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注》中言之二重性的内容与意义

2018-04-03 08:29刘俐琳马得林
山东工会论坛 2018年4期
关键词:郭象圣人庄子

刘俐琳,马得林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

一、“言”的发展历史

言意之辨自先秦至魏晋未曾断绝,《庄子注》中的言意之辨,兼受历史上儒道两家言意之辨的影响。

春秋战国时期,在《老子》一书中有着对言意关系相应的论述。《老子》云:“善者不辩,辩者不善”[1](p348),奠定了言在意之次的思想基调。而其后《庄子》中对言意的讨论是《庄子注》言意之辨的主要内核。

在《庄子》一书中,作者不仅对于不同领域中的言意之辨做出了分别阐述,并且将其上升至圣人之迹和所以迹的体用矛盾的分析。庄子对于“言”做过具体的分类:“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2](p91)对于存、论、议三个层次,庄子没有详细地展开,但由六合之外到六合之内,再到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庄子已经有意识地对于“言”的适用领域做了明确划分。而庄子着墨较多的是“辩”的层次。此处之辩,指有是非成心之辩。有辩,即有私心杂念,彼我好恶。“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在面对有关具体历史先王之迹时,庄子承认是可以评议但不可以争辩,不可以让私情扰乱对事物的品评;对于至道之域,《庄子》云:“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2](p668)道是不可以言说的,是绝于言象之域的,所以对于道,需要“得意忘言”。“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2](p832),因为意是言的根本,是言的最终目的。而言意的讨论更加抽象化为圣人之迹与圣人本体,其中的思想内涵也曾暗含在《庄子•天道》中桓公与轮扁的讨论之中:“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言何耶?’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2](p415)圣人本体已经消失了,至道之理又不是言说文字可以表达的,所以圣人之书不过是圣人本体的糟粕罢了。庄子在这里突出了圣人本体和至道的不可言说性,说明体用之不同。

西汉初期推行黄老之学,忘言无辩的理论也得到了进一步的论证。《淮南子》有言:“圣人终身言治,所用者非其言也,用所以言也。歌者有诗,然使人善人者,非其诗也。鹦鹉能言,而不可使长言,是何则?得其所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故循迹者非能生迹者也。”[3](p241)圣人尽管以言治天下,但在其中起根本作用的是“所以言”,即背后的思想内涵,所谓“至言不文”真正的有关道的学问是不可以言而得闻的,一味追寻圣人言迹,一定不能追究到圣人名迹的根本,“不得其所以言”。其对于言意之辨的思考是建立在老庄的模式之上的,提倡意本于言,得意忘言,并且圣人所遗留下来的如文字言说之类的“迹”与圣人之本体的关系,已作为一个重要的问题体现出来。自经学兴盛后,两汉时期的言意关系主要是在儒学为尊的经学背景下展开的。西汉杨雄在《法言》中有大量关于言意、言实的论述,主要用以维护圣人之文字言说。想要确立圣人之言是合理的,就必须说明圣人之言是可以达心达意的。而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杨雄采用了从“言之者”就是体道者的思维方式:“书不经,非书也;言不经,非言也。言、书不经,多多赘矣。”[4](p157)言语著书如果不是遵循圣人之名迹词章,是根本不可以被称作是言语和著作的,因为“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唯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4](p168)圣人可以“得言之解,得书之体”,圣人掌握言书所要表达的本质,所表达的是有效的,是可以正确反映事物的本质的。而常人尚未知意,更兼言不达意,因而皆是赘语。而面对其他诸子之言与儒家学说冲突时,杨雄采用“有取”的方法:“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耳。及搥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4](p109)老子对于“道”“德”的描述有助于儒学理论体系的完善,所以“有取”,当面对“绝灭礼学”的言论时就“无取”,这种有所取、有所不取的方式是传统学说顺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对郭象“寄言出意”的解释方法具有启发意义:“夫庄子推平于天下,故每寄言以出意,乃毁仲尼贱老聃,上掊击乎三皇,下痛病其一身也。”[5](p372)寄言出意的方法,即是取意而不取言,只是关注语言背后的思想内涵而不是言语本身。郭象在言意之辨的方法层次上明显要高于杨雄,杨雄在文字形式的选取中只选取与自己思想一致的内容,但郭象却注意到了言、意之间的矛盾,在文字形式的选取中不舍一言,于“意”上会通儒道。杨雄对于意胜于言的论证表现在他对文章歌赋的评判上。以文章为例:“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4](p63)事胜辞和辞胜事皆有偏向,文质相符才能称为“经典”,故文辞之华应与其思想实质相符合。但无论事辞是否相当,言辞皆是“德”的藻饰,思想本质依然处于核心的地位。

时至魏晋时期,言意之辨作为一对重要的辩题,在这个时代彻底凸显出来。王弼承“书不尽言,言不尽意”[6](p554)的观点,首开言、象、意三者的层级关系。“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以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以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7](p609)其中最根本的是意,意生象,象生言,言是明象的手段,象是存意的方法,意才是最终目的。随后因政治黑暗、内圣外王之理想破灭,大兴虚无放诞之风,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玄学家走向体用相分,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路,言与意的关系也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分裂。先是阮籍在《达庄论》中谈到六经之言与庄周之言的关系:“彼《六经》之言,分处之教也。庄周之云,致意之辞也。大而临之,则至极无外;小而理之,则物有其制。”六经的言论是将物各自分别而言的,而庄周是站在本体的角度,高屋建瓴地将万物齐同。所谓“至意之辞”,就是指庄周言论以达意为主,求至极,宁可采用众人不信之“狂言”。“然后世之好异者,不顾其本,各言我而已矣。”如果因循自然本性,站在至高点上俯瞰,所言皆应是“寥廓之谈”,各自言我的人,都是不顾其本的,都是存有得失求胜之心。这看似与庄子“得意忘言”之意相同,但实则更为决绝。“且庄周之书何足道哉!犹未闻夫太始之论、玄古之微言乎?……兹容今谈而同古,齐说而意殊,是心能守其本,而口发不相须也。”先将庄周之言定义为体道的寥廓之谈,后又云庄周狂言亦不足道,能自体之,则不需言,言不再作为认识意和明晓大道的必要途径,言与意的联结的可能性已经动摇,至道可能会沦为一个孤悬的、无法达到的概念。此时的言意相联系的纽带就已经出现了裂痕。这一点在嵇康《声无哀乐论》论中更为明显:“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於哀乐;哀乐自当以情感而后发,则无系於声音。”音之所发,皆是金石丝竹自然之声,而将声与哀乐相系,无非是心中自有哀乐喜恶,由声音所触发而已,故“和声无象,而哀心有主”。声必须借自然的器乐来表现,因而就失去了其表达内心之情的必然性。一般意义上,意必须借助言来表现出来,若声真无哀乐,言之有效性就必然要受到怀疑。言意矛盾被放大,甚至言与意之间的关系被割裂后,必然会走向极端,此时需有人弥合言意的割裂,正视两者的矛盾。时间稍晚的欧阳建因阮籍、嵇康动摇了言与意关系,否定言的作用,而在其《言尽意论》中重点强调了言是会通意的根本途径:“诚以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言不辩。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不辩物,则鉴识不显。鉴识显而名品殊,言称接而情志畅。”言、意两者是不可分的,两者本身即是相互需要的,没有言作为中介,意永远都只能是自家意。郭象加强了这种联系,在关于言的二重分类中,圣人是可以体道但有言的,自然之言是可以反应物体各自特性的。

二、郭象之“言”的二重性

仅从“言”的角度,郭象着墨不多。但关于“言”的论述层次分明,表现出二重性的具体特点,在其理论中占有重要地位。《庄子注》本身就是以一种文字的方式呈现的,“言”字在郭象注中保持双重的词性,作为阐释庄子所言的标志的动词词性和作为语言文字的名词词性。在对于“言”的零碎论证中,各中心思想与对于“言”的观点相互印证,理论得以自洽。郭象本人的论证,即是由言意之辨中存在的张力出发,寻找其合理性的。郭象注《庄子》采用了两种重要的方法,一是“寄言出意”的方法,另一是“辩名析理”的方法。[8]“寄言出意”常用于调和儒道矛盾。“忘言得意之义,亦用以会通儒道二家之学。”[9](p26)郭象在注书的方法和对“言”的分类上都有创新之处。

关于有无的矛盾,王弼在答裴徽时说:“圣人体无,无又不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10](p174)圣人体会道是无形无名的,超越言说之域,所以用有来训诫众人。与其“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的“有生于无”的本体论观点是分不开的。在郭象看来,“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有不可生于无,万物是自有自得自化的,道亦是处于超越名言的领域,那么怎么理解圣人言必及有呢?圣人无言与圣人体物之自有并言有的矛盾又该怎样解释呢?郭象对这一问题的回答表现为对“言”这个概念的具体分类上。《庄子注》提到的“言”有三种不同的分类:自然之“声”和诠辩之“说”、圣人之“言”和常人之“辩”、体道之“语”和日用之“说”。

关于自然之声和诠辩之说,郭象在《庄子•齐物论》中有明显指出两者的不同:“(言)各有所说,故异于吹”[5](p33)。而判断标准为是否“有心累其自然”。“喜怒之言”“风波之言”都属于第一类“说”。此类语言,因为具有彼我之情偏,有人之私心欲念,所以常用来辩是非、分爱恶。沉溺于此类语言,则与道相分离远矣。“声”则是自然的,如同婴儿“任声之自出,不由于喜怒”。自然之声与圣人之言是通过寄言出意的方式相关联的。庄子言:“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郭象注:“声由寂彰,因以喻体道者物感而后应也。”[5](p222)郭象认为,庄子用金石来比喻体道者,承认外物对于圣人有某种作用,同时圣人也可以应之以声,这个过程并不是相矛盾的,而是像敲击金石有鸣音一样是自然的,体道者可以有其声。而用“声”去弥合庄子对于圣人之言的批判关键在于“无言之言”概念的提出。庄子在《徐无鬼》篇中提道:“丘(仲尼)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郭象注说:“圣人无言,其所言者,百姓之言耳,故曰‘不言之言’。苟以言为不言则虽言出于口,故未尝言之。……苟所言非己,则虽终身言,故未尝言耳。是以有喙三尺,未足称长。凡人闭口,未是不言。”在解释“此之谓不言之辩”时认为“此谓仲尼。”[5](p447)表达出其维护儒家的倾向。孔子终身的功业都离不开文字言说,对于庄子“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的诘问,圣人处于无言无辩之域,那怎样才能保证孔子的圣人地位呢?郭象解释道:“所言者皆世言。”[5](p468)圣人的言论之所以是无言,因为所说的是“世言”,是“百姓之言”,是“不言之言”。平常人未曾怀道,言可能未发于声,但是心中已经有自己与他人的分别,沾染了是非好恶的成心,因而有别于不言的圣人。成玄英疏圣人之言若“悬镜高堂,物来斯照”。圣人的言论如同高悬镜子一般,随变而往,反映物之自性。只是将事物本然的面貌表现出来,所以心中没有是非分别的成心。在郭象看来这样的言论就是无心的“卮言”,“夫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况之于言,因物随变,唯彼之从,故曰日出”。亦是说,圣人之言如卮,是物的真实的当下显现,物的变化影响着言的变化,言随物变。此所以为圣人之言与常人之语的区别所在。

郭象亦强调了体道之言和日用之语的区别:“自肩吾已下,皆以为至言为狂而不信也。”[5](p401)体道之狂言对于常人而言,是难以接受和信服的,所以需借“耆艾年先”之“陈人”的言语使世俗共信。而庄子与圣人在言道上的区别在于“夫庄子者,可谓知本矣,故未始藏其狂言”[5](p1),庄子以狂言述道,而圣人作为体道者,“藏其狂言”,言他人之言。无论是庄子狂言还是圣人无言,与日常之言有根本上的区别在于言之者的区别:“夫非常之谈,故非常人之所知,故谓之吊当卓诡,而不识其悬解。”[5](p401)在常人眼中,达道之言,是“吊当卓诡”,是难以理解的。

作为具体内容的“言”,比如文字、语言、音乐,在这三个领域都有二重性的分别。两者的差异之一就在于“言之者”是否是“体道者”,所谓体道者所以不累于心,对于外物只是做到感而后应,对于自身本体则是顺自然,“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5](p23)。“道在自然,非可言致者。”那著书立说有何用呢?“明夫自然者,非言知之所得,故当昧乎无言之地。是以先举不言之标,而后寄明于黄帝,则夫自然之冥物,概乎可得而见也。”[5](p392)道深悬不是言语文字可以达到的,所以郭象将庄子理解为先说明道在于不言之境,而所言皆为“寄明”,郭象又在《则阳》篇说道:“求之于言意之表然后至焉。”[5](p480)这与他对言意的态度是一致的,言与意是达到无言无为之境的必由的方法。所以固然是“不言之言”的圣人,也是要先“寄明”于言,然后再到达忘言忘意之境方可体会至道。所谓“言之则孟浪也,故试妄言之”[5](p55)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郭象在解释庄子接下来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郭象对于“言”的二重性划分,沿袭了老庄道成于无言之域、得意忘言的基本思想,同时又根据言的分类,确立了圣人之言亦可以是合乎自然的无言之言,在“言”的内容上对儒道关系进行了调和。然而郭象之言的理论价值不仅仅局限于此。

三、郭象之“言”的历史意义

圣人作为体道者,圣人之言作为体道之言,根本原因在于圣人之性。庄子在《应帝王》中曾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此处运用“镜”这一意象旨在说明圣人应是至虚顺物的,对于物之来去不刻意迎合,不成心驱赶,所以外物无动于中。《王弼传》亦有相似的表述:“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圣人于物有应,并不是全然空无,但郭象虽未特别强调“圣人用心若镜”这一具有创造性的命题,其对于“圣人之言”的描述使我们可以看到郭象对于圣人之性的理解与庄子、王弼一脉相承:“物来乃鉴,鉴不以心,故虽天下之广,而无劳神之累。”[5](p167)而唐代成玄英则对于庄子的“镜说”显然有更多体会:“至人之用心若镜,鉴物而无情。”[5](p167)“寂然无说而应答无方,譬悬镜高堂,物来斯照,语默不殊,故谓之德也。”[5](p220)到宋代程颢:“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不难体味出其相似之处。“用心若镜”的圣人观体现在“言”的方面就是圣人“任”言。以“任”为“应”物的方法,才能正确反映事物的本性,才能体现事物的变化,才能最终达到“当”,即忘言方能明至理。“任”首先表现在不以外在的私欲杂物扰乱事物内在的自然本性。“言”对于物来说,应当是准确反映事物内在本真的,从言之者来说,“至人之心若镜,应而不藏,故旷然无盈虚之变也”。应而不藏,是说圣人言论不以师心私意扰乱事物本然。旷然无变,意指至人无偏爱喜恶好胜之心。圣言所以为圣,是因为它客观地表达了事物的本性,所以圣人尽管诉诸言意,但是依然保持自身的完满。在言说的过程中,亦要不增不减,“任其自明”。物是如何即如何言说,多赘一词便是对事物原始和谐的破坏。

郭象对于圣人之情的思考与对“言”的分析具有相同的思维方式。汤一介先生言郭象当属圣人无情论:“郭象与何晏同,主‘圣人无情’……”[11](p215)郭象对于“言”有其分类,亦于“情”有相应辨别,这种分类方式可以上溯至庄子:“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11]庄子所说圣人无情,意指圣人因顺自然,“要人摆脱好恶之情对平和之心灵的伤害,倡导人超脱于俗情而提升至道情、天情,从而回归《齐物论》所说的真君、真宰‘有情而无形’的人的本根之处,体会天地之大美,培养宇宙之视野与心胸。”[12]由此可见,庄子言“无情”,并非心如死灰,麻木不仁,而是建立在人之自然本性的基础上,达到“道似无情却有情”的境界。而郭象显然继承了这一点,郭象之“无情”,“无己故顺物,顺物而至矣”[5](p112)。“无己”则可消除私欲成心,而“人哭亦哭,人恸亦恸,盖无情者与物化也”[11]。圣人之无己、无情,并不是完全忽略周围物事,固然死灰槁木,也并非空无一物,唯独任天真罢了,所以“人哭亦哭,人恸亦恸”。这与圣人之言即他言,最终与至于无言的思路如出一辙。“夫圣人之道,悦以使民。民得性之所乐则悦,悦则天下无难矣。王者必合天下之欢心而与物俱往也。”[5](p559)圣人虽无心无情,但从结果来看,依然是“合天下之欢心”,使民得其性。言之“当”亦强调相同的方面。圣人之言,以用心若镜则顺物之情为核心,体现在“言”的方面就是圣人无言,言为他言,体现在圣人之情方面就是圣人无情,顺物表情。

郭象又借用他的“独化”思想阐明他对待圣人与常人之区别的态度:“人各自正,则无羡于大圣而趣之。”[5](p281)这种态度,可总结为“任”。“任”,即因顺,顺物之情。“任”是本体生化万物的过程中的基本态度,“况卓尔独化,至于玄冥之境,又安得而不任之哉!”[5](p133)之所以“任”物,是因为我们对于物的存在,是不能继续追问下去的,它就是独化于玄冥之境中,现成地摆在我们的面前。“夫相因之功,莫若独化之至也。故人之所因者,天也;天之所生者,独化也。”[5](p133)人以天为依据,天是独化而成的,上言及天,知极至道,就是知之涯了,继续追问是没有意义的。因而“任”是我们必然而且应有的对待事物的方式,也应是我们对于物的表达途径和认识方法。所谓“任自然”,并不是指人对于物、自然只能有一种消极的、机械的反映,对于群品分殊只能听凭天命,冷漠地听之任之。因为“任自然”是在至道的领域,主体是得道的圣人而不是常人。

有言必谈及“物事”,郭象将“任自然”置于物独化于玄冥之境的过程中来阐发,“冥极者,任其至分而无豪铢之加。是故虽负万钧,苟当其所能,则忽然不知重之在身;虽应万机,泯然不觉事之在己。”[5](p63)体道者,必可以保生存宜,对待物应采取“任”的态度,故虽应万机,亦可以举重若轻,怡然自得。“无豪铢之加”意味物本身就是自化而成的,物就是物本身,是它自然天性的体现,正确的表达物的要点就在于,真正将物的自然本性表达出来,所以合乎玄冥,合乎物本身自然生化的过程,因而才算“当”。任物不带私心杂物地自然化成,是“玄冥之境”的重要特点,而“冥”是正确认识到事物生灭变化的前提,“不冥矣而能合乎人间之变、应乎当世之节者,未之有也”[5](p83)。为何首先要正确表达物之自性,才能认识到天地日新变化之理呢?因为不掺杂外物就意味着不刻意,不为知而知,不为言而言,这也是“任”的另一要求。“言物无贵贱,未有不由心知耳目以自通者也。故世之所谓知者,岂欲知而知哉?所谓见者,岂为见而见哉?若夫知见可以欲为而得者,则欲贤可以得贤,为圣可以得圣乎?固不可矣!”[5](p83)欲贤不可以得贤,是因为有个私欲成心在,为了讲出奇巧的言论而言,为了所知更多而刻意求知。未免师心自用,离物之自然而然的本性相去甚远。

圣人之德,在于不以外伤内,郭象试图将内外之分弥合起来。“任自然”是建立在了我们“游方之内”亦合乎“游方之外”,内外相一致的基础上的。外可以“当”于内,圣人只需任自然便可合乎名教,得内圣外王之道。“故见目而求离朱之明,见耳而责师旷之聪,故心神奔驰于内,耳目竭丧于外,处身不适而与物不冥矣。”[5](p83)有刻意的成心,所以混淆内外之别,以累生害命的外物劳烦内在,本身就是违反自然的本性的,所以应定乎内外之分,“由外入者,假学以成性者也,虽性可学成,然要当内有其质;若无主于中,则无以藏圣道也”。[5](p281)外学圣人之性,应服务于内在的圣人之质,如果只是学习外在的表现,则无以成圣。郭象承认内在本于外在:“夫知礼意者,必游外以经内,守母以存子,称情而直往也。若乃矜乎名声,牵乎形制,则孝不任诚,慈不任实。父子兄弟,情怀相欺,岂礼之大意哉!”[5](p147)成玄英疏其:“夫大礼与天地同节,不拘制乎形名,直制任真,率情而往。”[5](p147)知礼意者,要以守住心中真性真情,守住心之本然为先,即任心中诚、实的自然性情。如果舍本求末,无诚无实,形名只会是作为欺骗的手段。因而应“守母存子”。同时他又提出,真正的礼之大意,必然是合乎自然的。这是郭象对于理想君主的描述,在圣人君主这里,无内外,无名教与自然之分,一切合宜适当。圣人只需率性而为,任性自然,内外有别但不相分离的思想,是郭象内圣外王理想的重要内涵。“夫与内冥者,游于外也。独能游外以冥内,任万物之自然,使天性各足而帝王道成,斯乃畸于人而侔于天也。”圣人合乎天性,与物相冥,尽管“静默间堂之里”,但“玄同四海之外”,在这个意义上,圣人可将万物齐同,体会至道之妙,无心以应世,可全万物:“夫圣人之心,极两仪之至,会穷万物之妙数,故能体化合变,无往不可;磅礴万物,无物不然。”[5](p15)因为圣人之性已足,所以只需任自然便可全名教,正如圣心如镜,可知万物自性变化。与物无对,因而没有彼我情偏,成心欲念,可以正确反映事物本性,照见事物变化之妙,若可以游外以合内部之名教,自然与名教即不相分离,内圣外王之业可成。

郭象言之二重性,利用圣人与常人之区分,他言与自言之差别,确立圣人之言具有合法性,调和儒道。从而引出其圣人之心若明镜高悬,物来斯照的圣人观,承上启下。最后采用“任”的态度,建立内外有别但不相离,任自然而合名教的理想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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