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晓芳
作为兼职督学,我参与了一些学校的评估活动。一次与学生座谈,对面坐了五六个正襟危坐的小学生,都是五年级的,我拿起茶几上的红枣发给每一个孩子,想缓和一下气氛。孩子们都接过了红枣,唯独一个戴红杠杠、显然是班干部的女生不吃,她响亮地说:“我爸爸说肚子不饿的时候就不能吃!”我的一位同事笑了,说:“难怪你这么苗条,我这么胖了还吃,想吃就吃吧。”我的这位同事身高也就1米68,但体重绝对超过200斤了,我们都会心地笑了。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咋舌。那个女生面带微笑地对我同事说:“不!你不胖,你长得刚刚好,壮!”
我不知这个女孩出生于怎样的家庭,也无意多问她的学业成绩,让我这个语文教师震惊的是她的用词,她说“壮”,不说“肥”,也不说“胖”,而且脱口而出!20多年的从教经历让我马上就觉出这用词绝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但却有一点肯定是不对的,1米68,200多斤,这显然已经超出了“壮”的形容范围,更不能说是“长得刚刚好”。这些赞美性评价语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着、翻腾着,让我非常不舒服。
我分析自己内心的感觉,这种不舒服是来自她的说谎吗?还是来自她在拍马屁?且别那么早给人家下结论,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她一向都是能替他人考慮的孩子。但我转念一想,她可以选择不说话,或安慰性地说胖也没关系,但不能说得这么假、这么不客观,这里面肯定有恭维,也一定有拍马屁的成分——拍马屁与能替他人着想有本质的区别:是否有原则、有底线,是否掺杂了强烈的个人目的性,包括希望博得他人好感,我觉得她有!孩子说恭维的话,正是让我非常不舒服的原因。
更让我震惊的是,当我把故事讲给其他人听时,他们的反馈。一位心理健康老师不置可否,反问我:“你能断定她撒谎吗?”是啊,我没有测谎仪,无法断定她撒谎。另一个同事笑着说:“这个孩子不简单,这么大胆,这话说的多么得体!”一位老校长说:“这个孩子了不起!这样的人以后在社会上升得快!”而一位老教研员却说:“这个学生有水平,不是老师能教出来的!”
带着那份不甘心,我又把故事分享给更多的朋友,他们大多表示这孩子机智、聪明,到社会上不会吃亏。
那一夜我开始失眠。在我教过的孩子中,有很多过于幼稚的,幼稚得与他们的年龄不相称;还有很多却过于早熟,早早就天真不再,不管怎么说,小学生还应该在童言无忌的范围内,但这些孩子都能操着大人腔说深思熟虑的话。接着,我开始思考这些现象的原因。
我觉得这首先是社会功利性的表现,正如那位老教研员所说:
“……不是老师能教出来的!”确实,我们的社会越来越现实了,在这个充满压力的社会中,我们都在为争取每一分利益而绞尽脑汁,圆滑、世故正是这样一种具体的行事作风。我们教师一味地在象牙塔中讲理想,关起门来教书育人,但在学校的5天绝对抵不上学生在家的2天。我仔细思考过,很多这样的“优秀学生”都有其家庭的背景,这些八面玲珑、会说话的好学生,让我想起前段时间流行的一个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另一方面,我们的学校评价体系也助长了这样的风气。上世纪90年代末,各式各样的教育考核开始进入教师的工作中,教师年度考核、学校年度考核、学校发展性评估、各级各类示范性学校评估、教育现代化评估等等,像一个个颈项圈扑向教师和学校。不少教师为了评职评先,哪里有加分就往哪里钻,为了几分几厘吵得面红耳赤。学校为了年度考核排名领先,争创学校办学特色,不顾儿童成长规律的例子也屡见不鲜。有的学校热衷习惯养成教育,倡导“轻声慢步过走廊”,课间安排教师看住学生不能快速跑动,结果顽皮的学生一看见老师来了,马上僵立在地上不动,老师一过,嬉笑如常,那情景真像猫捉老鼠的儿童剧;我记得那所学校还倡导一种“吃饭争当小哑巴”的境界,吃中饭的时候不能说话,说一次就扣0.1分,要知道让小孩子吃饭一言不发是多么有悖他们天性的事情啊,但学校真的就做到了。
小学生从小就学会了应付老师,对付检查。我的孩子就读的初中有一次接受检查学业负担问题。教育局在没有通知学校的前提下突击检查,直接到班级抽取学号以确保样本的真实性。孩子的好朋友被带走座谈去了。不一会儿回来了,班主任着急了解情况——“都问了你什么?”“他们问晚上几点钟做完作业。”“那你怎么说?”“十一点半……”那孩子还没有回过神来,已经被班主任训了起来。过了几个月,教育局又来复查检查课业负担,孩子们都学乖了,大家都说晚上十点就可以睡觉,啥事儿都没有了。有的时候,学校交上来的计划、总结、方案等,抄袭者为数不少,甚至直接复制粘贴,时间和校名都没有顾上改……
这一切在促进教师专业发展和催生学校快速提升的同时,也直接或间接地导致并培育了形形色色的撒谎。
让我最为恐慌的原因是种种应付式、功利性的教育之风日积月累,引发了教师、家长乃至社会对学生评价取向的改变。就像前面我提到的那样,我周围相当一部分人对那位女生的评价都是赞扬性的,很多人已经逐渐习惯了投机、功利、短视,逐渐忘记了正义、是非、长远。
这是更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