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混的受述者和叙述者
——《尘埃落定》傻子形象分析

2018-10-10 09:38叶淑娴华南师范大学广州510631
名作欣赏 2018年29期
关键词:尘埃落定阿来土司

⊙叶淑娴[华南师范大学,广州 510631 ]

《尘埃落定》是藏族作家阿来在1994年完成,1998年发表的长篇处女作,在遵循基本史实的原则下,用诗性的语言以及天马行空的想象写了康巴藏族地区土司社会在现代文明的影响下由盛到衰的社会现实。主题宏大,内容斑斓,叙述灵动,藏族风情和宗教色彩浓郁,充盈着神秘性传奇性。它在麦其土司家的傻子二少爷“我”的讲述下,一一展现土司世界的波澜壮阔。“我”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又是故事中的主角(受述者)贯穿全文,在文中被阿来采用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塑造成了精神特质上亦人亦神,外壳表相上模糊空白的人物形象,叙述上带着一种不可靠性和不确定性,“我”到底是谁?“我”这个文本中最重要的人物充满着神秘性。

一、亦人亦神的灵魂

在四川西北部和西藏交界的地方生活着康巴藏族,麦其土司是这片土地上最大的土司,他和他的第二任汉人太太醉酒后生了个先天痴傻儿子。“我”常说傻言讲傻语做傻事行傻笑,没有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尘埃落定》全文十二章,四十九节。文本的每一章每一节都有对二少爷或正面或侧面的“傻”描写,甚至全文直接用“傻子”来指称二少爷。下表是“傻”字在小说出现的情况统计:

傻子(264次) 用于代指二少爷:259次 用于他人他物:5次傻瓜(63次) 用于代指二少爷:61次 用于他人他物:2次傻乎乎(22次) 用于代指二少爷:20次 用于他人他物:2次形容言行举止等“傻”(83次) 用于形容二少爷:74次 用于他人他物:9次

“傻”在文本中共出现432次,占全文总字数的0.18%。其中用于形容二少爷414次,占“傻”字出现比率95.8%,占全文总字数的0.17%。“傻子”一词的出现98%代指二少爷,“傻瓜”一词97%代指二少爷。在使用“傻”一词时,89%是用来形容二少爷,其中“傻乎乎”一词较常出现,91%用于形容二少爷。总之,“傻”字的出现,绝大部分被用来修饰和形容二少爷,“傻子”“傻瓜”几乎就是二少爷的指称。文中对二少爷“傻”的侧面描写也比比皆是,随处可撷。《新华词典》中,“傻”有三个义项:愚蠢;老实,死心眼而不知变通;呆,愣。“傻子”解释为:智力低下,不明事理的人。傻子与常人不同,自有一套独特的思维认知体系和话语行动体系,是超脱常人理解和接受的法律范围和伦理三观。但二少爷真的傻吗?

“都说少爷是个傻子,可我要说你是个聪明人。因为傻才聪明。”①这个傻子也是聪明的,他的政治能力和预知能力出人意料地强大,能对世事做出精确判断和预言。预知到了土司制度的灭亡,新时代的到来,展现其神性先知的一面。“一个傻子,往往不爱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实。”②没有强烈的主观价值观念,保持着对这个世界最纯净最本真的看法,因而二少爷能透过障雾厘清繁琐,看到基本事实和原始真相。还有着那个时代超前的经济视野和市场意识,在北方边境建立第一个土司市场尝试吸收现代文明,开创土司末日繁华延缓衰亡。二少爷也常常进行人生思辨,发出哲学叩问,具有神性的睿智。追问宗教的慈祥博爱真谛,为什么同宗的教派彼此仇恨?思考等级制度的价值,农奴制的暧昧,思考人性的卑怯和懦弱,探索情爱的真理等。“我想通了,要不然,上天怎么会让你下界,你不是个傻子,你是个什么神仙。”③哥哥惶恐他不是傻子,父亲狂喜地认为他是世界最聪明的傻瓜,是神的转世,是肩负结束旧时代开创新时期使命的先知。在大家眼中,二少爷的形象正在改变,正从一个傻子,变成一个大智若愚的人,甚至是神。也就是说,二少爷的人物形象在众人的建构中完成了从傻子——神仙的身份转换,“这种对傻子形象的标签化处理,几乎是很多作家惯用的一种手段,并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即‘人神交织’的模式。”④二少爷的人物灵魂上呈现亦人亦神的神秘特质,人物塑造上有一种人神交织的模式。

《尘埃落定》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亲切自然,拉进读者和文本之间的距离,有助于提升文本的真实感和生动感。与一般小说的第一人称“我”所采用的限制视角不同,《尘埃落定》是使用第一人称“我”的全知全能叙述视角。全知视角又称为零视角,指叙述者全知全能,有神性眼光的性质。《尘埃落定》中叙述者“我”既是当下现实的亲历者,同时也是土司历史的见证者。“这种多元视角打破了叙事意图的单一性垄断,摆脱种种意识形态的规约,全方位洞悉存在的真相。”⑤因此,“我”能够看到刚出生时奶娘喂奶的情景,能够看到翁波意西向东传教不是牵毛驴而是牵着一头骡子,能和无舌的书记官对话了解其所知所想,可以听到天象的呼喊提前做出预言,能千里目视父亲和央宗在如火如荼的罂粟花丛里疯狂发泄情欲,也能穿越所有障碍的阻隔看到妻子塔娜和哥哥出轨背叛。尤其是结尾“我”被酒馆老板仇杀,能够感知死亡的情景和灵魂的飞升:

我听见自己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我听见店主朋友哑声对我说再见……我身子正在慢慢地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干燥的,正在升高;而被血打湿的那个部分正在往下陷落……我的灵魂终于挣脱了流血的躯体,飞升起来了,直到阳光一晃,灵魂也飘散,一片白光,就什么都没有了……

高处俯视众生悲悯人间的神性意味很浓。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使“我”超越时空能够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情,一切的一切,有着先知的神通广大,消解了第一人称带来的真实感,文本叙述上带有一种传奇性和神秘性。

二少爷在灵魂上是有一个傻子——神仙的特质变化。正常状态下,智力低下,言行举止都异于常人,是众人口中的傻子。一到关键时刻往往能迸发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强大能量和时代智慧力挽狂澜,解救众人,有着一个神奇的灵魂。全知全能的叙述又使二少爷“我”带有了一种饱览无遗的上帝眼光和上帝视角,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见,强化了二少爷这个人物的神性,这样一个亦人亦神的人物是充满着神秘性、朦胧感的,主体精神人格定位不清。实际上,“我”对于自身的身份定位也是模糊含混的。“平常我醒来,总是要迷失了自己。总要问:我在哪里?我是谁?”⑥追寻人生的意义。

二、空白沉默的外壳

拉康认为,没有直接显现出来的东西和看得见的东西一样重要,甚至比表层现象更重要。在拉康的影响下,阿尔都塞将症候分析延伸到文本阅读中,提出症候阅读法。在阅读《资本论》时直言:“不仅要看到马克思写下的文字,还要留心依据各种症结(空白、沉默和无)来把握马克思的问题式(即深层理论框架)。用后来的话说,就是要捕捉到文本中的隐性话语。”⑦蓝棣之将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法本土化,提出症候分析批评理论。认为文本中隐含的多种悖逆、含混、反常、疑难现象即作品中的症候,是作者创作意识和无意识的体现。

《尘埃落定》中,阿来花了大量的笔墨着重探讨了二少爷从傻子——神仙转换中所展现的各种品性和能力,把“我”亦人亦神的精神特质描写得栩栩如生,虎虎生威。但这个灵魂是奇幻神秘、朦胧模糊的,无法确切地进行身份定位。此外,阿来对二少爷其他方面尤其是基本客观情况和外壳表相的介绍是比较少的或者说有意省略,二少爷这个人物的外壳表相是一种空白沉默无的存在状态。也就是说,二少爷这个人物在阿来刻意采取的叙事策略之下,无论是内在的精神实质还是表相的各种客观特质都存在着一种不清晰的犹疑感,是个神秘、不可捉摸的人物形象。文本的主人公身份定位上存在着症候。

首先,是没有主体人格最基础的身份认证——姓名空白的问题。纵向对比,中外文学中的傻子形象,都几乎有自己的一个姓名。横向打量,二少爷“我”所在的土司世界中每一个人都有姓名,就连骨头最低的家奴都有,偏偏“我”和“我”生命的来源——汉人母亲没有姓名。文学中的傻子叙事不管是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贾平凹《秦腔》中的引生,莫言《檀香刑》中的赵小甲,还是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中的游侠堂吉诃德等;作品里面的傻子都有自己的姓名,作家给了一个最基本的身份识别和相关的表象介绍,然后才是傻子“傻”的叙述和阐释。阿尔都塞在谈论其意识形态学说时,认为具体的个人总是受到意识形态这个中介的召唤而被生产为具体的主体。也就是说,“意识形态把个人传唤为主体。”⑧姓名是一个人基础性的意识形态传唤,从出生伴随到死亡。说得直白些,姓名不仅是纯粹意义的字母符号,还是人各种特质的外延,具体的个人的象征,是人第一性和最基本的代指和定位。而且,《尘埃落定》中官寨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名字,甚至连身份地位最卑微低下的家奴侍女也有。贪色谋权的哥哥旦真贡布,暴躁好武的小家奴索郎泽郎,长手长脚的寡言行刑人尓依,睿智书记官翁波意西,坚毅银匠曲扎,侍女桑吉卓玛,妻子塔娜,甚至连麦其土司家的世仇都有名字。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是立体生动的,人物定位明晰。“我”有着儿子、傻子、弟弟、二少爷、丈夫、女婿、主人等泛性的身份和指称,唯独没有一个身份最基本的识别基础——姓名。母亲是麦其土司第二任太太,贫穷的汉家妓女一跃成为身份高贵的土司太太,身份转折如此之大,但是母亲的身份背景和过往经历却是含糊不详寥寥几笔,只知是因贫穷被商人卖给了麦其土司,没有姓名没有亲人没有家族根源。“我”的生命来源和生命起因(醉酒)同样是神秘的。

其次,二少爷的年龄也是模糊不确定的。只知道记事起是十三岁的一个下雪早晨,多次提到已经不记得自己现在多少岁了,无感时间的流逝。“我的生命是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的,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天哪,我的额头上也有好多皱纹了。要是母亲像多年前那个早晨一样坐在这房间里,我就要问问她,她的傻瓜儿子有多少岁了。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好多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雾正渐渐散去,鸟鸣声清脆悦耳,好像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生命还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⑨长相外貌是我们识别一个人最重要的外在区分条件,全文唯有一次对二少爷的外貌描写:“这天,以水为镜,我第一次认真看了自己的模样,要是脑子没有问题,麦其土司的二少爷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我有一头漆黑的,微微鬃曲的头发,宽阔的额头很厚实,高直的鼻子很坚定,要是眼睛再明亮一些,不是梦游一般的神情,就更好了。就是这样,我对自己也很满意了。”⑩《尘埃落定》共240390字数,对于外貌描写仅有的一段是122字,占全文字数的0.05%。“傻”字直接出现用于描写二少爷的有414次,占全文字数0.17%,是外貌描写占比的三倍之多,还不包括其他侧面对“傻”的描写。可见文本中对于外貌的描写十分地少。

综上,“我”不具备一个立体丰满的外壳形象:没有姓名、没有年龄、没有兴趣爱好等基本客观条件的陈述,唯有一次的外貌描写也是寥寥几笔带过,“我”的生平经历,或者说参与的土司世界(或者说小说的故事情节)也是碎片化、零散化。总之,人物的外壳和精神一样是含混疑难、神秘模糊的,无法确切定位为具体的主体。

三、傻子的寓言性

实际上,“我”已经不仅仅是二少爷,或者说阿来在“我”的身上寄托了更多更广的内涵和外延。阿来在二少爷这个神秘模糊的人物塑造上所体现的是:文本中重要的不是具体的个体,文本中重要的是叙述,这个人物只是文本需要的一个叙事筹码,一个文化符号,一个叙述媒介,具体是谁,原型是谁,到底是怎样的,这些并不重要也不在乎,只要能够完成叙述目的,任何一个“我”都可以成为二少爷,任何一个二少爷都可以成为“我”。《尘埃落定》中的“我”成为作家阿来笔下一个可供取代的物质躯壳,是一个集体的代表,一类人的象征。正如洪治纲在评价文学中的傻子形象时所言“人物的寓言化,不是为了塑造一个鲜明的生命实体,而是为了完成某种象征功能的艺术价值。”⑪

阿来塑造这样一个主体定位不清的“我”,实际上是在消解这个人物的客观具象,反叛人物的清晰明确,解构人物的主体真实。神秘模糊的人物形象“我”本质上是无数追问自己是谁,哪里来,哪里去,在哪里的一类人的代表,是探究生命起源者的象征,是土司制度覆灭这段历史的旁观者和亲历者的象征。正如阿来在文本中直言不讳“我当了一辈子傻子,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聪明人,不过是在土司制度将要完结的时候到这片奇异的土地上来走了一遭。是的,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⑫。一直以来作家阿来对自我生命非常关注,在写作中深入藏区历史不断探寻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家园,以一个亲历者的情感来书写他热爱的这片康巴地区,思考自己从何而来,自己到底是谁的本质性哲理。“虽然中国当代书写藏族故事的作家不少,但对历史进行感知,全景式展现藏民族命运的作家并不多。无论是马原还是擅长写散文的马丽华,他们都是以 ‘他者 ’的眼光来打量和观察这片神奇土地的外在之美。而阿来……深度触摸藏族历史,重述藏区的地方历史……其作品追求史诗气度,具有史诗性。”⑬《尘埃落定》 中,阿来写了20世纪50年代以前藏区土司社会的故事,对他的故乡阿坝进行了一个地方历史的梳理,告诉了大家一个真实的藏区,也解答了自己长久的人生疑问。《空山》是写20世纪50年代后藏区解放的历史,往后的《格萨尔王》 《瞻对》等作品继续着阿来对藏区的思考和藏族的历史书写。

①②③⑨⑩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47页,第49页,第352页,第397页,第258页。

④ 洪治纲:《有关傻子形象的假想》,《文艺争鸣》2015年第7期。

⑤ 梁海:《世界与民族之间的现代汉语写作——阿来〈尘埃落定〉和〈空山〉的文化解读》,《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0年第50期。

⑥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44页。

⑦ 张一兵:《问题式、症候式与意识形态:关于阿尔都塞的一种文本学解读》,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第80页。

⑧ 〔法〕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03页。

⑪ 洪治纲:《有关傻子形象的假想》,《文艺争鸣》2015年第7期。

⑫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03页。

⑬ 邹小娟:《论阿来长篇小说的历史叙事》,《阿来研究》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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