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水龙,崔丛华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陈埴(1176 - 1232),字器之,号木钟,世称潜室先生,南宋永嘉(今浙江省温州市永嘉县)人[1],历经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四朝,嘉定甲戌年(1214)进士,历任丰城主簿、湖口县丞等官职,以通直郎致仕。陈埴是南宋理学家,学术研究领域颇为广泛,涉及《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汉唐历史等。关于陈埴及其著述的研究价值,我们将从如下几方面作简述,求教于方家。
南宋中期的温州,人才济济,甚至达到了“温多士,为东南最”[2]2496的程度。此时在永嘉影响力最大的是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其次为朱子学。在陈埴年少时的永嘉地区,永嘉学派的影响力远胜于其他学派,王开祖、周行己、薛季宣、陈傅良等代表人物们都是永嘉地区的学者,对本地求学者的思想影响很大。出生且生活在永嘉的陈埴在当时永嘉学派的耳濡目染下,自然对其代表人物叶适心生敬佩,因而成为叶适弟子中的一员。
陈埴父亲陈烨(1127 - 1214),字民表,一度与定居水心村的叶适为邻居,成为忘年之交,在陈烨去世后,叶适撰有《陈民表墓志铭》。叶适《水心即事六首兼谢吴民表宣义》云:“吴翁肥遁逾七十,术老芝荒手自锄。惠我篇章成锦字,西邻得伴亦堪书。”[3]125诗中的吴翁即陈埴父亲陈烨,因为陈家祖上为了隐居才冒姓吴,到陈烨这一辈才改回陈姓。陈烨带着家人隐居在水心村的西郭,与叶适为邻,结为好友,故有陈埴师从叶适一事。陈烨的为人处事与寻常人不同,他不汲汲于功名利禄,但在教育子女上却颇为用心,其三个儿子皆登进士第,据《叶适集》载:陈烨“子遵行之,必乡贡,不太学,后皆登进士第。增,临海令;埴,丰城簿;止善,靖安尉。”[3]507陈埴兄弟三人均被列入当地的乡贤祠,为百姓所景仰。
尽管叶适是事功学派的代表人物,将永嘉学派引向了繁荣,使之成为后来可与陆王心学、程朱理学鼎足而立的三大学派,但是或因永嘉学派的事功思想立足于物质民生,主张义与利、道义与事功相结合,不能激发陈埴浓厚兴趣;或受父亲不慕名利观念的影响,对世俗的金钱利禄没有兴趣,而渐生修齐治平的抱负,觉得只有真正的孔孟圣学才是真正的救世良方。于是,他心慕承继传统儒学而来并拥有新的生命体征的程朱之学,故转而师事朱熹,潜心治学。此后便一直致力于程朱理学的学习与传承,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中说:“永嘉为朱子之学者,自叶文修公及潜室始。文修之书不可考,《木钟集》犹有存焉。自是而永嘉学者渐祧艮斋一脉矣。”[2]2087由此可见,在陈埴之前,永嘉地区的朱子学者远逊于事功学派,陈埴才是真正的朱子学传人。
陈埴在转投朱熹门下之后,一直潜心于程朱理学,专心研读二程著述,《朱子语类》《朱文公先生文集》中载有陈埴与同门师友的交游情况。据清代朱彝尊《经义考》“承师”类记载,在“朱子传《易》弟子”“朱子授《诗》弟子”中,“永嘉陈埴器之”皆位列朱门诸弟子中[4]。
《六经》中的《易》《诗》学问渊博,传授者难以三言两语讲明其精髓,一般人也难短时间内吃透,需要求学者长久专心用功方可,可见昔日陈埴跟随朱熹问学之勤,探究之深,不然则难以得到朱子真传。当时朱门弟子众多,而朱熹将《易》与《诗》都传授给陈埴,对陈埴的器重是不言而喻的。因此,陈埴当是朱子门人中杰出的俊才。
根据蔡沈为朱熹撰写的哀悼文可知,庆元六年(1200)三月“八日,精舍诸生来问病,先生起坐,曰:‘误诸生远来,然道理只是恁地。但大家倡率做些坚苦工夫,须牢固著脚力,方有进步处。’时在坐者,林子武、陈器之、叶味道、徐居甫、方伯起、刘成道、赵唯夫、及沈与范益之”[5]。在朱熹临终前陪侍左右的弟子中,蔡沈将陈埴列在第二。而当时庆元党禁的硝烟未散,朱子学依然受打压,陈埴能陪侍左右,直至朱熹去世的那一刻,仍不弃不离,这充分体现出陈埴对朱子的尊崇敬仰之心。
陈埴尽管此前虽师事叶适,但自师从朱熹之后,则受朱子熏染颇深,故陈埴是承传朱熹学术思想的重要门人之一。
南宋的永嘉地区长期受事功学派的影响,据《宋元学案》云,该地域的朱子学者是“自叶文修公及潜室始”,孙衣言《瓯海轶闻》甲集在永嘉学术下列有“朱子之传”,排在第一位的便是陈埴。可见陈埴在永嘉地区朱子门人中的地位之高是得到后世肯定的。
并且从陈埴的交游、讲学考察,陈埴致力于传扬朱子之学。绍定年间(1228 - 1233),江淮制置使赵善湘建立明道书院,延请陈埴做主讲,当时陈埴声名正盛,从游者数百人,人称潜室先生[6]309。陈埴弟子翁敏之与族人建立图南书院,陈埴担任主讲,教授程朱理学,在永嘉地区颇受人崇敬。陈埴作为朱熹的一位得意弟子,有机会给后学宣讲学问,不可能不借机宣扬他所崇尚的程朱理学。
陈埴在朱门后学中拥有较大的影响力。陈埴随朱熹问学,学问遂成,即得时人推重,拜其为师者络绎不绝,其弟子主要有翁敏之、翁岩寿、车安行、董楷、徐霆、赵复齐、蒋世珍等,陈埴的再传弟子主要有胡一桂、车若水、车若绾、贾汉英、车瑢、车惟贤、严侣等。随着陈埴及其门人弟子影响力的不断扩大,一个不容小觑的学派诞生了,故《宋元学案》卷六十五特立“木钟学案”(黄宗羲原本题署“潜室学案”),予以褒奖。如陈埴最得力的弟子翁岩寿经常告诫弟子多诵读《近思录》,称《近思录》是“读书梯级”[6]310。陈埴是朱熹的传《易》弟子,而陈埴门人董楷对于《易》的高深造诣亦脱离不开陈埴的悉心教导,故黄宗羲说,董楷“从潜室陈器之得朱子再传之学”[2]2107。可见,陈埴不仅是朱门高弟,而且其宗朱的思想在其门人弟子中不断延续。
陈埴著述较多,依据现存文献记载,主要有《禹贡辩》《洪范解》《王制章句》《书说》《潜室文集》《木钟集》等。现存《潜室陈先生木钟集》十一卷,采用语录体方式编撰,按照“十一经”的内容来编次,与一般朱子门人及其后学所编理学著述有别,具有创新性,特色鲜明,反映了陈埴的主要学术思想。
语录体的儒学著述,先秦早已有之,《论语》即开其端,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也编撰过《近思录》。在陈埴所处的时代,语录体著述已经通行,他采纳儒家用语录体传扬圣学思想的传统,以之来展现自己与弟子门人之论学,意在传扬朱子之学。
陈埴在卷前引用《礼记》之言,云:“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相说以解;不善问者反此。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不善答问者反此。”[7]此处的“攻坚木”与“撞钟”之义,也就成为其著述的“眼睛”,对《礼记》“木钟”意蕴的发明,可谓是匠心独运。
在《木钟集》中,陈埴与门人的论学都以问答式的语录来表现,如首卷《论语》中陈埴弟子问道:“夫子言谁毁谁誉一章。”陈埴答云:“毁者,称人之恶而损其真;誉者,扬人之善而过其实。先详两字名义方可。圣人自言我无损真过实之毁誉者,若间有所誉,必是已尝试其事也,非过其实以扬之;若毁人之恶而损其真,则决无是事。《集注》自可玩,人自不察耳。”①参见:陈埴.木钟集[M] // 陈埴.木钟集.清同治六年东瓯郡斋刻本.按,以下引自《木钟集》此刻本的文字不再一一注明。其编撰体例几乎原汁原味地记录老师与门人之间的学术交流,真实、准确地向后世传达了他们的思想,能嘉惠于后学。
书中的一问一答,如同撞钟则一撞便应,《木钟集》将门人弟子之问与陈埴之答分列辑录,后世传本在编纂形式上以空一格与顶格来区别问与答,既示对陈埴的尊重,又将弟子的“问”和陈埴的“答”糅合为一条或一段,整本书条目清晰。此书不像某些语录体著作将老师的问答、议论与弟子的问答、议论合并在一段话中,以致读者分不清孰为弟子语、孰为师长言,也不像某些文本将师长或弟子的话语与转引他人之言混而为一。
正是因为该书具有“载道之器”的文献价值,故明弘治间瑞安令高宾重刊《木钟集》时,评价说:“矧兹集之为书,根据《六经》,羽翼传注,剖析微奥,精入秋毫,于古圣贤所以立言垂训之旨,发之殆尽,盖真可谓载道之器,而天下之所不容无者!”①参见:高宾.重刊木钟集后序[M] // 陈埴.木钟集.明弘治十四年高宾重刻本。
由于语录体的文本,能真实展现师生或师长与后学的对话,多口语化,平易浅近,能行传道受业之实,又可发挥广泛传播学术思想之功效,故宋代的濂、洛、关、闽、新学、蜀学等学派都有弟子门人争相为其师编纂“语录”,以传播本学派的学术思想。陈埴的《木钟集》遵循先贤文献编撰的优良传统,既运用语录体的体例,又稍作变更,不雷同于前人。《木钟集》几乎全是老师与弟子之间的问答式对话,师徒间的互动性很强,师者教导弟子的内容包蕴在答语之中,形成了润物细无声之效。
陈埴在答弟子之语时,往往将程朱之说阐释得简明易懂,如卷十《近思杂问》,对于明道“有主则实”、伊川“有主则虚”,陈埴解说云:“有主则实,谓有主人在内,先实其屋,外客不能入,故谓之实。有主则虚,谓外客不能入,只有主人自在,故又谓之虚。知惟实故虚,盖心既诚敬,则自然虚明。”
陈埴为弟子解疑答惑的论说之词其实是对程朱理学的一种新注,是对原经典或程朱之语的再诠释,清代陈思燏对此有很高的评定,云此书“词少理畅,语约事举,纲振条折,冰解的破,譬诸马君论事,无一言可损益者。是非根据经史,研穷理道,其能于古圣贤立言垂训之旨,剖析微奥如此哉!学者得是编而诵讨之,不啻与先生一堂晤对,辨难质疑,由是触类引伸,旁参曲证。诚如魏鹤山之言曰:‘千数百年,习浮踵漏,莫知其说者,至是脱然若沉疴之间,大寐而醒,将钟不待叩,居然声入心通焉。’其斯为可诵可法之道,非即为可传不可废之书?”②参见:陈思燏.木钟集序[M] // 陈埴.木钟集.清同治六年东瓯郡斋刻本。
关于《木钟集》各章内容的编排,陈埴另辟蹊径,按照自己理解的“十一经”来布局谋篇。儒学“十一经”是儒家重要典籍的代表,在五代时因蜀主孟昶刻石而定名,其先后次序编排是:《易》《诗》《书》《三礼》《春秋》三传、《论语》《孟子》。这是十三经定型前的一次重要展示,对后世有一定的影响。
陈埴按照“十一经”的内容编写《木钟集》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陈埴所处的时代“十三经”尚未完全定型,士人心中的儒家经典依旧还是南宋之前的“十一经”。也可能在陈埴编撰此书时,“十三经”已成型、传播,而他却排除《孝经》和《尔雅》,则是因为《孝经》中强调的孝义,已在《论语》中有所体现,在他看来不需要另设一卷来专门谈论孝道;《尔雅》属于传统的小学,与汉唐儒相比,宋儒则不太注重这方面的研究。其师朱熹受李延平影响,不看重文字训诂,后期潜心研习性理之学,因而陈埴从朱熹受学,得其浸润,自然对专注于语言文字的小学不甚看重,而且陈埴的弟子“其学务修身立行,不专言语文字之末”[6]310,也反映出陈埴不甚看重传统的小学,把《尔雅》排除在外也在情理之中。
陈埴为何不言《孝经》《尔雅》,而在《木钟集》中增添了《近思杂问》和“史”,这也是有所考虑的。在朱熹的晚年,道学被斥为“伪学”,由他主编的理学经典《近思录》却存在普世价值,陈埴十分肯定此书所拥有的价值,故专辟一卷来阐释《近思录》所承载的理学思想。“史”虽然不属于“经”,但二者关系密切,知史可鉴今,《木钟集》此书在卷九《春秋》之后,又在卷十一编撰有陈埴师徒关于汉唐史的讨论。且《木钟集》全书内容卷次的安排又反映了陈埴所主张的为学次第,先“四书”(《大学》《中庸》已包含《礼记》中),再《五经》,后强调近思践行、以史为鉴。该书类似“十一经”的编次,体现了陈埴对儒家传统经典的重视与传承,也反映了宋儒探本溯源,追求经典原文的求真精神,对我们理解南宋理学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木钟集》是陈埴与门人弟子的问答,所涉及的范围却相当广泛,既反映了陈埴学识之渊博,又成为后世研究陈埴及其木钟学派理学思想的重要文献。
从文献学的角度来说,《木钟集》中保留了程朱、以及朱门后学,甚至其他理学大师的许多论说文字。如在卷一《论语》中,陈埴与弟子讨论“仁”与“恕”的问题时,就引了二程先生的话来阐述自己的观点,“明道云: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伊川云:仁所以能恕,恕所以能爱。”又如,陈埴与弟子在谈到“仲尼绝四”与为学之序的关系时,陈埴弟子就张载的话进行发问:“横渠云:仲尼绝四,自始学至成终,竭两端之教,如何?”这些保留在《木钟集》中的理学家论说文字大都是精华之论,不仅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而且也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从文献诠释学的角度来看,宋儒不同于汉唐儒拘泥于文字训诂,不盲目迷信古人的既定观点,而能大胆阐释经义。因而,张富祥先生说:“宋人治经的最大特点,或说宋代经注的最大变化,在于不依傍古人,敢于摆落汉唐旧注,直求经书原文,注重个人的发明创造,自出新意,自立新解。”[8]此类情形我们从《木钟集》中陈埴的话语也可体察到,如卷一《论语》,面对弟子门人问:“朝闻道,夕死可矣。”朱子曰:“所谓夕死可者,特举其大者而言耳。盖苟得闻道,则事无大小,皆可处得。富贵贫贱,无所往而不可。故虽死,亦有死之道也。”而陈埴则云:“此‘闻’非谓耳闻,谓心悟也,即程门所谓一日融会贯通处。为学若不见此境界,虽皓首穷经亦枉过一生,若已到此境界,虽死无憾,亦不虚了一生也。非是闻道之人必要夕死,但苟得闻道,虽便死亦可无憾。深言学者贵早闻道耳。”此处可见陈埴不囿于前人已有的权威见解,依托程朱之说再作发明,指出为学皓首穷经不可取,而贵在早闻道。
从传承朱子学术思想的角度来说,《木钟集》中陈埴在与弟子讨论各种学术问题时,常将自己从老师朱熹那里得到的教诲通过自己的口再告知自己的弟子门人。这其中自然存在消化吸收的过程,陈埴答语是对朱子思想的“接着说”,文字表达简练易懂,省去了弟子后学查阅朱子宏富著述之苦,能很快抓住其精髓。陈埴多次引朱熹话语来回答弟子提问,如在卷一《论语》中,其弟子针对《论语》中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提出了疑问,陈埴在向弟子传达自己的观点之后,又以朱熹的话做结语,最后道:“四者合说,晦翁所谓始于意,成于我者,此也。”《木钟集》中陈埴答语是一种传承朱熹教诲的行为,此书通过陈埴师徒问答来有效传播朱子思想。
上文我们从陈埴师从朱熹、传承其学,以及《木钟集》这部语录体著述编撰、文献学术价值两个方面进行了简要阐述,但是我们仍需强调和补充的是,作为朱门弟子的陈埴,对程朱理学的接受程度要高于朱熹的一般门人,其《木钟集》包蕴着程朱之学丰富的思想内容。
元代学者柳贯在其《待制集》中为车若绾撰写的《双峰先生墓表》里说:“韶溪先生,讳安行,早登潜室陈氏之门。陈氏为紫阳文公高第弟子,其授受最有原本。”[9]柳贯作为朱门后学,其言不会空穴来风,如今我们从《木钟集》也能体察陈埴接受朱子学是“最有原本”。陈埴为朱熹亲炙弟子,得其教诲多多,《木钟集》中陈埴直接引用或化引朱熹话语的地方比比皆是,在此仅摘两处展示陈埴在回答门人问题时如何将朱子思想的“原本”表达出来:
如卷二《孟子》中,弟子门人问“四端说”,陈埴云:“性是太极浑然之全体,本不可以名字言,但其中含具万理,而纲理之大者有四,故命之曰仁、义、礼、智。……此理循环不穷,吻合无间。程子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者,此也。”“四端说”是朱熹晚年学术思想的精华体现,陈埴在此转述朱熹的论说文字,其文字表达与朱子所论基本一致,仅少量虚词有别。陈埴昔日曾就《玉山讲义》向朱熹求教过,朱子的回信是在原口头讲论基础上进行的缜密思考,其《答陈器之问〈玉山讲义〉》[10]一信,应该是陈埴后来解答弟子门人所问的依据。陈埴汲取了朱熹《玉山讲义》“四端说”的精髓,遵循朱子所论,借以回答弟子的提问。仅就此而言,陈埴是朱门中学有源本者,是善于继承发扬朱子学说的干将。
又如卷六《毛诗》中,关于对《诗序》的理解、《诗经》的美刺问题,陈埴认为“《诗序》出于汉儒,不可凭据。……以《诗序》证春秋,自是船工系帆。”又云:“古今学者皆说《诗》之辞不足凭据,惟有诗文可据。”朱熹认为汉儒是从政治教化观念出发进行诠释,朱子自己则提出“唯本文求是”,将昔日汉儒所云有美刺时政、或附于历史的诗歌予以解放,指出是“男女之诗”。陈埴同样认为《诗经》的“美”“刺”归属也早被学者讨论了无数遍,只是前人的见解未必全然正确,今人惟有去《诗经》原文中找寻真正的答案。很显然,陈埴认为以《诗序》来论证春秋战国时期的国家兴亡之事,是不足为据的。其论说与朱熹关于《诗序》、《诗经》的理解相一致。我们由《木钟集》中的此类文字,可以进一步坐实朱熹当初对《诗序》的质疑,可以考察到朱熹《玉山讲义》中纯正的主张。其实,《木钟集》中此类陈埴所论随处可见,又基本保留着朱子思想的精华。
《木钟集》前九卷是对《论语》《孟子》《六经总论》《周易》《尚书》《毛诗》《周礼》《礼记》《春秋》的经义问答,卷十《近思杂问》主要是针对《近思录》所载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四子理学思想的设问和答疑,卷十一《史》主要论及汉唐所设制度。简言之,《木钟集》所涉范围主要有儒学九部经典(已包含《四书》)以及理学典籍、史学文献。对其内容,清人做过中肯评价,云:“是《集》本末具举,体用兼赅,卷帙无多,而内圣外王之学备。”①参见:陈思燏.木钟集序[M] // 陈埴.木钟集.清同治六年东瓯郡斋刻本。
《木钟集》是陈埴解答弟子门人疑问的论述文字,很多地方突显出陈门师徒对程朱之学的尊奉。如卷一中陈埴在回答弟子问“漆雕开已见大意”时,就是转引程子语录,即“开于心体上,犹觉群疑滞胸,未到昭晰融释处,所以未敢出仕。见其所见处,已自高于世俗诸儒,但其下手工夫不到头,故止于见大意耳。”其文字表达与程子语基本相同,只是未标明这是程子之语而已。
又如《木钟集》卷十一中,陈埴曰:“义理不胜气禀,则性与命皆随气禀中去,所以多不善。若义理胜气禀,则性与命皆向义理中来,所以为善。德谓义理之性,气谓血气之性。学问之道无他,不过欲以义理胜血气。”又云:“有气质之性命,有义理之性命。由德上发者为义理,由气上发者为气质。”再云:“性者,人心所具之天理,以其禀赋之不齐,故先儒分别出来,谓有义理之性,有气质之性。仁义礼智者,义理之性也。知觉运动者,气质之性也。有义理之性而无气质之性,则义理必无附着。有气质之性而无义理之性,则无异于枯死之物。故有义理以行乎血气之中,有血气以受义理之体,合虚与气而性全。……程子之说,正恐后学死执孟子义理之说而遗失血气之性,故并二者而言之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程子之论,举其全孟子之论,所以矫诸子之偏。人能即程子之言而达孟子之意,则其不同之意,不辨自明矣。”
陈埴把二程等人关于气、性命、天德的论述总结为“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成为理学家论人性问题时典型论述。杨儒宾在《儒家身体观》中提到陈埴这一理论渊源时,认为陈埴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偏向程颐,主要是因为朱熹的用语习惯比较别扭,不太符合一般的语言习惯。陈埴在《木钟集》中论说两种“性”时,都是以义理之性和气质之性(或气禀之性)相对照,“不管这种对照是否出于先儒,或是由陈埴依据‘性即理’的意思加以整饰,典型的义理之性、气质之性的关系是超绝的,它们的理论依据来自程朱学派,这点却是千真万确的。”[11]既然朱熹为二程再传弟子,陈埴又是朱熹弟子,那么陈埴所接受的学术思想,很显然就是程朱之学。而其《木钟集》则蕴藏着二程、朱熹丰富的论说文字,表现出陈埴对程朱之学的敬奉,此类文字不胜牧举,非常有助于我们对南宋程朱之学发展状况的研究。
《木钟集》主要载录的是理学大儒朱熹弟子陈埴的论说文字,是传承程朱理学的重要文献载体,在宋代语录体理学文献中有其独特的价值,故在历史上的东亚产生过一定影响,现存版本有十来种之多,中国、台北、韩、日等皆有藏本。其文献编纂理念、对程朱学术思想的再诠释、所包蕴的程朱理学纯正主张,都是我们探究南宋陈埴及其《木钟集》必须正视的问题,为学界对南宋程朱理学进行精深研究提供了颇具价值的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