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坚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编辑部,北京 100872)
刘基(1311–1375),字伯温,谥号文成。刘基是拥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声誉的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文学家。在元至正十八年(1358)底到至正二十年(1360)年初,刘伯温家居浙江青田南田村,撰写了一部寓言散文集《郁离子》,共18章,195篇作品。据统计,其中涉及历史、神话人物180个左右、动物170多种,植物80多种。该书内容丰富,涉及领域广泛,从政治、经济、法制、伦理,到军事、外交,既有思想理论,又有鬼怪神仙,可谓无所不包。这是刘基后来辅佐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统一天下、建立奇勋的思想宝库,被历代政治家誉为“明乎吉凶祸福之几,审乎古今成败得失之迹”的宝典。《郁离子》中,严格意义上的寓言约占六成,还有卮言和重言。寓言是采用虚构假托的故事或自然物的拟人化来寄寓某种事理。卮言是抽象的论理。重言是不求信实地征引某些历史故事或古人之言。“郁离子曰”开篇所言大都属卮言。而寓言和重言往往融为一体,一般情况是寓言含于重言之中。寓言体现了微言大义,它蕴藏着丰富的内涵,其立言要旨在于治国安邦、任用人才,闪现着灿烂的思想光辉。
《郁离子》是刘基为后世立言的不朽名著。
刘基在《郁离子·难九》中说[1]242:
这段话可以看作是刘基对《郁离子》一书写作意图的告白。
不少人对《郁离子》意旨做了解释。徐一夔(1318–约1400)《<郁离子>序》云:“郁离者何?离为火,文明之象,用之,其文郁郁然,为盛世文明之治,故曰《郁离子》。其书总为十卷,分为十八章,散为一百九十五条,多或千言,少或百字。其言详于正己、慎微、修纪、远利、尚诚、量敌、审势、用贤、治民,本乎仁义道德之懿,明乎吉凶祸福之几,审乎古今成败得失之迹。大慨矫元室之弊,有激而言也。”[1]245他认为,作者虽有“匡时之长策”,“欲以功业自见”,而“当国者乐因循而苟且,抑而不行”[1]242,故发愤而著《郁离子》。吴从善《<郁离子>序》云:“夫郁郁文也,明两离也。郁离者,文明之谓也,非所以自号。其意谓天下后世若用斯言,必可底文明之治耳!”[1]248明隆庆时人李濂(1488–1566)在《书<郁离子>后》中说:“《郁离子》何为而作也?青田刘文成公隐居而发言,发愤以明志,自伤其莫用于世,而期兴文明之治于异时也。”①参见:李濂.书郁离子后[M].载[明]嘉靖三十五年何镗刻本《刘宋二子》。
有人总结刘基《郁离子》的风格可谓“牢笼万汇,洞释群疑,辨博奇诡,巧于比喻,而不失乎正”[2]274。作者善于设喻,对元季朝廷,他先以“病”喻,谓当国者是“庸医”,既不知脉,又不知症,更不善于对症下药;再以物喻,谓执政者不以“屋漏”之时为忧,当大厦将倾则百般无奈,坐以待毙;又以“船”喻,以航沧溟而无舵师去影射元顺帝的昏聩无能,等等。
《郁离子》讽刺矛头对准元季的社会现实,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具有很强的真实性和针对性;作者时常以“局外人”的身份去审视元朝廷近乎荒唐愚蠢的行为;视讽刺对象之不同而区别对待,如对于那些卑鄙阴险、唯利是图的丑恶行径予以猛烈的抨击、辛辣的讽刺,而对于那些因性格缺陷,或因思维定势,或因一时糊涂而犯过失之人则予以善意的嘲讽。
可见,刘基撰写《郁离子》的动因在于有激于“元室之弊”和本人的遭际,而“有望于天下后世”,兴文明之治,即为后世立言。
《郁离子》通过寓言的形式,针对元季社会弊端,为未来新王朝设计治国方略。刘基开的总药方是“以大德勘大乱”[1]214。
刘基说:“治乱,证也;纪纲,脉也;道德、政刑,方与法也;人才,药也。”[1]40这反映了刘基的治国之道。他认为纪纲、道德、政刑、人才是关系国家治乱的四大要素。所谓纪纲,即儒家的三纲五常之道;道德,即是儒家的仁义礼智信等条目;政刑,就是治理国家的法制、制度等;人才,则是维系国家政权长治久安的知识分子。
刘基认为,治理国家的“行法之道”就在于“本之于德政,辅之以威刑”。
“币非有用之物也,而能使之流行者,法也。行法有道,本之于德政,辅之以威刑,是天下信畏,然后无用之物可使之有用……民不知畏信,法不行矣。有用之物且无用矣,而况于币乎?如之何其通之也!”[1]221
“刑,威令也,其法致于杀,而生人之道存焉。赦,德令也,其意在乎生,而杀人之道存焉。《书》曰:‘刑,期于无刑’……是故制刑,期于使民畏刑,有必行。民知之之必死也,则死者鲜矣。”[1]71
刘基主张以上古三代之治为治道之依据,反对秦王朝“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的极端法制独裁,指出:“秦用酷刑苛法,以钳天下,天下苦之;而汉承之以宽大,守之以宁壹”[1]40。这是刘基等人在明初进谏以儒治国的同时草创《大明律》的法理依据[3]164,也说明了秦仅历二世而亡、汉兴数百载的原因所在。他主张推行汉代以降的德主刑辅理念。
刘基不仅在《春秋明经》中提出“修德以仁”“为国以礼”“修明德政”“明德修政”“正心修身而行王道”等,而且在《郁离子》中有很多阐述,强调施政者要提升自己的道德修养[1]116-117。
君人者,惟德与量俱,而后天下莫不归焉。德以收之,量以容之。德不广,不能使人来;量不弘,不能使人安。故量小而思纳大者,祸也。谷之,不可以陵洪涛;蒿樊之鴽,不可以御飘风。大不如海,而欲以纳江河,难哉!
刘基说,人的度量相去甚远,大者有如江海,微者则如溪泉,当国者自身应有德量,如容纳百川的江海一样。一国之君惟有德正量弘,才能明辨是非,任贤斥奸;广开言路,博采众长;修明法度,治国安邦。
刘基突出强调了仁义道德具有重要作用和功效:“惟天下至仁,为能以我之敌敌敌,是故敌不敌而天下服。”[1]138“德者,众之所归者也”,“尧舜以仁义为的,而天下之善聚焉”[1]139。刘基指出[1]32:
刘基以“身体”来比喻国家,说明疾病的过程是由小至大,必须防微杜渐。从元至正初年以后情况来看,灾异频繁,黄河泛滥区民众饥饿而盗起,由于朝廷未采取有效的补救措施,没有及时赈灾,官吏甚至克扣赈灾物品,等等,导致事态蔓延而终于不可收拾。刘基找出了元末局势恶化的一个重要原因,以作前车之鉴。
刘基提出:“胜天下之道” “在德”,“大德胜小德,小德胜无德。大德胜大力,小德敌小力。力生敌,德生力。力生于德,天下无敌。故力者,胜一时者也;德,愈久而愈胜者也。夫力,非吾力也,人各力其力也。惟大德为能得群力,是故德不可穷而力可困。”[1]49这就是“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以德致胜”,说明仁义道德具有无穷的感化力量。
刘基以“沙”来比喻民众,认为善治国者如“以漆抟沙,无时而解”,次之好比“以胶抟沙,虽有时而融,不释然离也”;又次之则“以水抟沙,其合也,若不可开,聚于一握,然一旦消释,则涣然离矣”;最下者为“以手抟沙,拳则合,放则散”[1]42,这是以力聚民,而终不得法,故民叛之亦易。刘基指出[1]133:
先王之使民也,义而公,时而度,同其欲,不隐其情,故民之从之也,如手足之从心,而奚恃于术乎?
如何才能使民众凝聚起来?刘基认为,唯有以德养民,而非以术诈民。他指出,人病渴时不可饮刺漆汁,好比池中有獭时不可在水中放毒,以免鱼类也遭殃。同样的道理,国家有乱时也不可掠其民而治之。
刘基又将民众比喻为树,将统治者喻为树下的乘凉人,只有大树参天,树下乘凉人才会有避阳纳凉的地方;作为乘凉人,应对大树“保之如赤子,仰之如慈母,爱之如身体”[1]97-98绝不能“毁伤”,否则也会伤害自己。刘基指出[1]214:
夫民情久佚则思乱,乱极而后愿定。欲谋治者,必因民之愿定而为之制。然后强无梗,猾无间,故令不疚而行。
刘基主张“养民療国脉”,,认为治国者要体察民情,顺应民心;要时刻以老百姓的根本利益作为为政之道的出发点,“聚其所欲而勿施其所恶”。
刘基认为,治国者要重视人才的选拔、培育、任用、考核、升迁等各个环节,必须以德招贤、以义待贤、以道养贤、以信用贤。
刘基总结了三代政治制度,对“取士”制度概括为:“三代之取士也,必学而后入官,必试之事而能,然后用之。不问其系族,惟其贤,不鄙其侧陋。”[1]29就是说,以往选拔人才、任用官吏,都要经过学习,在他们熟悉为人处世之道后,才有“入官”从政的资本;必须经过一定的途径和渠道;经过铨选、考核、试用,认为可用者再予以任用;要任人唯贤、任人唯才,以真才实学作为衡量、选拔人才的标准,而不问其出身和种族。
为招揽四方贤良之士,刘基也对最高统治者的异国之君提出了要求①参见:佚名.刘基《拟连珠六十八首》[EB/OL].[2017-12-28].http://blog.sina.com.cn/s/blog_cbf0d16e 0102uwcu.html。:
盖闻鱼无定止,渊深泽归;鸟无定栖,林茂则赴。故以道养贤,则四方之民听声而来;以德养民,则四方之贤望风而慕。
所谓“以道养贤”“以德养民”,就是说,一国之君要以自己的道法德性、人格魅力去吸引人才,以让贤良之士闻风而至,这样才能招贤纳士。
刘基强调,要具有识别人才的慧眼。用人好比行医,行医者必须懂得药理,要能够识别名贵之药、普通之药和虎狼之药。培养人才要先找好“苗子”,严格审德、量才、考绩,如其是大才当大用,小才小用,无才不用。在识才辨才的过程中,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要注意识别那些“状如黄精”“其状如葵”,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假人才,注意“无求美弗得,而为形似者所误”[1]60。切忌将外观极美,实则“但有杀人之能,而无愈疾之功”[1]60的虎狼之药当作名贵之药,那样将误大事。选拔培养人才,绝不能用“狗偷鼠窃无赖之人”。对于真才实学者“举德为第一”,绝不能用貌似君子的伪才腐才,还要辨别奸才。如果误将庸才当作俊杰,则无异于“楚太子以梧桐之实养枭”[1]32,就是说:虽以梧桐之实养枭,而其枭性不可以改变,终将坏事。
刘基主张,在人才的使用上,要“量能以任之,揣力而劳之;用其长而避其缺,振其怠而提其蹶;教其所不知,而不以我之所知责之;引其所不能,而不以我之所能尤之。”[1]207-208
刘基认为,要放开眼量、拓宽视野,既不要像“梁王嗜果”“独求之吴”[1]93,也不能像“燕温公求马”,舍近而求远,更不能以种族、地域来分,认定“非冀产”[1]25而不用。刘基以“穆天子传”的传说为摹本,以“马政”比喻“人政”,说明必须知人善任,唯才是用,量才而用,量能而用。
刘基明确指出,用人须用而不疑,疑而不用[1]126:
善疑人者,人亦疑之;善防人者,人亦防之。善疑人者,必不足于信;善防人者,必不足于智。知人之疑己而弗舍者,必有其所存也;知人之防己而不避者,必其有所倚也。夫天下之人,焉得尽疑而尽防之哉!智不足以知贤否,信不足以弭欺诈,然后睢睢焉,惟恐人以我之所以处人者处我也。于是不任人而专任己,于是谋者隐,识者避,巧者拙,廉者匿,而圆曲顽鄙之士来矣。
刘基强调,臣子要以道事君,君主要以信用贤;国以才立,政以才治,业以才兴。在他看来,人才是治国的保障,要善于识才、辨才,注重养才、用才。可以说,刘基人才观的核心是强调人要有智慧和头脑,而用人则是用智之核心。总之,选人、识人、用人、育人是一个有机的系统和整体。
刘基是在元末明初辅佐朱元璋灭元建明、安邦定国的名臣[4]。刘基的《郁离子》留下的立言,不仅为当时的统治者治国安邦提供了理论依据,也为世人的行为规范制定了准则,包含着多方面的意蕴,需要进行全面的解读和深刻的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