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中明,路 鹏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刘基(1311—1375),字伯温,元至大四年(1311)生于处州府青田县南田山武阳村(位于今浙江省温州市文成县),少时便天资聪颖,敏悟通达,所读诸书皆能得其要旨。元至顺四年(1333),刘基中进士,是年二十三岁,《元统元年进士题名录》记其为“乡试江浙第十四名,会试第二十六名”,并被“授瑞州路高安县丞”[1]。三年后,刘基赶赴江西,出任高安县丞,开启仕宦生涯。然其仕途并非径情直遂,自元至元二年(1336)初涉官场,到明洪武八年(1375)病笃返乡,刘基曾为仕途受挫等原因,数次隐居山林或市井。观其一生,可谓在宦海中六起六落。
关于刘基的隐居经历,学者历来讨论较少,为数不多的论述亦仅侧重其“青田隐居”这一时期,如蔡堂根、苗民等学者,都有围绕刘基此时期隐居的探讨,仍缺乏对刘基平生数次隐居的整体性研究。又因不同史料对相同事件的叙述多有抵牾,由此造成不同学者对刘基隐居经历的见解存在差异。故此,有必要结合史实及刘基的文学作品,梳理其一生的隐居经历,考证其每次隐居的时间及原因,把握刘基文学思想、政治态度、处事思维的变迁痕迹。
刘基首次隐居,当在辟为江西行省掾史之后。至元二年始,刘基任瑞州高安县丞,为政期间廉洁奉公,慈爱百姓,曾言:“弱不可陵,愚不可欺。刚不可畏,媚不可随。”“人有恒言,视民如儿”[2]167-168。因此在当地颇受赞誉。然元末社会黑暗、官僚腐败,刘基终因谠直无私得罪蒙古权贵,被免去县丞之职,幸而其名闻于江西行省大臣,方辟为掾史,稍解危岌,但后又因事于至元六年(1340)自投劾状,弃官隐居,即《故诚意伯刘公行状》(后文简称《行状》)所言:“后与幕官议事不和,遂投劾去。隐居力学,至是而道益明。”[3]207
时年刘基三十岁,正值意气风发之龄,然初涉官场便经波折,令其锐气稍挫,逐渐认清官场的阴暗面,亲身体验到吏治腐败之深,清官为政之艰。刘基在《送钱士能之建昌知州序》中曾提及辞官之事:“士能与幕官论事不合,拂衣去;未几,余亦以朽钝辞归。”“夫士能与予同以职官充簿书役,又同以事辞,其出处甚类”[2]90。钱士能是刘基同僚兼好友,生平信息已难考证,刘基言其因“与幕官论事不合”而离去,称自己与士能“同以事辞”,但并未详说自己因何事而辞职。《行状》将刘基辞职原因亦归于“与幕官议事不和”,或是据刘基忠心为公,却在官场屡次碰壁,故结合该序中的忧愁苦闷之意所作的推断之语。刘基与钱士能相交笃厚,见士能因事拂衣去,刘基不免想到自己仕途亦波折坎坷,心生忧怨,故方有“以朽钝辞归”这种郁闷不快之言。此即是刘基首次隐居的原因。
需要明确的是,此时的刘基仍向往建功立业、高官显爵。面对士能升迁建昌知州,刘基感叹:“九年之间,相去越五等,何县绝耶!”[2]90言语中不乏对钱士能的歆羡,透露出摆脱沉沦下僚现状的愿望,故刘基这时虽已认识到元廷的黑暗,然仍未失去对国家的信心,还保有报效元廷的志气。
刘基的首次隐居是同游学相结合的,时长近八年,期间大致又包含两段隐居与三年左右的游学经历。至正元年(1341)到至正三年(1343),刘基曾隐居于桐庐翙岗,并设馆教学。《桐庐县志》记述本地相关历代名人时,曾提到刘基,言其:“元末,流寓桐庐数年,设馆于翙岗华林寺,与李近山、李宁之及徐舫等交游,写有《虎镇山记》等诗文。”[4]298
1.时间始末
黄水晶曾就刘基隐居桐庐的时间,考证为至正二年(1342)到至正五年(1345)[5]。关于这个时间,仍有讨论之处。刘基至正六年(1346)曾北上干谒,回乡后于至正八年(1348)赴杭出任儒学副提举,此期间需等待任命并为迁家寓杭做准备,无转而隐居桐庐之理。此外,刘基赴杭任职前曾有三年江东游学经历,时间当在至正四年(1344)到至正六年间,其《送葛元哲归江西》有:“投壶命觞尽文友,此乐百年何日又!一朝复一朝,三岁如过电。”[2]289北上亦属其游学期间所为,且在北上前,刘基已“在江东游历了两年多”[6]80,故从时间上看,刘基应在至正四年前后就已离开桐庐。据此,虽无法确定刘基隐居桐庐的具体时长,但仍可推测其主要隐居经历大概在至正元年到至正三年间。
2.交游创作
刘基隐居桐庐时,与当地士人交往密切,《桐庐县志》记当地“与青田刘基倡和的有徐舫、李文”[4]620。隐居期间,刘基留下不少有关桐庐的作品,能够反映其行迹,如《九日舟行至桐庐》中有:“溯湍怀谢公,临濑思严子。”[2]339记刘基曾在重阳节登临桐庐山水,缅怀此地两位先贤——严光、谢翱,并抒发“落帽非我达,虚垒非我耻”[2]339的心声。“落帽”为重九登高的典故,主人公是东晋名士孟嘉;“虚垒”中的“垒”应为“罍”之讹误,指酒杯,陶渊明《九日闲居》中有“尘爵耻虚罍”[7],亦为重九时所作。刘基在此借典故表示自己不以登高为达,即使现在好似“空酒杯”一样不被任用亦不以为耻,暗指自己不会因官场受挫而一蹶不振,并用“澄心以逍遥,坻流任行止”一句[2]339,表现出超脱现实、旷达洒脱的精神境界。此外,严光、谢翱皆曾以隐居应对昏暗的现实,这或与刘基心声暗合,成为刘基此时崇敬二人的原因之一。
然周松芳结合《自衢州至兰溪》等诗,认为此诗作于刘基北上干谒的回程中[8]。若如周所说,刘基干谒成功,则此诗应属欢快格调,但诗中展现的不流于世俗及逍遥的人生态度,并不符求官回程的轻快心态。故笔者大胆推测,该诗作于刘基隐居桐庐期间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而刘基另有《夜泊桐江驿》一诗,中有:“不是云台兴帝业,桐江无用一丝风。”[2]515“云台”为汉宫中一高台之名,在此指代汉光武帝,言若无光武帝刘秀赏识,严光亦仅似没有用处的一丝清风,认为隐士情操固然高洁,但若不遇明君、不受赏识,亦将失去自身价值,故即使选择隐居,亦需待时而动,以实现自身远大抱负。观此诗情感倾向,恰符刘基干谒成功后满怀壮志欲再度出仕之心态,故相较《九日舟行至桐庐》,此诗更像是其回程途中再经桐庐所作。
1.丹徒隐居
离开桐庐后,刘基游学江东约三年。郝兆矩、张祥斌认为刘基的游学于至正四年春始,并将其游学路线总结为“一路北行,大概是按照杭州、湖州、嘉兴、姑苏、丹徒一路抵达金陵的”[6]74。考究相关文献,刘基曾在丹徒短暂隐居过,《光绪丹徒县志》卷七“宫室”记:“元蛟溪书屋,在巨邨欧阳氏之西,元末刘基初隐此,后归青田应聘。”[9]盖元末丹徒有富绅欧阳氏,其村中有居室名为蛟溪书屋,是为刘基隐居时住处。蛟溪书屋兴许也正因刘基于此隐居过,方留名后世。刘基本人亦有《蛟溪诗》,或正作于隐居丹徒之时。刘基于该诗中暗示自己怀抱远大志向,只因时局动荡,仍需静待良机,并以“闭藏当有待,保养慎无失”[2]341,表露自己的心迹,再次表示隐居是为韬光养晦,以便来日实现人生理想。
至于刘基隐居丹徒的时间,则需结合江东各处的地理位置来讨论。在刘基北行的游学路线中,杭州居南,丹徒居北,故刘基到达丹徒的时间应在离开杭州后。《句曲外史集》附录有《句曲外史张伯雨墓志铭》,题刘伯温撰,中有:“至正乙酉,基以提举儒学备员江浙。”[10]至正乙酉即至正五年。周松芳对此解释为“刘基此时已到了儒学提举司做事(或入幕)”[8],故刘基至正五年应在杭州停留过,并曾入幕儒学提举司,只是未任实职。据此,刘基当是在离开杭州,即至正五年或其后方到丹徒,并于至正六年北上干谒前离开丹徒,而刘基干谒成功回乡等待任命的经历,亦恰与《光绪丹徒县志》所言“后归青田应聘”相吻合。故刘基丹徒隐居的时间,盖处至正五年到至正六年左右,时长不足一年。
2.北上干谒
隐居游学期间,刘基曾去往京都干谒,周松芳对其干谒事迹有过详细考论[8]。至正六年,刘基曾作《丙戌岁将赴京师途中送徐明德归镇江》一诗,中有:“那堪远游子,复送欲归人。”“论文应有日,话别莫悲辛”[11]。表明刘基该时仍处远游状态,尚未正式再入官场。诗中字里行间话别友人,情感真挚,同时含有对生活怀揣希望的信念,能够体现出刘基积极的人生观。这也反映刘基虽曾受挫官场,屡屡碰壁,但仍旧怀有儒家入世的心态,故方北上干谒。
大概一年多后,即至正八年,刘基移居杭州,正式出任江浙行省儒学副提举,此或是其北上干谒之成果。《元史》卷九十一释“儒学提举司”时称,该司“统诸路、府、州、县学校祭祀教养钱粮之事,及考校呈进著述文字”[12]1535。其中设副提举一员,即刘基所任之职。这代表着刘基近八年的隐居游学至此结束。此次隐居游学期间,刘基韬光养晦、相时而动,为再次出仕做着准备。黑暗的社会背景下,刘基力求保持高洁的品格,想要展现出超脱的人生态度,虽已认识到元廷的腐朽,但仍未放弃出仕元廷、济世救民的政治抱负。故可说刘基此次隐居游学,仍是为其政治理想而服务的。
再入官场,刘基仕途仍旧坎坷崎岖,曾于至正十一年(1351)“以疾谢事”[2]90,又于至正十二年(1352),出任浙东元帅府都事,赶赴台州抵御方国珍,但任职时间仍旧不长,至正十四年(1354)便移居绍兴。
《行状》曾记刘基对方国珍持“建议招捕”的态度,乃至“是兄弟者宜捕而斩之”[3]207,与朝廷招安政策相悖,故被羁管于绍兴;《明史》对此亦持“羁管”之说。然刘基曾自述前往绍兴是为躲避盗贼,而非是被“羁管”。如刘基《王原章诗集序》所言:“至正甲午,盗起瓯、括间,予辟地之会稽,始得尽观原章所为诗。”[2]81至正甲午即至正十四年,辟地即避地,意指躲避灾祸。刘基在此明确表示,自己是因盗贼之故而移居绍兴。再刘基《牡丹会诗序》中亦有“甲午之春,予避地会稽”一语[2]77,证实刘基至迟于至正十四年春到达绍兴。又如刘基《书绍兴府达鲁花赤九十子阳德政诗后》:“至正十四年,予自台之越居城之南陬,近宝林教寺。……予以今年春始来越,是时浙东六郡皆警于盗,惟越无事,故士大夫之避地者多在越。”[2]137再次描述了移居绍兴的原因。故刘基并未遭受羁管绍兴之事,其去往绍兴实为避祸。
然刘基此前正于浙东参与军机,抵御盗贼应是分内之事,似无道理避地绍兴。对此合理的解释便是刘基在去往绍兴前便已离职,而离职原因仍与方国珍有关。刘基在《送顺师住持瑞岩寺序》中说:“辛卯之岁,盗贼起四方。明年,予奉省檄佐戎浙东,……又明年,方氏纳款请降,凡以兵事进者措弗用。”[2]90-91“措”字有“弃置”之意,故结合刘基自述与《行状》所言来看,刘基本人盖属“以兵事进者”之列,因不再被任用而离职,且辛卯岁为至正十一年,“又明年”则为至正十三年(1353),从离职时间上看,亦与学界历来认定的刘基于至正十三年十月被革职大致相符。故推测刘基确因方国珍而离职,但离职后并未受到羁管,离职次年去往绍兴亦实为避盗。至于为何后人记述常与刘基自述抵牾,杨讷曾用“制造悲情”来解释相关问题[3]21,然而杨讷并未详释何为“悲情”。笔者以为这种后人制造的“悲情”,是通过美化刘基的道德品格,营造刘基命途多舛的形象,以使人们在心灵层面增加对刘基的认同感与敬仰之情。
寓居绍兴期间,刘基游山戏水,广泛交游,流连于会稽秀丽的自然风光中,身心得到了久违的放松与安宁,并写下许多文辞优美的游记,如《游云门记》《出越城至平水记》《活水源记》《自灵峰适深居过普济寺清远楼记》《松风阁记》等等,言语中毫不掩饰对会稽山水的喜爱与盛赞,如《游云门记》有:“语东南山水之美者,莫不曰会稽。……虽有层峦复冈,而无梯磴攀陟之劳;大湖长溪,而无激冲漂覆之虞。于是适意游赏者,莫不乐往而忘疲焉。”[2]104但刘基并非单纯观赏美景,而是在其中蕴有自己对人生的思考,他在赞美会稽山水之后,领悟道:“虽然,岭外之地,各擅一奇,而不能皆。譬之于人,取其长,不求其全。”[2]104认识到对于人的个体,要恰当发挥其优点,不可苛求其尽善尽美。
刘基此时对隐居的态度同样可在其游记中得见。刘基在《白云山舍记》中极力称许云的高洁,并将“士之达而用于世者”“士之隐而不用于世者”[2]111分别对应“云之所发”与“云之所潜”的两种形态,可见这时的刘基认为“隐”与“仕”在地位上是平等的,都可比作品行高洁的云。同时,刘基在《白云山舍记》中称赞白云僧舍的主人说:“上人方外之士,无役世之志,则惟澹而不华,素而不杂者,可以适吾情也。”[2]112表明刘基对远离尘世喧嚣的隐士是持肯定态度的,符合其处世的价值观。
刘基此时对待为官的态度是复杂的,既有建功立业的抱负,又有对官场黑暗的厌恶。寓居绍兴使刘基短暂脱离了官场羁绊,不受诸多琐事烦心,加之绍兴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秀丽的自然风光及广泛的交游,使刘基心境恬适安宁,有足够多的情怀与精力畅游山水,并写下诸多描绘美景、饱含情感的篇章。虽说此次隐居是为避盗,属不得已而为之,但从实际意义上也为刘基带来许多欢乐,可说是他最优适的一次隐居。但社会的动荡并不允许刘基继续这种生活,至正十六年(1356),刘基复为行省都事,后为枢密院经历,与行院判石抹宜孙等守处州。尽管刘基对元廷的失望日渐加深,但在寓居绍兴期间,他的政治思想尚未发生根本性改变,未曾彻底放弃出仕元廷的念头,忧心国家与人民的情感不减半分,“隐”的快乐也并未压过对“仕”的追求,因此刘基很快便离开绍兴再度赴任。临别时,刘基作《丙申二月别绍兴诸公》,深情诉说对绍兴及友朋的不舍,全诗感伤至极,最后一句“伫立向穹苍,一叹双鬓白”[2]368,叹尽了诸多离别愁情。从全诗感情上看,刘基并没有重返官场的喜悦,或许他已对元廷不抱期望,此番出仕更多是为浙东父老。离开绍兴后,刘基也便结束了为期两年的隐居生活。
据《行状》所说,刘基复职后不久,“经略使李谷凤巡抚江南诸道,采守臣功绩录于朝。时执政者皆右方氏,遂置公军功不录,由儒学副提举格授公处州路总管府判”[3]208。由此,刘基满怀愤慨,辞官而去,返回青田老家,携自募兵勇隐居山中,著《郁离子》。此为刘基第三次隐居之始,即学者熟知的青田隐居。
《行状》依时间叙事,将朱元璋攻取金华叙于此事之后,故学者历来将刘基青田隐居的时间定于至正十八年(1358)。但近年时有学者对此表示怀疑,如杨讷在《刘基事迹考》中认为,“刘基弃官决不可能在(至正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朱元璋取金华之前”[3]62。杨讷有此结论,主要是根据《元史》卷四五《顺帝纪》、贡师泰《云庄楚记》等文献,判断李谷凤只是于至正十八年受命经略江南,实际抵达处州的时间则是在第二年,故刘基弃官按理言之应不早于至正十九年(1359)。另外,《元史》记载:“十八年十二月,大明兵取兰溪,……明年,大明兵入处州,宜孙将数十骑走福建境上。”[12]2881可知石抹宜孙于至正十九年兵败处州,后为乱军杀害。而刘基其时仍处石抹宜孙帐下,故杨讷认定刘基弃官时间在至正十九年春夏间,接近石抹宜孙败弃处州之时[3]64。蔡堂根对此亦有细致考证,所得出的结论与杨讷大致相符。
综上,刘基此次辞官隐居应在至正十九年,《行状》所传达出刘基辞官的时间并不准确,似有意歪曲事实。杨讷认为“《行状》作者要掩盖刘基曾经参加抗御朱军的事实”[3]63。的确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行状》作者黄伯生受刘基后人之托完成此文,为避免当朝者对刘基及其后人产生反感,兴许会刻意规避某些事实。
近年,有学者对刘基辞官的原因提出了新看法,如杨讷认为刘基辞官的主要原因是受形势所迫。当时元代对全国的统治濒临崩溃,各方势力不断壮大,割据一方,朝廷在军事上已无力镇压所有起义军队,这从对张士诚、方国珍采取招抚而非镇压的政策便可看出一斑。单论当时的处州军备,亦难同朱元璋方相抗衡,因此不少人皆认为大厦将倾。杨讷正是从此角度判定,刘基辞官也许受李凤谷置其军功不录的影响,但这绝不是主要原因,刘基离去应与军事形势紧迫有直接关系。其实,综合当时历史背景来看,刘基辞官应同时含有《行状》及杨讷二方所述原因。正因形势所迫,加之官场受阻,心灰意冷,刘基才产生“不为其所不可为”之感[13]4,故愤而辞官。
刘基第三次隐居的时间并不长,仅一年左右。在这期间,刘基密切关注时局变化,并创作了能够代表其哲学思想的《郁离子》。《行状》及《碑铭》都曾记载有人劝刘基趁势建立自己的霸业,但刘基认为如此便与方国珍、张士诚辈无二,于是果断拒绝了。同时,刘基开始思考起义军产生的原因,重新认识元廷的黑暗腐朽,在思想上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吴从善《郁离子序》阐释“郁离”之意时说:“夫郁郁文也;明两离也。郁离者,文明之谓也,非所以自号。其意谓天下后世若用斯言,必可底文明之治耳。”[13]224可说是从创作初衷的角度,准确领会了刘基的思想。徐一夔《郁离子序》对此同样有所阐发:“郁离者何?离为火,文明之象,用之,其文郁郁然,为盛世文明之治,故曰《郁离子》。”[13]221亦能证明刘基在隐居期间所作此书,是在传达其向往文明之治,并愿为此竭尽心力的宏愿。
《郁离子》一书多用寓言以刺时事,针砭时弊,洞中肯綮,能够呈现出刘基第三次隐居期间的思想动态。如《忧时》中,刘基借次且之口云:“是故君子之生于世也,为其所可为,不为其所不可为而已。”[13]4表达对元代朝廷的失望,及其忠于元朝思想的转变。这种思想倾向为刘基决定辅佐朱元璋起了一定作用。又如《官舟》中,刘基借瓠里子之口叹曰:“今之治政,其亦以民为官民与?则爱之者鲜矣,宜其敝也。”[13]53谴责元廷对百姓的残暴统治与无情压榨,控诉其未能体察民情,抚恤百姓。此亦表现出刘基在隐居期间对元代统治行将腐朽的反思,并且这时的刘基已初步得到答案,即不以人民为本,剥削百姓,鱼食人民,定然会走向没落与灭亡。再如《德量》中,刘基以海、江河、溪浍等地理概念,分别比喻天子、公卿、庶官等角色之德量,并言:“君人者,惟德与量俱,而后天下莫不归焉。”[13]92已经开始考虑到在当今天下,具备何种德量之人能够使天下归心。这是其思想上的进步,表现出由对元朝的彻底失望,到反思元朝没落、起义军风起之因,再到期待具备天子德量之主的展望,此可谓刘基第三次隐居期间思想发展的脉络。
隐居约一年后,至正二十年(1360),刘基受朱元璋征召,在孙炎邀请下前往金陵,佐命帝业。《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刘基传》记载:“及太祖下金华,定括苍,闻基及宋濂等名,以币聘。基未应,总制孙炎再致书固邀之,基始出。既至,陈时务十八策。”[14]3778《明史纪事本末》卷二亦记载朱元璋“遣使征青田刘基、浦江宋濂、龙泉章溢、丽水叶琛”[15],欲得此四人辅佐自己。刘基起初并未直接投靠朱元璋集团,而是犹豫再三,在建功立业的心态及“总制孙炎再致书固邀”下,方于至正二十年三月,同宋濂、章溢、叶琛同赴金陵,并献时务十八策,深受朱元璋重视。自此,刘基结束第三次隐居,为朱元璋建言献策,并辅佐其建立了明朝。
朱元璋即帝位后,于明洪武元年(1368)曾赴汴梁,留刘基与李善长居守。刘基主张严刑峻制,认为宋、元失去天下之因与宽纵有关,故宜肃纪纲。因此刘基仍旧贯彻其从政风格,谠直奉公,严格执法,为此不惜忤怒李善长。《行状》记:“公案劾中书省都事李彬侮法等事,罪当死。丞相李善长素爱彬,乃请缓其事。公不听,遣官贲奏诣行在。上从公议,处彬死刑。公承旨,即斩之,由是与李公大忤。”[3]213刘基因秉公办理处死李彬,同李善长关系破裂,这也为日后埋下了祸根。李善长在朱元璋回京后状诉刘基,其他与刘基有怨隙的人亦进谗言,落井下石,即《刘基传》中所记:“帝归,愬基僇人坛壝下,不敬。诸怨基者亦交谮之。”[14]3780当此局面,刘基再次萌发退隐之心,于是向朱元璋表明求退之意。朱元璋便命刘基返回乡里,不过后因定西失利,朱元璋又将刘基召回,“手诏叙基勋伐”[14]3780,并对刘基赏赐甚多,追赠刘基祖、父皆永嘉郡公,想要再进刘基爵位时,则被刘基婉言谢绝。经此一事,刘基归隐之心渐盛,再无贪恋权势、爵位之意,而是欲急流勇退,以避祸端。
入明后,刘基再次真正归隐是在明洪武四年(1371),其时刘基六十一岁。《行状》记刘基:“四年正月,赐归老乡里。”[3]214刘基此次隐居同样与官场排挤、政治受挫有关,其根本原因是朱元璋日渐专恣,胡惟庸把持朝政[16]。刘基抑郁惆怅,更求隐居养晦,亦有打消朱元璋的猜忌,避祸求安之意。于是隐居山林,终日饮酒奕棋,不提往日功劳,闭门谢客。《刘基传》记当时有青田县令匿名来访,透露身份后,刘基“惊起称民”[14]3781。可见刘基韬光内敛、谨慎小心之态。此便是刘基第四次隐居。然即便刘基低调至此,仍为胡惟庸、吴云沐所谗陷。
刘基曾建言在瓯、括间名为淡洋之地,设立巡检司加强此地管控,只因此处偏僻险峻,盐盗猖獗。洪武六年(1373),有茗洋之地逃军反叛,刘基遂令长子刘琏上报此事。胡惟庸等人借此发挥,构陷刘基当初设巡检之因,乃是淡洋有王气,而刘基妄图占以为墓。刘基由此被朱元璋除去俸禄,惊惧之下入京谢罪,不敢擅自离京还乡。刘基致仕归里,隐居山林的生活被迫终止。
居京期间,刘基知胡惟庸继任丞相,忧愤交加,旧疾复发且日渐严重,故于洪武八年(1375)由朱元璋遣使护送,返回青田。归乡一月后,刘基病逝,时年六十五岁。《刘基传》记载:“基在京病时,惟庸以医来,饮其药,有物积腹中如拳石。其后中丞涂节首惟庸逆谋,并谓其毒基致死云。”[14]3781称刘基之死是胡惟庸下毒所致。然此虽为正史记载,却难以让人信服。刘基当时已年过花甲,且无实权,而胡惟庸贵为丞相,大权在握,即使与刘基前有仇隙,亦应无冒险给刘基下毒之理,故刘基或许是因病去世,之所以将死因归罪于胡惟庸,则或与朱元璋欲加重胡惟庸之罪有关。关于刘基的死因,学界仍有多种声音,至今尚无定论。直至生命最后,刘基仍处政治漩涡中,对比其隐居求全之心,令人悲慨不已。
刘基在《贾性之市隐斋记》中曾明确表达过其对隐居的态度:“夫君子之有道也,遇则仕,不遇则隐;仕与隐虽两途,而岂二其志哉?”[2]123此中包含儒家积极用世的思想,能够见出刘基心目中的“隐”,是实现人生抱负的途径之一,而非消极避世的无奈举措。通过考证刘基的数次隐居,无论是少为人知的桐庐与丹溪隐居,颇受争议的寓居绍兴,还是其著名的青田隐居,都能见出刘基“仕隐并重”的思想。故前三次隐居既是刘基韬光养晦、避祸求安的无奈举措,亦是他等待时机、相时而动的智慧抉择。然宦海沉浮数十年,参透世事后,刘基终究还是致仕归隐,只求明哲保身,这又是复杂时局下远离官场的必然选择。
刘基晚年隐居保身的愿望并未实现,究其原因,既与其为官时刚正不阿多立政敌有关,如前文提到的刘基曾因李彬事触怒李善长;亦与洪武年间朱元璋严重的疑忌心理有关,如孙熙鼎在《刘伯温年谱》序文中就曾言:“明祖于先生虽甚倚畀,终未全泯其猜忌之心也。”[17]且洪武时政局动荡,朱元璋大肆杀戮功臣,《明史》记洪武二十三年(1390)“夏四月,吉安侯陆仲亨等坐胡惟庸党下狱。潭王梓自焚死。……乙卯,赐太师韩国公李善长死,陆仲亨等皆坐诛”[14]47。处于极端残酷的政治环境中,身受君主猜忌,且另有昔日政敌伺机陷害,刘基自然难遂心愿。刘基晚年隐居失败的事例,也反映出在那个君臣权力关系发生变革的时期,臣子既入政治漩涡,便难以脱身而出,往往成为帝王加强君权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