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经验主义对“经验自我”的回归

2018-05-14 14:45李梓萌
知与行 2018年5期
关键词:本体论自我威廉

李梓萌

[摘 要]人格同一性问题堪称哲学史上的元问题之一,贯穿了哲学史的发展历程,并在哲学的多个分支中寻求多维度的平衡。通常意义下,剖析“自我”需要在三个面向展开:一是,在本体论层面探讨“自我”是怎样一种存在,其本质是什么;二是,在认识论层面上探讨我们是怎样在日常经验中真切地体会到一个稳定持存的“自我”;三是,在现实中检验自我理论的价值和成为方法论的主体。传统经验主义的先驱洛克、怀疑论经验主义的提出者休谟和彻底经验主义的创造者詹姆斯在经验主义基本立场上的差别,导致其在“自我”的三个维度上各有侧重,最终得出对“经验自我”的不同阐释。处在“自我”结构最核心地位的就是本体论的向度,经验主义经过不断的发展,最终在詹姆斯处得到了一个静观的、纯粹的、从实用主义中解脱出来的自我。

[关键词]威廉·詹姆斯;经验主义;人格同一;自我;本体论

[中图分类号]B08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8)05-0155-06

古希腊德尔斐神庙门楣上的“认识你自己”,是自哲学诞生起就为人类带来的重要启示。然而,何谓“自己”,这样一个亲切而又抽象的概念在不同面向的展开,构成了哲学史上无数个争论不休的命题。不可否认,“自我”在认识论、形而上学、伦理学等哲学领域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如,身心关系辩论、人格同一性理论等一系列由“自我”概念生发出来的问题。这些问题为无数伟大哲学家提供了理论温床。同时,由“自我”界定延伸出的种种伦理辩难,如,裂脑人、半脑人等,则成为哲学领域中的趣谈。

经验主义的代表人物洛克和休谟,以及后来的威廉·詹姆斯都曾对“自我”进行过详尽地阐释,虽然他们都是经验论者,但三者对人格同一性的诸多问题都给出了不同的答案。甚至在休谟之后,“人格同一性”受到了来自经验主义的挑战。“人格”这样一个概念真正同一吗?若是同一,那么人格同一的见证和标准是什么?如果人格不具有同一性,那么是否会对我们真实清晰的经验造成挑战?在同一性中逐渐明晰的“自我”究竟该如何定义?文章此处要追问的“自我”绝不是一个片面的概念,为了塑造一个充盈的形象,经验主义者从三个面向展开了讨论:一是,本体论的“自我”存在问题;二是,认识论的“自我”感知问题;三是,现实角度的“自我”价值与应用问题。显然,经验主义在“自我”问题的生发上也遵循着一贯的范式,经验主义的代表人物洛克、休谟,以及后来的彻底经验主义提出者威廉·詹姆斯,都将“自我”置于经验主义的视域内解剖、分析。虽然三位哲学家都在自己的理论体系中充分地论证了“自我”的三个层面,但是论证重心的不同导致从同一理论基调出发的他们对“自我”得出了互相冲突的结论。在洛克有着实在论意味的经验主义处,同一的人格是“自我”的基础,他尝试着用一个“人格者”的概念解决自我的存在问题;休谟则以怀疑经验主义否认了“自我”的实体性、真实性存在,在存在论上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后,他转向“解决自我观念的来源”这样一个认识論问题;而在詹姆斯的心理学、哲学巨著中,他融汇了前人对自我存在、自我认识问题的界定,在彻底经验主义与实用主义的有机相容中构建了一个有价值的自我,并且从中解脱出了一个“纯粹的、自由的”自我。

即使三者在存在论、认识论和应用层面各有侧重,“经验自我”的核心和根基还是在于“本体的自我”,经验主义的逻辑结构中那个一直在感知着、经验着、与外物或自己的内部情感打交道的经验主体在笔者看来还是有实用主义倾向,如果说,洛克的自我问题落脚点在于政治与社会的秩序,休谟的自我始终无法从众多知觉中抽身,那么经验主义是否有定义一个纯粹的、无所事事的、静观的、未被调动的自我的可能?笔者认为,即使一个充实“自我”概念需要三个面向相辅相成,但在认识论与价值论层面的自我只是一种“堕落形态”,它被迫参与到各种认识活动或社会伦理活动中,而只有在形而上学的抽象中提纯出的那样一个没有任何状态的自我,才是最完满的形态,作为自我本身的形态,即经验自我最终在彻底经验主义对传统经验主义的修正改良。

一、从人格同一性到经验自我

人格同一性(personal identity)作为哲学基本问题,其解答和演绎方式的多样性决定了这样一个抽象问题的无限可能,如若将这个形而上的议题落脚至一个完满的“自我”概念的诉求,经验主义的推理逻辑作为一种经典的研究范式,为问题的解答提供可行的解法。从最普遍的同一性内涵出发,寻找同一性谓述的主词“人格”,最终寻找一个“同一的人格”,即“经验自我”。

(一)同一性内涵

同一性可以说是自哲学诞生起的预设性存在,也可以说是建构起任何一门独立学科的预设性存在,就像外观千差万别的建筑总会应用到同一种坚固的结构。如果将所有哲学家的全部思想体系都具象化为他们理论中的世界,并将这些世界共置于平行时空下,那么不难发现,这些平行世界大多都拥有同一性这个设定,是同一性使得一个真实存在的、有迹可循的物质世界有被认识的可能,保证了一系列闭合的逻辑,避免了心灵世界的杂乱无章,同一是基础性的、工具性的存在,在不同的哲学体系中,一切存在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保持着自身的同一,或是处于一条延绵接续的时空链条上,或是首尾相接地在与外物打交道中保持着自身的圆周运动轨道,纵使达成同一的方式千差万别,却少有体系将同一排除在外。在不接受同一性设定的理论体系的面向上来讲,探讨同一性的合理性是必要的,同一性或成为瓦解整个体系的关键或是成就了一个特殊的建筑类型(如克莱因瓶)。从接受同一性规定的体系的角度上来讲,探讨同一性的合理性便更是必要的,倘若被当作预设的东西都是虚假的,那么某种理论就失去了全部解释力,同一性还可能与理论内部的某些部分存在着不可调和、但难以被注意到的矛盾。不论是传统形而上学体系中权威式的绝对同一,还是以阿多诺为代表的近代哲学家逐渐瓦解同一,凸显对立、冲突、差别,“同一性”概念地位的变化和内涵的新解都牵扯着对一系列问题的辩答,如人格同一性问题。

(二)同一性与人格同一性

自我同一性这一命题第一次在笛卡尔的二元论中被引出,笛卡尔立足于“我思故我在”(邓晓芒认为,此处应该严格地表达为“我思故自我在”)。笛卡尔把广延和思维看作是异质的实体,而“我在思想”无时无刻都印证着自我的存在,思想是人格的一种本质,笛卡尔借由自我的实体性来说明自我的同一性。笛卡尔对这一命题的论述更偏重于论证身心关系的需要。人格同一性为自由意志提供基础,为连续经验提供根据并为思想活动提供条件,但笛卡尔对“自我”给出的定义有些草率和模糊,二元的身心如何同一成为悬而未决的问题。破解“人格同一性”的怪圈首先要做的就是明晰概念。“人格”是什么,在英国经验论的语境下对人的表述方式有很多:Man、Person、Human。这些概念之间有何区别,哪一个才是人格同一性的关键。其次,“同一”是怎样一种状态,时空中的绝对静止还是相对静止标志着同一,渐进接续式的变化是否是同一性的幻象。在经验哲学的体系中,对这些问题的解答产生不同的声音,其中最典型的便是洛克与休谟对同一问题的不同解答。

随着二元论被质疑,笛卡尔对同一人格的规定方式也不断被挑战,经验主义的进路延续了对二元论的反思。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中进一步明确并阐释了“同一性和差异性”的问题,这部追溯人类知识起源、可靠性和范围的著作的一个主要立场就是批驳笛卡尔,笛卡尔的论证模式为洛克的否定性论证提供逻辑框架,其首要目的就是为“同一的人格”寻找新的规定,于是他区分了三种同一性,洛克对“同一性”的定义是辅助性的,他标榜了一种随着主体变化而变换形态的同一方式,他最终在“人格者”的定义和存在方式处抵达论证的高潮,人格者针对的是笛卡尔的思维实体,两者却藕断丝连,“人格者”虽然被标榜为一种本质不可知的东西,但在洛克的描述中还是具有极大的实体性偏向。最终人格同一性的规定也为他的政治哲学及伦理学问题提供了深刻的基础,这样一个抽象的命题和先前本体论的深刻讨论都在为现实服务中完成了“使命”。

在莱布尼茨与洛克几次辩论的启发下,休谟的经验主义更为充盈丰满,《人性论》中对人格同一性的论述否定了本体论的有实体性偏向的“人格者”,转而开启了对“自我同一之感”的讨论,虽然休谟的情感主义的确承认了自我的关切和现实的效用,但休谟的自我理论并非像洛克一样以价值论为整个理论的落脚点,祛除洛克在这一问题上的实用主义态度,他将论证的重点置于“同一性”辨析上,为人格同一性问题的探讨提供了新的思路。

经验主义的两位巨擘勾勒出了问题的全貌,在哲学派别的更迭进程中,无数哲学家也都尝试着解决同一性和人格同一问题,他们的解决途径也无外乎定义人格和同一,在阐释两者如何交融,从身心问题进而发展到人格同一性问题。于是在经验主义的传统中,秉持彻底经验主义态度的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巧妙地继承了洛克的“意识成就同一的人格”并提出了思想之流,又接续了休谟对自我真实实体性的否定,坚定了同一的自我只是一种内向性体验,在辩证地继承两者的观点后,詹姆斯從心理学立场展开,解释了我们经常感知到的并坚信一定存在的那个知觉者。在从多维度阐释了同一的人格或是人格的同一之感后,经验主义的终极目的回归到一个经验的承担者“自我”,正如:我在望着窗外,而同时又有一个亲知到我在望向窗外的那个自我。

(三)人格同一性到经验自我

人格同一性的一个内向结果直接指向了一个为我们熟知的概念——自我。经验主义离不开一个有经验的且具有经验能力的主体,但经验主义必须要对静止状态下的自我,即不是作为经验活动的主体而是最纯粹的自我做出解释。借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解释“存在”的一对概念:在手状态(Vorhanden)与上手状态(Zuhanden),简而言之,前者是指用于满足某种目的或达成某种需求的在手之物,而后者更偏重非工具性、去除用途性而作为意义整体的思考,某种程度上来讲在手是上手的堕落形态,借用这个逻辑来思考经验主义中的“自我”,置身经验活动中在看、在听、在感知、在获得观念的主体是“自我”的工具形态,而此处我们希望得到一个纯粹的、有待上手状态的自我。显然,笛卡尔的自我是思维着的、并将一直思维着的自我,这种被定义出来的自我显然还掺杂着工具性,那么在经验主义框架下,能够真正完整地从经验活动中剥离出“自我”吗?

“自我”的传统定义方式不但受到了纯粹性的挑战,同时还在洛克向休谟的过渡中受到了另一重挑战:自我是虚构的吗?朱利安·巴基尼的《自我的诡计》和约翰·胡德《自我幻觉》两部著作中对“自我幻觉”(Self Illusion)的阐释绝非空穴来风,“我”或许只是无数经验中稳定不变的一种幻觉,“不过是我们的大脑为了我们自身的利益而制造出来的强大幻象而已”。胡德说,现代心灵哲学家和心理学家所持有的自我虚构多半来源于洛克的自我观,自我也许根本不是原子式的或精神实体式的恒定不变的存在,也并非保持着丝毫不增不减的同一性,这是经验主义在休谟处的另一个转向。 这个否定掉自我实体性的转向是经验主义在自我的本体问题探讨碰壁后的一个转向,在否认了一个实体性质自我的存在后就必须对我们日常经验中那个恒常持续且强烈的主体身份做出解释,于是自我的认知问题走进了经验论的视域中心。然而,休谟在自我理论中从本体论核心到认识论侧重的过渡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平稳,也就是说,休谟其实是在回避面对自我的本质问题,他谈及的自我全部都是在认识论领域中不可与知觉相分的那个东西,这也启示了后来者詹姆斯的本体论回归。

从人格同一到自我,再从一个经验的自我到一个纯粹的自我,即使“自我”总要在认知活动和社会角色中停留,但最为根本的永远都是它的本体地位,正如阿玛斯在《自我的真相》中所述,“自我了悟的过程会经历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我们可能会首度发现到本体(essence),也就是心灵真正的本质……第二个阶段我们会发展出对自我(ego)及心智(mind)活动的客观理解……第三阶段时,我们的身份认同开始从自我转向本体”。于是我们尝试着以经验主义的进路,捕捉到一个最具解释力的本体的自我。

二、彻底经验主义的“纯粹自我”

威廉·詹姆斯是一位在心理学初创时期对这门学科有巨大贡献的思想家,他的巨著《心理学原理》的深刻和独到之处就在于他以心理学铺垫解决形而上学问题,詹姆斯在这部著作中从科学角度阐释了心灵的机能,同时也包含着一种心理学的转向,即从科学主义传统到人文主义的转向,这个转向就是由从需要生理基础“思想之流”过渡到“经验自我”本质实现的。

不可否认,詹姆斯在“自我”问题上的哲学展开是相当充盈丰满的,他对传统经验主义的反思和发展延长了“经验自我”的生命线,作为合格的自我理论,詹姆斯也在三个层面展开了讨论:本体论层面,詹姆斯依然坚持自我的非实体性和内向虚构性,于是又将问题过渡到了认识论的解释上,他的“思想之流”既有洛克“意识见证同一人格”的意味,又克服了后者在“意识”界定上的摇摆不定,通过对“思想之流”的种种规定增强“自我意识”或者說“人格的同一之感”。詹姆斯的哲学体系中确实存在浓厚的实用主义色彩,但在价值层面解释“自我”时,他提出了“纯粹自我”和“经验自我”这一对概念,真正实现了一个形而上学概念的彻底抽身和回归。詹姆斯的成就和突破在于立场性的微调,即对传统经验主义的改造,以彻底的经验主义为理论的出发点,有机融合是詹姆斯自我理论的最大特点。

(一)彻底经验主义的同一

詹姆斯作为一个心理学家,首先秉持的是科学的研究态度,他不认为有那样一种实体性的自我跨越时空恒久不变,他明确地表述过,“人格恒同并不是一件事实,可是它还可以是实际存在的一种情感,还有思想对于这种情感的意识”。虽然詹姆斯肯定了洛克提出的一个使读者信服的重要假设,即“自我的重要的统一性是它的可证实的并真实被觉得的统一性”,但在本体论上,詹姆斯依然站在休谟的立场上,抛弃了洛克对“人格者”这样一个本质模糊甚至有实体性倾向的概念,那么接下来詹姆斯将面对的便是解决认知上的“同一性”,也就是在个问题上,他与休谟分道扬镳。

詹姆斯在自己的诸多著作中都坚定自己是一个彻底经验主义者,他这样解释自己的这种立场:“我说‘经验主义,这是因为它甘愿把它在有关事实方面的一些最可靠的结论视为假说,这些假说在未来的经验的进程中是可以改变的;我说‘彻底的,这是因为它把一元论学说本身视为一种假说,而且不像通常在实证主义或不可知论或科学的自然主义等名称之下的那种半途而废的经验主义那样,它并不是把一元论教条地说成是全部经验都与之相符的一种什么东西”。詹姆斯的彻底经验主义针对二元论而提出,同时也将批判的靶子指向了休谟的心灵原子论,他针对的是休谟标榜的无关联的、相分离的、无法实际联系的知觉,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事实:同事物本身就是直接的具体经验一样,事物之间的诸多关系,无论是连接性的关系还是分离性的关系,也都在完全统一的意义上是直接的具体经验。

所以,他认为洛克或休谟所谓的简单观念在我们初次经验时都不是以这种单一、单纯的方式被经验到的,而是我们在经验到一些复杂的、充满关系且不可分割的观念中后逐渐辨别出来的,于是休谟那种单纯由观念构建起的同一性,或是完全内在与心灵绝对内向的同一性就是谬误,如果在我们已有的知觉中,同一性能够谓述某一客体或联结一系列客体,那么这种同一便不是我们心灵的主动构造,而是伴随着这一客体或这一系列客体一同被感知到的。简言之,如果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人格的同一,那么同一性就是人格或是说自我本身的属性。他顺理成章地揭示了“自我”的各个知觉间是有关联的,自我可以在意识上烙印、标记,检验这些标记“是我的”就印证了人格的恒同之感。

在传统的论证模式中,洛克和休谟都更偏向于一种拆分式的分析方法,洛克将目光凝聚到命题的前半部分“人格者”,而休谟则选择将注意力集中到“同一性”上,他们的分解都是传统经验主义的“简单观念”所致,两者都将“同一性”当作是研究者或旁观者对“人格者”的外部规定,也就是人格同一是分别被感知到的,经验自我总是被主体感知到并处在一种“同一”状态的,而詹姆斯的彻底经验主义直接否认“自我”与“同一”分离,后者不再是前者的外在规定,而是被彻底的经验内化为前者的内部属性。这就是在彻底经验主义处,人格同一性问题的完整形态,此时,视域中心不再是单独阐释本体论的“人格者”的本质,也不再是释义对“同一性”的认识,而在于以一个整体追问“人格同一性”,也就是詹姆斯以思想之流为根基建立起的自我同一感。

(二)思想之流

对于思想一词的使用,詹姆斯偏好使用的术语是感觉(feeling)或是思想(thought),他用思想一词类指一切意识形式(for every form of consciousness indiscriminately),并且他既然以“流”(the stream of thoughts)来描述思想,那么印证着具有同一性的东西一定是有一定跨度的,并是以接续的状态存在的,也就是说在彻底经验主义中,经验者总能亲切的感知到某些意识是归属于自身的,被标记烙印的意识就连接成了个人意识的思想之流。接着詹姆斯对思想之流的特点进行描述,这些特点纷纷指向了一个结论:拥有了思想之流,便能顺利地获得人格恒同之感。一是,思想流具有私人性,也就是说,思想总是能找到它的归属,它不能与一个具有肉身躯体的人相分离,同时,在不同的人之间也不可转移共享,存在一个明显的界限,思想流是“自我意识”的一个重要部分。二是,思想流具有流变性,虽然任何一种思想状态都可能在流变的时间内保持静止,但詹姆斯此处强调的是,任何心理状态在时间上的流逝都是不可逆的,也不会有一个完全一模一样的思想状态在未来的时间点与先前的存在完全相同,由流变性赋予同处在时空的变化中的“自我”一种前进式的接续。三是,思想之流具有连续性,这种连续性是成就“人格同一”的关键。“在每一个个人的意识之中,思想是直接可感地连续的”。“连续”就是“没有中断、没有裂痕也没有分界线”。笔者认为,它非常近似于一个完满的“同一”概念。詹姆斯还继续展开了两种连续性:有时间间隔的同一性和没有时间间隔的同一性。前者的例证是同床而眠的保罗和皮特在醒来后,他们的思想分别能与睡前的自己相接续起来,思想之流总是能弥合时间的缝隙,并且给予自我一种对先前思想的温热与亲密之感;而要明晰没有时间间隔的同一性,詹姆斯要求我们要超越常识的认知来反思,通常情况下我们习惯于将思想对象与思想本身看作是一个东西,并且思想的对象总是跳跃的、变换的、分离断裂的,而实际上思想之流总是能在分裂的思想对象的不同思想间平稳过渡,正如处于安静状态下的我被雷声惊动,便过渡到了下一状态之中,这个过渡关系,詹姆斯表示就像竹节并不代表着分裂而是属于竹子的一部分一样,也属于思想之流。

在与洛克的“记忆”理论做过比较后,詹姆斯意识流优越性十分显著,他没有用“串”或是“链”来描述意识与意识的继续,而是选择了更平滑的“流”来形容那样在时空中持存的东西。洛克描述的同一人格是由意识在不同场景下追踪到并串联起来的,而詹姆斯在一个又一个顺其自然的过渡状态中维持思想之流的稳定,具象化来说,洛克的意识要做的工作是将珠子串在一根绳子上,那么就必须面对珠子同时作为节点或断点将绳子划分成段的风险。在这种情况下,由“意识”联结起来的自我与由“思想之流”所成就的自我,在稳定性上的优劣明显可见。詹姆斯认为,“我们已经用‘一道思想流,其中每个思想实质上与其余不同,但认识其余,并且彼此互相占有彼此的内容这种假定表示这些现象”,就不需要任何在思想之外且具有实体性的能动者来进一步整合各种观念了,来来往往的思想本身就是说明人格同一之感所需要的唯一思想者,詹姆斯赋予思想流私人性、连续性和流变性,以增强思想流对同一感的支撑。

(三)经验自我与纯粹自我

詹姆斯将自我分为经验自我(the empirical self)和纯粹自我(the pure ego),前者是作为被知觉的对象“客体的我(me)”,而后者则是作为能知的主体 ——“主体的我(I)”。从最广泛的意义上来说,“一个人的自我就是一切他能称作‘他的(his)那些东西的总和”,我的情感、我的知觉、我的身体活动与心灵体会等一切属于我的东西统合成了一个经验自我,詹姆斯并没有明确划定“我”与“我的”之间的界限,他认为经验自我与我所处在的那个世界是没有内外之分的,甚至我的财产、我的家人这些并不与我的身体或心灵有包含关系的东西,也都不是外在于我的,而是参与构成了经验自我,这也是彻底经验主义的立场,即能被整体感知到的东西就是以整体的形式真实存在的。詹姆斯的经验自我包括了物质自我、社会自我和精神自我,也就是我的身体、我的社会角色和我的内部主观存在,社会自我更像是洛克的赏罚所追踪的承担者,精神自我扮演了休谟体系中不可与知觉分离的感知者,经验自我满足了一切功能性的需求,是绝对的“在手”状态,它为纯粹的自我留有相当自由的空间。综上,“詹姆斯的我是一个主动的意向中心,是一个经验场”,是一个经验者与他的全部经验活动和经验历史,甚至他未来的经验倾向的集合。

纯粹的自我在卸下认识世界、参与世界的工作后指向了绝对的意识,成为能够静观思想者、反思者,在詹姆斯的理论中,思想之流充当了思想者的角色,它所思维的对象就是经验的自我,如此,时刻经验着的我与反思前的自我分离了。詹姆斯以“纯粹自我”和思想之流的密切关系解释人格的同一,但笔者认为这样一个概念的提出更有革命性和解放性的意义:它解脱出了一个理想中的纯粹状态的自我,它既可与现实社会分离,它也可以与自己的感知活动分离,最终实现了本体论的回归。

到目前为止,洛克的同一性理论中过于随意的“同一”形式,难以把握的“人格者”概念和最终指向的实用主义立场接受了批判和改造;于是在休谟处原子论式的同一关系从现实中被剥离,“自我”成了一种内向型虚构,即使他的理论再完善,却难以满足大多数人在经验中强烈的稳定的“自我”,同时休谟的“自我”也可看作是一种实用主义的自我,他不能与知觉相分离,我们也无法得到一个纯粹的自我;而詹姆斯包容性的理论将“自我”在经验主义的框架下所能遭遇的种种问题都给出了较为满意的解释,他的彻底经验主义立场以整体的形式描绘出了“同一的自我”,他继承前人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的规定,但又不拘泥于实用主义的范畴,最终以一个飞跃和巧妙的抽身实现了形而上学的完满。即使还有新的理论填充着人格同一性难题,但检验这个解释是否合格的标准前人已经为我们注明:明确解释“人格”或是“人”(person),这是本体论的诉求;明确解释“同一”,包括为什么同一和以什么方式同一,这是能在认识层面站得住脚的根基;同一的人格或是自我需要参与加之社会,我们不否认他的价值面向,但在推进到结论时,需要一个纯粹意义上的静止的、静观的、“上手”状态的自我。

三、结语

梳理比较传统经验主义到新经验主义对人格同一性问题的解答,再推进到对自我概念的追问,伴随经验主义一同发展起来的经典哲学问题,可以说不但见证了人格同一理论的枝繁叶茂,同时也见证了经验主义从联想主义到彻底经验主义的转向。纵向梳理发展脉络之余,自我结构的三个层面,即本体论、认识论和价值论分别展开每位哲学家思想的内部线索,最终两条线索都在詹姆斯处落脚,以一个与经验自我截然相分的纯粹自我,回归最本质的本体论向度,这样做的意义远不止解放了“自我”概念,而对于形而上学学科的独立性也具有重大意义。

洛克最先开启了对“经验自我”的讨论,他率先将“人格同一性”问题拉到经验主义的视域内,因为洛克理论的直接来源是批判笛卡尔对自我的二元论定性,所以他把“自我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这样一个本体论问题置于整个体系的核心位置,于是在本体论上对“人格者”做出详尽的描述,虽然这种本体论的解释在传统经验主义中都没有很成功的案例,但這种尝试的先驱贡献是值得肯定的。洛克的理论发端于本体论,但最具争议的就是他在实用主义的现实效用中止步,这就不免有要形而上学服务于社会生活的意味,而当一种本体论的终极目的是要为道德规范服务,那么就必定沾染了功利性和一种目的性,反思形而上学的本质恰恰在于不设立终点和目的的永恒探索与追问,洛克的自我理论在本体论上失去了独立性。

在洛克将镜头聚焦到一个偏向于具有实体性的自我存在时,休谟发现了焦点以外的东西,“同一性”的本质,他以一个严苛的同一标准反观“人格同一性”问题,直接揭露我们日常经验亲知到并乐于坚信的稳定且持存的自我,其实是内向性的骗局。既然“自我”并不能在本体论的境内着陆,那么解释“人格恒同之感”就将认识论推向了休谟理论的主导位置,这个过渡看似平稳又正当,但在休谟明确表示过反省“自我”时永远都只能得到杂多的观念,而对这种存在的本质一无所知时,我看到他对自我结构中的本体部分不是消解,而是回避,这种回避源自作为经验者的我和作为静观者的我之间的纠缠。一个作为经验者的自我,在休谟看来是一刻都不能与经验相分离的,那么想要得到一个“空的舞台”即一个没有被任何东西填充、与一切他者都断绝关系的纯粹的自我,进而去解剖它的本质就是彻底不可能的。休谟怀疑主义的经验主义所秉持的经验原子论开启了对“同一性”的新认知,但在本体论上的受挫使“自我”还是不能完满。

詹姆斯带着他的彻底经验主义将“自我”归还给了本体论,在形而上学处实现了完整的闭合。联想经验主义的拆分使得我们必须单独面对“人格者”和“同一性”,而彻底经验主义将同一性内化为自我的属性,即将两个问题、两个概念整合、简化,很自然地化解了休谟的过渡性风险,于是作为一个整体概念的“同一的自我”,其主词“自我”标志了詹姆斯对本体论面向的敬畏。作为心理学家,詹姆斯的自我理论固然少不了自然科学的元素,也离不开在应用层面的展开,虽然他的著作多被贴上实用主义的标签,但在自我问题上,詹姆斯划定经验自我与纯粹自我的绝对界限,成就了一个不被肉体束缚、脱离社会道德规范甚至能与认识活动、认识能力蕴含的能动倾向相分离的自我,这个自我是“无所事事”的,保持着无目的性、非功利性和形而上学纯粹性。詹姆斯的这样一个回归也是对形而上学之于其他哲学形态优先性的认可。笔者认为,经验主义的转向是成功的,彻底经验主义对“经验自我”的充实、改造和本体论回归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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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雪野 田丹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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