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体交融视域看韩愈与宋诗的“以文为诗”

2018-02-09 19:18张弘韬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宋诗韩愈

张弘韬

(郑州师范学院 中原文化研究所,河南 郑州 450044)

学术思想史的转折,文化发展史的开拓,总是肇始于一场巨大的变革,正如顾随先生所说:“文学之演变是无意识的,往好说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中国文学史上有演进,无革命,有之则如韩退之之在唐,胡适之之在民初,二者皆为有意识的,与诗之变为词,词之变为曲之变不同。”[1]所谓文学革命者,乃新文体的创立,文章与诗歌内涵的变革,即从形式到内容的全面新变。韩愈长于“古文”,倡导“古文”,自然会把这种强烈的新变意识引入诗的写作。“以文为诗”便是他变革诗歌、开创一代新诗风的重大举措。清代赵翼曰:“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2]讲清了唐诗到宋诗新变的核心。

一、韩愈“以文为诗”的美学思想内涵

(一)韩愈对李白诗多“散”与杜甫诗重“理”的继承与开拓

李白狂放不拘,诗多写摆去拘束的古体,爱用古文虚字、连词和奇句散行。众所周知的《蜀道难》:“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3]202《梦游天姥吟留别》:“海客谈瀛州,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3]1763-1770如讲故事一样,纯属散文笔法。杜甫务实,多从社会现实出发,故诗多讲“义理”,变盛唐诗以“情韵”入“义理”,如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4]669。“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4]779诗中议论,议论中含哲理,已见杜诗。以散文笔法和以义理入诗自李、杜始,由韩愈融二人之长而发扬光大,至宋之欧、苏成宋诗面貌。唐诗、宋诗泾渭分明矣。韩愈“以文入诗”有鲜明的美学思想内涵。韩文奇句单行的文体形式和自觉的美学意识结合而成文学散文;诗也如此,即以散文形式突破律诗的固定形式,增加了格律诗原本缺少的弹性,而成情韵和哲理无所不包的新诗体。

值得注意的是韩愈对李杜的态度,在《调张籍》里他借与张籍调侃,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5]88韩愈对李杜给予同样高的评价多达七处。盛唐重气概,崇李,李高于杜;中唐主写实,重杜,杜高于李。争论不下,韩说一出,统一了诗人、学者的思想,平息了半个世纪以来的争论。韩愈对李杜的评价符合实际,所以得到后人的认可。他对李、杜诗的学习也同样用心,如果通读李、杜诗,再通读韩诗,就会发现他诗中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分别融入了李、杜的血液。李白像立于高山之巅、展翅翱翔的雄鹰;杜甫是倍受伤害,坠落平地毛血洒平芜的伤鹰;韩愈则是立于山巅,虽展翅欲飞,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的壮鹰。韩愈“以文为诗”,虽受李、杜诗的启迪和影响,根却仍然是韩愈自己的古文。如果说韩愈诗是对李、杜诗学思想的有意接受,韩诗融入古文机制则是他有意无意地自然切入。

(二)求新求变的美学思想

历代学者多把韩愈作为儒家,当成复古保守的靶子,“五四”新文化运动又把孔、孟与韩愈捆在一起批判,到了“文革”中,“四人帮”掀起“评法批儒”的浪潮,把韩愈当成儒家代表批,把他的好友柳宗元当成法家的代表捧。其实,若起宗元而问之,他也不会同意这种观点。认真细读他们的作品,不难发现宗元处处推崇韩愈的创新精神。他赞《毛颖传》,评《师说》,作文多学韩愈。如《平淮夷雅》学《平淮西碑》,《辩鹖冠子》学《读鹖冠子》,《李赤传》《蝜蝂传》学《毛颖传》,《种树郭橐驼传》学《圬者王承福传》,《山水记》学韩愈《燕喜亭记》等,皆以为新创而学之。宗元学韩非亦步亦趋,而是想与韩比并而欲超越也。实事求是地说,柳之学韩有胜于韩者,也有不及韩者。

韩愈“以文入诗”的美学思想,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即形式与内涵。

先从形式上看,一是他欲冲破格律的束缚,解散律体,以散文的写法入诗,从倾向看他的诗明显表现出这一特点。如《条山苍》就是散体:

条山苍,河水黄。浪波沄沄去,松柏在山冈[5]48。

不仅用散体写法,语言平易顺畅,也是自然流出的口头语。为汴州推官时作的《河之水二首寄子侄老成》曰:

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东流。我有孤侄在海陬,三年不见兮,使我生忧。日复日,夜复夜,三年不见汝,使我鬓发未老而先化。

河之水,悠悠去,我不如,水东注。我有孤侄在海浦,三年不见兮,使我心苦。采蕨于山,缗鱼于渊;我徂京师,不远其还[5]46。

真《三百篇》之匹,就是放在近世白话新诗里,也无疑义。再看《利剑》:

利剑光耿耿,佩之使我无邪心。故人念我寡徒侣,持用赠我比知音。我心如冰剑如雪,不能刺谗夫,使我心腐剑锋折。决云中断开青天,噫!剑与我俱变化归黄泉[5]45。

文字典雅,结撰却是散文写法。再如《赠张徐州莫辞酒》:

莫辞酒,此会固难同。请看工女机上帛,半作军人旗上红。莫辞酒,谁为君王之爪牙?春雷三月不作响,战士岂得来还家[5]521。

诗虽借辞酒,却意不在酒,而意在工女和战士,而忧在国势的安定。

二是用词(如以虚词则、之、也)用语(当时流行的口语、谚语)等。韩愈有一首恃才傲物的抒情长诗《南山》,是他由贬所回京,思想展放的时候,除了与孟郊争奇斗险的《联句》,当数这首抒写长安镇山的诗。诗自“或连若相从”以下,镵刻山形,连用51个“或”字,而句句排比。又于“延延离又属”以下连用14个以双声叠韵领起的排句。“惊呼惜破碎,仰喜呀不仆”,过去人读这两句诗,以为不知所云;笔者仔细想想,原来韩愈见昆明池里南山倒影,水动、影碎、惊呼,仰看南山,喜而叹曰:“呀!山没有倒。”纯属唐人的口语。再如下面一段:

前年遭谴谪,探历得邂逅。初从蓝田入,顾眄劳颈脰。时天晦大雪,泪目苦矇瞀。峻涂拖长冰,直上若悬溜。褰衣步推马,颠蹶退且复。苍黄忘遐睎,所瞩才左右。杉篁咤蒲苏,杲耀攒介胄[5]15-18。

其中,写冰滑雪拥、人马难行一段,纯属当时的口语,有的词语如“咤蒲苏”写冰雪从树上掉下来的形态和声音,至今我们也说“蒲苏喀咤”的象声词。更不要说冰滑难行,不但不能骑马,还得曳起衣服一步一步推着马走。不仅如此,有时候还被滑溜下山坡,故云“颠蹶退且复”,这样的语词在韩愈诗里随处可见。用文言虚词的地方则更多,如《马厌谷》:“马厌谷兮,士不厌糠籺。土被文绣兮,士无裋褐。彼其得志兮不我虞,一朝失志兮其何如?已焉哉,嗟嗟乎鄙夫!”[5]43-44用兮、乎、夫、已焉哉、嗟嗟等。

再看韩诗的内涵,主要是以议论明哲理。韩愈反释老的《谢自然诗》曰:“果州南充县,寒女谢自然。童无所识,但闻有神仙。轻生学其术,乃在金泉山。……须臾自轻举,飘若风中烟。”写谢自然白日飞升(成仙)的事,指出:“自从二主来,此祸竟连连。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莫能尽性命,安得更长延。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奈何不自信,反欲从物迁。……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伦。寒衣及饥食,在纺绩耕耘。”[5]18-19谓人生有常理: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规律,解决饥寒问题在于女织男耕,各尽其职。真可谓信科学,明真理。而《杂诗》则全篇议论,云:

古史散左右,诗书置后前;岂殊蠹书虫,生死文字间。古道自愚蠢,古言自包缠;当今固殊古,谁与为欣欢?独携无言子,共升昆仑颠。长风飘襟裾,遂起飞高圆。下视禹九州岛,一尘集豪端。遨嬉未云乐,下已亿万年。向者夸夺子,万坟厌其巅。惜哉抱所见,白黑未及分。慷慨为悲咤,泪如九河翻。指摘相告语,虽还今谁亲?翩然下大荒,被发骑骐麟[5]91。

虽用想象的浪漫手法,却是一篇上好的批判文字:不信古,不守残,有己见,驰骋古今,胸怀天下。《记梦》诗对神官劝他信神进行了反驳:“乃知仙人未贤圣,护短凭愚邀我敬。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女巢神山。”[5]114表明他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精神,是对神仙之说的批判,对神官的回应。

总之,“以文入诗”是韩愈求新求变的美学思想的表现。

二、宋人对韩愈“以文为诗”的继承、批评与宋诗面目的确定

(一)欧阳修对韩愈“以文为诗”的继承

宋人对韩愈“以文为诗”的接受,首推欧阳修。与韩愈学李、杜诗不同,欧阳修继承韩愈古文,掀起了旨在巩固古文的宋代“古文运动”。他的“以文为诗”是直接学习韩诗而自然融入古文机制的。韩愈文本六经,诗承李、杜,欧阳修则以经入诗,如《送黎生下第还蜀》云:“圣言简且直,慎勿迂其求。经通道自明,下笔如戈矛。”[6]32其诗如《读张李二生文赠石先生》:

先生二十年东鲁,能使鲁人皆好学。其间张续与李常,剖琢珉石得天璞。大圭虽不假雕瑑,但未磨砻出圭角。…病眸昏涩乍开缄,灿若月星明错落。辞严意正质非俚,古味虽淡醇不薄。千年佛老贼中国,祸福依凭群党恶。……[6]39

看似句子整齐,实则用语朴实明白,语句通畅顺流,篇章自由挥洒,纯属以散文笔法入诗的散文诗。

宋魏了翁《裴梦得注欧阳公诗集序》谓欧阳修的诗文:“今所谓《居士集》者,六百七十余篇。公之子叔弼以授苏文忠公,公书其篇首曰:欧阳子之学,推韩愈、孟子,以达孔氏。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其乱曰: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7]说欧阳修诗似李白,未免偏颇。欧诗初显宋诗面貌,在于内含“以文为诗”的机制,此特点在李白诗里尚不明显,而李白诗里自由挥洒的长短句式在欧诗中很少见到,更无李白诗中纵横家的霸气和佛老飘逸的仙气。

(二)陈师道等对韩愈“以文为诗”的批评

对韩愈“以文为诗”的批评自宋人陈师道始,后世便产生了“以文为诗”认识的争论。陈师道《后山诗话》说:

苏子瞻云:“子美之诗,退之之文,鲁公之书,皆集大成者也。”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8]304。

陈师道评杜诗、韩文、颜书,乃公论,故为后世评三家诗、文、书者从之。谓韩愈于诗本无解处,则或偏颇,或不解。其实他也赞赏韩愈清新平淡一类诗,如说:“韩诗如《秋怀》《别元协律》《南溪始泛》,皆佳作也。”[8]313若真无解处,怎么会写出师道称赞的佳作呢?揆其理,乃师道不喜欢韩愈奇崛瑰怪一类诗,也不理解继承、发扬“以文为诗”在诗史发展上的意义。如师道又说: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8]309。

这说法更过激。怎么能说韩愈于诗,苏轼于词如雷大使舞之隔行隔理呢?韩愈“以文为诗”如上所述。苏轼以诗入词当受“古文运动”古文盛行的影响。苏轼于诗于词抒情、叙事、议论无施不可。这正是宋诗所走的道路,宋词发展的方向。宋释惠洪《冷斋夜话》有一则颇有意义的记载:

沈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泽,治平中在馆中夜谈诗。存中曰:“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吉甫曰:“诗正当如是,吾谓诗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泽是吉甫,于是四人者相交攻,久不决。公泽正色谓正仲曰:“君子群而不党,公独党存中。”正仲怒曰:“我所见如此,偶因存中便谓之党;则君非党吉甫乎。”一坐大笑。予尝熟味退之诗,真出自然,其用事深密,高出老杜之上。如《符读书城南》诗“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又“脑脂盖眼卧壮士,大招挂壁何由弯”,皆自然也。襄阳魏泰曰:“韩退之诗曰:`剥苔吊斑林,角黍饵沉冢。'竹非墨点之斑也。楚竹初生,藓封之,土人斫之,浸水中,洗去藓,故藓痕成紫晕耳。”[9]

谓韩愈诗乃押韵之文,而不是诗之说由此而起。惠洪的结论比较公允。其实,师道虽否定韩愈“以文为诗”,却也免不了受其“以文为诗”影响。如《蝇虎》“物微趣下世不数,随力捕生得称虎”[10]197-198,写微小动物,叙议结合。《酬智叔见戏二首》之二“若许成功当封赏,请看子子与孙孙”[10]331,《谢赵使君送乌薪》“欲落未落雪迫人,将尽不尽冬压春”[10]349等,皆似散文用语、句法。

(三)苏轼发扬光大“以文入诗”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皆然;诗本身也一样,一代也有一代之诗,《三百篇》、乐府、五七言、唐律诗、宋哲理诗皆各具面貌,独立成体。宋诗之所以成为宋诗,有其鲜明的特征:一是无论什么事,什么题材均可入诗;二是无论雅言俗语,方言口语,文言虚词等词语均可成诗;三是虽仍保持格律形式,然字数多少,句子长短均可成诗;四是以议论含哲理。在这些方面它已经打破了盛唐完善优美的格律诗。如果说杜甫是完善盛唐格律诗的代表,苏轼则是完善宋诗、以文为诗的代表。

首先,无物不可入诗正是苏轼诗的特点。正如苏轼在《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里说的“牵牛与葵蓼,采摘入诗卷”[11]202,《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写野人庐等30种事物。蚕市、困蒲萄、病石榴、葵花、藜、藿、萱草、芦笋、野菊、捕蝗,蝎虎、春菜、石炭、蝤蛑、石芝、铁柱杖、二虫、鱼蛮子、橄榄、豆粥、墨花、异鹊、自笑、观棋、籴米、黠鼠、豆粥、人参、地黄、枸杞、甘菊、薏苡等题材皆可采摘入诗,且运用自如。

其次,无论什么雅言俗语、方言口语、文言虚词等词语均可成诗。文言虚词然、则、只、可、且、若、之、乎、者、也、哉、矣、阿、呼、如、似、兮、已、于等皆可入诗。句子如“不饮胡为醉兀兀”[11]95、“路长人困蹇驴嘶”[11]97、“都城日荒废,往事不可还”[11]98、“毕竟英雄谁得似,脐脂自照不须灯”[11]133等句。及《和子由蚕市》:“蜀人衣食常苦艰,蜀人游乐不知还。千人耕种万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闲。闲时尚以蚕为市,共忘辛苦逐欣欢。去年霜降斫秋荻,今年箔积如连山。破瓢为轮土为釜,争买不啻金与纨。……”[11]162-163《豆粥》:“君不见滹沱流澌车折轴,公孙仓皇奉豆粥。湿薪破灶自燎衣,饥寒顿解刘文叔。又不见金谷敲冰草木春,帐下烹煎皆美人。萍齑豆粥不传法,咄嗟而办石季伦。……”[11]1271全是用口语、俗语入诗。

最后,虽然仍保持格律形式,然字数多少,句子长短均可成诗。《河复》诗开头用十字句“君不见西汉元光、元封间”[11]766,《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以下四诗开头均用三字句“天欲雪,云满湖”[11]317,“兽在薮,鱼在湖”[11]319,“东望海,西望湖”[11]321,“君不见,钱塘湖”[11]323。《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11]337诗写得真好,表现了苏轼潇洒自若的性格。不但用三字句,且全诗均为民间流行的口头语。《东阳水乐亭》:“君不学白公引泾东注渭,五斗黄泥一钟水。又不学哥舒横行西海头,归来羯鼓打凉州。但向空山石壁下,爱此有声无用之清流。……”[11]486-487杂用七字、八字、十字句。《月兔茶》:“环非环,玦非玦。中有迷离玉兔儿。一似佳人裙上月,月圆还缺缺还圆,此月一缺圆何年。君不见斗茶公子不忍斗小团,上有双衔绶带双飞鸾。”[11]445用三字、七字、八字,多至十二字者。可见只要能表情达意,苏轼是不受字句拘束的。

(四)以议论出哲理,宋诗面貌的形成

宋代词诗分为两途:词抒情,诗议论。李清照“人比黄花瘦”,“死亦为鬼雄”,一读便可把词、诗分野,正因为李清照以诗、词为两途,故批评苏轼词非词的正宗,也可知宋诗重议论而含哲理的特点。如苏轼《王维吴道子画》: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祇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11]108-110。

此诗夹叙夹议,以议为主。叙者率性自由,议者赞誉贴切。对吴道子评之曰:“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前二句谓道子画法纯熟,下笔快如风雨,而气吞山河;后二句谓其画感人肺腑,移人性情。对王维称道其诗画俱妙,谓“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尤其评王维画得象外之意,真能抓住王维诗“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妙在自然味醇的内涵。

再如《韩退之〈孟郊墓铭〉云:以昌其诗。举此问王定国,当昌其身耶,抑昌其诗也?来诗下语未契,作此答之》曰:

昌身如饱腹,饱尽还当饥。昌诗如膏面,为人作容姿。不如昌其气,郁郁老不衰。

……不如昌其志,志壹气自随。……[11]1804-1805

诗全是议论,且不同意韩愈昌扬孟郊诗的意见,对孟郊诗也有讽意。其实苏轼不知道韩愈为何推崇孟郊诗,也不了解孟郊诗产生的时代背景。因为“安史之乱”后使诗人自豪振奋的精神消失殆尽,诗也成为“软体”,而孟郊率先以“硬体”纠之,以豪气振之,其历史价值与以奇生新的诗精神是值得肯定的,故韩愈昌扬孟郊之诗。

宋代陈善《扪虱新话》曰:“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谢玄晖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此所谓诗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人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此所谓文中有诗也。”[12]以文入诗,诗文相生,二体交融,韩愈在中唐以变救衰,扭转大历柔靡诗风,开有宋一代诗风。

[1]顾随.顾随全集:卷六[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155.

[2]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56.

[3]郁贤皓.李太白全集校注[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

[4]萧涤非.杜甫全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5]韩愈.韩昌黎全集[M].北京:中国书店,1991.

[6]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7]鹤山先生大全文集[M].四部丛刊景印乌程刘氏嘉业堂藏宋刊本.

[8]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2.

[9]冷斋夜话 风月堂诗话 环溪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8:23.

[10]后山诗注补笺[M].北京:中华书局,1999.

[11]孔凡礼.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7.

[12]陈善.扪虱新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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