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歪曲事实到揭露真相:日中双方围绕济南事件的舆论战

2018-08-21 02:24李泰衡田武雄
山东工会论坛 2018年4期
关键词:日军济南日本

李泰衡,田武雄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90年前,在北伐军饮马黄河、剑指京津的决胜时刻,日本政府为阻止中国统一,自5月3日起强行进占济南,在城内大肆屠杀北伐军士兵、平民和外交人员。这样的战争行为立即引发了全国人民和国际社会的密切关注,尚未做好全面战争准备的日本和内外交困的南京政府均需要争取国内外的支持,因此中日双方一面着手谈判解决事件,另一面各自开动国内宣传机器,围绕济南事件的起因和过程问题打响了一场国际“宣传战”。

济南事件一直是近代史领域广泛关注的重点问题,由于事件爆发和解决的过程是较为公开的,学界在事发之初就已经认识到济南事件以“阻止北伐”为基本目的、以“外交谈判”为主要解决方式。抗日战争爆发后,济南事件与九一八事变在开端和目的上的相似性体现出来,前者被认为是日本侵华战争的序幕事件和关键性试探之一。因而学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济南事件与抗日战争的关系、外交交涉细节以及南京政府的应对措施等方面。但是,以往研究对当时社会反应关注较少,对事发后的民众诉求和抗日行为较为忽视。民意舆情自五四运动以来一直是影响政府军事外交政策的重要因素,更是中国最终能够实现全民族抗战的关键要素,纵览济南事件产生的剧烈社会影响,可以发现其在中华民族抗战意识上的深层意义。

一、日方的阴谋与诬陷

(一)预谋出兵侵略

日本干预北伐战争、支持北洋军阀势力的意图是由来已久的。1928年4月17日,日本内阁做出了出兵山东的决定,并通过路透社发表声明,强调出兵“志在保护日侨之生命财产,及将严守中立”[1](p17)。与此同时,济南的日本浪人组成“日侨义勇团”散发传单,宣称“纬十一路日侨万屋商店,一大马路日侨山东仓库会社,二大马路航空处,纬十一路总监部制造处等,流氓与党便,袭掠一空……若有接近日军所守地域,非有预先派人表示诚意,不然枪杀不论。”[2](p72)浪人的传单与东京的出兵命令相互呼应,将日方出兵的理由伪装成保护侨民,为日后动用武力阻止北伐做好了铺垫。

下令当日,日军迅速调集熊本、东京等地的部队,租用多艘商轮运兵至青岛和天津,日军又乘火车星夜兼程赶赴济南,虽然到达济南的具体人数难以确定,但至少包括整编的步兵第6师团6000余人[1](p18-19)。这样一支大军来到济南非但没有积极维护和平局面,反而加紧在城中部署作战阵地和重武器,武装隔离了人流最为密集的商埠区主要街道[3]。尽管目前已经很难落实中日双方的摩擦如何被挑起,但日军在和平状态下强行驻军他国城市,任由浪人散布“枪杀不论”的威胁,本身就是一种极端的挑衅行为,寻找中日摩擦的借口对其而言只是时间问题。可以说,日军发动侵略的时间不是由所谓“反日事件”决定的,而是由其既定作战计划决定的。

5月3日晨,日军先后借口日商被劫和日军遭袭,开始向在街头和营地的北伐军士兵射击。蒋介石命令士兵撤出城区,并于同日表达了谈判解决冲突的意愿。驻济日军司令福田彦助又以通牒时限已过为由,向济南城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将冲突升级为武装侵略,先后制造了屠杀平民、虐杀外交官(蔡公时等人)和炮轰城市的惨剧。《红十字会报告》显示,自5月3日至5月20日,该机构共接受了708名伤员,掩埋超过573具遗体[2](p91);另据济南惨案被难家属联合会调查,中国军民死亡6123人,伤1701人[4](p103)。

这种屠杀行为与所谓“保护侨民目的”和“中立态度”完全背离,肆意动用武力同样伤害了日本侨民和士兵,结局十分可悲。在参与制造济南惨案的日军第6师团留守队和歩兵第50联队留守队等部队的阵亡清单中,前后有许多士兵死于“炮弹破片创伤”和“爆炸创伤”[5-6]。据《纽约时报》记者哈雷特•阿班(Hallett Edward Abend)调查,日军在北伐军主力奉命停火、撤离的情况下,仍然动用三英寸野炮、斯托克斯迫击炮和飞机轰击济南城区[7](p83)。被炸身亡的日军士兵多丧命于自家炸弹,遑论保障城内各国侨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二)事后掩盖事实

日本当局为掩盖其屠杀罪行,全力开动国内外的宣传机器,肆意诬陷造谣,将济南事件的起因归咎于北伐军的排日与抢劫。

时日本首相田中义一通过东方通信社向国际社会狡辩,称“日军之行动以保护日侨及保持胶济铁路之连络为目的……丝毫无阻碍南军军事行动之举动”;田中还不忘为日后可能再度展开的军事行动做铺垫,“因京津两地足使国际关系上受重大之影响,故预为之备,与列国一致步骤办理保侨及其他诸事”[8](p62)。在英国,《泰晤士报(The Times)》5月5日引路透社消息报道了济南事件,将事件归咎于北伐军的抢劫,指责蒋介石无视入城时中日双方达成的和平约定,却没有提及日军在城内屠杀平民的实情[9]。在新加坡,《海峡时报(Straits Times)》自5月5日起连续多日报道了济南事件,自诩为“与欧洲的主流观点一致”,宣称“日军的行动是克制的”,“中国暴民要为远东的一系列冲突事件负责,济南事件则是一个新的案例”[10]。

在济南事件发生之初,西方媒体无法在事发现场进行调查取证,只能通过日方渠道了解事态。而且1921年华盛顿会议约定中国政府须对外国人——尤其是日本侨民的安全负责,不得纵容排外或破坏商埠区外商经营的行为。日方的诬陷恰好击中了中国的这一处“国际痛点”,在日本国内与国际上都具有极强的迷惑性。因此,美英法及其属地的媒体都倾向于相信中方破坏和平,其新闻报道中大多支持日方观点,这给中方澄清事实设置了重重困难。

经过多年的研究与总结,日本学者才逐步认清了济南惨案的侵略本质。尤其是九一八事变发生后,人们认识到两事件的根本目的都是服务“大陆政策”(日本企图统治中国东北和蒙古的计划)、发端都是日方借口军民遇害、都以中方的不抵抗而收场。日本学者远山茂树在《昭和史》中写道:“(济南惨案是)企图提前三年(较九一八事变)占领东北的计划”,但1928年时“全体军国主义者们的决意还没有巩固,也还没有做好战争的准备,所以很容易失败。可是它所留下的后果却是另一个阴谋”[11](p26)。

二、国内各界的控诉与申辩

(一)南京政府部署舆论“宣传战”

济南事件发生时,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仅一年左右,尚未得到国际社会的普遍承认,南京政府在军事上不得已采取隐忍克制的态度。针对日方在国际舆论界的大肆造谣诬陷,国民党中常委和国民政府直接领导了澄清宣传工作,在国内组织了一系列的宣传和悼念活动,面向国际社会揭露真相、控诉暴行。

事发后数月,国民党各省党务指导委员会宣传部纷纷编印了本省的《济案特刊》,还有一些地方党政部门编印了专项宣传物,如国民党浙江省执行委员会宣传部编印《五三惨案小史》、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编印《济南惨案记录》等,这些书刊内容相似,内容充实,很快将济南惨案的实情传遍了全国。其中,国民党浙江省执行委员会宣传部编印的《五三血》一书,不但对事件记述详细,还收录了日军暴行照片、蒋介石对日本通牒的答复以及戴季陶等南京政府高官撰写的纪念文章等,可靠性和价值性较高;中央宣传部出版科和南京中央党部编印的《中央画报半月刊•五三惨案专号》一刊主收摄影与漫画、海报等宣传物,保存了惨案发生时的残酷与血腥场面,较之文字为主的宣传物有更为直观的效果。宣传战也包括通过教育方式使青少年受到长期影响,蒋介石在济南事件后称“教科书之精神,其一即为国耻,而尤须注重胶东与辽东之耻辱”[12](p422-423)。学者罗志田认为,济南事件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中国民族主义御外的一面压倒了其民族国家建设(national-building)的一面[13]。

南京政府为扭转国际舆论,通过外交渠道向海外澄清事件真相,争取欧美大国对中日交涉给予支持。此前采信了日方观点的英国《泰晤士报》于5月11日、12日对济南事件进行了追踪报道,由于得到了中方的声明和报告,报道将中日极不对称的消息放在了一起以表达质疑态度:北伐军主力已经南撤,日军却在济南与之交火;日军的行动是“被迫的”“自卫的”,中方外交官蔡公时却被虐待致死[14-15]……《泰晤士报》虽没有作进一步的评论和判断,但济南事件在国际社会的印象足以因此大幅转变。南京政府还通过外交部非正式出面组织了上海中外记者济案调查团。调查团包括外方记者四人:鲍惠尔(美国密勒评论报主笔兼芝加哥时报驻华访员)、赖伏爱(美国新闻摄影专家、百代摄影公司记者)、马克(美国驻华记者)、耶拿(上海法文日报特派员)[16]。他们自7月13日起在济南展开调查,7月21日起先后在《申报》《上海新闻报》等媒体上发表报道。在中外记者的笔下,济南的惨状被公诸于世,日军所谓“克制”“中立”的谎言被戳穿,国际社会眼中的济南事件变得越来越清晰。

与大多军阀统治时期的中外矛盾事件不同,国民党及其政府在济南事件中不但参与了“宣传战”,还积极调动全国人民爱国热情,动用分布在各省的组织系统全面开展济南事件的宣传,从而使这一地区性事件的影响深入地传播到了全国大部分地区。此外,国民党运用分布在海外的组织机构向当地华侨传播事态影响,这一做法无疑推进了抗日战争爆发后的全民抗战热情,调动了海外华人援助国内反日抗日的积极性。

(二)中国共产党的宣传斗争行动

中国共产党山东省执委会、共青团及其他部门在济南惨案发生后迅速作出反应,及时进行了调查记录、组织工人运动和宣传抗日等工作,并长期关注着事态进展。

仅在事发后的第三天,面临着日军仍在大肆杀戮的危险环境,中共山东省执委会及其领导的共青团组织发布《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告山东民众书》,高呼“我们应誓死反对日本帝国主义,非达到日兵全部退出山东,侵占的主权完全交回不止”;5月7日发布《关于发动群众反国民党及日本帝国主义的通告》[17](p140-142);5月10日,中共山东省委发布《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再告山东民众》《为日本帝国主义炮轰济南告胶济铁路全体工友书》,胶济铁路总工会发布《为反抗日兵炮轰济南告全路工友书》[18](p169-172),这几份宣言在济南沦陷、国民革命军撤出的情况下,提出了铁路罢工和组建市民政府接管济南两项具体的反日行动纲领。

面对短期之内事件无法解决的现实,1928年6月中共山东省委发布《关于反日斗争的指示》,提出15条坚决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维护受害民众利益的行动要求,同月撰写《反日工作报告》和《山东省委报告》[19](p307-310),对近期开展的各式各样反日斗争行动进行了总结,将解决济南事件作为一项十分重要的问题进行讨论。接下来的几个月间,中共山东省委先后发布《反日运动计划》和《山东目前政治概况与党的任务》,分析济南事件以来社会民众的抗日救亡心理,纠正此前开展革命活动群众针对性不强的问题[20](p367-377)。

由于1928年时国共关系已经破裂,共产党人的处境十分艰难。济南事件发生之际,共产党人多次发声呼吁抗日,提出了解决事件的纲领,在社会上引发了一定影响。济南事件也为共产党人提供了对待挑衅侵略事件的重要经验。事实证明,共产党提出的坚决抵抗侵略纲领最终成为了全民族的选择。

(三)民间自发的存史与宣传

大量非官方机构参与记录和宣传是济南事件后民间反应的一个特别现象,仅在事件发生后的几个月间,国内各地已编印数十部自发编写、内容详细的书刊,可见国人反响之普遍及心情之悲愤。民间宣传者来源非常广泛,既有民众日报社等专业出版机构,也有济南惨案被难家属联合会等民间团体,还有第一交通大学学生会等学生团体,甚至还有僧人无袈和尚、小学读物《童友》杂志等(见表1)。在宣传联络的促进下,全国许多地区形成了“反日会”“后援会”等组织,其中部分组织开展了对日的“经济绝交”运动[21],对打击日本气焰有一定的效果。

但是,民间抗日群体的成立更多是出于激愤心理而非抗争信念,缺乏理论指导也没有系统组织领导,导致宣传“雷声大”而行动“雨点小”,无法形成合力向日本施压。因此,民间的宣传工作的主要作用是保存史料和提振国民救亡意识,一些可贵的尝试为九一八事变后的抗争和揭露积累了经验。

表1 民间团体或个人针对济南事件编写的出版物

三、结语

中国社会各界应对“宣传战”的收效是显著的,如果没有中国各党派、团体、个人以及海外华人的坚决控诉,济南事件的惨状很难如此迅速地被全国人民和国际社会认清,事件的结局很有可能更不利于中方。

“国府”驻美代表5月10日电文称,美国主流媒体倾向于中方是受害者,故事件发生以来美国市场上的日圆债券与汇率均大幅下跌,另有英、德、法等国的多份报纸报道了日军罪行,已在国际上引发强烈反响[22](p113)。控诉申冤的呼声还将国内与海外华人连接在了一起,8月28日,日本驻菲律宾总领事向首相兼外务大臣田中义一报告:“日本出兵山东伊始,当地(菲律宾)华侨汉字新闻一齐鼓吹排日论调,宣传排斥日货,济南事件勃发期间,排日运动日益炽热。”[23]来自多国的经济抵制和舆论谴责不但让日本的谣言不攻自破,还使其背上沉重的外交压力,为中方争取到了美英等国的外交声援。5月27日,即将出任外交部长的王正廷给蒋介石发电:“(美国)国会并已提案承认国民政府,其态度最为显明,英国亦已确有把握,决不至附和日本。”[24]最终在中方的努力和英美等国的调停下,济南事件得以和平解决,日军全体撤出山东,既没有实现阻止中国统一的企图,也没能再捞到丝毫好处。

济南事件对中日双方而言都是一次重要历史转折点。对中国而言,济南事件是近代日本一系列挑战中华民族底线行为的重要案例,与北洋政府“低调处理”中日纠纷的惯例不同,本次事件中南京政府有效地发挥了引领国内舆论导向的作用,通过多种手段迅速拨正了国际的错误认知。国内救亡团体和舆论媒体也在此事中得到了锤炼,此后日本制造的侵略事件无不伴随着中国社会的强大舆论压力,中国人民的救亡意识和抗战决心不断增强,这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能够形成的关键基础之一。

对日方而言,制造济南事件是全面侵华的关键性试探之一。在1928年到1945年,日军在亚太各地多次故伎重施,从1932年国联(李顿)调查团袒护九一八事变,到1934年骗购苏联中东铁路,日本反复用相似的“护侨”“护路”谎言蒙蔽和敲诈国际社会。随着国际社会尤其是各国民众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日本政府的扩张野心,各国的战略政策和国内民意逐步转向了反对日本军国主义,这是国际反法西斯联盟形成的重要基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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