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臣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在为河南文艺出版社策划出版的孙方友新笔记体小说系列丛书作的序言中,墨白将《陈州笔记》称为“中原文化的百科全书”[1]卷1:14,绝非夸饰之言。任何人翻开《陈州笔记》,都会震撼于作者的博学多识,都会着迷于陈州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士农工商、奇闻逸事、秘闻掌故、风物珍玩……无所不有,无所不精。不过,孙方友对传统文化的倾心和眷恋并不仅体现在“器”的层面,更体现在“道”的层面上。换句话说,他不只是营造了一座中原文化的“博物馆”,还着意于对以中原文化代表的传统文化展开多向度的深入思考,以激活传统文化中的优秀因子,重建民族精神。如邵丽所说:“在向中国传统文化本源的回归中,对现代社会始终有着世界性的审慎与批判精神,那种多向度宽领域的省察,是一种披坚执锐的追问,更是一种深情款款的坚守。”[2]
在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孙方友和19世纪英国的著名评论家马修·阿诺德是一致的。在后者看来,人性只有经过文化的淬炼才会变得和谐与美好。正如想成为画家或诗人不可能不热爱、仰慕走在他前面、为他指路的大画家和大诗人一样,我们要想成为更好的我们就必须追随我们的传统文化。文化就是传统给予我们的最好的东西,它将“带领我们走向健全理智”,“使我们能做到尽最大的可能接近事物之坚实的可知的规律,从而使我们的行动有根基,不至于那么混乱,使我们能达到比现在更全面的完美境界”[3]。
阿诺德生活于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物欲横流,信仰崩塌,道德毁弃,理性缺失。阿诺德并不反对当时人们对自由、工业和强壮体格的渴望,但他认为如果不与一种崇高的文化精神结合起来,这些东西本身不会通向人性的完善,不会通向光明与美好。而且,如果我们把它们绝对化为目的,人性就会堕入黑暗,社会也会陷入一种无政府的混乱状态。我们现在的境况和阿诺德当时面临的境况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近代以来,在西风东渐的影响下,在一次次出于良好的意愿但过于激进狭隘的文化和政治运动的冲击下,我们断然抛弃了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却并没能像想象中那样建立起一种更好的文化秩序。——以为“破旧”就可以“立新”,以为文化、精神可以像制度、物质那样方便地进行移植不过是一厢情愿。我们的生活方式现代化了,但在文化的层面上,很难说较之过去有什么进步。很多人沉迷于物质和欲望,比西方人更极端地奉行功利主义,且不像他们那样遵守规则。在阿诺德的意义上,这些人实际上是些没有文化的群氓。
孙方友对传统文化的价值有着深刻的认识。《致仕》中的田高,一生光明磊落,在主人罗琼落难的时候,他毅然留下来,准备四处讨要养活两位老人。罗琼逝世后,他又拒绝了从英国归来的罗琼之女罗环的报偿,声称已从老人处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学问和做人原则。后在罗环的谋划下,他去陈州县政府任职,一生清廉,并在退休后坚持不要政府俸禄,自己开了个书社谋生。因为以上种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田高成为新政府团结的对象,当了省政协委员。
据说田高临死的时候只留给后人一句话:无论何朝何代,做人总该以善为本,并特意安排做官的长子离休后不得领取退休金,靠自食其力为国家减轻负担。只可惜,他的大儿子没到离休就因受贿罪被关进了监牢——这大概是田高做梦也未曾想到的![1]卷1:386
田高是我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人格的一个典范,视“做人”重于一切。他的临终遗言也表达了希望后人能把传统文化继承下去的愿望,可惜事与愿违。当下的腐败现象有着极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传统文化的衰落虽然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但至少是原因之一。在《吴布衣》中,孙方友告诉我们,传统思想并不一定是新思想的障碍。
吴布衣生于清同治年间,十八岁那年中秀才,后来设私塾教授乡里子弟,课程分经学、史学、地理、时务四门。讲《孟子》强调“民为贵,君为轻”之义;讲史学强调宋明忘国之惨;讲地理则就图中指出:某地已非我有,某处已失主权;讲到时事更是声泪俱下,使读书听课的青年,受到具有初步民族思想的教育。
民国初年,吴布衣已年近半百。由于受他启蒙教育的影响,他的学生大多成了辛亥革命中的积极分子,后来有几个人还混成了国民政府中的头头脑脑。陈州县长梁绕音就是其中之一[1]卷2:209。
作为晚晴秀才,吴布衣从身份上算是旧社会的文人,他讲的“经学”“史学”也不算是新思想,但却启蒙了一批新人。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有很多光辉的思想,如民本思想、天下意识、担当意识等,它们不仅不与新思想相抵触,而且为新思想的接受提供了基础。事实上很多革命者是怀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抱负走上革命的道路。辛亥革命以后,谈论新思想、拥抱新生活逐渐成为时尚,被梁县长请进县政府当顾问的吴布衣显得陈腐落伍:
他沿袭的是老夫子的一套生活规律,与城市生活极不协调。若自己认识不到,也就算了,怎奈这吴布衣只乐意接受新思想,却极不喜欢接受新生活。习惯了大半辈子,认识到了又不愿改,就闹出了不少笑话,给陈州名流界留下不少笑话,弄得梁县长很是尴尬[1]卷2:209-210。
讽刺的是,在危难关头力挽狂澜的却恰恰是这个貌似被甩在时代后面的老夫子,而不是那些作风洋派、夸夸其谈的“新人”们。陈州大旱,管理河南政务的兵痞张福来让前去乞拨灾粮的梁县长用人头换粮食,结果后者仓皇退回陈州,那些陈州名流们听到消息,个个避之不及。唯有吴布衣,在宴会上慷慨陈词,然后怀着必死的决心赴汴京请命,马车上挂满给自己写的挽联——这一举动也是旧式文人的做派。
不只是吴布衣这样的读书人,在那些引车卖浆之流甚至鸡鸣狗盗之徒身上,我们也能看到舍生取义这种光辉的民族精神。《捉鳖大王》中,日本大佐命令刘二每天给他送团鱼汤,且要刘二试喝之后他才喝,他却想不到团鱼汤里有刘二花巨资寻来的慢性毒药。当然这种事情是不能走漏一点风声的,于是殷勤送汤的刘二在众人眼里就成了民族罪人,直至和日本大佐一起毒发身亡,众人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水老鸹》中,以从水中捞尸首为生的袁清山,为了提振国人士气,亵渎龟木太太的尸体,牺牲了年轻的生命。《陶都树》中,龙大一个盗墓贼毅然扛起了保护国宝的重任,生死不明……除了舍生取义,其他诸如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一诺千金、有耻且格等,几乎所有我们民族的优秀价值观在《陈州笔记》中都有体现。诚如何向阳所说:“他的创作精神就是对我们民族价值观的承担。”[4]我们的传统文化是一种“德性文化”,对“德性文化”的弘扬是《陈州笔记》的一个重要主题。
文化是生命的形式,既可以给盲目的生命冲动以目的和方向,将生命锻造得精纯刚健,也会形成对自由生命的束缚,导致生命的僵化和刻板。所以,尼采的生命美学赞赏代表一种个体原则和秩序原则的日神精神,但又要求酒神精神时不时地冲破日神精神对生命的限制。如果套用尼采的概念,在刘二、袁清山、龙大这些下层人身上,我们看到的是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完美平衡,他们既有光辉的人格,又不失生命的野性,面对穷凶极恶的侵略者,他们怒火满腔,将反抗意志直接化为行动。
袁清三打捞龟木太太那天,周口大桥两岸人山人海。龟木对袁清三说:“只要捞上太太尸首,奖励大大的!”袁清三望了龟木一眼,没吭声,脱衣下水,连换两回气,才从一个深潭里托出龟木太太。那太太一丝不挂,如鳗鱼般在阳光下闪烁。袁清三踩着水,望着那女人,又望了望岸上的日本人和中国人,突然高叫道:“日本人奸我中华妇女,这回也让我亲亲日本女人!”说完抱起那太太便亲吻起来。河两岸的中国人顿觉扬眉吐气,一片欢呼[1]卷1:87。
与之相比,吴布衣的举动固然也是慷慨激昂,但终不免带些文人的酸气和做作,不像袁清山那样豪迈而洒脱。在颂赞传统文化精神的同时,孙方友对传统文化——主要是上层社会的文化——之于生命的束缚也多有贬责,这正是他写作《崔先生》的曲衷。
崔先生是位破落子弟,叫崔洪儒,颇有学识,以教书为业。崔家曾经也阔绰一时,但因其父好赌,败光家业并留给他一屁股债,家里只剩下没法抵债的一间草房。困顿如此,崔先生言谈举止仍一副大户人家的派头,且流露出十足的读书人的傲慢和清高。他只能去外地大户人家任教,唯此他才能隐瞒自己的底细,维持自己的面子。在挂着“千顷牌”的富户赵老岁家任教的时候,他不仅看不起和他一样贫穷的下人,对东家也常出言不逊。不明就里的赵老岁对他恭敬有加,宾客相待,年关时特地嘱咐赶车的刘二把他送到家中以示尊敬,这下苦了崔先生,好在要债的还没上门,没有颜面扫地。
到了村头,崔氏婆娘正在地里拾柴禾。崔先生仍是大架不倒,说道:“客来了,回府设宴!”
……
粗茶淡饭做好之后,没桌子可放,崔先生大咧咧地说道:“放在地上!”饭吃一半,夜幕降临,他又叫道:“掌灯!”看来看去没搁灯之处,便对老婆说:“端着!”[1]卷1:7
刘二走后,崔先生长吁短叹,心知底细已暴露,教职是保不住了。不料第二年开春刘二又来接他。原来,当东家问“他府上怎么样时”,刘二为他打了掩护,说“怎么样?搁灯都是活灯台!”平时被他嗤之以鼻的刘二如此以恩报怨,崔先生当然非常感激。
崔先生上前拉着刘二,哭了。一会儿,他又退了一步,双手一拱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也。”说完右手一扬:“套车!”[1]卷1:7
这是小说的结尾,崔先生先是真情流露,然后是读书人的迂阔,紧接着是上流社会的颐指气使,三种姿态如此结合在一起,让人忍俊不禁。以情理作推,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崔先生不可能仍像以前那样看不起刘二,他的颐指气使应该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他只有这一种行为模式,那种读书人的酸腐和上流社会的傲慢已经植入了他的骨髓。
生存境况的落差如此巨大都不能改变崔先生的行为模式,我们很难想象,还有什么能改变他。一个人如此,一个阶级、一个王朝也是如此,当他们深陷某种文化的束缚中无法对不断更新的时势做出应变时,就失去了生命力,就不可避免地走向败落。当然,这里我们不是在阿诺德的意义上谈论文化。阿诺德的文化不是某种固定的文化形态,而是以走向完美为目标,对自古以来人类最优秀的思想文化资源的一种选择性的汲取,他把一切具体的文化形式作为手段,把臻于完美作为目的,手段服从于目的。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阿诺德的文化本质上是生命精神的一种表达。束缚崔先生的文化是在特定历史阶段发展起来的属于某一个阶层的观念体系和话语、行为方式。不否认这种文化形态作为生命的创造物,本身也是生命的一种表现形式。但如柏格森所说,生命的本质是持续的运动和进化,当生命被其所采取的形式所吸引而陷于停滞时,形式就成了生命的限制。“我们的自由,在能够证明其存在的那些运动当中,创造出了一些日益增长的习惯,倘若它未能通过不断的努力来更新自己,这些习惯便会窒息这种自由。”[5]
文化可能会成为生命的对立面,成为异化和戕害生命的力量,其中为祸最深的当属权力文化。在《丁文政》中,权力的本质得到了极致的表现。为官清正、政绩卓著的丁文政离任后看不惯另一位致仕的官员吕全深的飞扬跋扈,决定和他斗一斗,以扬清抑浊,打压贪腐之风。吕全深非但不紧张,反而对丁文政进行了一番关于官场和权力斗争的“启蒙教育”。他对丁文政说:“自古官分两种:清与贪。清官多善,贪官多恶。就心狠手辣一条你就不具备,何谈去与人斗权?”
吕全深说着唤来一个仆人,顺手抄起宝剑,一剑刺向那仆人大腿处,顿时,血如喷泉……
吕全深接着又唤来一仆人,把宝剑递给丁文政,问:“你敢刺他一剑吗?”
丁文政早已吓白了脸色,跑上前去为那负伤的仆人抚伤,又扭脸呵斥吕全深说:“当官应视民如子,你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吕全深很轻蔑地望了丁文政一眼,讥讽道:“如此心态,竟还想与老夫相斗!真是不自量力,送客!”言毕,拂袖而去……[1]卷2:239
这就是权力的本质,是官场文化、政治文化的本质。丁文政代表的是政治理念,而吕全深代表的是政治文化,二者不是一回事。像丁文政这种践行政治理念的官员也有不少,但远远不足以和庞大的吕全深群体相抗颉颃。既然只有心狠手辣者才能在权力的角逐中成为赢家,那么在由权力来组织和运作的社会空间中,就没有德性文化的生存空间。所以邵丽宣称,孙方友向民间的回归,就是向中国传统文化本源的回归。徳性文化,作为人们立身处世的原则而不是冠冕堂皇的话语,只存在于远离权力游戏的民间。
权力和欲望互为表里,追求权力是为了欲望的满足,欲望本质上是对于权力的欲望。《指画》中,陈州的县执事李之试图凭借自己的权势无偿得到陈州指画大师于天成的一幅作品,遭到拒绝后,恼羞成怒,先是倾尽家产购得于天成的10幅墨宝,然后随便捏造罪名废掉了他的“金指”。于天成残废后,他的指画作品更为珍贵,价值连城。李之先是卖了两幅指画,得到了享用不尽的财富,接着,又用几幅画换来了飞黄腾达。于天成是一个杰出的艺术家,一个创造者,却被权力轻而易举地毁掉了艺术生命,他深有感触地说:“什么叫艺术?权力才是最高的艺术啊!”权力这种“艺术”不会创造任何价值,但可以毁灭一切价值。《鸟柏》《贪兽》《宝珠》《当印》《美人展》《神断》《陈州唢呐》《赵竞秀》《吕公馆》《蚊刑》《冷面杀手》《一笑了之》《听琴图三彩枕》……孙方友一次次地向我们讲述权力运作的“艺术”,在不动声色中对权力文化进行了辛辣的批判。
权力文化戕害的不仅是无权的百姓,还有那些权力的拥有者。掌权者并不强大,强大的是权力。人们以为在玩弄权力,其实是被权力玩弄。权力不倚赖不钟情于任何个体,但个体却无法从权力中超脱出来。“进儒退道”只是一种理想,事实上,在权力文化的渗透和压迫下,“进”而能“儒”的已属少数,“退”而能“道”的就更是稀有。《绝响》中的吕子襄做到了“进儒”,却做不到“退道”,在做监察御史时他屡屡上书谏言,触怒朝廷——不管那些谏言是否正确,敢于上谏这一行为本身就令人钦佩。被罢官后,他和因他倒台而提前退仕的兄长吕毓英受到了三弟吕延英的慢待,他非常通透地劝慰大哥:“你已告老还乡,势力随之消失是自然的,用不着悲观和气馁,剩下的只是想法多活岁数,落个长寿。”但他却无法说服自己,气出了“气鼓病”含恨而终。与吕子襄相比,《宋昭》中的宋昭更加优秀,文韬武略,政绩卓著,算得上国之股肱、民之依戴。但他也因为兄弟们的不敬被气病了。事因是宋昭生母黄氏去世,他和两位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埋葬黄氏时发生了不合:宋昭提出父亲墓旁一边埋一个,正房刘氏埋上首,自己母亲埋下首;而哥哥们坚持刘氏和黄氏埋在同一侧,分出尊卑,给黄氏打墓时要给尚健在的刘氏留出空当。因为宋昭一直在外地做官,威势不及乡里,最终哥哥们在各方力量的支持下控制了局面,他在丧事处理完毕后负气离开。哥哥们虽是有意给他难堪,但也符合规矩。如果宋昭是一普通人,可能就接受了,但宋昭不是,他已经习惯了权力带来的高高在上、前呼后拥的感觉,明知不值一气,却还是愤气难平。这时恰逢朝廷下诏命他任淮阳巡抚,他为让兄弟们看看他的威风,迫不及待地抱病赴任,导致病情加重丢了性命。
权力游戏是上层社会的专属,但权力意识却为社会各阶层所共有。丁文政想要斗倒吕全深,不是和对方有什么仇怨,而是和民众们根深蒂固的权力意识过不去。陈州人把他这个清官不当回事,他可以接受,但他们对饱食民脂民膏的吕全深敬畏有加,这让丁文政无法容忍。“贪腐文化”植根中国几千年,很大程度上就和民众这种对权力无条件的膜拜以及对权力滥用的纵容有关。我们不知道丁文政如果有机会重掌大权,会不会吸取“教训”,学习吕全深为日后的继续风光做好铺垫,反正宋昭这个清官为了赢得唯权是从的乡人们的尊崇,已经不知不觉地滑向了贪官之列。
人,有时是抵不住自己内心虚荣的诱惑的。宋昭当了一辈子清官,没想就因这件事竟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当然,他官职已到,想炫耀是极容易的。那方还未动身,快马已报到淮阳。淮阳州府,管了好几个县。一般地方官员,干正事不是太卖力,但在搜刮民财和迎合上司方面都有专长。新任巡抚想排场,地方官员就让他排场。三天前就开始准备,从城里到西关十里长街,站满了欢迎的人流。鲜花、鞭炮、锣鼓、唢呐……凡是能显示热闹的东西全用上了,那场面就与欢迎皇上差不多[1]卷3:170。可以想象,孙方友在设计宋昭病死这一结局时心里是怎样地五味杂陈!
只要存在人类社会,就存在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社会和权力是相伴而生的,甚至可以说,权力是社会存在的必要条件。孙方友深知权力本身是不可消除的,他并不是无差别地反对一切权力:对于专横跋扈、异化人性的政治权力,他深恶痛绝;而对于作为“权力意志”和“生命意志”(尼采语)之体现的权力,他颇为欣赏。
《陈州茶园》中的李少卿是陈州一带不登台的“戏霸”,他可以捧红看中的艺人,也可以让不买账的艺人和戏班失去生存空间。就效力而言,他手中的这种权力和官场上的权力并无二致,但两种权力的性质却完全不同。李少卿的权力不是国家授予的,而是完全靠自己的见识、智慧和个人魅力赢得的,是其“权力意志”的体现。李少卿也没有凭借这种权力去索取什么,相反,他挖掘好苗子,扶持新的戏班,维护戏曲界的秩序和繁荣,为戏曲的发展做出了贡献。虽然他做这一切也要获利,但他并不受金钱的牵绊。他是一个尼采意义上的“立法者”,一个强大的生命个体,没有任何外部力量能降服他的生命意志。金钱不能,侵略者的刺刀也不能,为了民族大义,他和母亲一起壮烈牺牲。
《匪校》中的张豁子更是强悍,混混出身,混成了土匪司令,拥有匪徒三千多人,手枪三千余支,机枪数挺,威震一方。不过,张豁子自己做匪,却极力让孩子们走正道,他投入极大的热忱办学校,大兴尊师重教之风,注重传统文化、伦理和人格方面教育,培养出了不少人才,其中就包括后来陈州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枪毙张豁子的时候,两位共产党的大员都在现场。
因为张豁子自任校长,临刑之前,陈州的书记和县长走过去很恭敬地给张豁子鞠了一躬,然后一同喊道:“张校长,感谢您以往对我们的栽培,请您老走好!”
张豁子一看自己的学校里走出了如此人才,禁不住转悲为喜,一路大笑不止,直至枪响。
共产党的书记和县长给一个罪大恶极的大土匪鞠躬送行,这是犯纪律的。可不知为什么,陈州人皆夸他们仁义,没一人告发[1]卷2:136-137。
张豁子草莽出身,乱世中闯出一片天地,尽显英雄本色。更难得的是,他没有受制于手中的强权,像一般土匪(和官员们)那样,尽干些强取豪夺之事,而是扛起了通过办教育重整秩序的使命,这对于当土匪的他来说无异于自掘坟墓,事实也是如此。张豁子是真正强大的生命个体,不是因为手中有枪,而是因为他和李少卿一样,不受任何外部力量——无论权力还是死亡——的役使和压迫,他的光辉连残酷的政治也无法淹没。
《陈州笔记》中,不少篇章都有土匪的身影,孙方友并没有特意美化土匪的形象,他写张豁子这种“义匪”,也写行径上不出抢盗、绑票、敲诈之流的一般土匪。土匪和贪官都是强权的代表,但从尼采生命美学的角度来看,前者体现为生命凭借自身的强大赢得权力、支配权力,权力内在于生命,是强大的生命意志的体现或者说就是生命意志(权力意志)本身;而后者体现为生命依附、受制于权力,权力外在于生命、异化生命。所以,孙方友弘扬德性文化,但并不像憎恨贪官那样憎恨土匪,尽管后者在传统的道德语境中是被痛加鞭挞的。进而言之,无论是对德性文化的弘扬,还是对权力文化的批判,孙方友的终极旨归都是捍卫生命的自由、价值和尊严。
[1]孙方友.陈州笔记[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
[2]江媛.来自民间的悼念:“《俗世达人》首发式暨孙方友先生追思会”综述[J].莽原,2013(6):136-143.
[3]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M].韩敏中,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47.
[4]孙方友.陈州笔记[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386.
[5]刘海燕.孙方友《陈州笔记》研讨会综述[J].中州大学学报,2015(6):55-58.
[6]亨利·柏格森.创造进化论[M].肖聿,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