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新明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推溯源流法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中的重要一目,这一方法主要是由钟嵘《诗品》所开启的,章学诚即称“《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1]559,但在钟嵘之前即已有所体现。张伯伟教授在探讨推溯源流法的产生之时,重点论述了其思想基础与文学背景两点,并从文学风气、历史眼光、思想方法三个角度论述其成立[2]第二章。本文则尝试从魏晋南北朝文论中的推溯源流法入手,来探讨此一时期文论对于汉代五言诗史的重构现象。
魏晋以后,先是史部独立于四部,后是史学独立于四学,“六朝是史学真正自觉、独立发展的阶段”[2]141。《隋书·经籍志》称:“自是(笔者注:指《三国志》)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一代之史,至数十家。”“一代之记,至数十家,传说不同,闻见舛驳。”[3]957,992-993史学的独立与其地位的确立,必然引起对历史的探源推究。史的意识反映在文学批评上,便是推溯源流法的出现。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文论发展的兴盛时期,刘师培称“文章各体,至东汉而大备。汉魏之际,文家承其体式,故辨别文体,其说不淆。”[4]17对文体的辨别追溯,汉魏实肇其端,至晋南朝而大盛。《隋志》总集类著录的文献多有涉及文论之作。除专门文论外,总集、别集的编纂也多以文体类分,也可视为文体自觉的表现。今据《魏晋南北朝文论全编》①穆克宏、郭丹编著:《魏晋南北朝文论全编》(修订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版。本文所引魏晋南北朝文论内容,如不另注,均出自本书,以下仅在引文之后标注作者及篇名。,凡收录文论相关作品78部(篇),可见此时期文论之发达。在现存魏晋南北朝文论中,推溯源流法的表现大体可分为三类:其一为文体探源,其二为文体源流推溯,其三为对文学史的推溯。
文体探源主要是对某一类文体单纯进行源头上的追溯,以任昉《文章缘起》(即《文章始》)为代表。《文章缘起》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为序言,将文体溯源到六经。第二部分为对85种文体进行探源,指出其始作之人。
对文体源流的推溯,系指对某一类文体或同题、同主题作品进行源流探析,同时包含溯源与推流两部分。对同题或同主题作品的推溯,如陆机《〈遂志赋〉序》对述志题材作品、陶渊明《〈闲情赋〉序》对情爱主题赋作的推溯源流。这类探究,主要是指出某一作品的早期同题或同主题作品并进行点评,指出自己创作的主旨和目的。对文体的推溯是魏晋南北朝文论的重点。专论如傅玄《〈连珠〉序》、皇甫谧《〈三都赋〉序》对连珠体、赋体,通论如挚虞《文章流别论》、刘勰《文心雕龙》、萧统《〈文选〉序》等对颂、赋、诗、箴、铭等多种文体的推溯,不仅针对某一类文体溯源,更点出延续这种文体的作家和作品,从而形成该类文体的传承系统,达成了对该类文体历史意义上的推溯和构建。
对文学史的推溯,如檀道鸾《续晋阳秋》、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均对自先秦至作者当时的文学发展按时代进行了划分,并概括分析其主要文体和特点。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又着重将当时的文学发展情况分为三类,并推溯源流,分别以谢灵运、傅咸、应璩、鲍照为源,指出其各自的特点。
如上所述,在魏晋南北朝文论中,推溯源流法已被广泛使用,诸如源、流与相关文字也屡屡可见,如傅玄《〈七谟〉序》“承其流而作之者”“引其源而广之”、挚虞《文章流别论》“其流遂广”“哀辞者,诔之流也”、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导清源于前”“振芳尘于后”等。不论是对同题、同主题之作的批评,还是对某一类文体源流的探析,抑或对通、断代文学史的探究,文论家都已表现出极强的文学史的意识。这一观念无疑影响到了后世对文学史的研究,而在五言诗兴起并真正取得重要地位之时,对于五言诗史的探寻更显以重要。
同时,在对文学史的自觉探寻之下,对异代作品和作家影响的探究也开始形成一定的体系。对作品影响的探究,主要是对同题或同主题以及同类文体的探究;而对作者影响的探究,则主要表现在文论家对不同时代作者之间文章气质、风格联系的敏锐观察和总结。如挚虞《文章流别论》称“贾谊之作,则屈原俦也”,注意到了贾谊和屈原作品在主题和风格上的相似之处;至钟嵘《诗品》,更对作家进行了体系流派的系统性细分。另一方面,学者们又注意到了后世作者对前代作品的变革,如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称“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元之气”,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亦称“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刘勰《文心雕龙》也有《通变》一章。在传统与创新的因革损益之中,更可见出文体源流推溯中历史的演进。
挚虞《文章流别论》认为“古诗率以四言为体”,又称“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亦称“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5]67,均流露出以四言为正体的观点。汉晋之时,四言诗仍是最重要的诗歌体式,至南朝才迅速没落[6]185。宇文所安亦称“五世纪初叶之前,五言诗并不是人们的兴趣所在,而四言诗则受到同样的、有时还是更多的重视”[7]366。自魏至晋至南朝,五言诗屡有变革,以至于繁文缛旨、求新求巧,为后世所批评①有关于此的研究可参见葛晓音:《西晋五古的结构特征和表现方式——兼论“魏制”与“晋造”的同异》《南朝五言诗体调的“古”“近”之变》,见《先秦汉魏六朝诗歌体式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与此相对,钟嵘则指出“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烦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8]23,一反前人及同时代学者重四言而轻五言的态度,故曹旭认为“五言诗体在六朝此为登堂入室之宣言”[8]24。其后,萧统编纂《文选》,收录大量五言诗,又曾编纂“五言诗之善者,为《文章英华》二十卷”[9]171。后徐陵编《玉台新咏》收五言之作更多。可见南朝五言诗之盛和文论家对五言诗的重视。
魏晋南北朝文论中已有简单论及五言诗史者。挚虞《文章流别论》称“五言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是也,乐府亦用之”,既指出五言诗起源于《诗》,又点出其流在乐府。颜延之《庭诰》称“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托,非尽陵制”“至于五言流靡,则刘桢、张华”,对李陵五言诗表示质疑,又指出刘、张为五言之流。任昉《文章缘起》称五言始于“汉骑都尉李陵与苏武诗”,认为五言始于李陵。裴子野《雕虫论》称“其五言为诗家,则苏、李自出,曹、刘伟其风力,潘、陆固其枝柯”,在指出苏李诗为五言诗之始外,又以曹、刘、潘、陆为其流。这些作品都简单涉及了五言诗的源流系统,并多以李陵诗为五言诗之起源,从西汉的李陵直接跨入建安诗人,而对自李陵至建安之间的汉代诗史采取有意无意的忽略态度;颜延之既疑之于前,刘勰亦辩驳说“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②见《文心雕龙·明诗》。据《太平御览》卷五八六,“疑”作“拟”,“后代”作“前代”。刘永济先生从之,称“前代云者,齐代以前也。……则拟作之人,虽不知谁氏,要是东汉魏晋间人所为矣”,见刘永济:《十四朝文学要略》,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20-121页。此说言之成理,且与宇文所安所论有切合处。本文则从通俗本“疑”字。实则从“疑”从“拟”,均无损于本文观点。。究其原因,即在于汉代五言诗史的缺失。
综观魏晋南北朝文论,对于其它文体史的构建,大都能言之成体系,且无质疑。如言赋则始自《诗》六义之“赋”,或是荀卿、屈原,此后又可寻绎出宋玉、贾谊、司马相如、杨雄、班固、张衡、马融、王延寿等传统。(皇甫谧《〈三都赋〉序》)但五言诗的起源,虽谓起于《诗》或李陵,但在江淹之前的文论著作中,汉代的五言诗史却是缺失的。故在魏晋南北朝文论对五言诗史构建的过程中,五言诗的起源与汉代五言诗史的构建便成为重中之重。
对五言诗史构建的第一次尝试是江淹的《拟杂体诗》,这是以创作来实现诗史构建的努力。在《〈拟杂体诗〉序》中,江淹首先指出“五言之兴,谅非敻古”;既而模仿前代三十人,“效其文体”,作三十首五言诗。每诗均以“作者+题材”为题,本身已具有辨体的性质;而其次序又以时间先后为准则,由此而具有了诗史构建的性质①参见葛晓音:《江淹“拟杂诗”的辨体观念和诗史意义》,《先秦汉魏六朝诗歌体式研究》。葛氏于该文中称江淹此组诗的价值在于“总结了刘宋以前五言古诗的题材、诗体随时代发展变化的史实”“总结了五言古诗的体式特征,反照出其后齐梁五言近体诗体式和表现的巨大变化”,并认为这是其“诗史意义之所在”。宇文所安又指出“江淹的系列拟作本身还不是一部诗歌史,但它们代表了诗歌史得以产生的前提条件”,见宇文所安:《中国早期古典诗歌的生成》,胡秋蕾、王宇根、田晓菲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46页。本文则重点论述其对五言诗史本身尤其是汉代诗史的构建。。从这一角度来看,江淹虽自称“不足品藻渊流”(《〈拟杂体诗〉序》),但实际上已经有了五言诗史构建的意识。
江淹对建安以前五言诗的仿作只有三首,第一首题为《古离别》,系模仿无名古诗,第二、三首分别模拟李陵与班婕妤。江淹之说与前代文论家论述的不同之处,在于增加了古诗和班婕妤。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是对五言诗史的有意识的构建。刘勰首先指出汉初至成帝间“辞人遗翰,莫见五言”,从而对李、班五言之作表示质疑。在此之后,又提出自己所认为的汉代诗史:
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5]66。
刘勰认为五言诗之兴起,早在《诗》时,并以《召南·行露》为证。此外《沧浪》《暇豫》《邪径》三篇,或为童曲,或为优歌、童谣,在春秋至汉代之间,而证五言之兴“久矣”。在对五言诗探源之后,刘勰于汉代五言诗史中提出枚乘、傅毅、张衡等,如此便在西汉初期与建安之间加入了两汉作家。
钟嵘《诗品》对汉代五言诗史的构建,大概有融合江淹、刘勰之势。其序言称:
昔《南风》之辞,《卿云》之颂,厥义敻矣。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谣曰:“名余曰正则。”虽诗体未全,然略是五言之滥觞也。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自王、扬、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诗人之风,顿已缺丧。东京二百载中,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致[8]3-8。
钟嵘所举五言起源,在于《南风》《卿云》《五子之歌》《离骚》,其远溯到舜时,而近至于战国。与刘勰相同,钟嵘也指出其“诗体未全”,可知二人对五言诗源头的追溯并不在于完全意义上的五言诗作②针对钟嵘不引《诗》作为五言诗起源,前人多有论述,当以日本学者高木正一观点为是。见曹旭《诗品笺注》注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5-6页。。在探源之外,钟嵘提出李陵为五言之始,并指出汉代古诗“眇邈难详”。李陵之后,又有班婕妤、班固二人,钟嵘并指出自李陵至班婕妤百年之间,并无五言创作,东汉则只有班固《咏史》诗③韩国学者李徽教以为“惟”当为“虽”之误,“举其一而为代表”。但班固《咏史》既质木无文,又何可以为代表?此说似不足为信。见曹旭:《诗品笺注》注引李徽教《诗品汇注》,第10页。。此外,在《诗品》所品评的诗人中,属于汉代的还有秦嘉、徐淑、郦炎、赵壹四人,四人均生于班固之后。钟嵘对五言诗史的构建,关键在于建立了古诗、李陵、班婕妤、班固及其后四人的流变。
此外,汉代尚有较多五言诗未被文论家所收录以纳入五言诗史中。其为当时作者所不见,或为作者所不取,已难以猜测④汉代五言诗作,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注引黄侃《诗品讲疏》,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77-78页。古直亦有论及,见曹旭:《诗品笺注》注引《钟记室诗品笺》,第10页。。由上述三人所称引,大体可以反映魏晋南北朝文论所推溯的五言诗起源及所构建的汉代五言诗史⑤限于研究对象为文论著作,本文未涉及对《文选》《玉台新咏》中所录五言诗的分析。在二著中,涉及建安之前五言诗者,《文选》为“乐府”类古辞三首、班婕妤《怨歌行》与“杂诗”类古诗十九首、李陵苏武诗,《玉台新咏》又增加了李延年、辛延年、宋子侯、张衡、秦嘉等文人及童谣五言作品,增加了汉代五言诗作品与文人。宇文所安对此亦有所论述,见下文。如下:
古诗/《古诗》—李陵—班婕妤—班固—张衡—其他文人
针对魏晋南北朝文论所建构的五言诗史,在重点分析了檀道鸾《续晋阳秋》、江淹五言拟作、刘勰《文心雕龙·明诗》、钟嵘《诗品》和徐陵《玉台新咏》对五言诗源流的讨论之后,宇文所安指出,主要原因在于恐白:
由于害怕留下空白,因此便要想方设法进行填补。五言诗的早期历史太单薄了。于是人们不断把现有的诗系于知名作者的名下,来填补这一空白。也许曾经一度不甚为人所知的系名,现在被赋予了显要的位置[7]59。
即是说,魏晋南北朝文论中所构建的汉代五言诗史,经过了文论家的重构,而非真实的诗史。宇文所安继续描述这一“经典重构”的过程:
江淹对著名五言诗的拟作是按年代先后顺序排列的,因此不得不把当时流传的一些著名诗篇和无名“古诗”被系于早期作者名下这一事实加以认真对待。这不是建安之前五言诗的真正历史,仅仅是把作品按年代顺序排列这一做法所必然带来的结果而已。刘勰的确想写一部简短的五言诗史,但建安之前的作品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古诗”和建安诗人同等重要。钟嵘添加了一些作者的名字,并且确认了刘勰所怀疑的那些作者归属的可靠性。徐陵加入形形色色的无名诗以及相当数量的有名有姓诗人的作品,最终完成了建构经典的任务[7]61。
在对汉代五言诗史的重构过程中,需要对既有的诗史空白进行补白,“古诗”是文论家们所采取的共同手段。宇文所安称“‘古诗十九首’之选择和经典化,是从总体上建构文学史并且为五言诗这一五世纪的主导诗歌形式提供建安之前的来源这一宏大过程的关键组成部分”[7]44。在刘勰、钟嵘的论述中,都强调了“古诗”是汉代的作品。
另一必要的存在是知名诗人。五言古诗的存在只能作为一种源头性质的存在,在古代文论家们看来,对于文学史的构建需要以知名文人和确定的作品为核心。这种文学史的建立无疑属于“精英”文学史:将民间作品抛除在外,而只关注文人作品①这一现象不仅表现在文学史的构建之中。葛兆光先生曾指出长期存在于思想史写作中的“新经典话语系统”,并提出了“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的历史”的观点。葛氏并指出,由于天才思想的缺席而导致思想史的“空白”,这一观点同样可以解释在魏晋南北朝文论中汉代五言诗的匮乏以及宇文所安所提示的“恐白”背后的“空白”来源。参见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71页。。这一时期对各种文体史的构建都显示出同样的特点:在强调了“诗骚”传统之后,文论家们往往举出各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文人及作品来作为该类文体的流变。其它文体诸如辞赋等,大都有较为充足的文本来为该类文体史的构建提供基石,而五言诗在汉晋的不被重视,以及南朝文论家整体上对五言诗的忽视与不满,导致了汉代五言诗史的空白。虽然自汉末建安起,五言诗获得复兴而被大量创作,成为重要的文学体式,但建安之前作为文学传统的民间作品却难以大量保存,有主名的作品更难寻觅。因此,当汉代五言诗史的构建遭遇空白之时,文论家们所尝试的努力是为现有的古诗寻找可能性的作者,而不是将无名的民间作品纳入诗史构建中。因此,李陵、班婕妤被认定是部分五言诗的作者,即使是被认定为源头的古诗也被部分冠在枚乘和傅毅的名下。
事实上,对古诗的重视与对古诗的忽视紧密相连。文论家提出“古诗”作为李陵之前的五言诗起源,但他们同样因为“古”的原因而忽略了其它可能成为五言诗起源的民间作品。江淹和钟嵘都将古诗置于知名诗人之前,但他们所重点论述的毫无疑问是知名诗人的五言诗史。因此,在确立了笼统的古诗源头之后,对汉代五言诗史的重构随即指向了有名而且知名的诗人,诸如李陵、班婕妤、班固、张衡等人,这也应是《诗品》序中未提及其正文所论述到的秦嘉、徐淑等人的原因之一。
在魏晋南北朝文论对汉代五言诗史的重构中,存在着确立无名古诗作为源头和为无名作品寻找知名作者的现象,宇文所安认为这主要出于“恐白”,但他并没有进一步揭示这种“恐白”背后的原因。这当与中国学术中的经典化思想有关。
张伯伟教授在论述推溯源流法的思想基础时,尤其强调了孔子在古代学术传统形成与确立中的位置[2]115-123。孔子对于尧、舜、周公等先圣的推崇,及其利用《诗》《书》等传授知识的举动,在汉代得到了强调。不仅各种与孔子相关的著作被尊奉为经典,其所推崇的先圣,也多是由传说而被历史化为真实的人物。此外,在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的思想影响之下,对经典的诠释成为汉代学者最为重要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在对经典的解读中,各类经典及其细目都被附会,强行加以各种解释,尤其是对作者和本事的附会。出于寻求经典的作者和推崇儒门圣人的目的,周公、孔子等被附会以写作、编纂者的身份,《诗》中的具体篇章,也被强行附加以作者和本事。
与此形成呼应的是,未被纳入经典的作品也被附会到经典名义之下,如刘安《离骚传》将《离骚》比附《风》《雅》。创作者也努力使自己的创作符合经典的要求,于迎春指出汉代“文士们还要小心翼翼地表示对圣人及经典的充分敬重和畏服,包括对文章写作活动的资格与名号的尊重”[10]79,例如司马迁《史记》对传说中的圣人如尧舜禹的实体化和历史性的塑造①《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了一段范宣子与叔孙穆叔关于“不朽”的对话,范宣子提及自己的世系,自虞夏商周均历历可循,已经是对传说的历史化,且寻绎(编造)出具体可查的人名、本事。见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3版,第1087-1088页。。这一经典化的过程,所导致的重要结果便是经典的真实化。在学者们的努力之下,经典不但寻找到了作者,也寻找到了历史。作者与作品被牢不可破地结合在了一起。
正是由于学术的经典化与经典的真实化,使得学者或创作者在论述之时多强调历史,而对作者的强调,则使得其在追溯历史之时,要求有明确的作者与作品相匹配。正是出于这一原因,文体或文学的源头必将推溯至作为经典的六经,而其流变则必然要寻求有主名的作品与作者。也正是出于这一原因,当魏晋南北朝的文论家无法寻绎到足够的汉代作品以保证五言诗史的充分构建之时,提出古诗的源头地位与为古诗寻求作者便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魏晋南北朝文论家对于五言诗史的构建,正显示出了中国古代文论中的经典化倾向。