生出“长猪尾巴”或“蜥蜴”后代的“原罪”,不得不带着一些朋友远离家乡,另觅家园。与《圣经》故事不同的是,该隐的放逐、赎罪得到了上帝的许诺——“凡杀该隐者的,必遭报七倍”(《旧约·创世纪》第4章15节),而布恩蒂亚家族的放逐是没有得到上帝允诺的自我放逐,这为后来布恩蒂亚家族的消亡、马贡多的消失埋下了伏笔。
“大洪水与诺亚方舟”的故事在《圣经》中是上帝惩罚和施恩的体现,“诺亚方舟”蒙上了上帝仁慈的面纱。马贡多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这比《圣经》中的下了四十昼夜的大洪水要长久得多,而且也没有出现诺亚方舟。大雨使马贡多居民的生活陷入了停滞状态,并冲走了所有的生气,甚至也洗刷了人们的记忆。马尔克斯在这里移用大洪水的故事不是为了宣扬上帝的恩慈,而是要揭露香蕉公司和外国资本家给马贡多带来上帝般的威力和灾难。香蕉公司的工人为争取合理的待遇和改善生活条件举行罢工,就连神父都支持他们的做法。但是强有力的外来军事力量残忍地镇压了罢工,屠杀了三千多的罢工工人,之后他们又否认所有事实。正像奥雷良诺所说的,这场雨是香蕉公司的人特意降给马贡多的灾难。由于没有“诺亚方舟”的出现,马贡多人在没完没了的大雨中苦苦挣扎,他们遗忘了历史、被抹杀了记忆,浑浑噩噩地度过荒凉、孤独的时光。
在《圣经》的神话故事里,总是有上帝的存在。乐园有神性的照耀,罪恶有上帝的惩罚,赎罪有上帝的首肯,人类总有被救赎的希望。而在马贡多,只有罪恶的延续,没有得救的希望;只有灾难的降临,没有“诺亚方舟”的出现。这两相对照,我们就可看出马尔克斯移植《圣经》神话故事的用意——真正信仰的缺失使得拉美人在精神上是绝对孤独的。
马尔克斯除了用《圣经》中的神话来观照拉美的孤独外,还移用了《圣经》中大量的故事、预言、训诫来完善《百年孤独》的叙事艺术,映衬拉美人的精神孤独。他让《圣经》故事在新的语境中产生符合拉美现实的意义阐释;让《圣经》的训诫与其“孤独”的主题严密地结合起来,从而阐发孤独的深层含义;让《圣经》式的预言形式统领作品,给予作品以预言式的框架,为他更好地处理文本、揭示拉美“孤独”的深刻内涵做好铺垫。
《旧约》中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有仇必报的训诫。《百年孤独》中的阿玛兰塔不能容忍皮埃特罗先爱上雷蓓卡,残忍地一再拒绝他的求婚导致了他的自杀。阿玛兰塔与菲南达之间的怨隙,直到死的时候也没能和解,这种彻骨的爱和入骨的恨颇有《旧约》中犹太复仇的影子。阿玛兰塔的这种做法使她终生未有婚嫁,到年老的时候反复编织她那精美的裹尸布,并以此来打发孤独寂寥的时光。而布恩蒂亚家族的人则是在相互仇恨和不信任中疏远,在家族中,父子、夫妻、兄弟、姐妹等亲人之间都是生疏、隔阂的,这种不团结带来的是各自深深的孤独。
《圣经·新约》中耶稣“死而复生”的故事也被马尔克斯移用到《百年孤独》中来了。墨尔基阿德斯在新加坡得热病死去,因为不堪阴间的寂寞又复活了。他回到马贡多继续用他的理性和文明指引着布恩蒂亚家族的人直到他再次死去。之后,他的精神依然在布恩蒂亚家族中代代流传。布恩蒂亚家族的灵魂中与生俱来地烙上了墨尔基阿德斯形象,能够凭着家族的血统印记认识他并在他的指引下探索精神世界。墨尔基阿德斯于布恩蒂亚家族、马贡多,有着上帝般的奇迹存在,他就是马贡多人的“上帝”。但是布恩蒂亚家族的人们又常常背离了墨尔基阿德斯的理性精神,为战争、淫乱、贪欲所羁绊和困扰,他们在厌弃这些之后回到墨尔基阿德斯的工作间,找到的只是孤独地度过余生的平和心境,而没有找到从孤独困境中解脱出来的途径。
马尔克斯建构的马贡多世界是一个预言世界。这个预言世界是通过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手稿在布恩蒂亚家族中代代流传和这个家族的人在马贡多的七代传承来演义的。布恩蒂亚家族的最后一个奥雷良诺译出羊皮手稿:“家族的第一个人被绑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在被蚂蚁吃掉。”④羊皮手稿详尽地预言了马贡多从开始兴建到发展、繁荣,然后衰败,最后在一阵《圣经》中出现过的狂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整个过程。所以学者孙彩霞说:“墨尔基阿德斯本人和他的炼金实验室时隐时现地穿行于布恩蒂亚家族的历史中,引领他们抛却芸芸众生的尘世之感,不断走向理性和理智之思。他在故事中又在故事外,是预言也是终结,这一点很像《圣经》中的上帝,他从一开始就统辖全局、预言未来,他参与世界发展的全过程,又在世界末日等待世人被带到他面前。”⑤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手稿就像《启示录》所说的“有七印的书卷”。羊皮手稿只可阅读不可更改,预示了布恩蒂亚家族的末路命运,生活在这预言中的人们,对一切都无能为力,没有团结起来改变孤独命运的可能。
在西班牙、葡萄牙殖民者统治拉美的几百年里,欧洲先进文明的输入并没有改变拉美贫穷落后的面貌。强势文明的入侵,使拉美人自己创造的辉煌文明被消灭、被取代,而他们又不能真正融入到来自欧洲的先进文明中去,因此,拉美人陷入了深深的孤独之中,这是物质和精神上都没有依附的双重孤独。拉美有其自身的文化底蕴,信仰“泛神”,相信天地万物都有灵性,有自己独特的生死观。以《圣经》为代表的西方基督教文化以及欧洲人带来的一神教信仰始终没有让拉美人全盘接受,他们按自己的理解和需要来阐释上帝。
拉美人的这种上帝信仰模式,在《百年孤独》中随处可见。乌苏娅为了让皮埃特罗和雷蓓卡早点结婚而给教会捐了一大笔钱以加快教堂建设进程。皮埃特罗为了尽快建成教堂好早日和雷蓓卡成亲准备捐出神父所需要的一笔款项。他们并非因为笃信宗教、虔诚于上帝的事业——为宗教设施建设而捐款,而是一种各有所求的捐赠。在革命期间解救了神父、恢复了礼拜和弥撒的乌苏娅因为神父不赞成为自杀的皮埃特罗举行宗教仪式并在圣地埋葬而和神父争吵起来,最后在全体居民的支持下,在相当隆重的葬礼仪式中实现了乌苏娅的主张。“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会相信,他这个人是位忠诚的信徒”,乌苏娅是这样评价和看待自杀的皮埃特罗,而在《圣经》基督教教义中自杀是违背上帝意旨的。
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希望能够用铜板摄影证明上帝的存在,经过反复的试验,他始终没有拍摄到上帝的影像,于是放弃了寻找上帝的工作,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对于尼卡诺尔神父离地升腾的奇迹,全村人都深信不疑,但是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不以为然。他要求神父拿出上帝的照片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因为他认为人作为存在都能被摄下来,上帝要是确实存在,那么他应该同样能被摄下来。他是用科学的、理性的精神和逻辑求证上帝的存在。尼卡诺尔神父给他看刻着上帝头像的徽章和肖像画,甚至还有一块维罗尼卡纱巾的复制品,可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怎么也不相信,更不相信神父布道。相反他用理性精神去说服神父怀疑和放弃宗教信仰,最后连神父都害怕自己的信仰动摇,不敢再去找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了。
尼卡诺尔神父在马贡多撒播上帝的种子,可是谁也不相信他,人们说他们关于灵魂方面的事从来就是和上帝直接商量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马贡多人信仰的上帝或者说他们心目中的上帝是与神父宣扬的、基督教一神教的上帝不尽相同的。神父着手准备在马贡多修建一座教堂,四处募捐,可是任凭他喊破喉咙,连修建教堂大门的钱也没有募捐够,最后他凭着一杯浓咖啡的威力离地升腾十二厘米使人们相信了上帝,才终于募捐到了足够的款项建起了教堂。上帝只有靠那些骗人的伎俩才能得到愚昧、孤独、落后、保守的马贡多人的青睐,而他们又从未像上帝的真正信徒那样追随上帝,自然也就沐浴不到神性的光辉。
学者孙彩霞说:“确切地说,上帝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马贡多。当全镇上的人都得了健忘症和失眠症时,在通往沼泽地的路口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马贡多。镇中心的街边上挂着一块更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上帝存在。”⑥本文认为这只是西方文明入侵拉美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上帝只是在拉美的上空看着拉美人在孤独中苦苦挣扎,而从未真正在拉美的大地上降临过。在上帝的信徒们带来的先进文明的冲击下,拉美人为无穷的欲望和永不满足的贪婪所困,背离了上帝而不断堕落下去,得不到救赎。在拉美上空,偶尔俯视拉美大地的主,是非常无奈的。
“拉丁美洲不愿,也不应成为一盘棋局中没有任何主见的‘相’,不抱任何按照西方的意愿来改变自己的独立和特色的计划的不切实际的空想。诚然,由于航海业的发达,缩短了我们美洲与欧洲之间的距离,但却似乎扩大了我们之间的文化差别”⑦,马尔克斯在诺贝尔获奖演讲中如是说,他十分清楚上帝从来没有在拉美的上空亲临过,因此只能无限感伤地安排马贡多从地球上消失。基督教信仰不能拯救拉美,马贡多从来就没有救世主的降临,《圣经》的光芒照亮不了拉美人所走过的坎坷道路。
①⑤ ⑥ 孙彩霞:《西方现代派文学与〈圣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8月版,第322页,第333页,第355页。
②④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仝彦芳、要晓波、李建国译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年10月版,第1页,第285页。
③ 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圣经》,南京爱德印刷有限公司2002年版(2003年印刷),第2页。
⑦ 林一安:《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3月版,第2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